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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獻給所有曾“認識”保爾·柯察金的人們。

任何事物都必退歸于歷史;只有一種事物始終盤桓于現實,并導引我們作客觀和公正的思考——那就是關于人性內容的詮釋……

梁曉聲

保爾·柯察金這一文學人物被尷尬地夾在階級斗爭的史頁中了;冉阿讓卻穿過巴黎街頭階級對階級浴血奮戰的戰場,從他所處的《悲慘世界》走到了二十一世紀,并始終受到我們今人的敬愛——這意味著:人性仁慈的美點尤其閃耀光輝……

一九八八年,大約四月里的一天,我接到了一次北京市內電話。對方是深圳萬科影視公司的編輯寧靜武。當時我不認識他。此前也從未與“萬科”的人有過任何接觸。

他說,“萬科”決定將蘇聯的那一部著名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改編為二十集電視連續劇。并且,多方征求意見后,希望由我執筆……

“什么?!……”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以為自己聽錯了。雖然電話傳音很清楚。雖然小寧說得相當明白。

我不禁反問:“是烏克蘭盲人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那部小說么?”

他回答正是。

于是我一連串問了幾個為什么——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策劃?是“上邊”布置的制作任務?還是你們自己一廂情愿地想要擠上“獻禮”快車?是經濟利益的驅動還是心血來潮的好大喜功?出發點是配合政治思想宣傳,還是企圖制造熱點話題,以抬高公司的知名度,以達到兼及廣告之目的?……

總之我困惑多多。

小寧在電話那一端被我問得沉默良久。

我忽然意識到我問得很傻氣——因為我們實際上已處在一個許多人對另外許多人做什么事不問為什么的時代。

小寧終于又開口了。

他說非是“上邊”布置的什么制作任務。說與國慶“獻禮”也沒有絲毫關系。說影視公司嘛,總是要拍影視作品的呀!說他們認為,在中國,憑保爾·柯察金的知名度,重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許會有不低的收視率……

于是輪到我沉默了。

“希望您能答應……”

小寧說得很懇切。

但是我語調溫和又堅決地回絕了:我頸椎病重,終日備受折磨,豈敢不自量力地改編二十集電視劇!我還非常想念老母親,打算“回家看看”……

但卻不愿使小寧這位編輯沮喪,最后又說:“這無疑是非常奇特的策劃。敢發奇特之想,亦屬難能可貴。中國人一向的思維惰性,在于太循規蹈矩。我愿做些力所能及的純粹的義務,比如幫助在北京乃至全國物色改編者,比如抽出些時間參加改編宗旨的討論,比如拋磚引玉提供些情節發展的建議,比如請在京的蘇俄文學專家們開幾次必要的座談會,聽聽他們的忠告……”

這些話,也是實話。是既說了,就要說到做到的。

從放下電話那一刻開始,保爾·柯察金便像一位久違了的,早已被記憶淡忘了的朋友,忽一日又有了關于他的最新的信息,便開始因他而陷入沉思了。

大約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亦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讀過了,不,確切地說,是看過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因為那是一本連環畫。字很少,每頁下方最多三行而已。是在小人書鋪看的。

那時,肯定已有電影在中國放映了吧?我沒看過,不敢斷言。根據原著改編的電影《保爾·柯察金》,究竟是哪一年開始在中國放映的,我至今并不清楚地知道。

后來我又看過了另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仍是連環畫。不同之處是,后一本的畫頁是藍色的,是從黑白電影中按照情節發展的連貫性逐格拍下來,然后印刷到連環畫上的。當年我們將那一類連環畫叫“電影小人書”。我從那上邊看到了電影中的保爾、冬妮婭、朱赫來、麗達、達雅、保爾的母親以及哥哥,以及他的朋友謝寥沙……

“電影小人書”中的演員們,和繪畫小人書中的繪畫人物們,一個個竟那么地相像。幾十年后我明白了,無論是當年小人書中的繪畫人物們,還是當年電影中的演員們,皆忠實于原作插圖中的人物。而在西方早期影視中,這一點幾乎形成一條經驗。既然先有文學作品,既然作為文學作品的欣賞受眾,早已對插圖中的人物形象全盤接受,先入為主地給予形象認可,那么后來的影視作品,便很關照很尊重受眾的這一種仿佛稔熟的心理。八十年代初,在中國的電視里,播放過連續劇《大衛·科波菲爾》,看過的人如果對劇中的人物形象仍保留著記憶,那么如果再去翻一翻有人物插圖的長篇小說,將肯定會承認,劇中人物形象幾乎就是原著人物插圖的翻版。同樣典型的例子自然還有《約翰·克利斯朵夫》《堂·吉訶德》《牛虻》《悲慘世界》等等。

上初中后,哥哥借回家一本原著,我才終于有機會通讀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而我看到電影《保爾·柯察金》,則是大學畢業分配到北影以后的事了。那時影協舉辦過一次蘇聯電影回顧展,我不但看到了一批八十年代的蘇聯電影,如《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白比姆·黑耳朵》《兩個人的車站》《戰地浪漫曲》等,還看到了一批小時候沒看過的、早期的、優秀的蘇聯電影,如《柯楚別依》《夏伯陽》《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第四十一個》等。因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本書的知名度,《保爾·柯察金》自然是回顧展中不可或缺的影片。也許,我所列舉那些八十年代的蘇聯電影,出品年代會更早些,只不過我在八十年代才看到它們罷了……

繪畫小人書看過了,電影小人書看過了,長篇原著讀過了,電影也終于有幸欣賞到了,而且,在我中學時代的語文課本中,有篇課文便節選自原著——即保爾在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極度悲觀,手槍對準太陽穴打算自殺那一段。他關于人生意義的著名的內心獨白,便是在那一種特殊情況之下產生的。

如此說來,我難道不可以認為,自己對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本書,對于保爾·柯察金這樣一個文學人物了如指掌么?

許多中國人,在青年時期,也許沒讀過《靜靜的頓河》。但只要讀過三本以上蘇聯小說的,誰沒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呢?在中國,奧斯特洛夫斯基,從前是比肖洛霍夫還著名的。他簡直與高爾基齊名。保爾·柯察金這一文學人物的知名度,也幾乎僅次于列寧、斯大林、卓婭和舒拉、加加林和巴甫洛夫……

保爾·柯察金無可爭議地是許多中國青年的精神偶像。

即使如此著名的一部小說,即使如此著名的一個文學人物,即使我自認為從小對它和他了如指掌,熟知似友,但在一九八八年,我重新回想的時候,關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保爾·柯察金,所記住的片段、情節和細節,大部分竟非是革命的事件和英雄的行為,而是人物較鮮明的文學個性,以及由那個性促成的愛情的發生,愛情的誤解,愛情的遺憾結局。

我熟知保爾和冬妮婭之間的初戀正如我對自己的初戀一樣記憶如初,并且至今能像講述自己的初戀一樣詳細道來。

我明了保爾和麗達之間的愛情的誤解,正如我明了我自己所犯的類似的錯誤。它的實質是在愛情方面脆薄的自尊和使氣任性。

達雅——這后來成為保爾妻子的姑娘,究竟是否因嫁給保爾而感到過幸福,我竟一點兒也說不上來。似乎,書中并沒提供什么有價值的參考,使讀者自己足以作出可靠的判斷。

除了保爾和三位女性的愛,關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還記住了些什么呢?

當然,還記住了保爾的疾惡如仇;記住了他對家鄉火車站附近食堂里刷盤子的姑娘伏羅霞的同情;記住了他對以凌辱手下的姑娘們為快事的堂倌普羅霍爾的憎恨;記住了他與律師的紈绔子維克多之間打的那一架;記住了他偷德國人的手槍;記住了他勇救朱赫來的奮不顧身;記住了他因此而被關入牢房,同牢房的不幸姑娘赫里斯季娜怎樣寧愿將自己的處女之身“贈”予他,而他怎樣在那一時刻想到了冬妮婭,怎樣克制了情欲的沖動……

保爾率領青年突擊隊員們搶修鐵路的情節也是記憶深刻的。在電影中那情節被拍攝得艱苦卓絕,使我不禁聯想到一九九八年我們中國抗洪救災的兵……

再有,便是保爾后來全身癱瘓,雙目失明,在達雅的協助之下,以難能可貴的毅力完成他人生的最后任務——將他的經歷寫成一本書了……

怎么?就記住了這些么?

是的,主要就記住了這些。

我所記住的這些內容,相信一切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本書的人,差不多也全能記住的吧?

但同時我也清楚地記得,那是一部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呀!它的內容顯然應該比我所記住的更多也更豐富啊!還有些什么厚重的內容被我的記憶忽略了呢?

我忍不住吸著一支煙凝思苦想。

煙,該死的煙!

我多次下決心戒煙,但每一次決心都以失敗告終。在不少方面,我自認為是一個有毅力的人。而在戒煙這件事上,我對自己狠不起來。

尼古丁有時的確能使我日漸萎縮的思維得以舒展一下,也的確能偶爾激活我早衰多皺的記憶。

于是我又想起了保爾戒煙的情節——在某次團的會議上,有名女團員當眾批評保爾——團的組織一再號召男團員們戒煙,而你身為團委書記,自己為什么在公開場合大模大樣地吸煙呢?

保爾一愣,隨即掐滅自己正吸著的煙,鄭重又平靜地說——從今天起,不,從現在起,我宣布戒煙了。如果誰以后看到我又吸煙了,那么有理由像鄙視一個言行不一的家伙一樣鄙視我……

在我所讀過的一切文學作品中,《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這一情節,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也幾乎可以說是經典的。吸煙的男人肯定都能理解這一尋常情節的不尋常之處。它對于刻畫人物性格,顯然是平淡而又有分量的。

接著我又想起了保爾救安娜的情節——某夜保爾護送安娜回家,遭到兩名歹徒的攔劫。保爾臨危鎮定,擊斃了一名歹徒,但安娜卻被另一名歹徒強奸了。安娜的未婚夫事后找到了保爾,急急切切地只問一點——安娜果真被強奸了么?

保爾反問——你究竟愛不愛她?

對方尷尬支吾,保爾憤然而去……

畢竟,當年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只是初中生。剛開始懂愛,而幾乎根本不懂性。或曰似懂非懂。故對于此情節也是似懂非懂。如今認真回憶才回憶起書中還有這么一處情節,很符合我這一代人的成長特征。

也回憶起了保爾在國際列車上“重逢”涅莉的情節。保爾的母親當年給她家洗過衣服,保爾給她家挑過水。她自恃已加入波蘭籍,而且已做貴婦,以非常刻毒的話羞辱保爾。只記得保爾回答得很精彩,卻不記得他具體說了哪些話了……

兩部分回憶加起來,難道就是四十萬字的全部內容了么?

倘確乎如此,那么以上內容,不是都無遺漏地壓縮在兩類小人書里了么?不是都從容地表現在一部電影里了么?

那么還靠哪些內容充分地而不是虛漲地演繹出一部二十集的電視劇呢?

我對自己委婉的拒絕感到慶幸。

我的思想,也自然而然地漫延了開來,并漸漸形成了一種質疑。那就是——誰們看忠誠?誰們看愛情?

許多翻譯界的前輩和文學界的前輩以及專門研究蘇俄文學的學者們都知道,《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早在一九四二年就由上海新知書店出版了。是梅益先生據英譯本翻譯的。按時代推算,梅益先生亦當屬前輩之人了。

一九四二年,中國自然仍在蔣介石政府的統治之下。

五十六年后的今天,我多想與梅益前輩取得聯系,致信問他一些盤桓心中的困惑:

他當年決定進行翻譯的初衷,主要是基于此書思想意義的革命性,還是看重它另有一番文學的價值?抑或兩種初衷在他那兒是對等的,于是兼顧而為?

五十六年前它出版后曾引起過怎樣的反響抑或轟動?是文學界的還是翻譯界的或青年學生界的或大眾間的?印了多少冊?是一時的洛陽紙貴過還是近乎“陽春白雪”和者甚寡?是好評如潮還是備受冷落?

當年的蔣介石政府對于這一部“革命文學”是否視為異類?進而視為洪水猛獸?下達過什么嚴厲的禁令么?

梅益前輩受到過人身威脅么?被當局找過麻煩么?上過“黑名單”之類么?書店被警告過么?吊銷過執照么?

一版后再版過么?

倘不曾再版過,那么是由于經濟效益的虧損,還是遭到了當局的干涉?倘供不應求,接連再版,那么此書在哪一點上引發了讀者的共鳴?是其無怨無悔的革命激情,還是其身殘志不殘的人生精神?抑或是別國情調的別種理念原則的愛情?

當年曾有熱血青年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后,便毅然決然地投身于革命投奔延安么?

在當年,果然如此的話,是典型的個例,還是泛泛的普遍?

他們中后來一直無條件地,無保留地,忘我地忠誠于革命的人,其忠誠肯定是效仿保爾·柯察金的結果,還是漸漸被自己也漸漸被別人最終被時代總結為那樣?

……

遺憾的是,難獲梅益前輩的確切行止,聯系不上。

在我的記憶中,梅益前輩似乎一直定居于上海。我也似乎在粉碎“四人幫”以后有幸得到過他的一本簽了名的譯作,并與這位前輩兩次互致過書信。他贈我的譯作是《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夫人寫的關于她丈夫的回憶錄。

時隔二十余年,此書不知被我打入哪一包書捆中收藏起來了,一時難以找到驗證之。

也許,贈我譯作的并非梅益前輩,而是另一位譯者——我對自己的記憶的無誤實在不敢確定。

但是不管怎樣,我最終想要說的意思是——即使《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早在一九四二年就深受廣大中國讀者尤其廣大中國青年歡迎了,其廣大的程度,比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比之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青年,范圍注定小得多吧?

一個毫無爭議的事實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對青年一代的革命思想教育成為中國最最重視、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主流意識形態以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部書,才在中國成為一切蘇俄文學中發行量最高的書。不是唯一,也必是之一。

道理是那么簡單——社會主義中國,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中國青年,對黨,對黨的領袖,對國家,以及一切在國家利益的名義之下發動的國家行為,具有保爾·柯察金式的忠誠。那首先意味著絲毫也不產生懷疑,其次意味著絲毫也不猶豫,最后意味著無怨無悔的自豪感。

那么,社會主義蘇聯的這一部“革命文學”,在社會主義中國,是否果然起到了它所期望的巨大的“革命思想教育”的作用呢?

另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是——果然。

倘不承認這樣的事實,則我們簡直無法解釋——為什么我這一代人中,以及我的上一代上上一代人中,有不少人談論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情不自禁地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在青年時期乃至在整個人生過程中,其思想覺悟之所以那么熱烈地積極地革命,是與保爾·柯察金這一榜樣的激勵分不開的。

正所謂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我覺得,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他們和她們的表白。

我承認,我相信。

我認為,其實誰也沒什么非懷疑不可的必要。

但,在一部蘇聯“革命文學”的樣板小說與幾代中國讀者的關系中,除了革命思想的給予與接受,難道再就沒有吸引中國讀者,尤其是幾代中國青年讀者的另外成分,不言而喻地烘托那一種“鋼鐵效應”了么?

我認為——當然有的!

那是什么呢?

那便是——如我前邊所言,異國情調中革命背景下,一個男人和三位女性的愛情。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少年時期特別專一的初戀;他青年時期在愛情方面所犯的無法彌補的,連自己也承認是“感到很可笑,不過更多的是遺憾”的錯誤;他全身癱瘓雙目失明以后,靠了支持生命意志的最后一份愛情。而那與其說是愛情,毋寧說是友愛。因為那一種男女關系的首要意義,已經不是幸福的夫妻生活,而是相互鼓勵著共同完成一項任務——她協助他寫成一部書。

正是這一些內容,據我看來,才是當年在中國很持久的“保爾·柯察金”熱的時代真相!

從書中只看到“革命思想教育”的能量的眼睛,對于書中的愛情片段仿佛是不屑一顧并且幾乎是從來不置評說的。他們或她們談論起此書,又仿佛政治思想工作者在進行一以貫之的政治思想教育。

他們或她們認為,讀此書的人,尤其讀此書的青年,只要領悟了忠誠的必要和必須,那就足夠了。

而一代又一代讀此書的人的眼睛,尤其是讀此書的青年們的眼睛,從書中看到的除了鋼鐵一樣堅定的忠誠以外,還有愛情的經驗和教訓。經驗體現在麗達身上,教訓體現在保爾身上。

現在,讓我們再來冷靜地而不是想當然地回顧一下“鋼鐵”現象的另一方面,即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九年整整十年間,中國長篇小說創作出版的情況。結果這一時期的文學史告訴我們,數年一部。在屈指可數的寥寥幾部長篇小說中,有以愛情為題材或者僅僅為主線的嗎?沒有。那么,中短篇小說呢?也沒有。電影呢?還沒有。連在散文和詩歌中,愛情兩個字也幾乎是一直缺席的。而像《青春之歌》《紅旗譜》這樣大膽敢突破不成文禁區,整段整章地描寫愛情的長篇小說,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都是此十年的最后一年一九五八年出版的。

只有歌曲例外。愛情的文藝空間差不多只剩下了歌曲。而且,只能在民歌和外國歌曲中相對自由地流行著。

在一個世界上人口最多青年也最多的國家里,在如此這般的文藝前提之下,一部蘇聯的革命小說恰逢其時地在中國出版了——它不但描寫了建國后中國文學中幾乎禁絕的愛情,而且還描寫了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之間單純、熱烈又有責任感的初戀——它怎么能不受到歡迎?

書中畫在插頁上的少年時期的保爾和冬妮婭,青年時期的保爾和麗達,又是那么英俊的少年,那么瀟灑帥氣的青年,和那么活潑可愛的少女,那么端莊美麗的姑娘!

尤其保爾和麗達在莫斯科團中央代表大會上不期而遇那一插頁,保爾臉上充滿了男性青年自信無比的陽剛之氣,而麗達臉上則顯示出超凡脫俗的,仿佛精神世界徹底凈化了般的人格卓越的氣質。

那等人物,那樣的臉龐,那樣的眼睛,那樣的目光,說心里話,在我看來,只能書中有,只能畫上有,再就只能在電影里靠一流的表演和一流的攝影水準加以強調性的體現了。

蘇聯的畫家真是令人欽佩!

他們一經從文字中“接生”出那樣的保爾,那樣的冬妮婭,那樣的麗達,保爾、冬妮婭和麗達,便似乎永遠地當然地只能是那樣的了。

他們高超地從文字中提煉出了某種看上去那么純粹的精神,并使之百分之百地凝聚在他們所“接生”的人物的臉上和眼里。

此點也決定了——后來《保爾·柯察金》這一部電影中的保爾、冬妮婭和麗達,也只能而且必須相似于書中插頁上的他們。

電影中青年時期的保爾,顯然不如書中插頁上的青年保爾那么英姿勃勃。他的臉瘦削、棱角分明,目光永遠那么果敢堅定,又那么憂郁。但在精神面貌上,兩個保爾是一脈相承的。在性格的外在表征上,也是形同拷貝的。

在我的記憶中,“鋼鐵”的熱度在中國是一種兩度遞升的跨國文化現象。首先是小說的,形成于六十年代前;后來是電影的,遞升于六十年代后。

六十年代后,愛情在中國文學的禁區開始有些松動。《紅旗譜》中嚴運濤和春蘭的愛情,江濤與嚴萍的愛情;《青春之歌》中林道靜與余永澤以及與革命者江華、盧嘉川的愛情,某種程度上給養了中國廣大讀書青年巴望領略愛情文學的饑渴。而且,僅從小說主人公的愛情經歷和波折而言,我們從《青春之歌》中,看到了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非常相似的構思。

但在電影中,愛情依然姍姍來遲。一批優秀的,以愛情關系為主要內容,或為主要情節線索的中國電影,都是一九六〇年以后陸續問世的。如《阿詩瑪》《五朵金花》《戰火中的青春》《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以及電影《紅旗譜》與《青春之歌》等。

在這些中國電影還來不及哺飼中國青年的“空檔”期,《保爾·柯察金》又恰逢其時地出現在中國各大中小城市的幾乎一切電影院里。電影使保爾,使冬妮婭和麗達這些文學形象熠熠生輝地活了,使擁抱和接吻具有了可視性,使愛情令坐在電影院里的中國青年怦然心動了。而那些擁抱和接吻的鏡頭,是連表現愛情的中國電影里都刪除唯恐不干凈不徹底的。

這里有文化傳統的必然。但歸根結底不是文化傳統問題,而是文化審査尺度問題。須知就初戀和一切愛情的過程而言,擁抱和接吻是普遍內容。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那么,現在我們終于也可以這樣認為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部蘇聯小說,和《保爾·柯察金》這一部蘇聯電影,它們在中國五六十年代的青年中曾引起過的近于發燒的熱度,絕不僅僅是忠誠在中國的成功收獲,未必不也是愛情在中國的走紅。

誰有駁不倒的根據斷言——在忠誠和愛情之間,當年中國青年的眼,從那書中那電影中看到的首先是忠誠?

誰有駁不倒的根據斷言——當年的中國青年,或嚴謹一些說中國青年中的大多數,實際上不是將那樣一部小說那樣一部電影當成了準愛情小說和準愛情電影?

其后數日,我逢人便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所聽到的不盡相同,然而那么一致的話是非常耐人尋味的:

“結婚前我一直祈禱有一位冬妮婭那樣的姑娘愛上我!”

“冬妮婭還救過保爾的命啊!保爾那樣對待冬妮婭是不公正的!”

“也是妄自尊大的!”

“還是愚蠢的!”

“他對待麗達的態度也是妄自尊大和愚蠢的!”

“但他畢竟為一座城市全體居民的冬季取暖問題飽嘗過艱苦,這一點是可敬的……”

“他雙目失明全身癱瘓以后還能靠超人的毅力寫成一部書,即使今天看來也依然是了不起的!”

男人們如是說。他們有的看過小說,有的看過電影,有的和我一樣,小說、電影、小人書都看過。

“當年我好為冬妮婭不平!也為她委屈、傷心、落過淚!”

“我想替冬妮婭恨保爾,可又始終恨不起來。保爾后來那么不幸,怎么能恨得起來呢?”

“保爾的性格也特有魅力!起碼有魅力之點!相當多青春期的女孩子喜歡他那一種性格的男青年,正直,愛憎分明,憂郁而又有點兒偏激,用今天的時髦說法,也是一類‘酷’!”

“他的形象也很酷!高大,嚴肅,冷靜。當年,電影中的保爾是我夢中情人!”

“我喜歡麗達勝過我喜歡冬妮婭!麗達多成熟啊!處理各種問題是成熟的,對待愛情尤其是成熟的!”

“對!她給保爾的信寫得多好哇!”

“她的愛情觀使我后來獲益匪淺!”

女人們似乎比男人們還要坦率。

并且,有一位是記者的中年女士,當我面即刻脫口背出了麗達寫給保爾的那封信中的一段:“……我對生活的看法并不太拘泥于形式。在私人關系上,有的時候,當然非常少見,如果確實出于不尋常的,深沉的感情,是可以有例外的。你就可以得到這種例外。不過,我還是打消了償還我們青春宿債的念頭。我覺得,那樣做不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愉快。保爾,你對自己不要那樣苛刻。我們的生活里不僅有斗爭,而且有美好感情帶來的歡樂……”

她背時,我自己的記憶也漸漸變得清晰而透明。我也仿佛重新看到了小說中那一封信的字跡,于是和她一起背。

她說,她當年抄在日記里的,非是保爾那幾句關于人生意義的名言,而是麗達這一封信。并且說,她當年班里的不少女同學,抄在日記里的都是麗達這一封信。還說,在她的愛情經歷中,也曾有麗達和保爾那一種關系形成過。也是像麗達那樣理性地處理的……

“萬科”的小寧來找我之前,我到陜西去了一次。在火車上,我與對鋪的一位乘客談起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是一位年長我五六歲的建筑工程師。“文革”開始正讀大學。他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確實對他的人生產生過很重要的也是很積極的影響。說他當然也將保爾那幾句著名的話當作人生座右銘抄在過日記本上。

“不過”,他又說,“我只抄了一半。就是前一半。”

于是他隨口背出它:“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

我接著背出了后一句:“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

我問他為什么不在日記中抄下后一半?

他笑了。說是因為賭氣。說當年他的大學里,展開人生意義的討論。自然許多同學都聯系保爾的話侃侃而談,或洋洋灑灑地寫心得體會文章。但是偏偏就他自己態度認真而又固執地認為——每個人當然都應該時時告誡和要求自己不虛度年華,也當然都應該時時告誡和要求自己不卑鄙庸俗。而且,人只要有這樣的對自己的覺悟,又幾乎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那樣的。但絕非一切人都能做到,將自己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一種事業,無論那是對全人類多么偉大多么重要的事業。“整個”“全部”,用這樣絕對的詞來教誨普遍的蕓蕓眾生,是不恰當的,也是夸張的。因為人的生命的兩端,加起來至少有二十年是難有作為的,是需要在別人的照料之下才能生存的。即使中段的最有質量和能動性的生命,每天還要睡覺,吃飯,到了戀愛年齡要戀愛,到了結婚年齡要結婚。正常情況之下,接著做了父親和母親。于是上有老,下有小。于是有了純粹個人的,與“解放全人類”,甚至與為別人為社會服務絲毫也不相干的種種責任。世界上有幾個人能不為這種種純粹個人的責任分割出一部分生命和精力?既分割了,又怎么能算“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那純粹為了個人的責任而分割出去的生命和精力,總不能說是等于虛度年華和庸俗的吧?為柴米油鹽忙碌奔波不是虛度年華,眷顧親情友情為愛情多思少眠陷于苦悶也不是庸俗。如果居然是,那么配是保爾的同志和戰友的人,在世界上又會有幾個呢?

他說得有些激動,仿佛又在和他當年的同學們進行辯論。他的話吸引了周圍的人們,都聚攏來聽。且都很同意他的話,或頻頻點頭,或報以會心的微笑。

他替保爾感到遺憾似的說:“如果沒有后一半就好了,如果沒有后一半就好了。后邊的話,使那名言成了脫離實際的豪言壯語!”

我問:“你當年就是這么固執己見的?”

他說:“是啊!”

我也理解地笑了。我明白眼前這位在車廂里結識的男人,和我自己有著相似的性格。此種性格決定了,我們一旦對某事進行思考,我們的思想方法就太過于認真了。而世界上許許多多的事,是根本經不起太認真地去思考分析的。而誰一旦那樣,許許多多的事就在誰眼里顯得荒謬了。其公認了的正確,就開始被誰的思考分析所顛覆了。包括某些名言也是這樣。

我又問他當年固執己見的結果?

他撓撓頭說——那當然是受到思想幫助啰。但他仍固執己見。他是來自農村的學生。他舉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所有鄉親為例,說他們一代代一輩輩都是在保爾看來可能碌碌無為的人。而誰若當著他的面指斥他們碌碌無為,那便等于是在侮辱他,也等于是在侮辱人民大眾……

他說他拒絕批評幫助,賭氣之下,用毛筆將保爾那幾句話的前一半抄在紙上,貼于床頭,以示思想上的堅持到底。

于是思想上的批評幫助升級為批判圍攻。

于是大學團委和學生會,發動團員和各年級學生,一撥一撥地紛紛找他辯論。在宿舍里,食堂里,教室里,圖書館,乃至路上,他每每被圍住不放。短則半個小時,長則一二小時。圍辯幾近于圍剿,他陷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境。有的同學還尖銳地指出——“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特別符合毛主席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整個”和“全部”就是“全心全意”的意思。從保爾的話里挑剔謬點,不是企圖變相地反對毛澤東思想又是干什么?……

他終于心有余悸了。害怕極了。惶惶然寫了一份公開檢討貼在板報欄才算謝罪了事。

“幸虧我出身好,要不,誰知道當年我會落個什么下場呢?……”

有別人問:“至今還耿耿于懷是吧?”

他笑了,又撓撓頭說:“有點兒。同意我當年觀點的請舉手!”

于是周圍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手。

他表情嚴肅地對我說:“看,現在我代表多數了嘛!……”

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用口哨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不一會兒半節車廂的人都跟著哼唱了。

一部書,一首歌,即使純粹是政治的產物,其對人的影響,真的會像政治人士們自以為的那么巨大嗎?

為什么政治人士們在特別強調此點時,那么不遺余力又那么自信呢?

向他們解釋清楚實際情況并非他們覺得的那樣,為什么特別地困難呢?

正如我眼前的情形——二戰早已在半個世紀前結束,“蘇維埃共和國”也在十年前解體,人們剛剛率真地談論過它的一位忠誠的階級戰士,一位獲得過列寧獎章的英雄,還對他的名言提出了質疑——但這一切并不妨礙人們一起以愉快的、懷舊的心情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為什么?

也許什么都不因為。

僅僅由于那是一首旋律好聽的歌。僅僅由于那是一首他們和她們在少年時期青年時期經常唱的歌;僅僅由于它使他們和她們回憶起了自己是學生的歲月,回憶起了自己的初戀和愛情;僅僅由于大家都挺愉快,列車員服務態度好,車廂里干凈,對每個人都是一次各方面滿意的旅程……所以大家都想唱唱歌。

就這么回事。

我不禁陷入沉思。

我不禁想到了一個人。他叫吳亮。一位大約比我小十歲的上海的青年文學評論家。在九十年代以前,他對“新時期文學”的評論不僅使上海文學評論界令文壇矚目,而且在全國也是獨樹一幟的,絕對一流的。可以這樣說,他的每一篇文學評論都是“名優產品”。我與他沒有私交,沒有書信來往,只不過在某次會上見過他一面。我的任何一篇作品也沒有被他評論過,甚至也沒有幸運被他一語中的又含蓄犀利的批評的鋒芒所觸及過。但我卻是心悅誠服的吳亮文章的喜讀者。

恰恰是在一九八八年,他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一篇社會學類的小文章《基層生活》。

我理解他所言之“基層生活”,便是人民大眾的生活。

他在文章中提出一種觀念——某些事情在某些人士那兒是政治,在“基層”卻只不過是生活的一項內容,一種色彩,甚至可能是一種時尚。而人民大眾間具有某類特殊的本領和能力,他們消解強加給他們的政治意圖,使之成為自己的生活可以包容的一項內容,那是比花刀廚子把菜蔬變成工藝品還善于還自然的。

當然以上這些文字非是他的文字,是我理解了以后用我的文字方式重新表述的。

基于以上觀點,他認為穿中山裝的人與之是否信仰“三民主義”無關;穿列寧裝的青年不見得個個都是列寧主義的信徒;而喜歡穿“布拉基”的中國姑娘,當年不見得都是由于國際感情上特別的親蘇……

當年,團的會議多多,積極參加的男女青年,卻可能因為那是交際的好方式;而結伴兒去上政治夜校,卻可能是為了尋找到塞情書談戀愛的機會……

我這里替他補充幾個例子:

“文革”中,“三敬三祝”[1]在基層后來演變為游戲生活的樂子;“大批判”是由于當年的青年們精力過剩而幾乎沒有文體活動的開展;大紅紙剪的花樣翻新的“公”字和“忠”字,貼在墻上和窗上是美化家居的方式……

政治有政治之目的,基層有基層之法則。

那么,在一九八八年,當政治性的喝彩和掌聲早已平息;當政治性的評論早已沒了信譽,當政治從眾心理早已蕩然;當人們漸漸學會了以平常心和正常心讀任何一部書;當階級的“革命”已成往事和歷史;當你我他她不再經常情愿或不那么情愿地呼喊“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的口號——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另外發現或曰重新發現什么有意義有價值的內容?如果將這些內容投放到“基層生活”中去,結果會怎樣?

我想——這一點,注定了將是如何改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首要問題。

雖然我不打算參與,但我有必要將我的思考和盤托出,告訴參與改編的人,也提醒萬科影視公司對這一點進行冷靜的研究……

從外地回到北京三四天后,小寧來兒童電影制片廠找到了我,并送我一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當面謝過了“萬科”方面對我的信任,也再次申明了我不能承擔改編重任,甚至也不能參與改編的種種原因。在我,那非是推拒的借口,而是實際的情況。

我說,我對“萬科”的感謝,也包含這樣一點——那就是,倘沒有“萬科”方面對我的信任,我根本不會去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樣一部蘇聯小說曾在中國引起的影響,究竟是由哪幾種因素促成的跨國文化現象?以及對這一文化現象,我們從前是怎樣看待的,現在又應該怎樣看待等等。對于我這樣一個愛胡思亂想的人,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一旦激發了我思想的興趣,我便由衷地感謝那人,感謝那事。思想著畢竟是愉快的。對于我,頭腦被思想占據著,比被欲望占據著是自覺良好的狀態。我真的感謝“萬科”方面帶給我這一愉快。感謝不應只表達在嘴上,要有行動。

我承諾我一定認認真真地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并一定將心得匯報給“萬科”方面,以供別人改編時參考。

小寧說他已將我不能承擔改編的情況向公司負責人匯報了。說公司也確實開始物色別的改編者。有人興奮地表示了自信,但研究過原著后,卻又茫然不知從何落筆。畢竟已有一部電影在中國久映不衰過,它基本上包容了原著的全部精華。也有人誤以為我已先自答應了,表示極愿與我合作。并高姿態地表示以我為主,若發生了改編分歧,將與我的改編意圖保持一致。當然還有人嗤之以鼻,認為是“馬歇爾計劃”,是“永遠的紙上談兵”,是“沒正經事兒可干閑的”……

小寧向我轉告了“萬科”方面對我的三點希望:一、對承擔獨立改編仍做考慮。二、參與合作性改編。三、提供改編參考方案,積極參與改編討論,協助組成改編者小組。

我亦再次申明,第一、二兩點,請萬勿繼續對我抱有希望,以免貽誤公司決策。而第三點,我則保證說到做到,也樂于盡此義務。

小寧送給我的,是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的版本。譯者是黑龍江大學俄語系黃樹南先生等十人。黃先生寫的“后記”告訴我們,這個譯本是在一九七六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首版的。是直接從俄文原著翻譯過來的。黑龍江大學的俄語系是全國首屈一指的。這一時代的使命賦予黑大俄語系是理所當然又是責無旁貸的。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在中國唱得尤其響亮了,而“文革”氣數將盡也是連傻瓜都幾乎能看分明的了。

黃先生在“后記”中寫到:“不僅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文化領域也同樣一塌糊涂。書荒嚴重,大人小孩都無書可讀。”

依我想來,在一九七六年,一部“修正主義國家”的小說在中國重新出版,只怕是要逐級申報逐級批示的吧?當年的文化部也主管出版界。那么,申報經文化部、中宣部甚而中央常委們,也是必定吧?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動機顯然是急無書可讀的可憐的中國大人、青年少年和小孩們之所急。

在批準者們,著眼點顯然是一本書中所弘揚的對革命的無限忠誠。

他們有他們的急需。

否則,難以解釋——幾乎天天都在向人民宣傳加強“反修”意識,一切的蘇聯小說蘇聯電影都嚴禁出版嚴禁放映的情況之下,何以一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能大僥其幸?

難道蘇聯文學中的革命小說還少么?

難道蘇聯文學中的名著還少么?

但,雖屬名著,非革命的,一九七六年的中國堅決說不。

雖屬革命的,比如《青年近衛軍》《母親》《恰巴耶夫》《苦難的歷程》《教育詩篇》等,但傷痕意味綿綿,弘揚革命激情不足,一九七六年的中國也說不。

一方面是精神饑餓嗷嗷待哺。

另一方面是要由“文革”的“文化”時代來進行嚴格的篩選,只給予某一種它認為中國人的精神倘需補充的單一“營養”的“精神壓縮餅干”——或曰意識形態加工廠出產的“意識形態餅干”。

一部書,一部電影,一首歌,一幅畫,在中國,在當年,一旦被中國的政治所青睞,它就像某些被中國的政治所抬舉的人一樣,部分地或者徹底地被異化了。

保爾·柯察金在中國從前和現在榮辱沉浮的過程,乃是文學在中國曾經歷的悲哀。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今天被某些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相比,它昨天在中國的光芒四射未見得不也是悲哀。

依我想來,兩種截然相反的境遇,對它都肯定是過分的。前一種過分是極其政治功利主義的,后一種過分是某些中國人矯枉過正的極其簡單的激烈。

作為一部書,我覺得漓江出版社的版本的封面設計挺棒的。那由鮮紅的軍旗折疊成的戰士的側面頭像,給人以視覺上的強烈的沖擊,也給人以情緒上的昂揚的感奮。戰士側面頭像的線條那么棱角分明,那么有力度。從額到鼻到口到唇到下巴,沒有一處線條不是鋼硬的。折出來的線條和畫出來的線條看去就是不一樣。戰士的口張到了最大的程度,使人仿佛能聽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吶喊:“烏拉!”……“沖啊!”……頭像向上向下飛揚起來的邊線,以及上下邊線之間的折痕,似乎是雕刻效果的風速,似乎戰士正迎著凜冽的風前仆后繼。而豎立著的,帶刺刀的步槍,它的有意為之的呆板,恰恰增強了戰士側面頭像的猛烈動感……

我見過另一個版本的封面——騎在馬上的保爾揮刀馳騁。

藝術的抽象效果的表現力,有時確實超過藝術的寫實效果的表現力。

此一例也。

在黃先生的“譯者前言”中,保爾那句名言被用黑體字排出。它有四字與我從前讀到的不同。包含那四個字的從前的話是——“他不會因碌碌無為而懊悔”;現在改成了“他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

人的一生碌碌無為的因素很多。有時是主觀的,有時是客觀的。有誰自甘于碌碌無為呢?依我想來,導致人生碌碌無為的客觀因素也許更多。再說,怎樣又算有為呢?倘轟轟烈烈叱咤風云才算有為,那么絕大多數之人回首往事豈不真的只有懊悔無窮的份兒了么?

“碌碌無為”四字未免太具有傲視絕大多數尋常人生的意味兒。

我不知按照俄文原意是“碌碌無為”譯得更準確還是“虛度年華”譯得更準確。

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中學時代的課文中便是“碌碌無為”四字。

我由此四字而對保爾那句名言產生的抵牾心理,也早在少年時代就有著了。在這一點上,少年時代的我,與我在火車上遇到那位工程師是一樣的。

也許,恰恰是“碌碌無為”四個字更符合俄文原意吧?也許,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頭腦中,確乎存在輕蔑尋常人生的思想吧?他不是對他的家鄉舍佩托夫卡小鎮上的居民的生活形態特別反感么?他不是對他哥哥阿焦姆的尋常人的尋常人生,后來也刻意相譏么?他甚至根本不尊敬他的嫂子,根本不喜歡哥哥的孩子。他認為他哥哥的生活“像甲蟲掉在糞堆里,越陷越深”。

而這只不過因為,他“原來還想吸引他參加政治活動”的念頭似乎落空了;只不過因為他娶了一個農家女,由鐵路工人變成農民了!

可“她家是貧窮的農民”呀!

在保爾·柯察金,或進一步說,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頭腦中,是否除了政治和革命,除了為政治的激情和為革命的人生,其他一切激情都概屬庸俗的激情,其他一切人的人生都概屬“碌碌無為”的人生呢?

我非常不喜歡傲視絕大多數尋常人的尋常人生的名言。不管是保爾·柯察金的,還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越是名言越不喜歡。

順便補充一句,我是中學生的時候也根本沒抄過那句名言。我能背得一字不差,只不過因為那是語文老師的要求。

將“碌碌無為”四字改為“虛度年華”,使那句名言平易多了。

“虛度年華”更是人生主觀態度的結果。而且,只要是人,誰對人生缺少主觀上進的態度,誰都難免是在“虛度年華”。

莫要“虛度年華”的告誡,尤其對青年人具有警醒的積極意義。因此而懊悔也是普遍之人的一種較普遍的懊悔。

為什么也將“懊悔”一詞改變成了“悔恨”呢?

依我看來,“懊悔”一詞的“懊”字,比“悔恨”一詞的“恨”字,不是更多些欲說還休、此悔綿綿的意味兒么?

在我重讀的幾天里,關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某些中國話題頻入我耳。

首先是有人告訴我——北京的一些青年話劇人搬上舞臺的同名話劇,反應毀譽參半。

我想這很正常。在一九八八年排演此劇,正如在一九八八年若排演蘇聯話劇《帶槍的人》或中國六十年代的話劇《劉文學》一樣,反應不那樣倒不正常了。越是忠于原著,越會那樣。越嚴肅,越似乎不嚴肅。不忠于原著,反應還會那樣。來次時髦,黑色幽默一下,更會那樣。

有人給我送來了一份刊物,其上登載了一篇抨擊那一臺話劇的文章。詞語厲厲,憤慨之情流露字里行間。指責歪曲了原著,丑化了保爾。

我沒看過那一臺話劇,故難得文章要領。

接著,我自己閑讀時,從一些報刊上發現如下標題的辯論: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一部好書嗎?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一部壞書!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教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

保爾,我永遠愛你!

拒絕保爾!……

不一而足。

我從那些文章中,既看到了筆戰雙方的真實可信的坦率沖動,也窺透了文章背后報刊有意炒作的企圖。

中國現在有許多嚴肅的話題有待討論。

但可以公共討論的話題畢竟有限。

故報刊捕捉到一個話題,往往像庸貓一下子逮住一只肥鼠了,不把“它”折騰得奄奄一息是絕不肯罷休的。

看過那些文章,我平靜地想:

仍愛保爾的,只管愛將下去。

拒絕保爾的,也盡可以終生拒絕。

但關于一部書究竟是好書還是壞書,一字結論是大不可取的。

世界上有些文學作品,甚至可以擴大地說概及一切方面的書籍,自從它們問世那一天起就被公認是優秀的,經典的。它們現在仍是這樣。它們將一直是優秀的,經典的。永遠不會改變。

世界上有些文學作品和其他方面的書籍,一經問世就受到抨擊和指責,甚至遭禁,但后來的時代給它們平了反,證明它們即使稱不上是優秀的,經典的,但也不像當時被認為的,甚至被法律判定的是“壞”書。

左拉的某些作品的命運便是這樣。

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是這樣。

司湯達的《紅與黑》、霍桑的《紅字》、盧梭的《懺悔錄》,梅里美的某些短篇,都有過類似的命運。

但它們在經歷了當時來自社會某些階層的詛咒和唾罵后,越來越成為它們的作者的文學榮耀。

有些書的好壞優劣,經過了跨世紀的爭論,至今仍難以一字定評。

站在巴黎起義者們的感情和立場看,《雙城記》似乎是“壞”書——因為它將起義者描寫為群氓、暴徒、殺人不眨眼的兇殘者。

但法國史學家們卻并不都這么看,他們認為該書也較真實地記錄了“革命”可歌可泣的另一面——階級憎恨的血腥性和殘酷性。

《法國革命史》在許多國家——當然包括蘇聯在內的國家是禁止翻譯出版的。蘇聯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們曾嚴厲地批判過它的“反動性”。因為它的作者對“革命”所持的立場,從根本上說是否定的。

但西方主流歷史學派卻一度對它倍加贊賞。因為它認真地探討了“革命”或可避免的社會前提。

《水滸傳》是中國古典名著。

但是許許多多西方讀者不明白中國人為什么喜歡這一部書——因為它只不過描寫了一批無法無天的“強盜”,而且宣揚“造反有理”,“殺人有理”。

誰能特別自信地在“好”“壞”二字之間對《金瓶梅》作一字定評?

誰能否認得了高爾基的文學成就?

但高爾基也和奧斯特洛夫斯基一樣,為無產階級革命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母親》。

如果說高爾基的《母親》也許是遵革命之命的文學產物,那么車爾尼雪夫斯基可從來沒做過無產階級革命的座上客。但在他的《怎么辦》里,也寫到了一個早期改良主義革命家式的人物拉赫美托夫。

屠格涅夫的《父與子》中的兒子,俄國早期平民知識分子巴扎羅夫身上,也有某些模糊又矛盾的革命民主主義者的思想特征。

須知魯迅先生也是同情革命并對中國革命者們的事業寄予厚望的。

革命畢竟曾是人類歷史上極其重大的事件。其重大性絕不小于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文學對這一事件不可能不予以關注予以反映予以記錄。當歷史風暴塵埃落定,無論是為革命吶喊的革命文學,抑或仇視革命的反革命文學,控訴革命的階級傷痕文學,倘以公正的平靜的眼去看待,必都有其從不同立場不同角度不同側面解說和詮釋歷史的特定價值。

以往的時代不允許我們這樣。

在以往的時代里,我們的眼我們的思想受時代的左右也做不到這樣。

現在我們可以了。

這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所讀過的某些書的幸運。

清王朝說《蕩寇志》好得很,它的問世得到清政府官員們的大力支持,一經成書,即受“當道諸公”盛贊,推崇為維系“世道人心”的寶著。連清政府的官員們從南京逃到蘇州,也不忘將《蕩寇志》的版片帶了去。而太平軍忠王李秀成攻下蘇州,搜而焚之。到了建國以后,革命的主流文學評論家們,當然也一直視其為“反動”之書。

但是在一九八八年,中央電視臺拍攝的電視連續劇《水滸》,卻正是以《蕩寇志》為結局的。

山東某大學教授代古人而抗議,認為歪曲了“梁山好漢”,欲八方聯絡,籌資重拍,以正“農民起義”之垂史威名。

但史學界便有人指出:所謂“梁山好漢”們的“替天行道”,實際上并不能算作“農民起義”。因為農民起義的矛頭,一向直指朝廷。而宋江們卻是只反貪官,不反圣上的。正如魯迅先生說的:一受招安,便去幫朝廷鎮壓別的和自己一樣被逼無奈的造反者了……

如果,我們搪開這一切政治性的評論;如果,我們以文學賞析的眼光看《水滸》,它是名著的價值是否會更加突出?如果,我們以文學創作普遍規律的見解思想看《蕩寇志》,它嚴重脫離現實,不正視時代尖銳的階級沖突,閉門造車以悅當局的文學企圖,是否也會顯示得相當分明?

這里有一個最最基本的觀點——古今中外人民大眾的一切造反、起義和革命的行為,從來不是人民大眾的罪過,也從來不是他們的領袖們的罪過;而一向是,完全是,徹底地是逼他們那樣的當局的罪過。造反也罷起義也罷革命也罷,那是要拎著自己的頭顱干的事。是要隨時準備坐牢準備流血犧牲準備肝腦涂地的。而這從來不是人民大眾愿意的“游戲”,也從來不是他們的領袖天生熱衷的“職業”。

農民的起義是這樣,工人的革命也是這樣;在中國的歷史上是這樣,在外國的歷史上還是這樣。此觀點并不等同于一般的政治的觀點。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客觀公正的觀點,因而是符合歷史真實的觀點,是超越階級立場超越政治思維的觀點。在中國的,蘇聯的,以及世界一切國家的歷史中,皆記載了人民大眾一次又一次的起義和革命。

倘歷史中有起義和革命,文學中竟沒有關于暴動關于革命的文學,那么,不言而喻人類的文學史該多么虛假。

列寧說:“……這部書很有用,許多工人都是不自覺地,自發地參加革命運動的,現在他們讀了《母親》,會得到很大的益處。”

列寧說:“這(指《怎么辦》)才是教導人鼓舞人的真正的文學。”“在它的影響下,成百上千的人成了革命家。”

列寧早已沉默。革命的歲月早已不在。一切關于革命的思想,早已被后來的思想者們一次次地細細地咀嚼過了。歷史吐出的是渣滓,咽下去的是經驗和教訓。而那些經驗和教訓,對人類反省自身的社會法則和秩序是有益的。

高爾基的《母親》不應僅僅因為列寧怎樣評價過而被視為革命的書本式傳單;《怎么辦》尤其不應被今人簡單地如此看待。

同樣道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今天仍值得我們細細咀嚼一番。

而誰咀嚼式地讀這本書后,都會本能地吐出某部分書中的思想,同時也必會咽下和吸收一些成分。

倘有值得咽下和吸收的東西,一部書也就不“壞”了。

傳說貓有九命。

我的閱讀體會告訴我,優秀的書也像貓一樣,有多重甚至九重魂魄。隨著人類社會的變遷,它們的某幾重魂魄風干了,塵飛了,死去了。如果它們作為書只有這樣一重或幾重魂魄,那么它們也只有死去了。如果它們剩下的幾重魂魄依然熠爍,那么它們作為書便依然保持著自己的一份生命力,甚至會歸于不朽。

《紅樓夢》中永遠也不會死的是愛情。

一百年后的中國人,肯定不再有興趣談論賈府的等級關系和階級關系,而只為愛情傷感唏噓,而只為某種繁華的沒落惆悵。

以這樣的閱讀體會再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便覺得它至今仍有——不是三重書魂,而是三組維系其書魂將死未死的血管仍有一定的韌性。那就是:特殊時代的愛情;革命背景下從鄉村到小鎮到大城市躁動不安的社會圖畫;人與自己厄運不妥協的,可悲又可敬的抗爭。文學的血液在這樣三組血管里仍可回流。好比只剩下了三條枝杈仍未枯脆的花株。倘予以侍弄,仍有望散紫翻紅……

我想,這便是它的今天的中國改編者們應濃淡相宜地落筆發揮的地方吧?

至于一名典型的階級的戰士對革命的忠誠,在我的眼看來,乃是它所注定了要死去的那一重書魂。

保爾無怨無悔的革命性當然也是要著力表現的。但不再是為了繼續弘揚他那一種忠誠,而是要盡量可信地告訴今人——在革命的時期,在革命的大背景下,在革命的隊伍中和革命的漩渦里,人會變得怎樣?以及為什么?

鮮血和犧牲、革命的暴烈、反革命分子的暗殺和恐怖手段、階級對階級的仇恨和報復……

亦應在改編中有客觀的表現,而不應從改編的過程中用忌諱的橡皮任意擦去……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重讀之后,仍覺它的前七章寫得棒。

關于初戀,它寫的一點兒也不比某些著名的小說寫得差勁兒。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比如屠格涅夫的《初戀》,比如與之異曲同工的《牛虻》……依我看來,保爾和冬妮婭的初戀,其實比亞瑟和瓊瑪之間的初戀寫得好。起碼不遜色。

七章之后仍有真實又真誠的感人之處,但也有些情節味同嚼蠟,令人無法讀下去。如果別人對我沒有要求,如果我自己不是承諾了那一要求,我便會放下不再讀它。

那些地方是:與“托派”分子們辯論的情節;為了思想教育而不斷召開的團的會議;那些動輒將別人們置于自己審視目光之下,嚴肅、嚴厲而又煞有介事小題大做的批評和批判——比如同志的妹妹出于親昵而約之在星期六的晚上去打打撲克,他竟從單純少女的身上看出了庸俗;比如年輕的車工弄斷了一支鉆頭,他便似乎認為是什么新的動向,堅決地不給予承認錯誤的機會力主開除……

據我所知,奧斯特洛夫斯基本人并非工人的兒子。實際上他從小生活在一個較富裕的家庭。父親是鎮上經營有道的酒商。果真如此,那么他和冬妮婭的初戀,從家庭上看是門第相當的。中國早期一些介紹奧斯特洛夫斯基本人的小傳,顯然是將他和保爾混為一談了,并顯然是將保爾的少年當成他本人的少年了。

奧斯特洛夫斯基承認保爾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但是強調《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非是他的傳記。

那么,保爾的童年和少年經歷,保爾的初戀,是完全的虛構,還是另有生活原型?

如果是完全的虛構,整部小說為什么不能憑那種相當有水平的虛構能力“創作”下去?到后半部幾乎變成了方方面面的泛泛的回憶片段式的組合?為什么風格和水平呈現了分明的差異?

也許,另有原型吧?

那原型可能是什么人呢?

我想到了書中的謝寥沙。

此書寫作的起初和后來是否是這樣的呢?——

他有一少年時期的朋友,他熟悉對方的一切方面就像熟悉自己,包括對方的初戀。他們的友情可能一直保持到青年。青年了的他們都成了紅軍戰士,朋友加戰友。后來,對方犧牲了……

在他決定要完成他的小說的時候,對方的少年經歷浮現在他腦海里了。那是比他自己的少年經歷更豐富,也更有色彩的。最主要的,一個工人的兒子走上革命道路的自然性,必然性,是要比一個酒商的兒子走上革命道路更符合一部革命的小說的文學邏輯的。

于是一個來自生活原型的文學人物誕生了,他給這個人物起名保爾·柯察金。

保爾起初是他的朋友加戰友的化身。后來,保爾到了青年時期,他所熟悉和了解的素材用完了,這時他只有接著寫他自己的青年經歷。

那么保爾實際上是兩個人的經歷的組合——對方的少年時期,自己的青年時期。而保爾的性格,也是他和對方兩種性格的嫁接。也許對方的性格并不像小說中的保爾那樣,也許生活原形態中的對方更像謝寥沙,厚道又樸實。而對方的初戀的遺憾的結局,也非是由于對方“首先屬于革命,其次才屬于你”的原則所宣告的。是他將自己不無偏激的性格注入保爾身上。故他“改造”了生活原型,使之更貼近于自己所欣賞的一類……

這樣,他自己在創作的過程中漸漸變成了保爾,而保爾所脫胎于的那個生活原型,則變成了保爾的親密戰友謝寥沙……

如此一種猜測,一旦在我頭腦中產生,竟揮之不去了。

因為我實在無法解釋一部書前后的差異何以那般鮮明。

當然,我也因自己頭腦中居然產生這樣的疑問深覺不安——奧斯特洛夫斯基畢竟是在全身癱瘓、雙目失明的情況下完成他的創作的。每一頁書都是他用他最后一段生命的大消耗換來的。七章以后他肯定倍感生命不支吧?那么書的后部分不如前部分又是多么必然呢?

我過分挑剔地指出他的作品的不足之處,是否太不厚道呢?

……

在我重讀的日子里,最使我感到突凸的一種說法是:

“什么?你將協助改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是叛徒呀你知道不知道?”

“可……可保爾只不過是一個文學人物啊!……”

“當然不是指保爾……”

“那么便是指作者本人啰?……”

告訴我的人點頭。

我向他要證據。他拿不出證據。但卻發誓真有那么回事兒。

他是研究蘇俄文學的人。

后來我又向他的幾位同行問過,他們中也有人承認,確乎耳聞過傳言,但都無證據。正所謂空穴來風,莫須有之。

近十年中,隨著蘇聯的解體,種種關于蘇聯時期的內幕、秘史之類,播議于中國。

但即使這一種傳言,也并沒有顛覆我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部書的基本看法。

在美國,不是也有人言之鑿鑿地發現林肯原來是同性戀者么?

真是又怎樣?

林肯將仍是美國偉大的總統之一,將仍是世界上杰出的政治家之一。

愛因斯坦、牛頓、伽利略、達·芬奇、托爾斯泰、高爾基、羅丹、畢加索……不是許許多多堪稱偉大的歷史人物,都被“發現”原來有這樣那樣的人格硬傷么?

有些是資料研究的成果,而有些是今人懷著陰暗的心理對歷史人物的貶低。

奧斯特洛夫斯基不但是一名蘇聯的革命者,也是一個近代的男人。即使他作為革命者的一面不值一提了,那么他作為一個與病魔進行過頑強斗爭的男人,在我這兒將永遠是可敬的。

正如海倫·凱勒是可敬的。

正如霍金是可敬的。

正如印度第一位在英國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的盲人大法官是可敬的。

何況,我面對一幅畢加索的畫,并不去想他究竟有多少情婦……

我讀拜倫的詩,頭腦中也不會產生他和他同父異母的姐姐亂倫的情形……

我想,大學里的莘莘學子在聽教授闡釋相對論時,大約也是不會詢問關于愛因斯坦的女人品味之高低的吧?

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我看的只是一部蘇聯小說,我替別人們思考的只是這樣的問題——在一九八八年,它真的值得改編成二十集的電視劇拍攝給中國人看么?它的內容夠那么多么?哪些內容是藝術上仍有價值的,而哪些不是?在人物關系和情節方面,哪里留有發展的空白?怎樣發展?……

我得承認,我為別人們如此認真,也是在獲得讀與想的愉快……

“萬科”的負責人鄭凱南來到了北京。她說計劃八九月份開機,十一月份停機,爭取春節期間播出……

我勸她徹底打消這一念頭。連想都不要再想。因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當時已經六月初了。

她說事在人為,表現出了“只爭朝夕”的精神。

我請她考慮以下幾點:

一、編劇非是小工,到待雇的勞務市場上看幾個順眼的領走就是了。不錯,北京是一流編劇云集之都。但凡一流的,便不可能是招之即來的。都正忙于創作是自然而然的。憑什么任誰一招,人家就踴躍而來?

二、如果只請一位編劇,一個月五集,二十集也得四個月。那就到十月份了。誰能一稿就達到投拍水準?改一稿,就十一月份了。改兩稿,就年底了。改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樣一部特殊的小說,不反復修改行么?那類一天一集的快手,對這樣一部小說而言,敢請么?

三、故我認為,十月份能定稿就不錯了。還要將劇本譯成俄文,還要到俄羅斯或烏克蘭去選景,選演員——實際上只能做冬季開拍,跨年度拍春夏景的打算。

四、為了保證這一時間表也不落空,為了盡量往前趕,以給予拍攝籌備更充分的余地,我主張請二至三位編劇。盡管我的經驗吿訴我,除了獨立成集的情況下,合作不是什么上策。

鄭凱南默默聽我分析完,也開始客觀看待她的策劃了。

我又提醒她以下幾點:

對此策劃,萬不可在商業回報上期望過高。因為現實清清楚楚地顯示了,看這樣一部由蘇聯的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劇的中國人,肯定不會如她想象的那么多。

不容許對原著進行多層面多角度的補充、改造和二度創作,照搬原著,實在沒什么重拍的意義。

不要預先確定集數。從容而又飽滿地產生多少集,便應是多少集,任意抻長不可。

她說:“你如果確實不能加盟改編,那么就為我們做劇本總監吧!”

我說——不要用什么“劇本總監”來套牢我。我不能接受這臨時委任,不能承受什么“總監”之重。但是我真心地愿幫她聯系改編者。

我說——我有一個觀點——對任何一段歷史,對任何一部歷史小說,今人都是可以重新看待,都是可以改編為影視的。這一點概無例外。秦始皇沒有爭議么?武則天沒有爭議么?雍正沒有爭議么?何況一個虛構的文學人物保爾?當今之中國人對他的那點兒爭議,實在不足以成為影視從業者對一部書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它定會傳染艾滋病或麻風病的心理障礙。那倒顯得我們中國人對文學的識辨能力和揚棄能力太低下了。無論中國的革命還是蘇聯的革命,都是人類歷史中的大事件,既打著時代的種種烙印,也包含著某些超越革命時代的永恒的主題,所以都值得文學和影視二次地、多次地咀嚼。恰恰是有爭議的歷史,有爭議的文學,有爭議的人物,不管是歷史人物還是文學人物,更值得再認識,再反映,再力求客觀地加以分析——我坦率承認我支持“萬科”的策劃,其實也是想通過“萬科”的實踐,鞏固自己的觀點……

我和鄭凱南的第一次見面、第一次交談,到此基本結束。

隔日晚,她來我家,并帶了一臺小錄音機,希望我能將第一次交談所說的那些話再說一遍,讓她錄下來。

我困惑地問這究竟有什么必要?

她說她希望某些支持她和反對她的人也都聽聽。

我只得又簡略地重復了一遍。

我看出,她并沒像我那么認真地又讀一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可能她對它的執迷,仍基于初中時代或高中時代初讀的感動。看出她對如何改編,尚無較具體的、較成熟的、較自信的主見。顯然,她性格中有一種可貴,那就是近乎男人有時豁出一遭去的果敢,而不是優柔寡斷舉棋不定。但一部影視作品的成敗,僅憑果敢是不夠的。顯然,深圳市委宣傳部答應投入的數百萬,也是她的果敢的基礎,但那只能保證“萬科”在經濟上利益不至嚴重受損,同樣不能保證一部影視作品的成敗。

保證的前提只能是劇本。

我當然也看出,對這一前提,她是何等地依賴于我。希望借助我的信心,鞏固她自己的信心,并進一步獲得更多的方面更多的人對她的支持。

我不免有點兒警覺起來。因為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無論誰,太被別人依賴了,誰最終都難免有陷于被動難以自拔之時。我也不免有點沾沾自喜起來。因為被別人所信賴所依賴的感覺,每每也是怪好的感覺。它使人覺得,原來自己對某件事的成敗還挺重要似的。

在兩種矛盾心理交叉存在的情況之下,我又談了幾點:

一、就電視劇而言,普遍的特點是近景和中景畫面的剪輯組合。最好的電視劇差不多也是這樣。這使看電視連續劇的觀眾心理容易呈現空間框定的囚禁感。對人眼也是如此。人眼永遠渴望看到開闊的外景和遠景。人眼這一種渴望在看電視連續劇時,并不是自行地消弭了,而實在是被壓制了。倘一部電視劇的四十五分鐘始終是內景,無論那內景是帝王的宮廷還是窮人的草棚,內容無論是在吵鬧還是抱頭痛哭還是樂沸盈天之類強劇情,看完都是很累的。累心又累眼。進一步說,我甚至認為是有礙于健康的。我早就想在報上發表文章,勸電視觀眾看完即刻要到戶外去,做做深呼吸,散散步,眺望眺望高遠的夜空。

而俄羅斯的或烏克蘭的土地,將為拍攝《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提供最遼闊的異國風光。原著也提供了充分展現的根據。這根據是原著所提供的寶貴成分之一。改編和拍攝過程中要用夠,用盡,用到家。好比當今之中國商企人士們常說的——對國家的優惠政策要用到的那種程度。

總之,力求在攝影方面,拍成一部遠景多多的電影式電視劇。不要怕人物們在熒屏上未免太小太遠了。小就小,遠就遠,分不清誰是誰就分不清。天地山川原野樹林河流有時不但也意味著是影視的角色,而且可以在必要之時是主角,而置人物于配角地位……

二、現在國產電視劇的插曲,要么港臺韻味兒,要么流行唱法。有的詞曲相當不錯,但也難逃二者窠臼。而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后的改編和拍攝中,要特別考慮俄羅斯民歌或烏克蘭民歌的作用。這兩個民族的民歌,和他們的其他藝術一樣,是既相當有特點也相當有魅力的。那一種深沉憂郁思緒綿綿又感傷無窮的歌魂,與蒙古長調有共同之點。不要等剪輯完了,再見縫插針地楔歌鋪曲。要在劇本改編中就明確音樂也是這一部電視連續劇的主要藝術成分之一。

廣闊的遠景,優美的音樂,動聽的歌唱——未來的電視劇,應有唯美片段的追求。但不要太刻意。所謂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原則在此劇中用得上,可理解為寫實的情節和唯美片段的結合。

三、愛情——這我們在電視劇里看到的已經太多了。或者是愛情與宮廷陰謀;或者是愛情與金錢交易以及與權力的交叉交易;愛已變得那么脆弱不堪一擊,而擊倒愛情的又似乎只是男人和女人間的物化因素了;似乎愛情已變成了根本沒有原則也根本不必有什么原則的東西。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提供了另一類愛情的樣品。不是樣板,而是樣品。在此樣品中,愛是有硬度的——體現在保爾身上;愛是有理性原則的——體現在麗達身上;愛是遭到了傷害的——體現在冬妮婭身上。但這傷害不是金錢、權力和地位造成的,而是男人襟懷的狹隘造成的,因而有《奧賽羅》的特征。這一特征對男人具有永遠的教育意義;愛也是有奉獻的,體現在達雅身上。

將這一組組在厚重的革命的時代氛圍的強化下的愛情寫好,對于世人今天誤解愛情和金錢和權力的關系也是有意義的。將愛情和革命對立起來,正如將愛情和金錢和權力結合起來一樣,都是時代對人的異化……

四、保爾在原著中,尤其在他參加了革命,為革命負過傷,立過一些功以后,便似乎總以徹底的革命者自居了。他總在教育別人,動輒批判別人。他很少受到別人的教育。老一代革命者似乎都很欣賞他徹底的革命性。只有麗達含蓄地教育過他——一個革命者的心中,通常情況之下也是不必而且不該只有革命和紅旗的……

故我們應該在改編中將保爾同志定位于一個不斷成熟中的革命青年。他的成熟也要靠別人對他的教育。比如朱赫來,比如麗達,甚至他的老母親。這種成熟也不該只體現在對革命的認識方面,還應體現在對人生的其他方面——比如愛情啦,親情啦,理解啦,寬容啦,自我否定覺悟,自我反省意識啦,等等。這樣的一位保爾,才可能使今天的中國觀眾感到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由此感到可敬……

五、關于英雄主義——英雄主義不只是純粹政治的概念,也是精神美學方面的概念。有時它是帶有顯著的階級色彩的,有時亦是超階級的。所以,江姐,許云峰,夏伯陽,柯楚別依們是階級的英雄;而丹柯,普羅米修斯,長坂坡勇救阿斗的趙云,千里走單騎的關羽,獨守長坂橋頭的張飛,身上所體現的是接受美學意義上的英雄主義。《九三年》中描寫英法之戰,有一名根本沒被雨果賦予名字的法軍上尉。他在他的部下全部陣亡以后,一手撐軍旗,遍身鮮血地屹立于陣地,面對漸漸圍上來的英軍輕蔑地說出一個字是——“屎!”

雨果的筆觸在此頓然而收。

那一場英法之戰非是階級的對壘與搏殺,也很難說兩國之間哪一方正義哪一方非正義。

但那法軍上尉身上顯然具有英雄色彩。

從接受美學的意義講,作為軍人,他是英雄。因他畢竟不是在為進犯英國而戰,畢竟是在為保衛法國而戰。革命是靠參加革命的人們的種種英雄表現才最終成功的。在那些普遍帶有階級色彩的英雄表現中,是否也有超階級的英雄行為呢?比如為了救戰友而犧牲,為了救婦女兒童而犧牲,為了大多數人不凍死不餓死而自己忍饑受凍……當階級沖突的大劇落幕,具有美學意義上的英雄主義仍能使人怦然心動。要提煉這一點,加工這一點,補充這一點。和平的世紀,商業的時代,為自己而“英雄”的人和事太多了。這種現象也快充滿了文學和影視。注入一些英雄主義,不管是階級色彩的英雄主義,還是超階級的,要得。首先,從文藝之接受美學的意義就要得。我可以肯定人們不太會拒絕這一點……

六、關于革命的暴烈和反革命手段的恐怖,不應采取回避態度。原著中已提供了影視表現的根據,影視理應比小說表現得更到位。一切革命都是被逼出來的行動。它一旦成為行動了,它就有自身的規律了。幻想它不暴烈,幻想它的敵人不那么殘酷地鎮壓它是天真幼稚的。揭示它被迫暴烈的規律,比之煞費苦心地掩飾這一點要來得深刻……

我覺得鄭凱南對我的這些想法懂了,又似乎沒全懂。而我認為,我恰恰是在談改編,每句話都沒太離譜。

我暗想,我最終對她的策劃的態度,要看她或他們對我的種種建議的態度而定……

第二天她返回了深圳。

兩天后我接到她從深圳打來的電話,說關心她的策劃的各方面朋友們,對我的建議雖也有這樣那樣的歧議,但無原則性的反對。甚至,也可以說基本上是同意的。

“從現在起,我們的策劃就算正式啟動了!”

她的語調頗興奮。

我糾正她:“不是我們的策劃,是你們‘萬科’的策劃。”

她說:“但你已經算登上我們的船了。”

我說:“不,我不登船。但我愿在岸上幫你們拉纖。”

她說:“再表個明確點兒的態度吧!”

我說:“好,讓我考慮三天,聯系三天,之后向你舉薦改編者。”

就這樣——一個星期以后,我做起了我的兩位同行的責任編輯。他們是——萬方和周大新。

事實上,居京至今,我的單位工作始終是編輯。而且,自信是稱職的編輯。

能有機會做萬方和周大新的編輯,不但是我情愿之事,也是我愉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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