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20
- 梁曉聲
- 18854字
- 2020-05-13 16:53:17
王福至沒騙陶姮,他的家確實是新蓋的二層樓,總共五六間可以住人的房間。磚墻圍成的院子也不小,有竹、花和兩棵石榴樹。枝間的石榴已紅,大個的已裂開了,暴露著珍珠般的榴籽。在王福至的引導下,陶姮和沃克樓下樓上參觀了一番,都覺處處還算干凈。王福至說他家暫時就他自己住。他無兒無女,媳婦在京城一位高干家當傭人,已當多年了。不想再當下去,可高干一家離不開她,求她再當幾年,還給她加了薪。這么說時,顯出光榮的樣子。
“你們住我這兒,多清靜啊,是不?”
陶姮聽著他的話,眼望著枝間的石榴,若有所思?!懊计蹢盍~,裙妒石榴花?!彼鋈幌氲搅诉@么兩句詩。當年留美時,她正是這么一個喜歡穿花裙子的中國美眉,沃克終于獲得她的芳心,那是大動了一番智慧,頗下了一番功夫的。而現在,女兒夭折了,美國的醫生斷言她最多也只能再活半年了。她內心不禁地涌動起傷感的波瀾,還有不可名狀也難與人言的恐懼。“天譴”——這兩個在她十三歲時狠狠地折磨過她的字,在她已經四十八歲的現在,又開始威嚇她了。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沃克看在眼里,將王福至扯到一旁,對他耳語了幾句。王福至就轉身進樓里去了,不一會兒拿著一件女外衣出來,遞向陶姮。
“我老婆帶回來的,還沒穿過。鄉下的傍晚是有點兒涼,披上吧?!?
陶姮接過披了,對王福至報以一笑。她認為,自己在車上的決定是英明的,王福至這個人也基本上是靠得住的。
王福至看出陶姮頗為滿意,為了加深她對自己的好印象,又恭敬地說:“鄉下人家那就是鄉下人家,當然沒法兒與大城市里的高級賓館相比。但就鄉下人家和鄉下人家比,我這兒算是夠星級的了。您看,您還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來,凡我能實現的,一定照您的吩咐做到?!?
陶姮小聲說:“問問他。”
王福至便將臉轉向了沃克。
沃克也小聲對他說:“一切全都由她決定,我什么另外的要求也沒有。我的當務之急是上廁所?!?
王福至朝院子一側的一扇簡陋木板門一指,沃克將照相機交他拎著,三步并作兩步,急不可待地走將過去。那是一長排低矮無窗的磚房的門,那排磚房大約有十來米長。
沃克推開門,一只剛剛邁入的腳立刻又縮回了,扭頭望著王福至大聲說:“這不是廁所。”
王福至笑道:“那就是廁所。在我們鄉下,廁所都是和豬圈在一塊兒的。”
沃克猶猶豫豫的,終究還是義無反顧地進去了。圈里共分隔成六個豬欄,一眼看去,卻都是空的。而所謂茅坑,只不過是搭在糞池上的兩塊板兒。這美國佬兒從沒上過這樣的廁所。見一塊板兒有些朽,心里就很忐忑,怕那塊板兒禁不住自己的體重。
王福至卻在外邊大聲說:“放心,兩塊板兒結實著呢,都是榆木的,禁得住你!”
偏偏沃克又是要解大便,總不能因為從沒上過這樣的廁所就不蹲下。他將雙腳小心翼翼地踏在兩塊板兒上,才一蹲下,猛聽一聲咆哮,有一怪獸,從一個豬欄里呼地躍起,向他齜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齒。怪獸的頭,被雄獅般的鬃毛圍攏著,兩只大前爪搭在欄墻,一躥一躥的,將拴它的鐵鏈掙得嘩啦嘩啦響。
沃克那一驚非同小可,不說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也可以說是面無人色。他提上褲子,慌里慌張地逃出了廁所。
而那怪獸的咆哮,也早已驚動了院子里的王福至和陶姮。沃克剛一逃出廁所,王福至隨即進入了廁所。
沃克對陶姮說:“幸虧我和它隔著一間豬的宿舍,要不然它的大嘴咬著我的頭了!”
陶姮說:“我聽那叫聲像條狗。無非是條很大的狗罷了。”
沃克說:“不像狗。我從沒見過這么可怕的狗!”
陶姮說:“不跟你爭。不是狗又會是什么呢?”
二人說話間,王福至將一條稱得上巨大的長毛黑狗牽出了廁所。那大黑狗仍沖著沃克狂吠不已,嚇得陶姮趕緊往沃克身后躲,而沃克則護著她退得遠遠的。王福至使出了好大的勁兒,才算將它拖往后院去了。
陶姮撫著心口,強自鎮定地說:“是條狗吧?”
沃克奇怪地問:“為什么它那樣子,只想咬我,卻不想咬你?”
陶姮說:“大概它從沒見過外國人吧。”
片刻,王福至回到前院來了。他說那是一條藏獒,它的主人是鎮派出所的所長,將那藏獒從小養大。怕它傷人,經由他小姨子的介紹,寄養在他這兒了。他一個勁兒向沃克道歉,說因為自己心里一直想著他買的那頭小豬而郁悶,忘了豬欄里拴著藏獒了。說自己已將那狗拴牢在后院的大樹上了,就當它不存在好了。
陶姮理解地說沒什么,誰還沒有一時疏忽的時候呢?哪戶農家又沒養過狗呢?
王福至又說,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廁所比起來,自己家的廁所真是夠衛生的了。第一,那豬圈也是新蓋的,前邊墻用的全是新磚。第二,自打那豬圈蓋起來,其實還沒養過豬呢。第三,通風好,為了減少蒼蠅,自己還經常往茅坑四周撒石灰……
沃克說他對上那樣的廁所肯定也是會習慣的,只不過他對其中一塊踏腳板的結實程度,與王福至的看法分歧太大了。王福至就不再說什么,轉身進入了豬圈對面的倉房,片刻扛著兩塊木板出來,接著進了豬圈。片刻,從豬圈里出來,對沃克說:“我把那兩塊板兒也墊上了,現在你可以放心大膽地上廁所了?!?
望著丈夫第二次走入廁所的高大背影,陶姮暗暗地感激起那條可怕的藏獒來。她因不但當眾跟丈夫吵,居然還打了丈夫一耳光而后悔莫及。要不是那條藏獒對丈夫大發其威,為自己和丈夫說話作了仿佛自然而然的鋪墊,那自己還真是難以輕輕松松地就消除了和丈夫之間的不快呢。
她正這么想著,王福至湊近她小聲說:“既然您先生說一切由您決定,趁他不在跟前,我得斗膽問上一句,你們是各睡各的,還是倆人睡一間屋也行?”
陶姮被問得一愣。
王福至笑道:“我沒別的意思。我雖然是個粗人,可外國的事,多少還是知道些的。在外國,你們有身份的人家,不是講究夫妻各有各的睡房嗎?”
陶姮也笑了。說她和丈夫在美國只不過算是中產階級人士,都算不上什么有身份的人。在美國他們自己家里,夫妻二人也一向睡同一個房間。除了誰要加班工作,從沒分開睡過。還說,不論對她或她丈夫,都不必客氣地您、您相稱,越隨便越好。路上相互之間都挺隨便的,怎么住到你家了,反倒您、您的了呢?
王福至感動地說:“有您這句話,那我就一點兒壓力也沒有了,我家里是頭一回接待外賓,生怕有什么地方照顧不周。這樣吧,我再給您收拾出一間睡房,備在那兒。客廳也歸您用,我沒什么事兒不上二樓影響您……”
陶姮批評道:“你怎么非您、您的,改不過來了?”
王福至不好意思地笑了,連說:“改得過來改得過來……”
想不到王福至家還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陶姮和丈夫洗罷熱水澡,石榴樹下已擺著一張小桌了,從桌上的茶壺嘴飄散出淡淡的芳香氣息。王福至說那是用從自家的一畝茶秧上采下的新茶沏的,絕對是“綠色”的。
陶姮就不解了,問怎么才算是“自家”的茶秧?怎么又不算是?土地不是歸農民所有了嗎?
王福至說,那是。但茶秧也是要施肥的,不施肥照樣長不壯。從施化肥的茶秧上采下的茶賣到市場去,施農家肥的茶秧上采下的茶留著自己家的人沏茶喝,或招待客人?;室踩菀妆徊枞~吸收,經常喝那樣的茶水,不但對身體沒什么益處,反而是有害的。如今的農民,這點兒科學知識也是懂得的了。不僅茶葉,蔬菜啦,糧食啦,瓜果啦,凡施農家肥的,都是留著自己吃的,所以習慣上叫“自家”的。不過南方農民的土地畢竟不多,不可能留太多“自家”的。而他家居然留出一畝地來專栽施農家肥的茶秧,也是因為總得有點兒好東西值當送人……
沃克想了想,天真地問:“從市場上買茶葉喝的中國人,不是就大受化肥的危害了嗎?”
王福至理直氣壯地說:“那我們農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從市場上買茶葉的大部分是城里人?,F在城鄉差別更大了,城里人替我們農民著想過什么啦?近水樓臺先得月嘛,我們農民也只剩下了吃自家栽種的東西這么一點點可憐的優越了……”
陶姮說:“這一條優越,那可太重要了!”
沃克卻又“友邦驚詫”起來:“你剛才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可是一句詩!”
王福至頓時矜持起來,說:“詩句我會背的可不少!‘五月榴花似火紅,枝間每見榴籽開’,這不也是一句詩?但是哪個古人的詩我忘了。畢竟我也是讀完了高中的人!……”
于是陶姮和沃克一時都對他刮目相看。王福至卻特別識趣,不再說詩,請他倆慢慢用茶,耐心等待,說他很快就會做好飯……
他離開后,沃克問陶姮:“他給咱們沏的,肯定是自家的茶?”
陶姮噓道:“渴你就喝,不渴別喝,少說些沒意思的話?!?
更令夫妻二人沒想到的是,王福至還是個好廚師。他做的一小桌農家菜很合他倆的胃口。豆角燉山藥、臘肉炒青椒、清拌地瓜秧之類的菜,獲得了夫妻二人一致青睞。
飯罷,王福至擦凈桌子,吸著一支煙,黨支部書記主持支部會似的說:“同志們,現在開始商討商討你們的問題吧!”
夫妻二人聞他此言,一時你看我,我看你。
沃克困惑地反問:“我們的問題?我們有什么問題?”
王福至說:“你們怎么又沒問題了呢?忘了?我在車上承諾的,爭取幫你們把那一千元要回來?!?
陶姮說:“對,你是這么承諾過的。你自己不提,我倒忘了。”
王福至說:“以我的能力,估計要回來也不是多難的事兒?!?
沃克又生起氣來,大聲說:“那就證明他們明知他們做錯了,心虛。不但應該退還錢,還應該賠禮道歉!”
王福至默默看他一會兒,高瞻遠矚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把錢要回來不是多么難的事兒。但是要使他們認錯,想都別想,我也絕沒那么大能耐?!?
沃克就嘟囔:“他們不認錯,我怎么證明我清白?”
陶姮說:“他還有話沒說完,你先聽他把話說完。”
王福至吞云吐霧一口,接著說:“沃克先生,我一路都在暗中觀察你,相信你是一位美國的正人君子。也絲毫都不懷疑,他們明明用的是一種慣技。但是呢,那種事兒攤在誰身上了,誰就得想開點兒。您二位一還完愿,還不啟程回美國了?何必非在中國認這份兒真呢?要回錢,起碼心里的別扭減輕不少吧?”
沃克便不作聲了,而陶姮同意地點了下頭。
王福至胸有成竹地說,要錢的事該這么辦這么辦這么辦。沃克就只聽著,再不開口了。有時明顯是反對的,也忍著不說。像個本不懂事開始學著懂事的孩子,只將詢問的目光望向陶姮。陶姮一看他,他就拿起杯子喝茶。聽著王福至頭頭是道地說。陶姮偶爾也搖一下頭。她一搖頭,王福至就低下頭去了。而他一低下頭去,陶姮就小聲說:“你覺得那么辦更有把握,那就按你的想法辦吧?!?
最終,等于夫妻二人同意,一切全按王福至的想法辦。
當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后,陶姮又正式向丈夫認了一番錯,沃克也表示徹底原諒了她……
第二天白天,他倆除了在村里四處走走,再哪兒也沒去。沃克對那條藏獒發生了強烈的興趣,費盡心機討好之,還為那狗拍了不少照。有王福至從旁管束著訓喝著,那狗對他不再兇相畢露了。
到了晚上,從鎮里開入村里兩輛車。打頭的是警車,后邊是“廣本”。
王福至正和陶姮夫妻在院子里說話,無非是他叮囑他倆幾條“注意事項”。他耳尖,忽然說:“來了!”——抬腳往外便走。走到院門口又站住,再轉身走回陶姮跟前,將她扯到一旁,壓低聲音不放心地說:“你看你先生那樣兒,一臉不高興!你千萬要求要求他,凡事兒得顧全大局,和為貴。別戧著來,那還不把好端端的事兒給搞砸了!”
陶姮點頭道:“你放心吧,他不至于非戧著來的。”
王福至這才走出院去。
陶姮轉臉問丈夫:“聽到了?”
沃克沒好氣地說:“不就是叫我要高興嗎?你真的高興嗎?那件事兒,怎么就一下子變成件好端端的事兒了?”
陶姮無聲地嘆口氣說:“難道我還不清楚你是被陷害了嗎?但是你也不要挑他的字眼兒,更不要鉆牛角尖兒。他不也是好心好意嗎?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你入鄉隨俗吧!”
這時,門外響起了停車聲、車門開關聲以及王福至熱情洋溢的迎客聲。陶姮和沃克,就都將目光望著院門了。
沃克問:“我和你,也要出去笑臉相迎嗎?”
陶姮明知他說的是惱火的話,一皺眉,瞪了他一眼。
院門一開,王福至側身請人進來。進來一個男人,又進來一個男人,總共進來了四個男人一個女人,皆著便裝。那女人三十二三歲,高挑身材,瓜子臉,漂亮,稱得上美人兒,是王福至的小姨子。她上穿短袖開領的粉色衫,下穿一條長及膝蓋的碎花裙子,腳上是一雙皮涼鞋,沒穿襪子。
這四男一女中,陶姮見過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她在鎮派出所和他們交涉過。而沃克比陶姮多見過一個男的,他和他們吵過。王福至正經八百煞有介事地替雙方作介紹,四男一女,都裝出初次和陶姮夫妻見面的樣子,也正經八百煞有介事地與他倆握手,說些“幸會”“歡迎”之類不三不四的話,半點兒尷尬也沒有。陶姮見他們并不覺得尷尬,也在心里對自己說“何必尷尬?”這么暗自說過,竟也覺得沒什么可尷尬的了。覺得尷尬的只有一個人,便是沃克。他一副屈辱得無地自容的模樣。陶姮看在眼里,極憐憫。
王福至又將大家往樓里請。一樓的廳堂早已支起大圓桌,擺好了一桌菜。在王福至的指點下,紛紛坐定。陶姮和沃克自然坐在一起,沃克另一邊是夫妻倆都沒見過的那男人,陶姮另一邊是王福至的小姨子,王福至叫她“三妹”,而那幾個男人叫她“麗麗”。她身旁依次是所長、副所長、王福至和一個叫“大力”的男人。四個男人中,陶姮夫婦沒見過的那男人顯得與另外三個男人不同,文質彬彬的,話不多。誰說話時,他便目不轉睛表情平和地望著誰,認真聽對方說的每一句話。王福至沒介紹他,看來也不知道他的來頭。麗麗他們也不介紹,陶姮夫妻更是懶得問,就那么糊里巴涂地圍桌而坐。
王福至取來一個大肚瓶子,內中盛有二斤多酒,還泡著人參、枸杞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一目了然的東西是一只三四寸長的蜥蜴,陶姮看了覺得一陣惡心。
在日光燈管的照耀下,麗麗的臉和胳膊白皙得耀眼。陶姮不由得聯想到了“天生麗質”四個字。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窩在一個小鎮的派出所里,陶姮不禁替她暗自惋惜??伤齾s是那么開朗、快樂,表現出一種對命運和生活的極大滿足。陶姮無意中發現,這小鎮的警花,腳趾上涂了深紅色指甲油……
王福至指著酒瓶子說:“咱就喝咱自家這個?這個好??淳贫伎炫莩舍u油色了!絕對補,還壯陽!”
麗麗半真半假地說:“姐夫,你注意點兒啊。我姐不在家,你別整天又是補又是壯陽的。把自己補的猴急猴急的,哪兒泄去呀?”
于是她的兩位領導一位同事都笑將起來。那來頭不明的男人仍不笑,反而一臉莊重,仿佛下定決心,拒俗氣永不沾。沃克當然也不笑,誓與那男人比賽莊嚴似的。
所長笑過后問:“先說說,你那是拿什么酒泡的?”
王福至說:“哥,里邊的酒咱今晚喝著不跌份兒。你去年給我那兩瓶茅臺,我一帶回來就全灌進去了?!?
所長又說:“那也是別人送給我的。別人送給我的茅臺,肯定假不了,就先對付光了這瓶里的吧!革命工作都快把弟兄幾個的身子骨兒耗空了,該補也得補,該壯也得壯!”
于是他的屬下們又都通趣地笑了。
于是王福至擰開瓶蓋兒,依次給大家斟滿酒。
接下來,無非互相碰杯,無非各顯豪氣,無非大快朵頤,無非你講一段黃段子,我接著講一段黃段子;無非再次彼此滿酒、敬酒,各自一飲而盡罷了。麗麗也講了兩段黃段子,引起的笑聲最持久,她的領導和同事都評價她講的黃段子最黃也最精妙。她為了感謝夸獎,自己主動飲盡了一杯。她白皙的臉兒開始變紅,開始一口一個“姐”地稱呼著陶姮。陶姮已有言在先,說自己絕不喝白酒。作為主人的王福至不勉強她,只給她一個人倒滿了一杯啤酒。對于啤酒,陶姮倒是量不小的。但和對方在一起,她壓根兒沒有放開量的興頭。每次只飲一小口,飲得斯文無比。再者,她的病情也不允許她放開量。
麗麗和她碰了一次杯后,耳語道:“姐你放心,那一千元我們帶來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見面是朋友。那點兒不快,咱們雙方面應該都把它忘了?!?
聽著麗麗掏心掏肺的話,看著她一臉真誠的表情,陶姮想嫌惡她都嫌惡不起來了。而且覺得,若真嫌惡這么一個豪爽的漂亮人兒,反倒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沃克也并沒被冷落,他身旁那個莫測高深的男人,不時地與他碰杯。也許因為對方與別的男人不同的那份莊重博得了他的幾分好感吧,每次他都很領情地喝光,還學某些中國男人豪飲時的樣子,向對方亮杯底兒。丈夫酒量頗大,不說是海量那也差不多。歐洲有酒量的男人們,豪飲起來與中國的酒徒們那也有一拼的。但陶姮還是擔心,他喝那種泡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酒不適應。別一大意不知不覺就醉了,不時以眼神制止。趁別人們都在互相勸酒,她小聲對丈夫說:“悠著點兒。”
丈夫卻聲音挺大地回答了一句:“小意思。”
王福至們聞言,目光全都集中在沃克身上,忽然向他齊舉其杯,嚷嚷著要為中美關系之良好發展干杯!
陶姮暗替丈夫叫苦不迭。
沃克卻安坐不動,話中有話地問:“我知道中美關系前一時期不太好,現在又良好了嗎?”
王福至們皆被問得一愣。
麗麗擎杯站起,振振有詞地說:“中美關系時好時壞很正常,但總的趨勢肯定是朝良好的方面發展,對這一點我們應該抱有充分的信心!而在民間,自從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關系一直是良好的。”
所長贊道:“哎呀哎呀,聽聽,聽聽,咱們麗麗一張小嘴兒多會說話?。】蓯鬯懒?!”——贊罷,放下杯,雙手捂住麗麗的俏臉,嘖嘖有聲地連親幾口。之后又說,“那什么,首輪讓給你麗麗,你先代表中國人民和沃克先生干一杯!”
麗麗嬌言嬌語地說:“人家站起來,舉了半天杯,不正是這個意思嘛!”——接著將杯向沃克一伸,“洋姐夫,要是肯給我面子,咱倆干了這一杯!”
沃克說:“我不姓楊?!?
大家便笑將起來,連陶姮也笑了笑。
麗麗笑道:“姓什么不是重點。重點是,小妹已經叫你姐夫了。干不干?不干我一句姐夫白叫了!”
沃克往起一站,舉杯大聲說:“那我和你喝交杯酒!”
所長們便起哄,都哎呀哎呀地說,看來“中國通”那是真的“通”,連“交杯酒”都知道,你倆這一杯非干不可,要不連中國人民的面子都給卷了!
麗麗低頭看著陶姮笑問:“姐,這可得你批準,否則小妹不敢放肆。”
見大家的目光一齊望著自己,陶姮只得也賠著笑臉說:“我不橫加干涉?!?
于是麗麗繞過陶姮,走到沃克身旁,大大方方地與沃克手臂勾手臂,四目相睇,各自一飲而盡。王福至們則不但叫好,而且大鼓其掌。麗麗歸座后,自滿一杯,又對陶姮說:“姐,我祝你和姐夫凡事順心,永遠健康、快樂、幸福!”——言罷,又一飲而盡。
陶姮真的有點兒被麗麗的豪爽感動了,連說“同祝同祝,我也祝你全家!”——遂將半杯啤酒也一飲而盡。
王福至們則都舉著杯走到沃克身旁,圍住他,輪番與他干杯,沃克一時就顯得難以招架。幸而后院突然響起藏獒的兇吠,所長立刻放下杯,魂不守舍地說:“光顧喝酒了,我還沒看上它一眼呢!它這是聽到了我的聲音,想我了,急了。不行,我得先看看它去!”邊說邊起身走出了屋。
王福至趕緊放下杯跟出去,剩下的三個男人互相看看,也都二話不說地跟出,桌旁轉眼只坐著陶姮和麗麗了。
陶姮推說昨晚沒睡好,頭有點兒疼,得上樓去睡了。麗麗要陪她上樓,她說:“我又沒喝多少酒,你坐著別動了。”麗麗倒也孩子似的聽話,就真坐著不動,望著陶姮上樓。陶姮剛上兩級臺階,聽麗麗親昵地叫了一聲“姐”。她扭頭看麗麗,麗麗說:“姐你要是信得過我,那也就信我姐夫好了。他挺有辦事兒能力的,某些事兒,你完全可以交代給他,讓他代勞。他辦不了的,還有我。”
陶姮笑著點了點頭,也說:“替我關照點兒你那位洋姐夫,別讓他們把他灌醉了?!?
麗麗說:“姐放心吧?!?
陶姮回到房間,坐在床邊,想想雙方的關系竟一下子變得這么親密無間了似的,半天轉不過彎子來。然而現在的關系畢竟比互相厭惡敵對的關系好,哪怕是逢場作戲,也還是要好,便也覺得欣慰。進而又想,酒真是好東西……
在后院,所長與藏獒百般親熱,問這問那,包括沃克在內的四個男人,圍一圈看著,或夸獎那狗樣子的威風,或稱贊所長對那狗的真切關懷。
所長蹲著,摟著大狗的脖子,又問王福至狗吃食的情況怎么樣?
王福至說不挑食,每天仍吃得很多。
所長又問:“鎮上那幾個賣肉的,還肯給些骨頭什么的嗎?”
王福至回答:“肯,肯,一聽說您的狗養在我家,都爭著給呢!尤其商場邊上擺攤兒那矮胖子,每次一看見我,都主動叫住我,上趕著給。我拿的東西多,不想接他還不高興呢!端午節前我到鎮上去趕集,他又叫住我,當場切下三斤多五花肉來叫我拎上,說是也給您的狗過節。”
“結果你把肉自己做著吃了吧?”——所長問得很嚴肅。
王福至一迭聲地說:“不敢不敢。那怎么敢呢?那不太辜負您的信任了嘛!”
副所長笑道:“瞧你嚇得這副熊樣兒!所長在開玩笑你聽不出來呀?”
王福至這才放松一臉肌肉笑了。
所長又問:“你說那矮胖子,他姓什么?”
王福至撓頭道:“這我還真不知道,沒問過?!?
所長就把臉轉向叫“大力”的屬下說:“你記著,這幾天內就替我謝謝他?!?
大力諾諾連聲。
副所長接著說:“再問問他,有沒有什么需要咱們服務一下的事兒。”
所長放開狗,站起來,下達指示般地說:“對。一定要問。對于好人、良民,今后我們的責任心要更多些,更大些?!?
王福至卻訴起苦來。他說他家冰箱里幾乎都塞滿了留給狗吃的骨頭和下水什么的了,自己需要冷藏的東西都放不進去了。
大力說:“現在家電下鄉,給補貼,多好的機會,再買一臺嘛!”
王福至說:“我那臺冰箱差不多還是新的!不是因為替所長養狗,我家一臺冰箱就足夠用了!”
所長就扭王福至耳朵,教訓道:“你小子,跟我來這套!不是看你小姨子的份兒上,我還不用你養呢!”
王福至夸張地吱哇亂叫。
所長放開他耳朵,對副所長說:“他也有他的道理,那你就看著再從哪兒給他弄一臺送來吧?!?
副所長說:“沒問題,盡快落實?!?
大力隨后說:“兩位領導都別操心了,包我身上?!薄ゎ^問王福至,“給你弄臺三開門的,七八成新的行不?”
王福至眉開眼笑,連說多謝。
大家又回到桌前。大肚瓶子里的酒已經喝光,就都開始喝啤酒了。一邊喝,一邊東拉西扯。酒的好處之一那就是,在人喝到半醉沒醉的時候,沒意思的事兒也能講得聲情并茂,而聽的人同樣也能聽得樂不可支。沃克插不上嘴,只有充當表現出色的聽眾。那時的沃克,變得更像剛才那個莫測高深的男人了。不管誰講什么,男盜女娼也罷,雞毛蒜皮也罷,官場陰謀也罷,文人丑聞也罷,總之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人家,認真地聽,友善地笑。不必別人勸,還一邊聽一邊自斟自飲。這美國佬兒已醉到了六七分程度。已忘了他昨天在鎮派出所遭受到的誣陷和恥辱。仿佛,他覺得自己已混進中國哥們兒之間了。感覺良好,愉快得一雙淺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不知誰一句話提到了,大家的話題集中于昨天公路上發生的那件事了。王福至一會兒學省城那位局長說話的腔調和行為舉止,一會兒又學縣里那位副縣長。他居然還有幾分表演天賦,學得惟妙惟肖,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而麗麗,則從沃克手中輕輕奪過去杯,小聲且溫柔地對他說:“我姐怕你喝高了,讓我替她照顧你。聽話,別喝了,吃點兒菜吧。姐夫,王福至!別凈耍活寶了,把這幾樣菜熱熱去!”
王福至這才停止小品表演,盡主人的義務熱菜去了。
麗麗又小聲對沃克說:“等熱菜上來了,先吃豌豆角燉山藥,連湯也喝了,山藥對男人的身體有好處。他們還得聚半天呢,你要不愿陪著,那就先上樓去。”
沃克卻說:“你真好??晌以敢馀阒K麄冎v的事兒都很有意思,我愛聽!”
話題一集中于昨天公路上發生的事件,那來頭不明莫測高深的男人忽然打開了話匣子,看去他也有六七分醉了。他一作出打算鄭重“發言”的樣子,所長噓了一聲,于是大家皆安靜下來,個個洗耳恭聽。
他說:“受槍傷的那人沒死。”
僅這么一句話,頓時又將安靜打破了,大家議論紛紛。有的說,那么近挨了一槍,而且是獵槍子彈,怎么能不死呢?那小子命也太大了吧?有的說,要是死了,咱們那位副縣長不判刑才怪!這沒死,可太便宜了他,興許寫份檢查,承擔醫藥費,私下里再塞給對方點兒錢,事也就過去了,以后該怎么當官照樣怎么當官。還有的說,那就要看挨了一槍的是個什么樣的人了,如果攤上個刺兒頭,更或者攤上個刁民,恐怕沒那么容易完事的……聽大家的話的意思,都有點兒因為那個人居然沒死而郁悶。
來頭不明莫測高深的男人又說:“雖然沒死,卻沒脫離生命危險,還在搶救之中。一個腎被打碎,摘除了。子彈斜著穿過肚子,從左背洞出,擊斷了兩根肋骨……”
大力一拍桌子,解恨地說:“活該!”
“新聞發言人”問:“你和那人有仇?”
大力說:“我不是和那人有仇。我和那人連見也沒見過,根本不認識。我是沖那姓韓的副縣長說活該!活該活該活他媽的該!人死了才好!……”
“大力!你醉啦!別滿嘴胡說八道!”
所長對大力嚴加制止。
副所長卻說:“沒事兒,讓咱們大力嘴上發泄發泄吧。劉巡視員是自己人,今兒咱們飯桌上不論說什么,他都不會出賣咱們?!薄f著,拍拍那位被稱作“劉巡視員”的男人的肩,信賴地問,“是吧,‘劉巡’?”
在樓上,陶姮獨自待得怪無聊。她走出房間,站在露天陽臺上望夜空。夜空澄清深遠,月亮很大很圓,星星很多很亮,銀色月光灑遍大地。百米開外另一戶人家的屋脊上,有一大一小兩只貓的影子從容不迫地散步,一聲也不叫。端的夜色撩人。她聽到樓下開始談論昨天公路上發生的事件了,就隱在樓梯口,想要暗中聽個端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盡管自己已經被絕癥緊緊攥住,沒多少時日可活了,而且還愿之事也不知能否順利,但對某些親眼目睹之事件的好奇心,居然還是那么強烈。
她聽到那位被稱作“劉巡”的男人說:“副所長,稍微糾正一下你的話啊,除了都別說黨不好,在這個前提之下,我保證大家不論說什么我都不見怪,也不匯報。朋友之間嘛,相處要厚道,哪說哪了。我跟副所長,我們是中學時的好同學。他總對我夸所長好,我想,那我得結識結識,所以今天晚上才跟來了。所長,以后我這中學好同學有什么配合不周之處,還請多擔待?。 ?
她又聽到所長說:“我對我們副所長的評價一向很高,我倆互相支持,配合得沒說的!……”
樓下的話題一下子又變得東拉西扯了,陶姮沒耐心聽了。剛欲轉身再進入房間,聽到話題又繞回昨天的事件上了,不由得止住了腳步。
樓下,麗麗敬給“劉巡”一支煙,并且按著打火機替他點煙。他緩吸一口,享受地吐出一長縷煙霧,悠悠然道:“也算他倆倒霉吧!省城那位蔡局長,剛剛通過組織部門的考察,調令都下來了,過幾天就正式宣布,一宣布就當副市長了。那權力更大了,以后再升還有空間,偏偏趕上了那么一場事兒,太背運了。副市長肯定是當不成了,檔案里從此有污點了,永遠不可能再升了。現在的官場,一個空位置許多人爭,檔案清清白白的還重用不過來,黨又為什么非提拔一個自己把聲名搞臭了的人呢?……”
“劉巡”一支煙吸得特享受,那番話說得也特享受。大家就都點頭,都說“那是那是”。表情也都很欣慰,好像那位蔡局長的倒霉,使在公務員體制內的每一個人便都多了往上升的機會似的。盡管一個小鎮派出所的干警們,與省城的局級官位之間,隔著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一輩子也達不到的距離。
大力迫不及待地說:“咱不談那局長了,談那副縣長吧!”
“劉巡”看他一眼,表白道:“我是真替他惋惜。我倆雖不認識,但聽說他當官當得很低調,在局長的位置上,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地為黨工作了十幾年……好,不說他了,說咱們縣那位韓副縣長。我接下來說的可是最新內幕,還是剛才那句話,哪說哪了。他更是一個倒霉蛋。不知道他怎么認識了省城那位蔡局長的,聽說人家高升了,就一次次邀請人家,非要陪人家進山去打獵。人家盛情難卻,結果就來了。老百姓手里沒獵槍了,早收繳上去了。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搞到一把,還是支新的。其實昨天他倆白進了一次山,什么也沒打著。挨槍的那個人的家屬,今天鬧到省委去了。一二十人,在省委門前吵吵嚷嚷了一上午,把省委書記氣壞了。咱們省這幾年挺消停的,他們那一鬧,就聚了不少圍觀的,影響壞透了??偠灾?,他徹底完了。據說省委書記已經批示了,要依法懲辦。單憑非法攜帶槍支這一條,就夠判他三年五年的。更何況還開槍傷人,還造成了極惡劣的社會影響……”
大力又一拍桌子,振聾發聵地說出一個字:“好!”
“我也就知道這么點兒最新消息,毫無保留,全說了?!?
“劉巡”摁滅煙,結束了他的“新聞發布”,看著麗麗溫文爾雅地說:“請給我倒杯水,好嗎?”他將“好嗎”二字,拖出了那么一種膩不啦唧的語調。同時他的目光,也開始變得色迷迷的了。
王福至卻不懂事兒地搶先站起來說:“我去我去?!?
麗麗也緊接著站起,白了她姐夫一眼,嬌嗔地說:“顯不著你,人家劉巡請我去倒!”
王福至嘿嘿一笑,識相地又坐下了。
麗麗離開后,沃克起身上廁所去。
麗麗擎了一杯白開水回來,恭恭敬敬地放在“劉巡”面前,接著就站在“劉巡”身邊,一口口吹手指。
“劉巡”仰臉看著她問:“燙著了?”
她也低頭看著他,嫵媚一笑,以惹人心疼的模樣說:“可不唄,都燙紅了?!?
“劉巡”還要認真地問:“真的?”
麗麗將一只手朝他一伸,噘起嘴道:“還騙你呀?不信你看嘛!”
“劉巡”就抓住她那只手,拉至眼前細看,并說:“確實燙紅了,對不起對不起,就坐這兒吧?!?
麗麗就乖乖坐在了他身旁也就是沃克的那把椅子上。
沃克回到桌前,見自己的座位被麗麗坐了,一聲不響地坐在了陶姮坐過的椅上。撒了一大泡尿,酒精隨尿排出不少,他又耳聰目明起來,不想回樓上去,還愿聽幾個中國鎮一級的縣一級的大小吏們說些他從沒親耳聽到過的中國故事;活像一個愛聽鬼故事的小孩子,沒聽夠。
王福至問大家需要上茶不。
都說那就上茶吧。
于是王福至撤下酒,將一大壺茶放在桌上,并給每人換了一只茶杯。這農民家里的飲具還挺全,還成套,一套套的還挺好看。分明,他經常在家里接待一撥撥鎮里縣里來的客人。
大家喝茶時,“劉巡”問大力:“你跟韓副縣長有什么過節?”
不待大力開口,副所長替他解釋:“他倆能有什么過節呢,只不過那姓韓的對我們派出所太不公平了!他不是分管過一時期治安嘛,到我們鎮上來架子烘烘地視察過,抓住我們派出所一點兒雞毛蒜皮的警風警紀問題不放,大做文章,結果把我們好不容易保持住三年的模范榮譽給取消了……”
“劉巡”就說:“身為領導干部,首要的政績之一就是抓典型,也是工作能力的一種證明。抓住了就得弄出動靜來,只有弄出動靜才會引起上級的關注。只有被上級關注了,自己才會進入上級的視野,才會有被提拔的可能。韓副縣長,我是熟悉的。當年我倆都在副縣長的候選名單上,我這人不太善于鉆營,結果他就上去了。可我從沒嫉妒過他,客觀地講,他那副縣長做得一向還算稱職……”
他說時,每個人依然認真地聽,如同聽指示,聽教誨。而他的話雖然表達著同情,嘴角卻難掩一種內心快哉的笑意。并且,他的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摸在了麗麗細皮嫩肉的大腿根兒那兒。
麗麗也說:“就是?!畡⒀病脑捨覑勐?!人家那次來鎮上視察的時候,其實也沒架子烘烘的。”
大力反駁道:“口口聲聲代表縣委縣政府,還不算架子烘烘的?我是替所長恨他,要不是他搞那么一下,咱們所長調縣里去了,家也會跟著搬縣里去!咱們副所長,那現在是咱們所長了……”
麗麗聽他如此一反駁,吸起煙來,垂著目光看煙頭,不說話了。而她的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放在了“劉巡”的手上,擺弄他手指。
沃克無聲地笑了。
所長們的目光一時都奇怪地望向他。
他則單望著大力說:“你這人,太可愛了。我要是你領導,沒法不喜歡你?!?
所長擼了大力的后腦勺一下,嚴肅地說:“我們大力當然可愛啦!不過大力啊,當著‘劉巡’的面兒,凈說些半醉不醉的氣話,那可顯得太沒政治覺悟了是不是?歸根結底,咱們是為黨工作。為黨工作,受點兒委屈算什么?至于我本人能不能調到縣里去,那就更不算個事兒了。真調我走,我還舍不得離開你們呢!”
和沃克一樣高大的大力,就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嘿嘿笑了。
所長又望著“劉巡”,話鋒一轉,試探地問:“‘劉巡’,咱們雖然初次見面,可我們都拿你當朋友了,我覺得你也拿我們當朋友了。有件事,我還真得請教請教您……”
“劉巡”那只手還戀在麗麗的大腿根兒,他謙虛地說:“請教那實在擔當不起,您只管問。幫不上忙,那我也能幫著出出主意啊?!?
所長說:“就是,依你看,我們所那模范,能不能再爭取回來?如果還能,我們應該再怎么努力?我本人對榮譽倒是不太看重的,但我們全所的同志們,還是需要那么一種榮譽的激勵??!”
副所長接著說:“是啊是啊,我們全所,都是有榮譽感的好同志。‘劉巡’,你一定得指點指點迷津。剛才光說別的了,差點兒把這么重要的事兒給忘了!”
麗麗用自己的肩碰了碰“劉巡”的肩,也說:“劉巡,我們所長和副所長可是從不求人的,他倆一塊兒開口求您了,您無論如何得指點指點我們該怎么做,不該怎么做,何況我們是為了把黨和人民交給的工作做得更好。”
“劉巡”一邊聽她柔聲細語地說著,一邊“嗯、嗯”連聲。倆人碰在一起的肩頭,像都涂了膠,粘住分不開了。他塞了牙,向王福至要牙簽。王福至像央視的“春晚”總導演似的,運籌帷幄,不敢有半點兒的粗心大意,直到此時其實仍承受不小的心理壓力,生怕在哪一個細節上考慮不周,使大家高興而來,掃興而去?!皠⒀病鄙焓忠灰篮灒笛哿?。
“劉巡”看出他家沒有,寬宏大量地說:“不一定非得是牙簽,隨便找個什么能剔牙的就行。”
麗麗說:“那怎么行!”——白了她姐夫一眼,訓道,“就想到了你家可能沒有,幸虧我帶了一包。”
她說罷,起身走到衣架那兒,從她的小挎包里取出了一個漂亮的小塑料盒,打開來,一一將帶紙封的牙簽分給大家,連她姐夫也分給了一支。
于是大家都夸她想得周到。
頂數所長夸得最到位,他說:“我們所如果缺少了麗麗可怎么得了啊!”
麗麗那張浮現了兩朵微紅酒暈的臉上,就又濡上了兩朵羞暈,更紅了,也更俊俏了。
“劉巡”一手掩口,斯斯文文地剔了一會兒牙,顯然在思考。包括沃克在內的每一個人,便都剔起牙來。那會兒氣氛很肅靜,仿佛共同在進行一種儀式。
終于,“劉巡”將牙簽放入煙灰缸,吸起了一支煙,照例是麗麗替他點燃的。
于是大家全不剔牙了,也全吸起煙來;氣氛卻還是那么肅靜。
“你們的事兒,說容易,也容易。說難,比咸魚翻身還難。”
到底,“劉巡”是又開口說話了;而大家全都指間夾著煙,屏息斂氣,洗耳恭聽地看他。
他接著說:“全縣那么多鎮,每年只評一兩個模范派出所,競爭激烈,這一點你們心里都是清楚的。何況你們所,是被韓副縣長給摘掉了榮譽稱號的,已成事實,又變成模范所,憑什么?難就難在這兒。你們說,憑什么?”
所長、副所長和大力默不作聲地你看我,我看他。王福至直嘬牙,嘬出一陣嘖嘖之聲,仿佛是在以此證明,他最了解那種難度。
麗麗就又板著臉訓她姐夫:“你出的什么怪動靜?真討厭!”
王福至尷尬之極,連說:“不敢出聲了,不敢出聲了。”
沃克一會兒將目光盯在這個人臉上,一會兒又扭頭注視著那一個人的臉。這美國佬兒此時明白了——敢情今晚這幾個不尋常的中國人聚集在這里,不只是因為他的事兒,更因為他們自己的事兒。那事兒表面聽起來事關榮譽,而實際上事關他們各自的切身利益。只不過他們都不那么直說,借著榮譽來說事兒。他越聽越有趣,一心非聽個結果不可。
“但是呢,說容易,我想也容易。韓副縣長現在出事了,差不多等于身敗名裂了。那么,他以前所做的事兒,是否正確,也就有理由認真認真了。這樣吧,你們寫一份申訴材料,我替你們轉給縣里各位領導。你們要強調是強烈要求恢復你們所的模范稱號,這樣呢,實際上就避開了參與榮譽的競爭。有錯必糾,符合黨的工作原則嘛!我跟縣里幾位領導關系都不錯,我再助你們一臂之力,從旁發揮發揮必要的個人影響。你們看,這么辦如何?”
不待所長開口,麗麗已問:“您的意思是,包您身上了?”
她的手同時在桌下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并且與他的手五指交叉,輕輕相扣。
“劉巡”猶豫一下,反問:“麗麗,你說呢?”
麗麗嫣然笑道:“我的理解,就是包在您身上了啊!”
“劉巡”也一笑:“那,就是你理解的那樣啰!”
于是另外五個男人也都笑了。所長、副所長和大力笑得極為悅然。王福至笑得如釋重負。而沃克笑得心滿意足。妻子早已離開了,他還奉陪著這幾個不尋常的中國人,不僅是為了能使自己的清白得以順利刷洗,也同時為了在酒桌上了解幾個自己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中國人。他覺得,后一個目的他完全達到了,因而這一個晚上他賠上再多的時間也是特值的。這時的這一個美國佬,酒勁兒完全消散了。
王福至忽然大聲說:“不聊別的了,不聊別的了,都到院子里去,大家樂和樂和!我特意為今天晚上買了幾張歌曲碟,能唱的唱,想跳舞的跳舞!”
“劉巡”第一個站起,正中下懷地說:“我聽副所長說,麗麗跳舞跳得可好了,今晚那得上心思地教教我!”
麗麗笑道:“也就一般水平,不過只要您高興,我當然要陪您跳個夠!”說罷,親密倍加地挽著“劉巡”率先走到院子里。
大力已幫王福至抬電視機什么的去了,桌旁一時只剩下了所長、副所長和沃克。
沃克不無請示意味地說:“我妻子身體有點兒不舒服,那我先回房間了!”
所長似乎沒聽到,微瞇雙眼在想心事。副所長朝他笑笑,點一下頭。沃克離開后,副所長對所長說:“我看,算是搞定了?!?
所長說:“但愿如此吧?!?
二人便也起身離開了房間……
沃克回到樓上,見陶姮站在窗前;他走到她身旁,見王福至和大力已將電視機抬到了院子里。
妻子也不轉臉看他,望著院子問:“高興了?”
他說:“是的?!?
她又問:“沒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感覺了?”
他說:“基本上沒那種感覺了?!?
她不再說什么,二人之間陷入了一陣微妙的沉默。那令他感到了某種難以適應的別扭,于是將一只手從她背后繞過,摟著她另一邊肩,主動地說:“我覺得,喝醉了的中國人更可愛一些?!?
她說:“那要看醉到什么程度了。”——一動未動,仍望著窗外。
“當然是他們那種半醉不醉的程度。”
“那么你也當然覺得麗麗很可愛了?”
“你呢?你怎么看她?”
她不回答。
“我覺得,她身上有潘金蓮的特征,就是你們中國男人贊美女人的那兩個字——‘尤物’的特征。她身上也有阿慶嫂的特征,鬼機靈,還善解人意,總之不使人反感?!?
她這才將臉轉向他,特別莊嚴地問:“其實,你想說的是她對你很有吸引力是吧?”
他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道:“如果一位美國名牌大學的教授被一個中國小鎮上的女子所吸引,你不是應該感到驕傲嗎?”
陶姮將肩頭一扭,擺脫了丈夫那只手,低聲說:“我累了。”——說罷,走到床那兒,脫了鞋,和衣躺倒下去。
沃克轉身看著她又愣了片刻,跟過去,也脫了鞋和衣躺下。他想從后摟抱著她,可她將他的手從胸前抓起,甩開,冷淡地說:“聽明白,我累了,希望能很快入睡,請別煩我?!?
他問:“連衣服也不脫了?”
她說:“對?!?
然而她的希望立刻落空,因為院子里的一只大燈亮了,并且同時響起了麗麗的歌聲: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好在話筒的音量開得不大,麗麗又是在小聲唱,聽來嗓音也還算甜美,陶姮倒也不覺得多么受滋擾。她白天睡了一大覺,到現在精神還挺足,實際上既不累,也無困意。
丈夫說:“我去要求他們別唱?”
她說:“不用。”
麗麗唱罷,不知哪個男人唱起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因為那幾乎等于吼,不要說陶姮,連沃克也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
他一躍而起,憤然道:“如果這還不提出抗議,行嗎?!”
陶姮拖過一只枕頭,壓住耳朵,而這等于同意了丈夫的主張。
沃克怒氣沖沖剛一走到院子里,麗麗立刻說:“別唱了別唱了,咱們這么唱,人家夫婦倆想早點兒休息也不可能了!”
吼唱著的是大力,他收聲看一眼手表,意猶未盡地嘟囔:“還不到十點呢?!?
麗麗一把從他手中奪過話筒,嚴肅地說:“那也不許唱了!我說不許就不許,誰都不許唱了!”
仿佛,她不但有資格,而且有無可爭議的權威那么禁止似的。
一時間,所長等五個男人面面相覷。
王福至也從她手中將話筒奪過去,斥責道:“領導們正高興著,你這是干什么你!”
麗麗指著她姐夫又大聲說:“王福至,沒你做主的份兒,把話筒給我乖乖放下!”
王福至沒聽她的,將話筒朝所長一遞:“別理她。在我家,我當然有做主的份兒!”
包括沃克在內的幾個男人,全都將目光集中在所長身上了。
麗麗也眼望所長,手指著沃克說:“人家就是想要抗議的,非得人家把抗議的話說出口呀?自己高興了,也要想到別人高興不高興,讓人家把不高興表現出來,那搞得大家好意思嗎?”
“劉巡”說:“麗麗批評得對,批評得很對?!?
所長說:“那,都聽麗麗的吧。”——望著沃克問,“我們不唱了。我們小聲放幾段音樂,跳一會兒舞,應該是可以的吧?”
沃克此時反覺不好意思了,連說:“可以可以,其實我也不是……”
他想說不是出來抗議的,干張了幾下嘴,將后半句咽回去了。那么說誰信呢?
王福至迅速地換了盤碟,院子里飄蕩著柔曼動聽的音樂了。幾乎與音樂響起是同時的,麗麗輕盈地旋轉著身子到了所長跟前,雙手拎起裙邊,行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屈膝禮。裙子本不長,又被她雙手拎起,看去像芭蕾舞裙那么短了,沃克看她那兩條白皙的長腿看得發呆,他被她行屈膝禮的姿態迷住了。
所長頗紳士地將麗麗扶起,并朝“劉巡”翹翹下巴。麗麗又蝴蝶似的旋到了“劉巡”跟前,同樣行了一個屈膝禮?!皠⒀病眳s往后退了一步,慚愧地說:“這是一首‘探戈’舞曲嘛,我哪里會跳那個呀!”
“我會!”沃克的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一愣。他覺得自己如同一臺開關失靈了的錄放機?!拔視倍质亲孕袕男厍焕铩安シ拧背鰜淼?。
另外五個男人全都愣了一下,已經站起的麗麗略一猶豫,立刻又一笑,輕快地走到沃克跟前,沒再行屈膝禮,而是將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舒緩一擺,小聲又滿懷敬意地說出一個“請”字。
沃克迫不及待地握住了她的手,覺得她的小手綿軟又滑潤,于是二人跳起了“探戈”。在中國南方的農村,在一個大農家院里,一位美國教授和一位小鎮警花伴著音樂翩翩起舞,而且跳的是“探戈”,實在夠得上是一道農村風景了。院子里的哪一個人都沒注意到,對面那幢小二層樓的樓脊上,不知何時,已趴著幾個被這院子里的熱鬧所吸引的孩子了。
然而陶姮卻發現了。院子里沒人再吼歌了,但丈夫也沒及時回到房間里,她很奇怪,起身走到窗前朝院子里看,正看到麗麗的上身擔著丈夫的長胳膊朝后仰,同時高高踢起一條好看的白腿。那院子是鋪了水泥的,水泥面兒抹得光光滑滑的,溜平。但那也畢竟是水泥的而非是鋪了大理石的,一對舞著的男女,卻像是在宮廷那種鋪了大理石的地面上一樣舞得全身心地投入,舞得帶勁兒而又亢奮……
就是在那會兒,陶姮不想看下去了,一抬頭發現了趴在對面樓脊上的孩子們。
她轉過身,靠著窗臺發了一會兒呆,翻出安眠藥服了一片。又發了一會兒呆后,再服了一片……
不過沃克和麗麗也并沒能將那一曲“探戈”跳完,王福至生氣地換了一盤碟,“探戈”舞曲改成“華爾茲”舞曲了。也多虧王福至換了碟,否則,五十六歲的沃克這個美國老男人,也許就要因為氣喘吁吁腳步亂套而被麗麗旋帶得大出洋相了。
麗麗卻沒事兒似的,不喘也沒出汗?!叭A爾茲”舞曲一起,她又跟“劉巡”跳了起來。
沃克卻還不愿回到房間里去,他一時因為眼里只有麗麗,心里完全沒有陶姮這位妻子了。其實他的存在已經應該有點兒自覺尷尬,因為所長等三個領導和同事關系的人,那會兒站在一處,都成心不看他了,更不打算跟他說話。然而他卻真的覺不出自己實際上是被冷落在一邊了。或者,他也感覺到了,卻不在乎。他還沒跟麗麗跳夠,暗自在乎的也是別的。王福至走到了他跟前他都沒覺察。
王福至沒好氣地說:“哎,你該回房間就回房間吧,把你老婆一個人撇房間里,不怎么像話吧?”
他仍目光追隨著麗麗說:“沒事兒?!?
他的話將王福至氣得直翻白眼。
他卻還要問:“你小姨子,怎么連‘探戈’也會跳?”
王福至說:“那講起來話就長了,以后再告訴你?;胤块g吧,回房間吧,陪你老婆早點兒休息才像話!”
沃克幾乎等于是被王福至推進了樓里。不過沃克還是并沒上樓去,他斜倚門框站在樓門內,望著麗麗和“劉巡”跳完一曲,坐下飲了幾口茶,與圍在她身邊的幾個男人說笑了一陣,站起來又和所長跳。
他暗自驚訝于她對跳舞有那么高漲的興致也有那么良好的身體素質。同時,這位美國教授心頭涌起一大股蒼涼之感。以前他還沒太覺得自己老,在中國的農村,在這一個大農家院兒里,半輪“探戈”,使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老了。更確切地說,是一個出落于無名小鎮的,嫵媚又精力充沛的中國女子使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老了;正如剛才陶姮望著他和麗麗跳舞時,倍感空前孤獨那么忽然。
當院子里終于安靜下來,沃克回到房間里時,陶姮已在兩片安眠藥片的作用下睡得像死過去了一樣。
他帶著毛巾什么的下樓去沖澡,在沖澡房門外碰到了麗麗。她只著短褲和一件雞心領小背心,豐滿的乳房將小背心脹得鼓起很高。月光下,她身體裸露的部分如同白玉雕成。
美國老男人被她白皙的膚色晃得頭暈目眩。
中國女子要是白起來,那也絕對稱得上是“白種人”的。
他強自鎮定地攔住她問:“為什么你只對他們二人行屈膝禮,對我就不?”
她將拿著東西的雙手背在身后,向他俯著身子對他耳語:“那是逢場作戲。”
他剛才暗自在乎的正是他問的這件事兒,聽了她的回答,心里不那么失衡了。本來他以為,在她心目中,他是低于她的所長和那位叫“劉巡”的一個男人。她的耳語,使他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她又那樣子對他耳語:“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他連想也沒想就告訴了她。
她飛快地一個數字也不差地背了一遍,問:“對吧?”他連連點頭。
“記住了?!薄倘灰恍?,貓似的悄無聲息地上樓去了……
沃克在沖澡房里往自己汗毛濃密的由于出汗而發黏的身體上打肥皂時,有點兒惴惴不安。他想不明白她為什么需要他的手機號碼,更不明白為什么她開口一要,自己就那么樂意地告訴了她。即使在美國,他也不會那么隨便地就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一個幾乎完全不了解的人的,哪怕對方是一個美女。而且,尤其當對方是美女時,已婚的有身份的美國男人反而會更謹慎的。要說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那也等于是自己將自己看成一個不諳世事深淺的小孩子了。事實上他預感到了,在自己和那個叫麗麗的堪稱“尤物”的中國小鎮美女之間,肯定將會有些故事發生了。那是幾乎全世界一切男人都喜歡的一類故事嗎?對于這一點,他則沒有多大把握了。那類故事,往往也會使男人們,尤其結了婚的男人們焦頭爛額的。與其說不明白,還莫如說是假裝不明白。因為假裝不明白,起碼可以減少一些罪過感。是的,他內心里同時也產生了罪過感,覺得很對不起正生著病的妻子。那種罪過感使他往身上多打了一遍肥皂,也搓出了更多的泡沫。
然而,除了不安,除了罪過感,還有第三種心情使他處于心花怒放般的狀態,那便是久違了的激動萬分。當年——對于人有限的生命,那真是很遙遠的當年了;當年他第一次成功地邀請陶姮與他共進晚餐時,那種激動萬分的心情也是足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的……
那一夜,一向睡眠狀態很好的五十六歲的美國佬失眠了。與不安有點兒關系,與罪過感也有點兒關系,與激動萬分的關系更大些。但主要都不是因為那些關系——隔壁房間里不斷地傳過來床頭撞擊墻壁的響聲,兩個房間的床頭所靠的是同一堵墻;那堵墻又不是厚厚的承重墻,只不過是單磚的間壁墻。有幾次間壁墻被床頭撞擊時,他都感到了整面墻似乎在顫抖,生怕再來那么幾下,墻會轟然倒塌。
然而妻子睡得像死過去了一樣。
他知道床頭為什么不斷地撞擊墻壁。
還能為什么呢?肯定是因為麗麗在隔壁的房間里啊!
但在隔壁房間里的那個男人是誰,他就猜不到了。教授用排除法排除了王福至和大力,接著將副所長也排除掉了。那么就只鎖定兩個男人了,在剩下的兩個男人之間,他再也無法從中斷定一個了。麗麗邀請那兩個男人跳舞時都拎起裙子行了屈膝禮,一想到這一點他又妒火中燒起來,按麗麗的說法,她那是在“逢場作戲”。
那么現在又是怎么回事呢?又該作何解釋呢?“逢床作戲”么?
但是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被那叫麗麗的女子“逢床作戲”地對待對待啊!被“逢場作戲”地對待沒有自己的份兒已成鐵的事實,卻還要隔壁聽到她“逢床作戲”地對待別的男人時弄出的不斷響聲,這使他不但妒火中燒而且惱火透頂。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得也起身服了一片安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