第三節(jié) 麥卡勒斯對哥特小說的發(fā)展

麥卡勒斯反對自己的作品就是哥特小說的評價，也不喜歡象征主義的說法，她把自己的作品定位于象征現(xiàn)實主義，她在解釋?？思{的創(chuàng)作方法時試圖與哥特小說劃清界限：“哥特體小說用浪漫的或超自然的東西來引起恐怖，或美感，或情緒上的沖突感情，但是福克納的小說屬于一種特殊的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img alt="趙毅衡《畸形社會孤獨者的哀音——怎樣理解〈傷心咖啡館之歌〉》，載《名作欣賞》,1982年第2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其實，我們倒可以把她的小說稱之為哥特式風(fēng)格的小說。她的小說看似披著哥特小說的形式外衣，隱藏的卻是麥卡勒斯對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發(fā)展，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人物形象刻畫的多樣性；二是主題內(nèi)涵的消解與重構(gòu)；三是敘事視閾下的開放式結(jié)尾與象征意象。

一、人物形象刻畫的多樣性

傳統(tǒng)的哥特小說塑造的人物都是天使般女主角與惡魔般男性人物的對立，這種刻畫人物形象的單一性導(dǎo)致了人物缺乏心理深度，缺乏個性化的人物形象，它熱衷于較為粗淺的制造恐怖的技巧，追求單純的刺激感或短暫的緊張感。因此，它的人物往往缺乏深度和立體感，顯得蒼白機械，形同木偶。在塑造女性主人公時，女性都不折不扣地符合情感主義地要求：美麗賢淑、善良、仁愛、多情。如《奧特朗托城堡》里的曼弗雷德的妻子波希利塔分明不贊成她丈夫的惡行，卻一味屈從甚至維護他的意志?，?shù)贍栠_也謹守女兒本分，即使被父親囚禁、傷害乃至刺殺，也至死不說他一句壞話。《尤道弗的秘密》中的法國姑娘艾米莉幾乎無一例外就是逆來順受的模范。《修道士》里的美麗少女安東尼婭天真無邪，阿格尼絲純潔無瑕，情感真摯，為人善良。而將男性主人公曼弗雷德塑造成哥特式惡棍的化身，他深陷貪欲的叢林里迷失了善良本性，并最終導(dǎo)致子女雙亡。艾米莉的姑夫蒙托尼是個賭徒，兼有封建領(lǐng)主和商業(yè)冒險家兩重身份，他和艾米莉的姑媽的婚姻是一種純粹交易，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妻子不肯俯首帖耳地乖乖交出財權(quán)，就對她施加粗暴的折磨迫害。哥特小說里鬼魂出沒的城堡、中世紀背景、神秘的謀殺和離奇的情節(jié)以及由超自然性的描寫引起的原始刺激感，這些因素使得作家對人們潛意識的心緒渲染較多，對人物內(nèi)心思想深處的分析不夠細致，扁平人物形象突出。

麥卡勒斯在人物刻畫方面大大地超越了傳統(tǒng)的哥特體小說模式，與傳統(tǒng)哥特小說人物形象的單一性相比，她不僅從言語和行為而且從心理上對人物進行了深層次的挖掘和剖析。麥卡勒斯沒有塑造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既沒有正面人物也沒有反面人物，很難判斷誰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誰值得稱贊。她避免了哥特小說在塑造人物時單一化的缺陷，把一個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對作品人物的反應(yīng)和判斷更成熟、更復(fù)雜、更抽象，這大大加強了小說的思想深度和審美意識。

走進麥卡勒斯所描寫的南方小鎮(zhèn)，拂去彌漫在小鎮(zhèn)中溫暖的感傷之情，碰到一個又一個的人痛苦扭曲地掙扎，愛密利亞，威廉姆斯，考普蘭德，我們面對他們的生猶如面對著他們的死。一個個輕薄地墜入黑暗的深淵，終究誰也沒能指望上愛上的那個人拯救自己，然后只有落寞如花朵般凋零。麥卡勒斯用一副溫情脈脈的面紗遮掩住背后尖銳的殘酷抒情，褪去或華麗或丑陋的外殼，主人公們的怪誕心理讓我們不止一次地驚奇感嘆，不得不反復(fù)打量著、咀嚼著。

（一）愛密利亞小姐：末路的南方“淑女”

20世紀的美國，物質(zhì)文明的飛速發(fā)展推動了整個社會的全面進步，但同時也瓦解了美國傳統(tǒng)的文明秩序，使其成為現(xiàn)代人精神的“荒原”。南方這塊以封建舊式種植園經(jīng)濟為主的土地長期保守封閉，也不能免受其害。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入侵打破了人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隨著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加深，面對各種異化力量，人與人之間的心理鴻溝和隔膜越來越大，人們失去了以往由交流合作而產(chǎn)生的歸屬感，甚至連作為人與人之間的基本紐帶——愛情這樣美好的情愫也在異己力量的干預(yù)下變得畸形和變態(tài)了。《傷心咖啡館之歌》的主人公愛密利亞小姐就是生活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南方小鎮(zhèn)上的末代“淑女”，她的保守與開放的矛盾心態(tài)造就了其人生出路的悲觀無望。

一方面，愛密利亞小姐的內(nèi)心是柔軟的，在她身上能夠體現(xiàn)出淑女的特質(zhì)，這一點與哥特小說的女主人公的特征也是符合的。讓我們深入到愛密利亞小姐的靈魂深處，來看個究竟。作為醫(yī)生的她是個醫(yī)藥費分文不取的好大夫，她給病人縫傷口時用的是燒過的針，這樣傷口才不至于化膿，她還有一種讓人涼快的糖漿治療燒傷，她會使用成百種不同的治療方法。但是她獨獨對婦女病束手無策，會害羞，像個張口結(jié)舌、無地自容的大孩子。她會給大人吃苦的藥，給小孩吃甜的藥。她對兒童患者表現(xiàn)出溫柔體貼的母性，她給孩子做手術(shù)之前，往往先讓他吃飽喝足睡著再動手，不等病人醒來擔(dān)驚害怕，手術(shù)都已經(jīng)做完了。愛密利亞小姐是南方傳統(tǒng)的堅守者，從對她的稱呼“小姐”就可看出，她的家族在小鎮(zhèn)上曾是值得尊敬的，她曾經(jīng)的身份認同感還殘留在那里。雖然她在經(jīng)濟上非常富有經(jīng)濟頭腦，但是她的思想還是非常保守的，“她對旅行就不能容忍；對那些出門去亞特蘭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對那些坐不住的人，她總是鄙夷萬分?！?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5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

同時，作為愛情守望者的愛密利亞小姐完全展露了感性溫柔的一面。她是一個執(zhí)著的愛情追求者，體弱多病、相貌丑陋的小矮子羅鍋的出現(xiàn)第一次使她的情感開始蘇醒，對羅鍋的愛情使她暫時擺脫了孤獨，初嘗有人相依為伴的快樂滋味。羅鍋對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讓她以為自己受到了社會的接納和認可，因此她的情感的閘門也慢慢開啟。愛密利亞小姐盡可能地把心愛的東西送給他，想盡辦法討好他，這也曾是馬文愛愛密利亞小姐的方式，其實結(jié)果是可以預(yù)知的?；尚Φ牧_鍋吸引來了顧客，愛密利亞小姐因此與常人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往來和接觸，這時她對羅鍋的奉獻已轉(zhuǎn)變?yōu)閷α_鍋的情感依戀，連她那雙古怪的灰眼睛也有了一絲柔情。為了取悅羅鍋，她開了咖啡館，這是最好的愛的禮物。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從馬文回來后，羅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時，她心神恍惚，不知所措，她試圖用淑女的溫柔喚回李蒙的心，結(jié)果一無所獲。可是她仍然沒有轟馬文出門，因為她怕自己變成一個孤獨的人，害怕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讓人神經(jīng)不安的影子。羅鍋最終幫助馬文戰(zhàn)勝了她，并搗毀了她的咖啡館，一走了之。羅鍋的背叛不僅扼殺了她的愛情，也掐斷了她與小鎮(zhèn)上人們的交往和聯(lián)系。從此傷心的咖啡館女主人只能更深地龜縮在自己孤獨的世界里，一切試圖用愛沖破自身孤獨的代價都成為徒勞。她的咖啡館漲了價；醫(yī)道起了古怪的變化，她告訴病人遲早要死的或者建議的治療方法讓人摸不著頭腦；她的愛情徹底完結(jié)，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意者。此時的愛密利亞小姐，只是一個陷在愛情漩渦里無力自拔的平常女子而已。

另一方面，她并不是一個完全的南方淑女，因為在南方家庭中，一個傳統(tǒng)的美國南方淑女應(yīng)該是符合賢妻良母標準的，是圣潔、堅韌、沒有欲望的完美女性形象。與哥特小說的女主人公沒有完全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不同的是，在她的身上卻萌發(fā)了資本主義的價值觀念，她從父親手中繼承了一座老房子，她的精明能干使她成為附近最有錢的女人。在繼承父業(yè)的同時，她也練就了小作坊主的經(jīng)濟頭腦和創(chuàng)業(yè)精神。40年代的南方小鎮(zhèn)已明顯受到北方工業(yè)化的侵襲，資本主義經(jīng)濟逐漸取代了封建種植園經(jīng)濟，傳統(tǒng)的南方價值觀和婦道觀念在愛密亞小姐身上已不起作用，充塞在她頭腦中的是資本主義的金錢觀。在愛密利亞小姐看來，人的唯一用途是從他們身上榨取出錢來，對她來說，金錢關(guān)系是人與人之間的唯一關(guān)系，她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她的興趣就是勞作和掙錢。“為了一點點屁大的事，她會卷入到漫長而激烈的爭訟里去。有人說，要是愛密利亞小姐在路上給石頭絆一下，她也會本能地四下看看，仿佛在找可以對簿公庭的人?！?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3-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

在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沖擊下，美國南方傳統(tǒng)社會及其價值觀念開始土崩瓦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尤其是女性，在冷酷的現(xiàn)代社會中產(chǎn)生了與世隔絕的精神危機，這種南方“淑女”矛盾心靈的糾結(jié)是美國南方及至整個現(xiàn)代化社會轉(zhuǎn)型期出現(xiàn)的必然的困頓局面。

（二）二等士兵威廉姆斯：茫然的窺視者

《金色眼睛的映像》里的窺視者威廉姆斯通常只出現(xiàn)在黑夜里，夜色是實施陰謀最好的掩護，一切都以黑夜的名義在進行著，窺視者以為一切都是天衣無縫的，無人察覺。

首先，窺視者各懷想心事，窺視的目的不同。《奧特朗托城堡》中的窺視者是瘋狂的曼弗雷德，《修道士》里的窺視者是罪惡的安布羅斯，《尤道弗的秘密》的窺視者是賭徒蒙托尼。他們都是哥特小說中惡魔般的人物，他們窺視的是金錢、權(quán)利、美色等各式人間的欲望，為了得到而不擇手段，摧毀一切阻擋他們的因素。二等兵威廉姆斯也是一個窺視者，他是只在夜里出現(xiàn)的貓，仿佛走在黑暗的夢里，腳步悄無聲息。面對利奧諾拉美麗的身體，他所做的僅僅是欣賞，滿足視覺上的渴求，并無任何實質(zhì)性的傷害。

作者描述了威廉姆斯從最初的窗外窺視到屋內(nèi)窺視以至死亡的全過程，重點突出對他眼睛的特寫。第一次見到的威廉姆斯就是與眾不同的，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那雙眼睛：“他曬黑的圓臉帶著標志性的、戒備的無辜表情，眼睛是琥珀和褐色的奇妙混合，有一種通常在動物眼睛里才有的無聲眼神，一眼看去，姿勢有點笨拙和笨重，他動起來時的敏捷和沉默如同野獸或是賊?！?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陳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

自從第一次看到利奧諾拉的裸體，威廉姆斯不動聲色的表情就像在琢磨什么陰謀。之后他以隱秘的方式偵查上尉的住所，了解到這家人的生活習(xí)慣。他是如此一步一步地逼近死亡。在窗外窺視的第十二夜里，他決定冒險進入屋內(nèi)，他即將看到的是一場美麗的視覺盛宴，卻也推開了一扇死亡之門。威廉姆斯走得鎮(zhèn)定而沉著，如貓一樣靈巧無聲地走進了夫人的房間，他一動不動蹲在床邊直到天光破曉，一眼不眨地盯著上尉妻子的身體，唇上浮出潮濕的微笑，“陰沉的眼睛里起初是專注的好奇，漸漸地，嚴肅的臉上被喚起了一只能夠狂喜的表情，年輕的士兵感覺到一種過去從未知曉的甜美，那么強烈，那么奇特，浮出恍然被喚醒的幸福表情?！?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陳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5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即便他被蘭頓夫人發(fā)現(xiàn)了秘密，燈被擰亮的一刻威廉姆斯體會到的極大恐懼是出自人的本能，更多的是生理上，而不是心理上的，更多的是無意識的，而不是有意識的。最后一次偷窺發(fā)生在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被潘德騰上尉射死之后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茫然的不快。即使在死神的懷抱里，他的身體仍然帶著暖洋洋的動物般的愜意，他那嚴肅的面孔沒有改變，好像在睡夢中。透過威廉姆斯的金色眼睛折射的世界是混亂不堪的、支離破碎的，小說里的人物表面上地位高貴、容顏不凡，但實質(zhì)上幾乎都是變態(tài)怪異的，如有偷竊癖的潘德騰上尉、和菲律賓閹童相依為命的蘭頓夫人、私生活混亂的上尉夫人，這些人就像美麗眼睛里模糊不清、碎片一樣的景象，沒有什么可以期待也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

其次，與哥特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充滿野心的窺視不同的是，面對誘惑，威廉姆斯卻是茫然的。即使窺視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的死亡表情也是茫然的，他沒有明確的人生方向，不知人生的目的和意義。軍營里的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蔓延在周圍每一個人的心里，威廉姆斯養(yǎng)成的窺視癖就像喝酒跳舞一樣變成了一個習(xí)慣，他并沒有惡意去傷害任何人。除了窺視癖以外，他還有一個隱秘的嗜好：裸露癖。他在森林里散步時總是牽著一匹馬，他喜歡脫光衣服靜靜地躺在林地中央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哪怕是在最寒冷的日子，他都要讓陽光滲進身體。有時光著身子滑到馬兒光溜溜的背上，他就像那只普通的軍用劣種馬，身上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帶著驕傲倔強的優(yōu)雅。在陽光下慢跑，他的唇上流露出狂野的色情微笑。他在森林里一絲不掛的樣子被突然闖入的上尉看見了，他卻用一種木然的事不關(guān)己的眼神瞅著上尉，似乎在瞪著他過去從未見過的某種昆蟲，茫然是他的標志性表情。

再次，窺視的結(jié)果不同。哥特小說中主人公的窺視結(jié)果是毀滅性的，會給被窺視者帶來滅頂之災(zāi)，眾多的暴力兇殺證實了這一點，而威廉姆斯的窺視這一興趣愛好卻令他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個人性格和對女人的看法。從個人性格來說，窺視前的士兵生活如常，沉默寡言，在軍營里既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他把大部分閑暇時間消磨在哨所周圍的樹林里，他只愛騎馬，沒有人看見過他大笑、生氣或有任何痛苦，他從不像其他士兵那樣抱怨食物。窺視之后他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他開始參加社交活動，去電影院和體育館，第一次喝酒，他養(yǎng)成了突然停下來望著遠處長久發(fā)呆的新習(xí)慣。盡管他的臉上帶有全神貫注的表情，他的腦子卻茫然無物，他需要用發(fā)呆走神來求得某種間歇。

從對女人的看法來說，威廉姆斯曾因生病住院不肯讓護士接近，因為他想到女人身上的惡疾。但是他觸摸過夫人之后，就再也不害怕這種病了。他在一個只有男性的家庭里長大，在軍營里每個月他甚至要醫(yī)生給他檢查一次，看看他是否碰過女人。八歲以后，威廉姆斯從未主動碰過和看過一個異性，或是與之交談。他平生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裸體就是夫人的身體，可以說是上尉夫人喚起了他朦朧的性意識，以至于夫人的記憶如影隨形，不曾離去。他每天晚上都夢到夫人，在他的眼里，她永遠待在那間屋子里，在夜里他如此沉醉地看著她。他對這些時刻的記憶完全是感官式的，“女人肉體那柔軟放縱的暖意，靜謐的夜晚，他蹲在她的身邊，心里涌起陌生的甜蜜，身體充滿緊張的力量。他一朝品嘗到了這樣的滋味就再也不肯罷手了，他的心中被激起了一種中了毒的黑暗渴望——確定會實現(xiàn)，就像死亡那樣確定。”

（三）黑人醫(yī)生考普蘭德：無畏的孤獨者

哥特小說中人物的孤獨主要是源于自身的原因，如個人內(nèi)心的沖突、與他人的沖突、與自然的沖突等。醫(yī)生考普蘭德也有著同樣的孤獨，面對著類似的困境，他的孤獨來自兩方面：一是在家人眼中，他與他們無論在距離還是情感上相隔得很遠，他希望他的孩子做有真正的品質(zhì)和脊梁的黑人，他想把他們塑造成他希望的那個樣子，結(jié)果孩子們都離他遠遠的。他和女兒鮑蒂婭一見面就爭吵，兒子威利被白人看守折磨得雙腿鋸掉了，他去高等法院爭辯卻被抓進了拘留所，他對做一切事情都感到無能為力。偶爾他去了女兒的家，坐在滿是親人的房間的角落里，他與大伙兒話不投機，他依然感到隔閡、憤怒和孤單，像一個又瞎又聾的人。他是孤獨的，他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著，孩子們不聽他的話，也不會理解。二是在病人眼中，他是個醫(yī)治疾病的好大夫，為小鎮(zhèn)上窮人們想盡各種辦法減少疾病的疼痛程度，減輕他們的醫(yī)療負擔(dān)。不過，他更想醫(yī)治的是黑人同胞們的靈魂，但是卻并未成功，這更讓他感到孤獨。他自詡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熟讀斯賓諾莎、莎士比亞和馬克思的書，從他出的競賽作文“我的野心：我如何讓黑人種族獲得更好的社會地位”可以看出他的信仰，他向年輕人灌輸馬克思主義思想，馬克思就像耶穌一樣全知全能，他的使命是為了活著的人。在他的全部生命里，他一直在訴說、解釋和告誡，已經(jīng)變成了可以熟練吟誦的某種憤怒的詩。他希望黑人能夠少生孩子，以便給孩子更多受教育的機會。他覺得教育他的同胞是他的使命，他會背著包整天走家串戶，他和他們無所不談。結(jié)果卻收獲甚微，沒有多少人愿意因他的話而去改變現(xiàn)狀，大多數(shù)人只是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屈服于現(xiàn)實的壓力，掙扎在貧困線上。因此，他的內(nèi)心是焦慮的，“在正午明亮而寒冷的陽光下，他的大部分快樂都無影無蹤了。病人的疾病散亂地占據(jù)著他的腦海。他回憶自己的用詞，它們仿佛褪色了，失去了力量。剩下沒有說出的話壓在他的心口，越來越重。它們漂浮到他的唇邊，令人煩躁不安。受難同胞不斷膨脹的面孔在他眼前打轉(zhuǎn)。他沿著馬路緩慢地開車，心臟隨著這憤怒和焦慮的愛而暈眩?！?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8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但他從未放棄過任何努力，不管機會是如何的渺茫?！氨粔浩鹊男β?，在鞭子下，黑奴對著他憤怒的靈魂歌唱?，F(xiàn)在歌就在他的體內(nèi)——它并不是音樂，只是一種歌唱的感覺。安寧的重量，被水浸透了的重量，壓迫他的四肢，唯有強大的真正的使命能推著他走。為什么他要前行？為什么他不在最深的恥辱盡頭休憩，獲得片刻的滿足。但他向前走?！?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4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事業(yè)未竟，家庭又支離破碎，對自我的找尋失敗就是他產(chǎn)生孤獨的根源。

考普蘭德醫(yī)生作為一個黑人，活在白人占據(jù)主要社會地位具有發(fā)言權(quán)的環(huán)境里，他的處境是何等的艱難可想而知。他被黑人疏遠，又被白人排斥，他的信仰太過于執(zhí)著又過于熱烈，注定要遭到孤立，他成了所在小鎮(zhèn)的被遺棄者和被放逐者，處處被視為陌生人。當(dāng)然，如果他僅僅認同自己只是黑人醫(yī)生這個身份，他肯定會活得比其他黑人自在，但是他作為黑人中的覺醒者，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去喚醒更多黑人同胞沉睡的心靈，這一點正是他秉持信念的最堅定的理由。即使最后考普蘭德離開南方小鎮(zhèn)，他的信念依然沒有消失，他夢想著有一天還會回來，他夢想著有更多的人與他一起抗?fàn)帯倪@一點上來講，考普蘭德醫(yī)生并不孤獨，他的孤獨是所有美國人的孤獨，眾人的孤獨才是最可怕的。

考普蘭德醫(yī)生從未沉淪在個人的孤獨里自怨自艾，他從個人狹窄的小圈子里勇敢地跳出來，尋找生活的出路，這一點是哥特小說里的孤獨者做不到的。他是一個無畏的斗士，他在竭力醫(yī)治一種無法治愈的美國病——種族歧視。他覺得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可又束手無策。他怨恨白種人無聲的傲慢，他竭力在他們面前保持尊嚴?？计仗m德真正的使命不僅僅是治療人們的身體，更重要的是治愈人們頑固愚昧的心靈，特別是黑人。他和杰克激烈地爭吵起來，他的著眼點是黑人的命運，而杰克關(guān)注的是整個南方的現(xiàn)狀。與杰克不同的是，他主張用非暴力的形式獲取種族斗爭的勝利。其實，種族問題不是哪一個人傾盡全力就能解決的，它是美國社會至今都存在的根深蒂固的頑疾。但是，考普蘭德醫(yī)生的勇氣是可嘉的。

（四）啞巴辛格：沉默的孤獨者

在寫作《心是孤獨的獵手》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長時間困擾著麥卡勒斯，在她的大腦中出現(xiàn)一個南方小鎮(zhèn)的男人，他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來向他訴苦，但是這究竟應(yīng)該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呢？直到某一天的瞬間啟示，這個問題迎刃而解。她用主人公是個啞巴這個事實定義了作品自身，她覺得自己安全了，因為小說的全部焦點露了出來。當(dāng)她告訴母親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叫約翰·辛格的聾啞人時，母親用迷惑的口氣問她認識幾個聾啞人，她答道：“我一個也不認識，但我認識辛格?！?img alt="[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7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就這樣，她一度遭遇的寫作這部小說的瓶頸不復(fù)存在，“認識辛格”，便是故事寫作的關(guān)鍵所在，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物，文章頓時會暗淡無光。也正是這個角色在文中扮演著無可替代的作用，推動了整個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

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來看，一共分為三章。第一章由六節(jié)組成，從辛格和他的同伴愛人聾啞人安東尼帕羅斯的日常生活說起，安東尼帕羅斯被關(guān)入瘋?cè)嗽海粮癃氉砸蝗嗽谛℃?zhèn)上游蕩。在接下來的四節(jié)中，餐館老板比夫、少女米克、醉鬼杰克和黑人醫(yī)生考普蘭德依次登場，初步呈現(xiàn)了他們各自的生活狀態(tài)。最后一節(jié)是這四個人單獨去見辛格。第二章共有十五個小節(jié)，這四個人物的故事依舊按照各自的生活節(jié)奏緩慢推進，互不交叉。只有在第七節(jié)以辛格為主線時，四個人同時到他那里敘述生活的煩惱，彼此冷漠，無法溝通，都盼著其他人最先離開，最后一節(jié)以辛格得知安東尼帕羅斯死去后開槍自殺而結(jié)束。第三章由四個小節(jié)構(gòu)成，黑人醫(yī)生、杰克、米克和比夫的故事在沒有辛格的生活里依次結(jié)束，人物退場的順序正好與出場的順序相反。在故事敘述到一半的時候，人物之間固定的關(guān)系已形成：“每個人基本上只對啞巴說話。他們的想法在他身上交匯，就像輪輻指向軸心。”五個主要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也暗示了小說的獨特結(jié)構(gòu)，即車輪結(jié)構(gòu)。每一個小節(jié)都是獨立成文的，以一個人物為中心點來敘述，章節(jié)看似分散雜亂，其實辛格把所有人物和事件都串聯(lián)了起來，他就是車輪的軸心，其他四個人組成了輪輻，只有在車軸這個地方才有相交的可能。

建構(gòu)小說的車輪結(jié)構(gòu)，軸心無疑是最為關(guān)鍵的，這樣的人物是整部作品的焦點，必須連接處于輪輻地位的其他幾個中心人物，必須能讓他們接納，與之和諧相處，一個啞巴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辛格總是沉默不語，旁人很難窺視他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他與其他人并無尖銳的矛盾沖突，樂于傾聽，從不拒絕，總是彬彬有禮，對每件事和每一個人都報以同樣的熱情，旁人也樂于與他交流。作為小說車輪結(jié)構(gòu)的軸心，辛格貫穿了整部作品，串聯(lián)了其他的中心人物?？此苹靵y的人物的各自生活，在他的身上匯集，一切合乎條理，變得清晰可循。

作為輪輻的四個人，平常他們的生活并無太多的交叉，考普蘭德總是對杰克充滿著憤怒和仇恨，但是對啞巴卻異常溫柔。米克無所事事喜歡在大街上游蕩，她的音樂夢想和對遠方的期盼只有啞巴才能明白。偏激的比夫只有在啞巴這兒獲得心靈的平靜。小餐館老板比夫生意冷清，因為他偏愛各色奇形怪狀的人，所以尤其喜歡啞巴。面對辛格，四個人就像面對著一個道具，唯一不同的是這個道具有反應(yīng)，微笑或是點頭。每個人物好似自言自語，但在讀者看來并不突兀，大段的議論和抒情并不枯燥，因為自始至終都有辛格這個聽眾，行文流暢，沒有流露出太多說教的痕跡，作者的許多情緒可以借此抒發(fā)。

辛格為什么會散發(fā)出無所不在的魔力呢？“生活的觀察者”餐館老板比夫通過冷靜觀察得出結(jié)論：“辛格的過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朗特和米克尊他為‘自產(chǎn)’的上帝的方式。因為他是一個啞巴，他們能把希望他具有的品質(zhì)都強加在他身上。”辛格在眾人的心里占據(jù)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賦予他各種品質(zhì)，并且每個人都根據(jù)自身的愿望來描述他，窮人們以為他就是窮人，富人們把他當(dāng)作富人，猶太人覺得他是猶太人，黑人老婦聲稱辛格懂得死人的靈魂如何回到人世，而一個工人則堅持他曾和辛格在別的地方一起工作。

作為他人心目中上帝（先知）的辛格，他是沉默的，無所不能的。他是一個啞巴，正好契合人們頭腦中對上帝形象的認同。他們固定去辛格的房間，就像每周固定去教堂，去向牧師懺悔，以獲得心靈的慰藉。他們向心中萬能的主禱告，不管有無作用，他們經(jīng)常單獨去辛格的房間，猶如輪輻指向了軸心，啞巴身上聚集了他們四個人的全部想法，各自傾訴之后又匆匆離開，回復(fù)到原來的生活當(dāng)中去。他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虛幻的辛格身上?！懊卓恕P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蘭德醫(yī)生會來到這里，在這寂靜的屋子里訴說——因為他們覺得啞巴總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們想說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還要多?！?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9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但是辛格并沒有為他們解決任何實際困難，生活還變得越來越糟糕?？计仗m德醫(yī)生渴望治療黑人心靈的疾病，卻失敗了；杰克最后屈服于生活的壓力，沒有人響應(yīng)他的工人運動；貧困斷送了米克追求音樂的美夢，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暫時放棄了音樂夢想去工廠上班；比夫的妻子死去，孤苦一人，生意越發(fā)冷清。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依舊存在，小鎮(zhèn)工人安于現(xiàn)狀麻木不仁，可是所有人的明天還得繼續(xù)，辛格沒了，上帝也許還在，或者又是別的什么，人們總會繼續(xù)尋找的。

作者賦予了辛格這個啞巴上帝的品質(zhì)，當(dāng)他最后開槍自殺之后，人們心目中的上帝死了，人們的精神寄托也沒了，人們產(chǎn)生的信仰危機并沒有消失，只得促使人們做出新的決定。至此，這個啞巴完成了他作為上帝在人們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使命。作者通過啞巴這個關(guān)鍵的人物形象，賦予了整部作品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和社會意義。20世紀30年代的工業(yè)化進程一步步地蠶食著古老守舊的南方土地，從以農(nóng)業(yè)為主導(dǎo)的經(jīng)濟到工業(yè)化的轉(zhuǎn)變，與之伴隨而來的是人們思想上的信仰危機。在這個尋找信仰的過程中，啞巴辛格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人們要想從因循守舊的歷史牢籠中掙脫出來，成功地走進工業(yè)化的資本主義，這一過程注定是艱難的。因此，作為眾人信仰寄托的辛格以啞巴的形象出現(xiàn)也是必然的。

辛格并不是一個冷酷的沉默的傾聽者，他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感情細膩的人。其實他有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重心就是去探訪希臘人安東尼帕羅斯和對他的強烈的思念。安東尼帕羅斯就是辛格的精神寄托，他使辛格從上帝的位置上回歸到普通人身份。如果辛格沒有死，整個故事又將走向何處呢？又將怎樣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結(jié)束呢？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難題。所以作者在辛格的身旁安放了安東尼帕羅斯這個看似可有可無的角色，他的出現(xiàn)使得問題變得簡單起來，完全合情合理。在辛格的夢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所有人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所有的人都光著身子，安東尼帕羅斯笨拙地舉著無名之物，跪在石階的最上面。辛格跪在他的身后，虔誠地注視著他，在他身后同樣虔誠地跪著的是故事里的四個主人公杰克、米克、黑人醫(yī)生和比夫。而在他們身后，是無數(shù)在黑暗中跪著的人。辛格是眾人的上帝，而安東尼帕羅斯便是辛格的上帝。

安東尼帕羅斯很少說話，他那副笨拙而可笑的面孔在辛格看來，卻是莊重肅穆的。辛格的愛看似不可思議，就像眾人對辛格不可思議的愛一般。辛格為自己的親密伙伴不厭其煩收拾留下的一切殘局，即使安東尼帕羅斯最后被送進了瘋?cè)嗽?，辛格依然不辭辛勞地去看望他。當(dāng)他得知安東尼帕羅斯死去的消息之后，他像瘋了似的，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優(yōu)雅，對細微的事情斤斤計較，與人發(fā)生沖突，還拿走了原本屬于酒店的東西，像一只生病的貓，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辛格與白癡這種古怪的關(guān)系在他和其他四位主人公之間得到了復(fù)制，這一點從辛格死后這四人的精神狀態(tài)中可以得到驗證。也許身體的殘疾并不可怕，比這更讓人害怕的是精神的空洞與恐怖，小說塑造的啞巴形象使整部小說的主題寓意深遠，意蘊無窮。

在麥卡勒斯作品中的眾多人物里，截取了這四個富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們四個，既有白人，也有黑人；既有男性，也有女性；既有年輕人，也有老年人。愛密利亞小姐的自閉意味著南方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衰敗，考普蘭德醫(yī)生面臨的問題也是美國幾百年來無力治愈的痛苦，辛格的啞巴形象也暗示著美國南方普通人們信仰的缺失，上帝是虛無的存在。作者寫作《金色眼睛的映像》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她的丈夫也被派往歐洲戰(zhàn)場，戰(zhàn)火紛飛與威廉姆斯所在的軍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這是一群生活在南方相對封閉的文化環(huán)境和現(xiàn)代美國文明沖擊下的病態(tài)現(xiàn)代人的縮影，只有在病態(tài)的社會才會產(chǎn)生這樣病態(tài)的人。他們面臨著看似無關(guān)卻又相似的心靈動蕩，處在同一背景之下的他們，彼此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

二、主題內(nèi)涵的消解與重構(gòu)

在經(jīng)典的哥特小說里，最突出、最普遍、最持久的主題便是光明與黑暗、善與惡、上帝與魔鬼的沖突?？偟恼f來，哥特小說都沒有偏離表現(xiàn)善惡沖突、進行道德探索這一主線，它貫穿了哥特小說發(fā)展的整個歷史。《奧特朗托城堡》中的曼弗雷德與西奧多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物，一勝一敗的命運歸宿，傳達了懲惡揚善的道德寓言，他們是典型的善惡對立，以善壓倒性的勝利戰(zhàn)勝了惡而告終。《修道士》里的安布羅斯是一個從善到惡直至罪惡深重不能自拔而徹底墮落的惡魔式人物，他在魔鬼派來的美女馬蒂爾德的誘惑下，從被動誘惑到主動犯罪，直至走向毀滅深淵。他的身上本身存在著善與惡的兩重沖突，他的墮落也正是惡戰(zhàn)勝善的結(jié)果。雷蒙德與阿格尼絲歷經(jīng)磨難終成眷屬的故事說明了善的強大力量以及惡的可怕。修道院長們令人發(fā)指的殘暴罪行讓他們得到了應(yīng)有的下場，而克萊爾修道院的被毀說明惡最終被毀于一旦?！队鹊栏サ拿孛堋分械陌桌蚋改鸽p亡，家產(chǎn)被人侵吞，她的姑夫蒙托尼邪惡而兇暴，她被姑夫剝奪了經(jīng)濟來源、知情權(quán)和行動權(quán)，最終還是代表善的艾米莉獲得了勝利。

哥特小說的故事沖突是源自正確與錯誤的交鋒，黑與白的對決，這難免會帶來武斷的道德評判，造成不公允的判斷結(jié)果。在麥卡勒斯的小說里，沒有哥特小說中善與惡之間永恒的沖突，造成其故事的沖突是源自自我在歷史中的困境。與生理殘疾人、社會畸零人、孤獨形象和南方文學(xué)傳統(tǒng)中的哥特手法密不可分的“精神隔絕”主題成為麥卡勒斯創(chuàng)作及其作家身份的標志。麥卡勒斯本人在1957年曾經(jīng)寫道：“我想，我的中心主題是精神隔絕主題。當(dāng)然，我總是感到孤獨。”另外，她在1959年發(fā)表的散文《開花的夢：寫作札記》中再次提到：“精神隔絕是我的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主題的基礎(chǔ)。我的第一部作品與此相關(guān)，幾乎全部有關(guān)，此后的所有作品都以一種或另一種方式涉及它。愛，特別是一個無力償還或承受它的人的愛，是我選擇作為表現(xiàn)對象的怪誕人物的關(guān)鍵所在——那些人身上的生理殘疾象征著他們無法愛或被愛的精神殘缺——亦即他們的精神隔絕。”此后，“精神隔絕”便作為關(guān)鍵詞頻繁地出現(xiàn)在麥卡勒斯評論中。

麥卡勒斯和她小說的主人公都從未放棄過沖破精神阻絕的愿望，總是試圖破除這種精神隔絕之謎，不管是愛情、信仰抑或是幻想，她在不同的主人公身上尋找著不同的解決之道，但因她自己也沒能找到合適的方式，所以最終所有沖破的努力都歸于失敗。也許最終的謎底不在麥卡勒斯的手里，沒有哪一個人可以做到，因為這是整個人類都必將經(jīng)歷的煎熬和痛苦。但是希望總歸有的，在潘多拉魔盒打開的那一瞬間，未及飛出來的希望是罪惡的世界留給人類的最后也是最美好的一個禮物。

（一）愛情之錯位

在麥卡勒斯筆下的愛情世界里，只有兩種人存在，一種是愛者，一種是被愛者。一個人既可以是愛者也是被愛者，愛者永遠處于強勢地位，而被愛者的身份似乎被弱化到無關(guān)緊要的地步。我們可以回歸到麥卡勒斯為那段關(guān)于愛情的經(jīng)典解釋：“世界上有愛，也有被愛者，這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寧愿愛而不愿被愛。幾乎每個人都愿意充當(dāng)戀愛者。道理非常簡單，人們朦朦朧朧地感到，被人愛的這種處境，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無法忍受的。被愛者懼怕而且憎恨愛者，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愛者總是想把他的所愛者剝得連靈魂都裸露出來。愛者瘋狂地渴求與被愛者發(fā)生任何一種可能的關(guān)系，縱使這種經(jīng)驗只能給他自身帶來痛苦?！?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4-2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愛者的執(zhí)著與堅守只能給雙方帶來毀滅性的結(jié)局，哪怕所有的愛者都在不計回報地付出著。事實上，他們最終會得出這樣的真理：愛永遠都是無回報的，愛的雙方永遠不會是對等的，愛都是單一的、一廂情愿的。由此可見，不管是愛者還是被愛者，他們都無法逃脫精神隔絕的命運，只能在痛苦的牢籠里苦苦掙扎不得。若真要在麥卡勒斯的小說里尋找愛情的出路，這就是最后的出路——世界上最深切的愛就是，你愛的人和愛過你的人，他們都與你無關(guān)，愛者與被愛者的身份、品行、樣貌都與愛無關(guān)，愛者愛的只不過是愛本身而已，任何因素都不會影響到愛本身。

當(dāng)提及麥卡勒斯作品中“愛與被愛”的矛盾錯位時，評論家們喜歡采用一個三段論式的演繹推理來闡述：任何人或任何事都可以作為愛的對象；愛的意義只能從愛者一方獲??；因此，被愛者幾乎是不可容忍地、不可避免地給施愛者制造恐懼和憎恨。這一論斷在麥卡勒斯的三部小說中得以驗證。

首先，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麥卡勒斯強調(diào)孤獨使愛者處于悲觀的境地，包括啞巴辛格以及那些圍繞在他周圍自戀的家伙們，展現(xiàn)了愛情模棱兩可的實質(zhì)。辛格對安東尼帕羅斯一直在無私付出，想盡一切辦法討他的歡心，他就是辛格的精神寄托，辛格為自己的親密伙伴不厭其煩收拾留下的一切殘局。甚至在辛格的夢里，他也是辛格和眾人頂禮膜拜的對象。最后舉起槍的那一刻，聾啞人辛格的愛在血泊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們回過頭來看辛格所做的這一切，作為被愛者的安東尼帕羅斯是毫無回應(yīng)的，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愛的果實。這種看似不可思議的愛，復(fù)制在了眾人對辛格的愛上面。眾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塑造了神一般莊嚴的辛格，他們在他面前不停地訴說，啞巴辛格只是點頭微笑，不需要有其他的反應(yīng)。

其次，在《金色瞳仁的映像》中，愛者變得更為瘋狂，人性的貪婪占據(jù)了一切，戲劇性的施虐狂、受虐狂、自憐和暴力纏繞在一起。在士兵威廉姆斯沒有出現(xiàn)之前的一年中，潘德騰上尉對莫里斯?蘭頓少校動了感情，這種感情最接近于他所了解的愛情。他最渴望自己在這個男人眼里獨一無二。他以玩世不恭的優(yōu)雅姿態(tài)接受了少校是他妻子的情人這個事實，荒謬的是，他的態(tài)度在哨所里居然贏得了尊重，可是蘭頓上校對他的心思完全不知情。潘德騰曾經(jīng)喜歡過上校，可是那種喜愛只不過是一種極其微弱的愿望，根本無法和他現(xiàn)在對士兵威廉姆斯的感情相提并論。上尉被這樣一種情感俘虜了，這是一種既讓他厭惡又令他著迷的情感。“他對士兵的迷戀在他的身體里如疾病一樣蔓延。就像癌細胞莫名其妙地造起反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自我增殖，最終摧垮了身體，他心中關(guān)于士兵的種種念頭也不成比例地瘋長。”當(dāng)士兵真的站在他面前時，他的心中即使翻騰過一篇激烈的長篇演說，包含著詛咒、甜言蜜語、懇求和謾罵的情緒?？墒亲罱K他掉轉(zhuǎn)身，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另一方面，當(dāng)潘德騰上尉發(fā)現(xiàn)他的愛得不到回應(yīng)時，他對士兵產(chǎn)生了如愛一樣強烈的恨，在他余下的歲月里與他如影隨形?！八麑κ勘a(chǎn)生了強烈的恨意，他在狂奔的火鳥背上得到了多大的快感，他就有多么恨這名士兵。他生命中所有的嫉妒所有的恐懼在這極大的惱怒中一吐為快?！?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陳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8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威廉姆斯面對上尉的反常行為反倒忐忑不安，他生活中的一大嗜好便是窺視，被窺視的對象恰恰是上尉的妻子，而上尉的妻子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只和蘭頓上校勾勾搭搭。

再次，麥卡勒斯的愛與被愛的哲學(xué)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達到了頂峰，愛情成為使愛者陷入更深孤獨之中的強勁力量，愛是導(dǎo)致一個人精神隔絕和加強這種可怕感覺的原因，而不是治愈孤獨的良藥。馬文愛的是愛密利亞小姐，為了她改掉了許多惡習(xí)，但是兩人的婚姻只維持了十天，最終愛轉(zhuǎn)變成了恨；愛密利亞小姐卻愛上了駝背李蒙表哥，在小鎮(zhèn)人看來，她是不折不扣地在爬愚人山，因為愛李蒙表哥，她只得附帶愛了馬文，這個她生平最恨的人；李蒙表哥迷戀上了重回小鎮(zhèn)的邪惡的馬文，不管馬文怎樣粗暴地對待他，他仍然不死心，他就像野鬼附身一般寸步不離地跟在馬文的后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來吸引對方的注意。這部小說中情感的最大困擾是具有排他性的愛以及它的附屬品——恨。比如對于愛密利亞來說，李蒙既是曾經(jīng)拒絕過她的丈夫，也是她將永遠無法擁有的孩子。在馬文·馬西看來，愛密利亞通過愛成為被愛的君主，而最終也是她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就李蒙表哥而言，馬文·馬西是權(quán)威的象征，卻加速了他的自我滅亡。

事實上，和諧的、成功的愛在麥卡勒斯的世界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如果要想找到可以實現(xiàn)對等愛情可能性的證明的話，《婚禮的成員》中貝利尼斯與她第一任丈夫魯?shù)稀じダ锫膼矍榫褪且粋€理想標本。在貝利尼斯的故事中最令人感動的一幕是：她趴在死去的丈夫魯?shù)仙砩?，張開雙臂抱緊他，自己的臉貼著他的臉。她在默默地祈求上帝，把她的力量傳給眼前已失去體溫的愛人。她以那樣的姿勢祈禱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在這種情況下，愛者與被愛者一度融為一體，愛情瞬間定格為永恒。

（二）信仰之盲目

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隨著物質(zhì)的飛速發(fā)展，人們發(fā)現(xiàn)上帝不是萬能的，他所能給予的只能是無望的精神寄托，人們驚呼“上帝死了”。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拋棄了上帝，試圖找到一條自我救贖的新路。然而，現(xiàn)實往往和人的意愿背道而馳，失去了上帝的人們無所依傍，精神空虛，尋找的路途又困難重重。而那些信仰上帝的人卻也并未在生活中找到信心，他們往往為教堂教義所束縛，他們的信仰是盲目無知的。麥卡勒斯是一個非常有信仰的人，但她從很早開始就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她的基督教信仰必須和教堂教義分開，她和母親都從來沒有去過教堂。在她的心中，上帝是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存在，上帝是一個把秩序加給宇宙的無上的創(chuàng)造者，但有時上帝也是變化無常，讓人很難把握的神，其專長是制造怪誕的畸形人。她認為自己作品中的許多人物都是上帝未完成的作品，因此他們都不得不到處游蕩，成了心靈的流浪者，形成了一個被社會遺棄的群體。在麥卡勒斯看來，既沒有靈魂的救贖，也沒有可以寄托希望的來世，上帝總是漠不關(guān)心或者遙不可及。

《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圍繞在辛格周圍的人都不信仰上帝?？计仗m德醫(yī)生的家人幾乎都信仰上帝，他們會在一起討論圣經(jīng)中的一段話或一個故事，大家都認可上帝是個白人的說法讓考普蘭德醫(yī)生難以容忍，因為在現(xiàn)實世界里他們正是遭受著白人的野蠻欺壓，而信仰和依賴的還是白人的模樣和膚色，這難道不是個絕妙的諷刺嗎？他在孩子們面前不斷地強調(diào)沒有上帝，只有一個真正的使命，那就是喚醒更多人覺醒去反抗。當(dāng)比夫聽到妻子柔聲誦讀那些圣經(jīng)文字時，卻感到了一種傷感和失落，不是因為圣經(jīng)，而是因為他想起了曾給自己朗讀圣經(jīng)的母親，已經(jīng)拋棄了宗教和信仰的比夫想到的只是自己的行為可能會令母親失望。出現(xiàn)在杰克身邊的老人西姆斯一直試圖讓杰克信仰上帝，他規(guī)勸杰克每晚禱告，拒絕抽煙喝酒。他苦口婆心地勸道：“都來吧，汝等憂郁痛苦之人。跪在他的圣足之下，摒棄汝之罪孽和困惑。他為了救你而死。你何故要走，布朗特兄弟？”杰克卻以戲謔的口吻回敬：“回家大便，我要大便。我們的救世主有意見嗎？”在西姆斯看來，杰克的額頭上寫著撒旦的印記，只有在懺悔中才能找到那束光。可惜，他從不悔改，他就是一個褻神者，會遭到上帝的審判。比夫的妻子艾莉斯經(jīng)常去教堂，而且每周給教堂少兒部的孩子上一次宗教課，然而除了那些教義之外，艾莉斯似乎并沒有得到其他任何東西。少女米克也不信上帝，就像不信圣誕老人，她從不去教堂，在她家的廚娘看來，她的心像牛皮一樣又硬又糙，她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安寧，因為她從沒愛過上帝，也沒愛過人。

可是，當(dāng)辛格帶著善解人意的眼神和溫和謙恭的態(tài)度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大家都認為他才是能真正幫助自己的上帝，辛格成了小鎮(zhèn)新的信仰。人們開始向辛格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和不安。脾氣暴躁的杰克·布朗特只有在辛格的身邊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他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辛格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理解自己的人；小姑娘米克把辛格放在自己的“里屋”，這是她存放最美好事物的地方，“里屋”只有音樂和辛格；考普蘭德醫(yī)生恨透了白人的嘴臉，辛格待他謙遜有禮，使得他在辛格面前找到了自己作為人的尊嚴，“他記起了那個雨夜，昏黃的火柴光下白人微笑的面容——安寧在他心里了?！?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8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但實際上人們是依照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愿望塑造了一個辛格，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賦予他各種品質(zhì)，并且每個人都根據(jù)自身的愿望來描述他，窮人們以為他就是窮人，富人們把他當(dāng)作富人，猶太人覺得他是猶太人，黑人老婦聲稱辛格懂得死人的靈魂如何回到人世，而一個工人則堅持他曾和辛格在別的地方一起工作。至于辛格本身是什么樣子已經(jīng)不重要了。辛格在眾人的心里占據(jù)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但是辛格并沒有為他們解決任何實際困難，生活還變得越來越糟糕。考普蘭德醫(yī)生渴望治療黑人心靈的疾病，卻失敗了；杰克最后屈服于生活的壓力，沒有人響應(yīng)他的工人運動；貧困斷送了米克追求音樂的美夢，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暫時地放棄了音樂夢想去工廠上班；比夫的妻子死去，孤苦一人，生意越發(fā)冷清。種族歧視根深蒂固，小鎮(zhèn)工人安于現(xiàn)狀麻木不仁，可是所有人的明天還得繼續(xù)，辛格沒了，上帝也許還在，或者又是別的什么，人們總會繼續(xù)尋找的，信仰本身就是一個美麗而脆弱的泡沫而已。

在《金色眼睛的映像》里，利奧諾拉?潘德騰是個全無信仰的人，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交際上面。不管男人、野獸還是魔鬼，她都無所畏懼，她也從不認識上帝，“一提到主的名字，她聯(lián)想到的僅是自己的老父親星期天下午有時會讀《圣經(jīng)》。關(guān)于此書她清楚記得兩件事：第一，耶穌是在加略山被釘上十字架的；另一個是耶穌曾騎過公驢，什么樣的人愿意騎驢？”她對圣經(jīng)一知半解，曾以“他們施與的，他們又收回”之類的話溫言相勸失去妻子的蘭頓上校。可以說沒有信仰的她生活混亂，雜亂無章，像一只寄生蟲似的慵懶度日。士兵威廉姆斯突然在某一天激烈地宣布他信了主，但是一個星期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與圣靈相遇過，他就這么輕易地放棄了對上帝的愛。他的父親擁有一個僅需一頭騾子的小農(nóng)場，星期天在教堂步道，卻教導(dǎo)他說女人身上攜帶致命的傳染病菌，會令男人目盲腿瘸，死后注定要下地獄。這樣的布道卻與真正的圣經(jīng)精神背道而馳，只能證明當(dāng)時的人們已然失去對信仰正確的體認，盲目地聽從束縛人的教義。

到了《傷心咖啡館之歌》里，麥卡勒斯則更加直接地突出了宗教信仰的無能。鎮(zhèn)上的人們雖然每周都會舉行宗教集會，但那只是在寂寞無聊中尋找樂趣的方式而已，“否則就是星期天到野外去舉行一整天的宗教集會——事情雖然有趣，但其本旨卻是讓你對地獄有一個新的認識，對全能的主重新感到敬畏。”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開張后，大家都更喜歡去那里打發(fā)空虛和無聊的時間，行為也顯得更為優(yōu)雅高貴，人們是從咖啡館而非教堂感受到儀式般的滿足和自豪的。自從神秘的羅鍋來到小鎮(zhèn)之后，他帶來了節(jié)日感：“房間里親切的氣氛和隱隱約約的節(jié)日感?！?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這說明了小鎮(zhèn)人們的生活是何等的空虛，內(nèi)心是多么的乏味。而在愛密利亞小姐和馬文結(jié)婚的時候，主人公的表現(xiàn)則是一種對宗教儀式不折不扣的褻瀆行為，“牧師念婚禮祝福詞時，愛密利亞小姐老是做一個奇怪的動作——用右掌心蹭她的緞子禮服的邊緣。原來她是想摸她的工褲兜呢，因為摸不著，臉上就顯出了不耐煩、不喜歡和不高興的神情。等牧師的祝福詞說完，祈禱文也念畢，愛密利亞小姐便急急忙忙沖出教堂，連丈夫的手臂也沒挽，領(lǐng)前少說也有兩步?！?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2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麥卡勒斯不斷用戲謔的口吻來說明原來神圣的宗教信仰已被證明只是某種荒謬的一廂情愿而已，對愛密利亞小姐來說，可能工褲兜里的東西可能更有實際意義。人們則把馬文當(dāng)作撒旦，是邪惡的化身，因為他的心硬得像撒旦頭上的那只角。

（三）幻想之狂熱

在愛情和信仰里都得不到滿足的人們，彼此之間產(chǎn)生了無法破除的隔閡，麥卡勒斯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部分時間都只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陷入狂熱的幻想中，渴求在幻想中得到滿足，只不過幻想的對象不同，待到清醒過來，又陷入無邊的虛無感里，同時也加重了彼此隔閡的程度。

《心是孤獨的獵人》的比夫是一個典型的幻想者。他經(jīng)常陷入沉思之中，他的思緒游離在三個人之間，卻始終找不到答案。第一個人是少女米克。他常常想起米克瞇著眼睛以及用掌心把頭發(fā)向后捋的樣子，想起她沙啞、男孩般的聲音，想起她喜歡拽卡其布短褲的習(xí)慣，像電影里的牛仔一樣昂首闊步地走路。他在想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特定的部位，一直被牢牢地保護著。對小女孩米克來說，這個部位是剛剛鉆出來的嬌嫩的乳頭。他把自己對米克溫柔的感情解釋為：所有的人天生都是雙性人，所以婚姻和婚床當(dāng)然不是全部。他幻想收養(yǎng)幾個小孩，包括米克：“等他老了，他們則像鮮花一樣盛開。我們的父親。他們帶著問題來找他，他回答?！?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2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第二個人是啞巴辛格。他尤其沉迷于啞巴之謎。他迷惑于辛格對于眾人來說有著如此神奇的魔力，他想要探究辛格在他生命里的意義，辛格的死亡究竟包含著怎樣的神秘力量。第三個人是死去的妻子艾莉斯。在比夫的心中，她是美好的，艾莉斯是他的愛人，彼此相愛的人，比夫就像是一個漁夫，在不停地捕撈失去的情感的網(wǎng)。他想起了他們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他親吻了艾莉斯溫軟的腳，他所觸摸到的東西，仿佛到處有了艾莉斯的氣息，收音機里跳到的一首老歌讓他想起了他們訂婚時的情景，浪漫無比。他盡量克制自己不去像有關(guān)艾莉斯的一切，但是他覺得艾莉斯已經(jīng)死去的這四個月的時光是如此的漫長和無所事事，度日如年。

《金色眼睛的映像》的潘德騰上尉陷入了對二等兵威廉姆斯的狂熱迷戀之中。他幻想自己搖身變成二等兵潘德騰，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的聯(lián)想，他感到渾身輕松，心滿意足。他覺得二等兵潘德騰和二等兵威廉姆斯才是平衡天平的兩端，在他看來，這才有機會得到威廉姆斯的愛。“不再夢想榮譽與官階，現(xiàn)在的他，想象自己是一名普通士兵時體驗到了某種難以形容的快感。他沉醉于這樣的幻夢之中，他眼中的自己變成了一個年輕人，簡直就是他憎恨的那名士兵的孿生兄弟——身體那么年輕，那么無拘無束，就算是普通士兵最廉價的制服也掩蓋不了它的優(yōu)美，他的頭發(fā)濃密而有光澤，圓圓的眼睛沒有因為讀書和勞累熬出黑眼圈。二等兵威廉姆斯的形象在所有的這些白日夢中穿梭閃爍。這些夢的背景都是軍營：年輕男人的喧嘩聲，陽光下怡然的閑蕩，戰(zhàn)友間肆意的惡作劇?！?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陳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2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要知道，他曾經(jīng)是一個極具野心的軍人，早在讀西點軍校的時候，就渴望某一天成為上校潘德騰，而在遇見威廉姆斯之前的這個夏天，他夢想自己成為少將潘德騰，如今，他只是想做二等兵潘德騰，愛情超越了一切。他幻想威廉姆斯年輕的面容。當(dāng)他夜晚獨自坐在書桌旁時，二等兵威廉姆斯的臉總是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感覺到自己飄浮在空中，和一切人世的力量都切斷了關(guān)系，他隨身攜帶年輕士兵那沉思的形象，恰似女巫在懷里藏著邪惡的符咒?！?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陳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1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他幻想威廉姆斯夜里的偷窺對象是自己。午夜里無法入眠的上尉潘德騰站在他臥室的后窗口，微微搖曳的火光一閃之間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讓上尉的心跳快要停止了，模糊地辨認出穿過草坪的那個人影是潘德騰，他處在痛苦的焦灼之中。當(dāng)他最后發(fā)現(xiàn)潘德騰偷窺的是自己的妻子時，他變得絕望而瘋狂。

奧古斯汀曾說過：“我渴望了解時間的本質(zhì)和力量?！?img alt="[美]丹尼爾?霍夫曼《美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世界文學(xué)編輯部編譯，北京：中國文藝聯(lián)合出版公司，1984年，第2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自我在時間中的困境是一種來自人的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迸發(fā)，正如艾莉斯給孩子們講授圣經(jīng)的內(nèi)容“所有的人都在尋找自己”一樣，正是對自我的失落使他們被禁錮于苦悶彷徨的精神狀態(tài)。人們由于在現(xiàn)代社會里找不到確定的生活坐標，因此對自我的認識出現(xiàn)錯位，迷失自我的人們很容易陷入絕境。這樣的人首先喪失了信仰，而那些號稱信仰宗教的人也往往束縛于教條教義，處于一種盲目無知的狀態(tài)，陷入一種迷惘、困惑和孤寂的情緒中；作為文學(xué)史上的靈丹妙藥出現(xiàn)的愛情，在麥卡勒斯的小說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魔力，它不再有任何作用，愛情只是荒誕的代名詞，人與人之間的精神疏離狀態(tài)造成了愛只能讓人更加孤獨和互相憎恨；最后哪怕這樣的人只活在自我狹小的幻想天地里，最終也是徒勞的，一切都只是水中月，鏡中花。

三、敘事視閾下的開放式結(jié)尾與象征意象

小說敘事的結(jié)尾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是解開癥結(jié)，即水落石出的收場。正如亨利·詹姆斯所描述過的傳統(tǒng)的喜劇形式的結(jié)尾：“最后分發(fā)獎品，有撫恤金、丈夫、妻子、孩子，數(shù)以百萬的票子，附加的段落和令人鼓舞的言論。”這種有著圓滿結(jié)局或交代的結(jié)尾曾是哥特小說家們的選擇。哥特小說常常把我們帶回一個缺乏個性的故事世界，它以一種比較單一的觀察世界的方式為基礎(chǔ)，故事的主人公被安排有明確的人生歸宿，情節(jié)安排和效果都是落套的、公式化的、可以預(yù)料的，結(jié)尾通常是或悲或喜有著明確目的的結(jié)尾。在《奧特朗托城堡》中，曼弗雷德的倒行逆施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群情激奮，直到阿方索的幻影宣布西奧多是他的真正嗣后，曼弗雷德的精神防線才徹底崩潰了，不得不以悲痛的懺悔之心交代他所知道的秘密，坦白了自己的祖父當(dāng)年篡位的罪行，交出權(quán)柄，并和原配妻子波希利塔一道歸隱修道院?！缎薜朗俊分v述了一個關(guān)于野心、暴力、亂倫和謀殺的故事，交代了安布羅斯這個惡魔式修道士的可悲下場，與之伴隨的是雷蒙德與戀人阿格尼絲歷經(jīng)痛苦與死亡的磨難后終成眷屬的故事?！队鹊栏サ拿孛堋分邪桌颢@得了最后的勝利，成就了皆大歡喜的圓滿結(jié)局。

這些經(jīng)典的哥特小說的結(jié)尾秉承著千百年來人類最古老的共同愿望：真善美戰(zhàn)勝假惡丑，從貧賤變富貴，有情人終成眷屬等。在這種單一的結(jié)局中，作者總是能夠找到穩(wěn)定的支點，使神秘事件得以曝光，主人公有了婚嫁歸宿，財產(chǎn)問題得到了解決，被打破的秩序、和諧得以恢復(fù)。因此，哥特小說的結(jié)尾大多是閉合性的，缺陷也是明顯的，如有些事件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便草草收場，有些人物的轉(zhuǎn)變顯得突兀起來，讀者的思緒只能束縛在作家圈定的范圍內(nèi)等等。麥卡勒斯的小說一般采用開放式結(jié)尾，避免了這些缺憾，為我們提供了人對世界更為復(fù)雜的認識，她的世界不再那么條理分明，有始有終，不再是簡單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是進入了觀念復(fù)雜的成年階段，結(jié)尾更顯得意味深長。至于象征意象，哥特小說中的地獄、墳?zāi)?、黑暗等意象暗示了人心的罪惡和心靈的封閉，內(nèi)涵比較單一，這在哥特小說中比較常見，而在麥卡勒斯的小說里八月和雪的意象則和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緊密聯(lián)系起來，可以進行多重含義的解讀。

（一）開放式的結(jié)尾(open ending)

希利斯·米勒曾這樣概括過小說結(jié)尾的特點：“真正具有結(jié)束功能的結(jié)尾必須同時具有兩種面目：一方面，它看起來是一個齊整的結(jié)，將所有的線條都收攏在一起，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交代；同時，它看起來又是解結(jié)，將纏結(jié)在一起的敘事線條梳理整齊，使它們清晰可辨，根根閃亮，一切神秘難解之事均真相大白。”然而麥卡勒斯的小說結(jié)尾似乎不具有這樣的結(jié)束功能?！秱目Х瑞^之歌》的結(jié)尾如果就以愛密利亞小姐把自己鎖在緊閉的房間里結(jié)束的話，這個故事便有了一個明確的結(jié)局，因為愛密利亞小姐的命運是可知的，但是麥卡勒斯在敘述“你不如到叉瀑公路去聽苦役隊唱歌呢”之后緊接著又寫了活著的在苦役隊干活的十二個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另外有一個兇神惡煞的警衛(wèi)。他們從早干到晚，但是每天都唱歌，傳出的歌聲不斷膨脹，仿佛聲音來自大地本身或是遼闊的天空。這便構(gòu)成了結(jié)尾的多義性，從宗教的角度解讀的話，警衛(wèi)便是撒旦，十二個人是耶穌的十二個門徒，這意味著作者試圖用宗教的方式拯救她心目中的美國南方社會。又或許是麥卡勒斯意猶未盡，她想強調(diào)這正是整個人類的象征，只有我們被社會關(guān)系這條鎖鏈拴在一起，或許才有合唱一支歌的可能。抑或是作者發(fā)現(xiàn)失去了自由的人類，猶如被鐐銬鎖住的囚徒，總算音樂能給人帶來些許安慰，期待自由某一天重新回來，所以愛密利亞小姐乃至這個南方小鎮(zhèn)的命運在巨大的宇宙面前又是何等的微小啊。

《心是孤獨的獵手》就完全采用了開放式結(jié)尾，而且是四重結(jié)尾：辛格自殺之后，小鎮(zhèn)上人們的生活依舊在繼續(xù)。小說的最后一部分描述了1939年8月21日這一天，四個主人公貌似毫不相連卻又藕斷絲連的生活狀態(tài)，面對失去辛格的不可抑止的痛苦，他們做出了嶄新的人生選擇。

考普蘭德醫(yī)生在女兒的勸阻下猶豫地離開了小鎮(zhèn)，他坐著馬車進城，家人都歡迎他重回親人的懷抱。但他不甘心就這樣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既沒有真理也沒有使命地離開，他的心還沒有做好離開的準備。他盤算著一兩個月后就會回來。杰克在參與一場暴力沖突之后決定離開小鎮(zhèn)，他去了和辛格一起住過的房間，只剩下空蕩蕩的回憶，他又去找曾與他有過激烈爭論的考普蘭德醫(yī)生，不過醫(yī)生早已離開，最后他去跟紐約咖啡館的老板比夫告別，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小鎮(zhèn)是破敗不堪的，甚至連大地本身都是骯臟和被遺棄的。不過，他覺得自己不會走得太遠，他確定自己不會離開南方，正如作者所說：“他心中有希望，也許他的旅程軌跡很快就會呈現(xiàn)?！?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3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米克已經(jīng)開始上班了，她似乎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里屋”像是被鎖在了離她很遠的某處，她夢想著攢錢買下一架二手鋼琴，可是現(xiàn)實依然處于瘋狂的狀態(tài)，她覺得被生活欺騙了，她處于樂觀和悲傷交織的狀態(tài)，她拼命地逼迫自己確認做一切事情是有用的。比夫深夜一個人坐在醒著的咖啡館里，聽著收音機里的戰(zhàn)爭危機，辛格之謎弄得他不得安寧，他對米克的愛奇異地開放了一年也結(jié)束了，他的心靈掙扎在光明和黑暗之間，他的餐館生意糟糕，他渴望在夜里碰到一些白天永遠不可能碰到的人，比如說曾經(jīng)的杰克。他似乎變得一無所有，當(dāng)他最終回到屋里時清醒地調(diào)整了自己，準備迎接早晨的太陽。

小說結(jié)尾呈現(xiàn)的是并列式的人物生活的發(fā)展，分別展示了早晨的考普蘭德醫(yī)生、下午的杰克、晚上的米克以及深夜的比夫的生活狀態(tài)。比夫的餐館可以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嗎？他還會碰到什么樣奇怪的人呢？考普蘭德醫(yī)生還會回來嗎？米克會長成什么樣的姑娘呢？杰克離開小鎮(zhèn)是一次飛翔還是猛攻？他在下一個南方小鎮(zhèn)又會遭遇到什么呢？這一切都是未知的，這都為讀者打了一個個巨大的問號：他們的出路在哪里？作者留下了看似一個卻包含多個未了的結(jié)局。這種結(jié)局幾乎成了麥卡勒斯小說區(qū)別于哥特小說的一個標志性特點。這種結(jié)尾既回答了同時又回避了美國的問題，那就是：美國的問題沒有答案。所以她的小說結(jié)尾懸掛著這些問號，表面的破碎正是內(nèi)在完整的襯托。從本質(zhì)上來說，小說結(jié)尾處這四個人面臨的心理和精神困境更經(jīng)常性地威脅著現(xiàn)代人，也是麥卡勒斯極力想要破解的精神隔絕之謎。

麥卡勒斯的大部分小說在完成閱讀之后，讀者總會被強烈的期待或者迷茫的空落感擊中。這種感性的直覺印象源自小說被懸置的結(jié)尾。這樣的結(jié)尾使麥卡勒斯的小說失去了弗蘭克·克默德所說的“結(jié)尾的感覺”，使小說的結(jié)尾永遠向著生活敞開，向著真實和焦慮敞開，向著無限的可能性敞開。比如在小說《金色眼睛的映像》——士兵被殺后個人的生活，死亡之后并不是生活的終結(jié)，潘德騰上尉會被抓走判刑嗎？利奧諾拉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呢？她從未知曉這個士兵對她的愛戀，她和上尉的婚姻還會維系下去嗎？或者她選擇跟蘭頓上校在一起？到了天明，軍營里的人會怎樣議論這樣一樁謀殺案呢？然而小說敘述卻在威廉姆斯被射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切懸而未決。對于這個疑團，直到文本結(jié)束，仍舊結(jié)結(jié)實實地纏繞著讀者。

《婚禮的成員》結(jié)尾處，失去小表弟和廚娘的弗蘭淇準備搬新家，廚房早已改頭換面，過去留下的痕跡似乎被徹頭徹尾地抹去了。她又交了一個新朋友，她依然夢想著環(huán)游世界，就在她跟貝麗尼斯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門鈴響了，她來不及說完，因為靜默已被擊碎，幸福像電流一剎那擊中了她?；槎Y打破了一個純粹少女幽閉的夢，婚禮對于一個少女所具有的電擊的象征意味，電擊之后，這個世界就變了。門外站著的是誰呢？是她的新朋友瑪麗如約來她的家，或者是貝麗尼斯的男朋友？又或者是弗蘭淇的父親從外面回來了？這種開放式的結(jié)尾小說更加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余地和審美空間，吸引了眾多讀者參與到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過程中，與她一道在迷宮式的本文世界中去尋求問題的答案，使小說的美質(zhì)和意義不斷地生成閃現(xiàn)。

背景凝滯的南方小鎮(zhèn)，同一經(jīng)濟、地理和道義環(huán)境中的同一模式的人物，這些要素是無法將故事推向一個將矛盾解決（無論是皆大歡喜還是結(jié)局悲慘）的完整結(jié)尾。這種不確定性的結(jié)尾方式為最終打破封閉的故事場景以及封閉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提供了一個潛在的契機。麥卡勒斯在南方小鎮(zhèn)上隨意抓住了人物，把鏡頭聚焦在這些人身上，在人們毫不在意的日常言行中探求生活的真相，她拒絕回答讀者的傳統(tǒng)問題：“結(jié)果如何？”作者安排這種被懸置的結(jié)尾并不是為了最后解決，生活本來就是無休無止的重復(fù)循環(huán)，這也正是麥卡勒斯對生活的不確定性的加重的呈現(xiàn)，是她對現(xiàn)代面臨的生存危機和矛盾的象征性表達。

（二）八月和雪的象征意象

哥特小說大多采用直截了當(dāng)、非理性情節(jié)的方式來展開敘述，對象征意象的采用有著較為固定的模式，無論是地獄、墳?zāi)惯€是噩夢都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而麥卡勒斯更熱衷于以意象和象征來描繪人的情感狀態(tài)，側(cè)面襯托社會的焦慮不安?？v觀她的作品，頻繁出現(xiàn)了八月和雪的意象，下面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對其象征意義進行較為深入的分析。

首先來看八月的意象——憂傷的八月之歌。作者的筆墨經(jīng)常選取八月這個時間段，這也使得作品在敘事節(jié)奏上是封閉的、靜止的、緩慢流淌的。在八月，夏天的炎熱還未散去，給人的感覺是不安全的，是躁動的，潛伏著某種不可名狀的危機。這種季節(jié)最容易發(fā)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破原有的寧靜，人物心靈的掙扎更為突出。

《傷心咖啡館之歌》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重復(fù)敘述著八月的下午小鎮(zhèn)的頹廢和咖啡館的衰敗。愛密利亞小姐平靜甜美的生活被打破也是緣于李蒙表哥來到小鎮(zhèn)上六年后的八月的一天，馬文的哥哥告訴愛密利亞小姐馬文即將從監(jiān)獄釋放出來，李蒙表哥第一次知道有馬文這個人的存在，即將爆發(fā)的暴風(fēng)雨以及糾纏不清的三角戀愛，這一天為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埋下了伏筆。

《心是孤獨的獵手》在辛格自殺之后，故事的最后一章，主要集中于1939年8月21日這一天與辛格密切相連的其他四個主人公的生活決定。早晨的考普蘭德醫(yī)生；下午的杰克；晚上在紐約咖啡館的米克；深夜獨自一人沉思的餐館老板比夫。他們都處于矛盾交織的混亂狀態(tài)。八月末的一個晚上，米克和爸爸談話，她覺得自己突然“發(fā)現(xiàn)”了爸爸。突然之間米克覺得自己成熟了，能夠理解爸爸了，他是孤獨的，他是一個老人了，他感到自己被這個家拋棄了。這一天讓米克對自己對他人有了嶄新的認識。

《婚禮的成員》主要集中寫了八月的三天，即星期五的下午、星期六和星期天，也就是弗蘭淇參加哥哥的婚禮前后，星期四以及星期五上午發(fā)生的事情是穿插在弗蘭淇的回憶里。作者喜歡把八月的一天分為四個時段：上午、下午、傍晚、夜晚，人物的活動便是在這些時間段里變換穿梭著。在八月最后一個星期五，一切都改變了，改變突如其來?；槎Y攪動了弗蘭淇的整個夏季，她的心如同過山車般起起伏伏，始終無法停下來。

“窗外明晃晃的太陽灼熱依舊。后院葡萄架的影子已經(jīng)濃得化不開。一切凝滯不動。遠處的某個地方傳來口哨聲，是一支唱不完的憂傷的八月之歌。每一分鐘都很漫長。”八月是夏季的末尾，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悶熱，它處在夏秋交接的時段，總是在舊的生活里誕生出新的力量，這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勢萌發(fā)著一場巨變，這象征著心靈的動蕩不安和大背景下社會之動蕩。戰(zhàn)爭的失敗徹底摧毀了南方紳士們的迷夢，歷史的重負成為普遍經(jīng)驗，歷史于南方人而言具有堅如磐石的質(zhì)感和無所不在的滲透力。南方在內(nèi)戰(zhàn)中的失敗以及其奴隸制造成的罪孽給南方人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造成了南方人獨特的心理狀態(tài)，對他們的思想意識和性格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其次是雪的意象。在麥卡勒斯的作品里，雪對于小鎮(zhèn)的人們來說，具有非同尋常的意味。不同的人物，內(nèi)心世界保留著對雪的不同幻想。

《傷心咖啡館之歌》的小鎮(zhèn)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雪：“一月二日，人們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們周圍的整個世界完全變了樣。天真的小小孩望著窗外，不知是怎么回事，甚至都哭了起來。老人搜索枯腸也想不起這地區(qū)發(fā)生過什么可以與此倫比的事。原來這天夜里下雪了?？墒茄┗ū旧怼砩献杂幸环N美，這里附近一帶很少有人領(lǐng)略過的。雪花并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樣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藍和銀色這樣柔和的色澤，而天空，則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時，四遭是夢一般地闃寂——小鎮(zhèn)何曾這般安靜過呢？”

對于下雪，人們的反應(yīng)各自不同。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雪這個新鮮的事物，只有馬文在亞特蘭大見過雪，小鎮(zhèn)人覺得馬文是雪的權(quán)威，他從亞特蘭大回來后帶來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他帶來了天氣的轉(zhuǎn)變(預(yù)示著罪惡)以及突如其來的雪（暗示著新奇，陌生，無法確定），外界新鮮的東西涌入南方小鎮(zhèn)引起了人們生活的變化，保守的南方人一下子還無法適應(yīng)。雪象征著未知的新生的事物，帶給南方人無比的震驚和恐慌。馬文是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他的到來和離開都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力，鎮(zhèn)上的人以為馬文在亞特蘭大的監(jiān)獄里學(xué)會了蠱惑人的妖術(shù)，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李蒙表哥強烈的愛。人們對他的各種猜測證明了人們對小鎮(zhèn)以外的世界缺乏正確的認識，也充滿了懷疑和恐懼感。

“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年輕角色——那些她已經(jīng)創(chuàng)造的，比如米克，還有將要創(chuàng)造的——都喜歡雪，渴望到瑞士的群山中，去為他們的愛人建立功勛?！?img alt="[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心是孤獨的獵手》米克總是會提前很長時間設(shè)想她去北方看雪的日子，“我想看雪。像電影里潔白清冷的雪堆。暴風(fēng)雪。整個冬天，清冷的雪片輕柔地墜落，雪一直下啊下。像阿拉斯加的雪?！?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6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或者米克幻想著有一天能離開小鎮(zhèn)來到瑞士，滿山都被綠兮兮的冰雪覆蓋，自己在冰面上滑行，與她一起的還有辛格先生，耳畔響起的是自己喜歡的音樂。“晚上睡覺時她設(shè)想自己是孤兒，和辛格先生住在一起——只有他們兩個，住在國外的一所房子里，那里冬天會下雪。也許在瑞士的一個小鎮(zhèn)，四周是高大的冰川和山巒。所有的屋頂都有巖石，陡峭尖聳。也許是在灰色的冰洋邊的挪威?！?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3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

《婚禮的成員》描述了弗蘭淇關(guān)于雪的夢想，她的遙遠的夢想總是與雪緊密相連，雪是圣潔的化身，給人以純凈的心靈。她夢想即將舉行的婚禮在一座靜靜的教堂里，奇怪的雪花沿著彩色的窗斜斜滑落。那婚禮明凈而美好，如白雪一般，可是她的心都碎了。弗蘭淇更是在自己作為上帝創(chuàng)造的四季中刪除了整個夏季，而延長了冬季的時間，添加了更多的雪。她幻想和哥哥嫂子一起去旅行：“波浪凝成青碧的寒冰，在沙灘上層層堆疊。他們攀上陽光照耀的冰川，滿目透涼的晶瑩，一條繩索將他們?nèi)司o緊相連，有朋友從另一座冰川用阿拉斯加口音喊著他們JA開頭的名字。”她喜歡的玻璃球也與雪相關(guān)：“她有一只里面有雪花的玻璃球，搖一搖能搖出一場暴風(fēng)雪。把玻璃球舉到瞇縫的眼前，白雪飛舞，大地茫茫一片。她想到了阿拉斯加，她登上一座寒冷的白色山岡，俯瞰遠處冰雪覆蓋的荒原。她看到太陽在冰面上映照出七彩虹光，聽到夢幻般的聲音，看到如夢的景物。無處不是清涼、潔白、輕柔的雪?！?img alt="[美]卡森?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周玉軍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8353/16896536405908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16115-H0iOG6vSloK10MLTFWUSAsOYbQlT2AT1-0-c8ee86197743f9d7c58cf1c697b92ba6">甚至，弗蘭淇喜歡約翰?亨利的理由只是因為他見過雪，比她的人生閱歷豐富。

這個南方小鎮(zhèn)極少幸運地得到雪的降臨，那些一直未離開小鎮(zhèn)的人出于對雪的迷戀和好奇，對那些見過雪的人充滿了敬畏之心，而那些曾經(jīng)見過雪的少數(shù)人在回到小鎮(zhèn)之后，也全然失去了雪的浸潤，除了回憶，別無其他。從《心是孤獨的獵手》中“街道上的小水坑結(jié)了一層薄冰，據(jù)說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離小鎮(zhèn)北部僅十英里處下了小雪”便可得知，在南方人看來，雪是屬于北方的，是一種新鮮事物，同時裹挾著南方人的畏懼之心。北方的工業(yè)化進程一步步地蠶食著古老保守的南方土地，雪便是其中的一種象征，南方人的復(fù)雜心理透過雪顯露無遺。年輕的南方人夢想著與雪的親密接觸，曾經(jīng)離開小鎮(zhèn)而后回來的南方人在雪的回憶里耿耿于懷，無法坦然面對。在廚娘貝麗尼斯的回憶里，魯?shù)?弗里曼，和遠去已久的辛辛那提歲月，是與白雪一并相連的。《金色眼睛的映像》的蘭頓夫婦自從來到南方軍營后，再也沒有見過雪，雪只是殘留在他們記憶深處，對于蘭頓上校來說，雪是個噩夢，也是個解脫，因為先天殘疾的女兒在大雪紛紛時夭折。蘭頓夫人則將女兒的骨灰撒在雪地，雪埋葬了她的一切美妙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