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中窺西:西方著名作家的現代闡釋
- 張莉莉 張峻巍 韓曉清 何蕾
- 14606字
- 2020-06-30 15:30:18
第二節 麥卡勒斯對哥特小說的秉承
縱觀文學歷史的長河,哥特式風格就像一塊被無數能工巧匠打磨的璞玉,渾身散發出迷人的魅力,它的內心依然熠熠生輝。只要人類保持獵奇的天性永不消失,哥特式風格的文學作品仍會呈現出不可預測的價值承載的未來。麥卡勒斯的作品之所以能成為不朽之作,并不是以它的怪誕、神秘和恐怖反復刺激著人們的感官,哥特式風格和手法并不是嘩眾取寵的技巧,也并非虛張聲勢的噱頭。它是喂養饑餓心靈的乳汁,喚醒沉睡思想的武器,麥卡勒斯樂于沉迷其中,淋漓盡致地吟唱著一支支悲愴之歌。麥卡勒斯作品中封閉的故事場景、暴力和死亡的主調、詩意化的主觀性敘事特征使不少評論家給她的小說貼上哥特體的標簽,并竭力挖掘其中蘊含的哥特特征。不可否認的是,哥特傳統的確是麥卡勒斯所置身的南方文學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誰也無法割斷麥卡勒斯與曾經風靡一時的哥特小說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封閉的故事場景
小說的故事場景,主要是指小說刻畫、描繪、敘述人物活動和故事發生的具體活動空間,它具有“空間的實在感”和“故事的確定性”的功能,同時也包含著審美和文化的深刻意蘊。哥特小說對故事場景的追求極為刻意,它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封閉或半封閉的場景,多以中世紀的城堡、修道院、廢墟或荒野作為故事發生地,都處于寂靜偏僻、與世隔絕的狀態下。瓦爾蒲爾將奧特朗托城堡設置為中世紀的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古城堡;曼弗雷德所盤踞的這座陰森恐怖的城堡是其思想感情的代表和外化;安·拉德克利夫的《尤道弗的秘密》發生在亞平寧山中的古堡中,人物活動的范圍局限于尤多爾福城堡、勃朗莊園以及圣克萊爾修女院;《修道士》以16世紀西班牙首都馬德里的卡普琴斯修道院為背景。龐大的空間完全籠罩了人的身心,使人成了地地道道的被主宰者,在這樣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里,更容易集中展示人物性格,施展他們自身的魅力,構成了非理性的寄居地。
傳統的哥特小說以遙遠的過去和古老的城堡為背景,而麥卡勒斯對這種遠距離的鏡頭進行變焦,將小說的時間和空間挪移,從神秘的中世紀轉換到了現實生活中的20世紀美國南方的一個偏遠小鎮上。于是,傳統哥特小說的故事場景的巨大性消失了,美女和惡棍也一并消失了,巨大的城堡、教堂或大古宅被壓縮成更小、更壓抑的現代咖啡館或廚房。
麥卡勒斯以畢生精力描繪了一個處于南方縱深處的小鎮,它鑄就了一個極度封閉的故事場景,也暗示了小鎮人們內心遭遇的阻隔感。與麥卡勒斯身處同一時代的南方作家福克納、奧康納等,他們筆下流淌的總是濃郁的南方莊園的傳統氛圍,可是麥卡勒斯視線里觀望的南方小鎮總是偏僻的、與世隔絕的,那里的居民踩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每日重復的便是上班、下班、閑聊。就連那座位于南方小鎮的軍營本該是忙碌和神圣的地方,那里的人們過得也是混亂和無趣的生活。這種看不見的封閉所代表的是一種阻隔,給人一種疏離感,就像中國古詩文里說的“城墻逶迤自相屬”,人與它不相歸屬,人是被阻隔、被疏離的,總是苦于找不到一個缺口。南方小鎮似乎是一座封閉的淪陷之城,行走在小鎮的大街上,行人與小鎮本身不相歸屬,它本身就是一個與人隔絕的寂寥的主體,變幻無常的天氣就是它的心情。冬天短促而陰冷,夏日漫長而灼熱,這是在麥卡勒斯的作品中反復跳躍的句子,這樣的天氣總是飄蕩在小鎮的上空,更增添了小鎮的沉悶氣氛,就像是有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它常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傷心咖啡館之歌》開篇第一行:“小鎮本身是很沉悶的;鎮子里沒有多少東西,……小鎮是寂寞的,憂郁的,像是一處非常偏僻、與世隔絕的地方。”就讓人見識到了小鎮的氣氛,也為全文定下了悲涼的基調。當然,比小鎮更沉悶的是小鎮人們的心靈,沉淪在可怕的精神荒原里,鎮上的人唯一的樂趣是聽苦役隊唱歌。小說的結尾再次強調了這種壓抑感,“是的,小鎮是很沉悶的。八月的下午,路上空蕩蕩,塵土白得耀眼,在頭上,天空亮得像玻璃。沒有一樣東西在動彈——連孩子的聲音也聽不到。”
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杰克看來,作為一個流浪者,他第一次來到小鎮就感到其不同:“小鎮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顯得孤獨。寂靜的街道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喝醉的時候,這個地方是狂野和喧囂的。而現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頓。”
他工作的“游樂場從一個空地移到另一個空地,總是待在城市的邊緣,一直繞了小鎮一圈。地點在變,可是布景是一樣的——一片荒地,四周是一排排破敗的棚屋,離工廠、軋棉廠、裝瓶廠不遠。人也差不多,主要是工人和黑人。”
同樣,在《婚禮的成員》的弗蘭淇眼里,小鎮丑陋而孤寂,就算關進監獄也可以猛砸墻壁,可生活在小鎮上勝似囚禁于看不見的牢籠,無聲無息。
如果我們再把視線縮小,人物活動的范圍在小鎮之內就更為狹小,下面選取三個重要的場景來展示。
第一個場景是咖啡館。作為一個大眾交流的公共場所,咖啡館最早的形式出現于阿拉伯的麥加城,并漸漸由實物主體演變為文化符號。“咖啡館與貴族宮廷及貴族沙龍不同,它不需要引薦,沒有很高的進入門檻,作為一個社交場所它向所有持有共同意見的人開放。”在美國南部都市化進程中,咖啡館也承擔了緩解個人私密與公共之間緊張感的作用。這里的咖啡館不如說是一個酒館,它更是現代化生活的象征。20世紀30、40年代的人們正在經歷著戰爭的煎熬,傳統的農業經濟初步瓦解,大量的工廠養活不了南方的人們,生命的廉價和生活的貧困使他們在精神上苦苦掙扎,在百般無奈之際不得不尋求其他可以進行宣泄的方式或渠道,然后得以解脫并再次獲取一定程度的信心——自然,咖啡館就起著這種作用。
“在漆黑、寂靜的冬夜里,咖啡館是全鎮溫暖的中心,那里燈光如此明亮,連小半英里路以外都能看見。”這家咖啡館的主人便是愛密利亞小姐,她既是物質生活的富有者,還是手藝精湛的醫生,她使咖啡館成為在這個南方小鎮范圍內價值觀念轉變的一個深刻象征。人們在咖啡館里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嚴感,因愛之名開張的咖啡館為人們提供了一處精神的庇護所,它更是一個公共場所,神奇般地見證了咖啡館里面發生的悲歡交集。它目睹了愛密利亞小姐與馬文十天的短暫的婚姻,也目睹了李蒙表哥與愛密利亞小姐的甜蜜的生活,更目睹了決斗帶來的毀滅性的沖擊力。傷心咖啡館,它是孤獨的小鎮人最后的精神驛站。比夫的紐約咖啡館原本是一個餐館,各色人等在這里不期而遇,各種思想在這里大匯聚,咖啡館的幾個常客啞巴辛格、流亡者杰克和少女米克,他們常常在這里短暫交集重合,心事重重,而后步履匆匆地離去。藍月亮咖啡館,原本是一個旅館,這是小姑娘弗蘭淇渴望與外在的世界建立某種聯系的落腳點,她固執地相信只要參加哥哥的婚禮就能離開小鎮,遠走高飛,最后卻哭著被帶回了家。晚上她收拾好了行李,準備獨自闖蕩天下,在藍月亮咖啡館被父親招來的警察留住了。她的離家出走的努力在藍月亮咖啡館里化為烏有,她的無處安放的青春塌陷于藍月亮咖啡館的人潮最深處。
不管是愛密利亞的傷心咖啡館還是比夫的紐約咖啡館抑或弗蘭淇去過的藍月亮咖啡館,形形色色的人們,繁華與落寞交織的表情符號,都匯集成人生的無數可能。沉悶而單調的咖啡館是人們消遣的主要地方,人與人之間令人不可思議的冷酷情緒,彌漫在整個寂寞孤獨的小鎮上空,那里上演的愛恨情仇的人生片段總是支離破碎,誰也無法給出一個完整美好的答案。
第二個場景是南方軍營。在《金色眼睛的映像》里,南方小鎮的背景已經被淡化處理,作者一開始就把筆調轉向了位于小鎮的同樣封閉的故事場景,就是一座和平時期的軍營,“軍事基地本身的總規劃讓它顯得更加單調……一切都根據刻板的模式所設計。不過,哨所的乏味主要是它的與世隔絕和過度安逸造成的,一旦男人踏入軍旅,他只需要亦步亦趨就可以了。”在潘德騰上尉的心里,這座軍營是一個龐大的兩千人群居的四方建筑物,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陣突如其來的孤獨。但是大的時代背景沒有變化,生活在里面的都是典型的南方人。上尉是一個被五個老處女姨媽養大的南方人,他的母親一家是17世紀逃離法國的胡格諾派后裔,一直到大革命之前都住在海地,然后搬到了佐治亞州的種植園,直到內戰爆發。這樣一段充滿了野蠻的光輝、破產后的貧困以及家族的驕傲的歷史控制著上尉飄零的命運。士兵威廉姆斯長著一張類似高更筆下古怪專注的土著人的面孔,他在一個只有男性的家庭里長大,他的父親擁有一個僅需一頭騾子的小農場,星期天在教堂布道。上尉夫人利奧諾拉雖然不是一個純正的南方人,但是她的母親卻是南卡羅來納人,她信奉很多南方的舊觀念,所以她的生活方式足夠南方化了。褪去這些南方人光鮮華麗的外衣,裸露的靈魂呈現的是相同的顏色,流淌的是有關南方的血液,沉悶的軍營沒有戰爭的刺激,但人物的內心正在進行一場又一場戰爭的較量,毫無勝負之分。
第三個場景是弗蘭淇家的廚房。廚房是一個最具有生活氣息的場所,充滿人間煙火的味道。廚房是弗蘭淇、廚娘貝麗尼斯和小表弟約翰?亨利三個人活動的主要場所,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無聊的下午,閑聊著他們各自對生活的態度以及對世界的看法。弗蘭淇反復遐想著她的冬山之行,以至于要向另外兩個人求證,以期獲得心靈的踏實感和他人對她的新的生活態度的認同。廚娘貝麗尼斯一共結了四次婚,婚姻一次比一次要糟糕,最后都以不愉快的方式收場,她愛第一個丈夫魯迪,死去的魯迪讓她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其他的人只不過是他的復制品的某一部分而已。所以,從那以后她這一輩子都在模仿自己,她所做的就是跟魯迪的碎片結婚,只要能碰得上,她想的只是重復她和魯迪的生活。至于亨利,看似一個童心未泯的小男孩,但他有時候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怪異和成熟,他思考的問題和提問可以顯示他的成人化特征。
麥卡勒斯筆下的這個南方小鎮是20世紀30、40年代美國南方無數個小鎮的縮影,南方所處的位置是遠離美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邊遠地區,南方的歷史是由蓄奴制、南北戰爭和北方工業入侵疊合而成的災難深重的歷史。隨著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開始,南方傳統的農業經濟逐步瓦解,人口紛紛從偏僻鄉村向繁華的城鎮遷移,這種不可逆轉的變化出現的初始階段,正是人心分崩離析的時刻,這也正是麥卡勒斯小說的歷史背景。
由此可見,這個南方小鎮的封閉更多的意義就是代表著封閉保守的南方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不愿與過去分離,南方人成了過去的俘虜,他們是一批被時間凝固了同時被自己禁錮了的人。失去李蒙表哥的愛密利亞小姐的時間停頓了三年之久,她每天晚上獨自一人沉默不語地坐在門口臺階上,等待著李蒙表哥的出現,盼望著奇跡的發生,在這種等待之中仿佛時間是靜止的。廚娘貝麗尼斯一直說自己是35歲,說了至少三年。時間對于她來說似乎毫無意義。在弗蘭淇看來,日子漫長,無休無止,自己毫無作為。“她見過一頭騾子蒙著眼,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從甘蔗里榨出制糖漿的甜汁。從她夏天一成不變的行止看,老弗蘭淇和那村騾可有一比,不外乎在十文店的柜臺前流連,在電影院的前排坐著,或在她父親的店里閑蕩,又或者站在街角瞧大兵。”小鎮上的人也有過艱難的掙扎,可是沒有人可以打破小鎮原本存在的一切,最終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只要來細數一下與小鎮有關的逃離與回歸,便可得知。離開小鎮的馬文行蹤總是飄忽不定,李蒙表哥神秘地出現在小鎮上而后神秘失蹤,愛密利亞小姐沒有走,不過等待她的卻是萬劫不復的深淵。辛格離開小鎮后發現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即使與同是聾啞人的對話也是如此,只有在小鎮,他才是令人注目的中心,所以他最后選擇回到小鎮自殺。比夫為了實現理想抱負滿懷希望地來到這個小鎮,卻是滿懷失落地離開,因為他始終無法融入小鎮人的生活里去,他于小鎮而言,只不過是個匆匆的過客。弗蘭淇離開小鎮是短暫的,她并沒有跟隨哥哥一起去度蜜月,而最后一次離家出走也以失敗告終。
二、暴力和死亡的情節
哥特小說以恐怖著稱,死亡仍然是最典型的情節之一。翻開一部部經典的哥特小說,回蕩在我們眼前的畫面,是一個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血淋淋的恐怖場景,充滿了暴力、兇殺、亂倫、強奸、貪欲等各種邪惡因子。一個個無辜者的鮮血壓抑得我們透不過氣來,恍如置身于一個殺人的非理性世界。《奧特朗托城堡》的主人公曼弗雷德為了控制其祖先用血腥手段篡奪的城堡和爵位,他設下圈套,強迫兒子的未婚妻嫁給他,結果沒有得手反而誤殺了女兒。《修道士》里原本正直忠誠的安布羅斯經不住美女馬蒂爾德的情欲誘惑,不僅占有了她,還將純潔無邪的安東尼婭奸殺并不惜殘殺其母。殊不知,他殘殺的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妹妹。作者直接詳盡地描述了安布羅斯殘忍殺害安東尼婭母親的過程,還對圣克萊爾女修道院長多米娜被憤怒的眾人打死的可怕場面,予以“刻錄機式”的描寫。《奧多芙的神秘》彌漫著陰謀的氣息,芒托尼夫人的尸體、暗夜里的黑影、芒托尼欲蓋彌彰的謊言,這些像毒蛇一樣糾結在艾米麗的心里。
麥卡勒斯也熱衷暴力和死亡的情節,幾乎每一部小說都以自殺或兇殺收場,她總是令主人公以死亡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終點站。當然,小說并不是鮮血淋淋地呈現出死亡過程,而是輕描淡寫地勾勒出人物死亡的事實,這和傳統的哥特小說的描述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南方的尚武精神和暴力的文化傳統強化了麥卡勒斯小說中特有的哥特式氛圍,死亡在她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的象征作用,暴力所攜帶的情緒力量和象征意義從一個側面襯托出美國南方社會中人性的丑陋和理性的軟弱。這種暴力是社會動蕩和新舊觀念交替的象征,傳統的價值觀遭受劇烈沖擊,新舊秩序的沖突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人們的恐懼、幻滅心理,而暴力成為處于工業化初期的人們擺脫痛苦的重要手法,同時成為使人類覺醒和拯救人性的手段。暴力雖然可以使小說中的主人公走向死亡,但同時它象征了人類對于自由的追求和對于孤獨的解脫。
(一)暴力兇殺
《傷心咖啡館之歌》是一個關于愛情和復仇的典型的哥特故事。決斗前,“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鷹飛過小鎮,在愛密利亞小姐房子的上空繞了兩匝。”這個細節增添了暴力氣氛,而當決斗正式開始前,“胖墩麥克菲爾從人群中跨前一步,用右掌拍拍兩人的后屁股兜,弄清楚雙方都沒有暗藏刀子。”
這一細微的小動作看似滑稽卻又道出了決斗的嚴肅性。決斗本身充滿著血腥色彩和復仇意味,馬文和愛密利亞小姐勢均力敵的決斗推動了暴力的發展。但是觀眾的行為卻是高度喜劇化的。決斗對于小鎮的人們來說仿佛變成了一個盛大的節日狂歡,他們面對決斗既渴望又害怕。一方面,他們盼望著決斗的發生,“紡織廠頓時像癱瘓似地亂了套。染工們離開了滾燙的染缸,紡紗工和織布工也忘記了照管機器,連胖墩麥克菲爾,他是一個工頭,也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一張張隱藏在人群背后的符號化的面孔因決斗的緣故而變得清晰生動起來。“不過咖啡館一晚比一晚人多,不得不增添一張新的桌子。甚至連多年前隱居在沼澤里的一個名叫芮納?斯密士的瘋子也聽到了一點風聲,一天晚上來到窗前朝里面望了望,對著亮堂堂的咖啡館里的那群人沉思起來。”
另一方面,當決斗真的來臨時,他們又是如此恐懼不安,生怕自己被牽扯進決斗的是非中。“人們都貼緊了墻,唯恐自己太突出。在一個角落里,胖墩麥克菲爾佝僂著身子,緊握拳頭在助威,嘴里發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聲音。傻梅里?芮恩嘴張得老大,以致讓一只蒼蠅沖了進去,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已把蒼蠅吞了下去。”
或許生活戰斗本身就是一場壯觀的演出,幽默超越了暴力,暴力的恐懼感被幽默削弱了。于是,我們看到決斗過后散場的畫面:“人群非常安靜,人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咖啡館。騾子從睡夢中被叫醒,韁繩也解開了;汽車的曲柄在搖動,社會城來的那三個小伙子順著公路到別處去逛了。這不是一個值得回味吟玩與反復討論的格斗;人們回到家中,把被子一拉,蒙住自己的腦袋。”
小鎮人們的心態使這場暴力戲劇性地上演并以出人意料的結局收場,麥卡勒斯把南方古老的民間傳說以及南方特有的黑色幽默融入其中,喜劇鋪墊,悲劇定調。她似乎很滿意這樣的表達方式,面對暴力和死亡的色調,她不以為然:“希臘悲劇和舊約圣經也充滿了暴力、瘋狂、謀殺和破壞,古典文學在這問題上毫不比現代遜色,但現代文學中的暴力之所以讓人震驚,是它的寫法:大膽地,不動情地將互不相容的東西并置在一起:悲劇的與幽默的,含義深遠的與細枝末節的,神圣的與淫猥的,靈魂的與物質的。”所以,單純的暴力不足以洞穿人心,激情與冷漠的對抗毫不顧忌地上演著。更意味深長的是,決斗之后發生的場景,李蒙表哥幫助馬文戰勝了愛密利亞小姐之后并沒有立即離開,直至聯手毀滅了愛密利亞小姐建立的一切后揚長而去。這才是暴力的最極端處,暴力因仇恨而更顯張揚。
《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暴力兇殺都與士兵威廉姆斯相關。他既是施暴者,最后也變成了被施暴的對象。麥卡勒斯并沒有淋漓盡致地描述暴力死亡的血腥場面,而是重點突出主人公面對死亡的表情。威廉姆斯是一個對死亡毫無恐懼心理的人,他只是感到惶惑和麻木的苦悶。他曾經因為一車糞肥與人發生爭執而殺人。作者沒有講述他殺人后是怎樣逃脫法律的制裁,只是陳述了這樣一個事實。當他養成了偷窺潘德騰夫人的習慣之后,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故意挑釁與人打架,故意讓對手打得頭破血流,打架成為他宣泄內心情感的方式。即使最后他被潘德騰上尉開槍射死,臉上浮現的是暖洋洋的動物般的愜意感,死亡于他而言更是一種解脫,一種對生命的敬畏與洗禮。
《心是孤獨的獵手》則描述了三種不同形式的暴力兇殺。
首先是曾經的工人運動領導者比夫經常參與到工人和警察的沖突之中。這樣的場景在當時的南方社會隨處可見,黑人和白人的暴力沖突從未停止過,比夫想作為中間調解人試圖壓制這場爭吵,化解即將開始的斗毆。可惜,他沒有成功,因為種族矛盾這個美國的社會腫瘤不是依靠某個人的力量就能剔除的。這場戰斗很快升級發展成集體斗毆,斗毆的陣容變了,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打架,整個場面變得異常混亂,最后連他也加入了戰斗。一切都是亂糟糟的,人們盡可能摧毀了一切,警察開始追趕參與斗毆的人群。比夫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不由自主想要狂奔到辛格那兒求助,可惜他心中的神明辛格早已自殺離去,在巨大的社會問題面前,個體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任誰也無能為力。
其次是辛格開槍自殺。伙伴安東尼帕羅斯的死令他突然性情大變,在回家的火車上,他從吃到嘴里的草莓里嘗到了一絲腐敗的氣味,然后回到小鎮之后他用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作為他人心目中上帝(先知)的辛格,他是沉默的,無所不能的。他是一個啞巴,正好契合人們頭腦中對上帝形象的認同。就像每周固定去教堂,去向牧師懺悔,以獲得心靈的慰藉。他們向心中萬能的主禱告,不管有無作用。餐館老板比夫、少女米克、黑人醫生考普蘭德、流亡者杰克四個人經常單獨去辛格的房間,猶如輪輻指向了軸心,啞巴身上聚集了他們四個人的全部想法,各自傾訴之后又匆匆離開,回復到原來的生活當中去。他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虛幻的辛格身上。“米克·凱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蘭德醫生會來到這里,在這寂靜的屋子里訴說——因為他們覺得啞巴總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們想說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還要多。”可是當辛格最后開槍自殺之后,人們心目中的上帝死了,人們的精神寄托也沒了,人們寄托在他身上的信仰崩潰了,象征了人們相互溝通感情的幻想破滅的慘狀。至此,啞巴辛格完成了他作為上帝在人們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使命。作者通過啞巴這個關鍵的人物形象,賦予了整部作品深刻的思想內涵和社會意義。20世紀30年代的工業化進程逐漸蠶食著古老守舊的南方土地,從以農業為主導的經濟到工業化的轉變,與之伴隨而來的是人們思想上的信仰危機,在這個尋找信仰的過程中,啞巴辛格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人們要想從因循守舊的歷史牢籠中掙脫出來,成功地走進工業化的資本主義,這一過程注定是艱難的。
最后是貝貝被槍擊。貝貝優越的家庭條件注定她在這個貧窮的小鎮上是與眾不同的,她成為小鎮其他孩子羨慕的對象,她在別的小孩眼里像個仙女或是電影里的小人兒。米克的弟弟巴伯爾喜歡看貝貝跳舞,百看不厭。巴伯爾解釋射殺貝貝的理由是他沒想把貝貝射倒,只是她那么好看,他只是忍不住要對她射擊。這從另一個側面顯示了小鎮孩子物質和精神的匱乏。槍擊導致的后果讓人深思,它使巴伯爾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渴望擁有美的孩子因此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附近的大孩子喊他“貝貝殺手”凱利。這一次的意外迫使生活露出了猙獰的面目,貝貝一家要求賠償一切損失,米克家頃刻變得一無所有,狼狽不堪,小鎮人的經濟能力是何等的脆弱可見一斑。
(二)生病死亡
首先是女性的死亡,意味著南方淑女形象的衰落。
《心是孤獨的獵手》的故事才剛剛展開,作者就安排了艾莉斯的死亡。她的體內有一個像新生嬰兒那么大的腫瘤,作者只花了一段簡潔地描述了死亡的過程,然后,呈現在我們面前的艾莉斯的形象都是通過比夫的回憶獲得的。在比夫看來,艾莉斯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是個粗糙、渺小和平庸的人,拒絕思考生活的意義,對弱者缺乏同情心。總之,她沒有能呼之欲出的性格特征,歲月的流沙磨掉了艾莉斯身上奪目的光彩,婚姻變得索然無味。雖然他們已經相處了21年,但兩人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情感上都是處于分離的狀態,夫妻間的信任蕩然無存。他們沒有孩子,所以比夫的頭腦里一直存在著這樣的一副畫面:他和艾莉斯擁有幾個孩子,像米克和貝貝那樣的孩子,一家人在金色的沙灘上盡情地玩耍,其樂融融。但是艾莉斯體中巨大的腫瘤意味著孕育新生命的失敗,同時也阻隔了她與比夫的未來。
《金色眼睛的映像》里的艾莉森曾是一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少女,曾有過生命中最美妙的時光,自從她的身份轉變為蘭頓上校的夫人之后,一連串的打擊將她推向絕境。先是出生不久即夭折的孩子給了她致命的打擊。接著艾莉森雖然發現了丈夫和利奧諾拉的私情卻總是放在心里,一個人整日整夜地自怨自艾,在菲律賓閹童身上尋找感情寄托,原本虛弱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讓艾莉森自虐一般地剪下了自己的乳頭,直至最后她懷疑夜半進入列奧諾拉房間的人是自己的丈夫卻沒有勇氣說出來,這樣的打擊更是導致了她最后的死亡。艾莉森與丈夫缺乏應有的溝通,反而是菲律賓閹童這樣一個非正常人成為她的精神依靠,讓人深感震撼的同時,或許會感嘆世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
其次是男性的死亡,這三個人的死亡貫穿了整個美國南方的歷史,顯示了一條清晰的歷史線索。
《婚禮的成員》里的查爾斯大叔象征著腐朽的過去。他住在一間綠樹成蔭的木頭農舍里。他年紀老邁,抱病已久,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墳墓,他已經老得啃不動玉米了,病了之后更是變得百般挑剔,褐色皮膚的他躺在床上日漸枯干,衰老到了極點。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弗蘭淇聽說他死了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可憐的查爾斯大叔。太不幸了。”死后的他躺在床上看起來像是棕褐色木頭雕成的老人像。南方的過去就像一座腐朽行將倒塌的雕塑,除了抱怨與懷念,還能做什么呢?
弗蘭淇的表弟約翰?亨利象征著慘淡的未來。六歲的亨利臉上總是慘白慘白的,卻長著很大的膝蓋。他喜歡畫畫,畫的全是怪誕的東西:圣誕樹、飛機、怪模怪樣的士兵、花朵。整個廚房被他涂滿了稀奇古怪的兒童畫,給廚房蒙上了一種異樣的色彩,就像瘋人院里的房間。他得了腦膜炎慘叫了三天后很快死去。他死于一個金光燦爛的早晨,有著最多的蝴蝶,最清朗的天。在弗蘭淇的夢里,他像從百貨公司櫥窗里逃出的假孩子,蠟像似的臉慘淡地描著顏色,他和查爾斯大叔一同葬在家族墓地。
《心是孤獨的獵手》安東尼帕羅斯象征著死寂的現在,他看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只與辛格的生活緊密相連。剛一出場沒多久,他就被送進了州立瘋人院,遠離了故事主人公生活的南方小鎮,所以他更是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人,他直接導致了辛格的自殺。他喜歡吃油膩的東西,喜歡喝酒,下棋只會下最開始的幾步,他生病之后變得更怪異,故意挑釁和偷竊。不管發生什么事情,他永遠是無動于衷的,臉上總是掛著溫柔和軟弱的微笑。他的人生仿佛行尸走肉,毫無趣味可言,或許在南方,類似他這種生活態度的并不少見。
(三)失蹤——不確定的死亡
菲律賓閹童在女主人艾莉森死后的那天早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討厭他骯臟,說話嘰嘰喳喳。只有艾莉森最在乎他,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十七歲,卻像一只悲傷的小狗受到其他男傭的折磨,一幅病態、聰慧和驚恐的無辜表情。艾莉森給了他嶄新的生命,隨著艾莉森的死去,他立刻就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他本身是病態的,他的命運其實是可以預知的,有誰還會收留他給予愛與同情呢?在一個充滿畸形與病態的南方社會里,人人自危,自己都無法拯救,又有誰去可憐這樣的一個人呢?所以他的結局是必然走向死亡,艾莉森曾經所做的是只不過延續他的生命,其人生的休止符被延長并就此畫上了一個哀怨的尾音而已。
同時還有馬文和李蒙表哥的失蹤。謠傳說馬文把李蒙表哥賣給了雜耍班子,或是馬文讓他爬到人家窗子里去偷東西。這是從一個傻子嘴巴里傳出來的,在愛密利亞小姐看來,可信度并不高,她不死心地等了三年。其實,也許只有這個傻子最清醒,他道出了一個顛簸不滅的真相,他看到了生活本質的可怕力量。馬文作為惡的化身,李蒙表哥的命運可想而知,在馬文的心里,李蒙表哥就是一個可以鄙視的玩物,逗人發笑的玩偶,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間。而馬文自己,如果說他的前半生與愛密利亞小姐聯系在一起的時候,算是愛恨交加,那么離開小鎮之后他的人生目的又是什么呢?沒有出路,只能任其自生自滅,當然,他有李蒙表哥這個陪葬品,不至于太過寂寞。
三、詩意化的主觀性敘事特征
西方的小說往往有兩個作者,一個作者講述故事,一個作者發表議論。小說的功能涵蓋了敘事和評論兩方面,因此,作者在敘事過程中常常毫不掩飾自己的身份,特意中斷情節插入主觀性的評論或詮釋,呈現出最大程度的顯露,使讀者在接受故事的同時始終強烈地感到有一個講述者在場。這種主觀性敘事,自文藝復興伊始至19世紀前,一直居于西方小說創作的主流地位,成為西方小說的一大敘事傳統。許多小說家都樂于借助作品發表自己的見解,如拉伯雷的《巨人傳》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中的批判和諷刺入木三分;盧梭的《新愛洛猗絲》借人物之口控訴社會之不平等;伏爾泰透過《老實人》宣揚他的啟蒙思想;菲爾丁借助《湯姆?瓊斯》任意地介入小說情節,闡發他的道德概念及小說見解,對讀者發出善意的忠告,從不放棄與讀者交流的機會。
主觀性敘事這一西方的敘事傳統在哥特小說的創作中也有著明顯的體現。例如,《尤道弗的秘密》采用第一人稱的視角敘事,便于議論抒情。《修道士》的開頭體現了全知全能型敘述視角,猜測所有來教堂的男人和女人的心態則表現出強烈的評論特征。著名學者趙毅衡把主觀性敘事特征分為指點干預和評論干預。指點干預是指對敘述形式的干預,評論干預是指對敘述內容的干預。這兩種干預都直接涉及道德規范、文化精神、價值信仰等意識形態方面的判斷,使哥特小說表現出了鮮明的主觀性敘事特征。
(一)指點干預
敘述者的指點干預一般出現在敘述對象之間發生轉換的時候,這種干預“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自覺性’,似乎是敘述者時時提醒敘述接受者注意他在‘講故事’,而且這故事是他編出來的”,從而“使指點變成了套語,使敘述方法程式化”。例如,《奧特朗托城堡》:“就在曼弗雷德進行這番盤問的時候,瑪蒂爾達正向希波莉塔的房間走去。”
《修道士》:“當埃爾維拉和女兒談話的時候,洛倫佐正和侯爵為第二次營救阿格尼絲做著準備。”
讓我們從麥卡勒斯的小說里擷取一些明顯的指點干預的例子。《傷心咖啡館之歌》把讀者放置在作品中,作者隨時隨地有意提醒讀者她正在講述的故事需要讀者的參與,有一些是直接出現“讀者”一詞的:“因此請讀者別忘了這位馬文?馬西,因為他將在以后要發生的故事里扮演一個可怕的角色。”“現在就請讀者用這些斷片拼湊這些年的一個總的畫面吧。這些先暫且不表,讓我們再來談談別的事。”
作者還使用“記住”一詞暗示讀者在閱讀時需要注意的細節,如“前面提到過,愛密利亞小姐結過一次婚。這個奇異的插曲不妨在這里交代一下。請記住,這一切都發生在很久以前,這是愛密利亞小姐遇到羅鍋之前在愛情這一問題上僅有的一次親身經驗。”
“你必須記住,真正的故事發生在戀愛者本人的靈魂里。”
另外一些句子雖然沒有明確地提示,但作者在文本中已經預設了讀者:“那天晚上他們喝酒(兩大瓶威士忌)這件事很重要。否則,很難想象以后會發生什么事。”
“這就是咖啡館的來由。事情就是如此的簡單。”
“這就是愛密利亞小姐被孤獨地撇在鎮上的經過。”
這樣的寫法是在閱讀的過程中,作者經常提醒讀者故事的進展以及該怎樣思考。
《婚禮的成員》以小姑娘弗蘭淇的目光作為敘述對象的轉移點,主要展示了她參加婚禮前內心世界的微妙變化。文中共出現兩次插敘,采用的是指點干預,第一次是“哥哥和新娘走進家門的那個八月的上午,情形就是這樣的。”這一段是插述那個星期天上午的情形。第二次是在故事的結尾插敘亨利的死亡:“變故大約同時發生,在十月的中旬。”
前面已經有了暗示:“最后一個在廚房共度的下午至此結束。”
(二)評論干預
如果說指點干預是西方小說中常用的手法,那么帶有詩意化的評論干預則是哥特小說獨有的特色。英國作家司各特在論哥特小說的敘事特點時對詩意描寫持非常肯定的態度,他認為拉德克利夫小說充滿了詩意的自然背景的描寫,崇山峻嶺中的古堡,與世隔絕的強徒弱女,莫名其妙的燭光幻影,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這種評論干預在哥特小說中表現得很明顯,敘述者常常以公開的方式對人物和發生的事件發表意見,幾乎變成了一種敘事常規。《修道士》里對安布羅斯殺害埃爾維拉倉皇逃回修道院后的心理進行了細膩的描繪:“一想到自己朝罪惡的深處越滑越快,就渾身戰栗。他剛剛犯下的滔天罪行使他內心充滿了真正的恐懼。被害的埃爾維拉不斷地在他眼前出現,而且他已經在遭受良心的巨大折磨了。”
《奧特朗托城堡》曼弗雷德面對那頂砸死兒子的神秘頭盔,作者的評價是:“他目光凝視著那頂不祥的頭盔,絲毫不理會因這一奇怪事件而聚集在他身邊的一大群人。……不過既然這一點是他唯一感興趣的問題,它很快也就成了其他所有旁觀者所關心的問題了,而他們的種種猜測又十分荒唐無稽,正如同這場災難的聞所未聞一樣。”
評論干預主要分為對人物的評論和對事件的評論。麥卡勒斯的小說中的評論干預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對人物的評論。
《傷心咖啡館之歌》塑造了三個互為戀愛對象的人物,作者在講述事件發生的過程中分別對這三人進行了評價。對李蒙表哥的評論:“有這么一種人,他們身上有一種品質,使他們有別于一般更加普通的人。這樣的人具有一種原先只存在于幼兒身上的本能,這種本能使他們與外界可以建立更直接和重大的聯系。小羅鍋顯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神秘的小羅鍋李蒙表哥身上具有誘惑人的本領,被誘惑的人當中當然包括了愛密利亞小姐。他那看似孩子般天真的外表掩飾了內心復雜惡毒的想法,從后來他在馬文和愛密利亞之間挑撥離間得到了驗證。他是那場決斗的導火索,他仿佛是上天特意派來降臨到這個小鎮上來摧毀那間傷心咖啡館的,他像只兇狠的鷹一樣縱身一跳落到愛密利亞小姐寬闊的肩膀上,不僅幫助馬文獲得了勝利,也啄碎了愛密利亞的心。
還有對愛密利亞小姐的評論:“她的表情里包含著痛苦、困惑,也有著不敢確定的歡欣。……總之,她那天晚上的模樣,就像一個孤單寂寞的戀人。”這是一幅咖啡館開張那晚愛密利亞小姐的愛情速寫圖,李蒙表哥的到來喚醒了那顆沉睡已久的心,她有些驚慌,有些手足無措。
對馬文的評論是這樣的:“然而兒童幼小的心靈是非常細嫩的器官。冷酷的開端會把他們的心靈扭曲成奇形怪狀。一顆受了傷害的兒童的心會萎縮成這樣:一輩子都像核桃一樣堅硬,一樣不滿深溝。也可能,這樣的一顆心會潰爛腫脹,以至于體腔內有這樣一顆心都是一種不幸,連最普通不過的事也會輕易使這個人煩惱、痛苦。后一種情況就發生在亨利?馬西的身上。”前一種人指的是馬文,糟糕的家庭環境使馬文兩兄弟走了極端,作者借小鎮人之口說他的心硬得像撒旦頭上的那只角,他的復仇多少有點宗教味道。
《金色眼睛的映像》對潘德騰上尉的評論:“上尉今天晚上的煩躁有多種原因。他的個性在某些方面與眾不同。他和存在的三個基本元素之間的關系多少有些奇特——這三元素是:生命本身,性與死亡。在性方面,上尉保持了男性與女性特質的微妙平衡,他擁有兩種性別的敏感,卻缺少兩種性別的活力。……至于他與其他兩元素的關系,那是相當之簡單。在生和死這兩個偉大本能的天平上,重量絕對傾斜到死亡的那一端。因此上尉可以說是個膽小鬼。”“有時候男人最大的需要便是去愛一個人,給彌漫的情感找到一個目標。有時候當生命中的惱怒、失望和恐懼像精子一樣騷動時,他們需要以仇恨的方式宣泄。不幸的上尉竟無人可恨,最近的幾個月他過得很悲慘。”
這兩段評論談到了上尉是一個懦弱的人,面對妻子的偷情,他也裝住不知情,因為他害怕戳破事實的真相后一個人悲慘度日。
《心是孤獨的獵手》對比夫的評論:“在一道迅疾的光明中,他目睹了:人類的斗爭和勇氣;人性永恒地流過無盡的時間之河;那些辛勞的人們;那些——一個字——愛著的人。他的心靈開闊了。但只是一瞬間。他同時感到危險的警告,恐懼之箭。他吊在兩個世界里。他意識到自己正望著面前柜臺玻璃里的臉。太陽穴上的汗水閃閃發光,他的臉扭曲了。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狹窄的左眼追憶過去,睜大的右眼害怕地凝視著未來——黑暗的、錯誤的、破滅的未來。他吊在光明和黑暗之間。在尖酸的嘲諷和信仰之間。”比夫是一個狂熱的幻想者而非真正的實踐者,他一直缺乏行動的勇氣。所以,他可悲的是,即使他了解所有的真相,但現實總是令他萌生退卻之意,他鐘擺似的在兩個自我之間搖擺不定,理想的我與現實的我,難分難解。
《婚禮的成員》對弗蘭淇的評論:“這個夏天,弗蘭淇已經離群很久。她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在這個世界上無所歸依。弗蘭淇成了一個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門與門之間游蕩。”這是得知哥哥婚禮消息之前的弗蘭淇。“這個早晨的最后一點不同之處,在于她的世界好像一分為三:屬于老弗蘭淇的前十二年,今天,以及未來他們三個名字以JA開頭的人天涯相伴的所有日子。”
這是決定去冬山參加婚禮的弗蘭淇。弗蘭淇不是愛上了某一個個體,而是愛上了愛的理念,她天真地以為參加婚禮意味著她走到哪里都會被通通接受,她與哥哥和未來的嫂子將會成為整個世界的成員。“但對弗蘭西絲來說,這一不同之處,正是完成她的愛的奇跡的最后一筆,平添了詭異的色彩,包含著無邊的恐懼。”
這是參加婚禮回來后的弗蘭淇。亨利病死了,貝麗尼斯也變了,她結交了新的朋友,但她依然是那個處于青春期對人生充滿無限渴望的弗蘭淇,她的愛的理念依然還在,她會找到新的事物來替代。
第二,對事件的評論。
《傷心咖啡館之歌》關于那段愛者和被愛者的精彩評論,便是作者特意在敘述的進程當中停頓下來大發感慨,試圖讓讀者來理解愛密利亞小姐如此陷入愛河的緣由,這段話大概是理解麥卡勒斯的愛情觀的關鍵之所在。她作品中所有陷入愛情漩渦的人物都是如此,愛者占據著主動的地位,主動地付出,心甘情愿地給予,不管被愛者是否在意和接受。“全鎮這么珍視咖啡館還有它更深遠的原因。這與這一帶過去沒有體會過的一種自豪感有關。為了理解這種新的自豪感,你必須先記住人們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賤。”
這一段話是小鎮人們真實生活的生動寫照,人們之所以喜歡去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消磨時光,很重要的原因是人們精神生活的匱乏以及現實的艱難,生命仿佛變得一文不值,只有在這間咖啡館里,人們感受到了尊嚴和自豪,這是任何別的東西無法比擬的。
《婚禮的成員》里弗蘭淇生活的小鎮“每到下午,世界就如同死去一般,一切停止不動。到最后,這個夏季就像是一個綠色的討厭的夢,或是玻璃下一座死寂而荒謬的叢林”。弗蘭淇的青春便是迷失在這座寂寞無聲的叢林里,小鎮像是一座監獄,任你怎樣呼喊敲打,仍是銅墻鐵壁般堅不可摧,所以弗蘭淇的逃離也是必然的。
通過以上對文本的細致可靠的分析,不免看出麥卡勒斯既對強調可信性的現實主義小說敘事表現了某種認同,又推崇強烈的情感體現的強大力量,追求詩意描寫。恐懼感在哥特小說敘事中占據十分重要的位置,生活的恐怖是麥卡勒斯作品的一種情感表達方式。雖然幾乎所有的哥特小說都十分注重表現人物的恐懼絕望以及被閉鎖在內心深處的痛苦,但在許多作品中,這種恐懼主要源于外在的恐怖事物或環境,而在麥卡勒斯的作品里,恐怖植根于人物的內心,仿佛與生俱來,好像只有恐怖在背后無形地操控著悲劇的人生,這也從另一方面展示了司各特所強調的哥特小說的詩意敘事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