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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號病房四張床。她的床靠窗。

她對面,是一位老年婦女。斜對面,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姑娘對面,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干部。

那姑娘是七號病房的“三朝元老”。沒有什么非住院醫治不可的病,不過是將醫院作為“避難所”——姑娘自己的說法。

“吵過架后,我就不去上班,住到醫院里來了。我爸爸親自坐小汽車陪我來的。醫生在我的診斷書上寫的是:情緒受刺激引起精神狀態不佳,待觀察。我爸爸認識那個醫生。我們科長看到診斷書,嚇壞了,怕我得精神病。我才不會得精神病呢!他拎著水果和罐頭幾次到醫院來看我,當面向我賠禮道歉,向我爸爸作檢討。我一想,總得給他個臺階下呀,又住了幾天,就出院了。出院不幾天,工作就調動了。我對他說:‘你早給我調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

她一邊剝橘子皮,一邊洋洋得意地對三個同病房的人講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為燙了一次發,自覺發型不美,羞于見人,住到醫院里來,等頭發長些,發卷散些,可以另做發型再出院。醫生在她的診斷書上寫的是:胃出血。當然還是她爸爸認識的那位醫生的高明診斷。

這一次住院,是為了愛情。一個使她厭煩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便又躲避到醫院里來了。

“哼,我對他已經膩味透了!他再不識時務,我就讓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他逮起來!不過我有點不忍心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總算好過,他為我浪費過不少感情,我還是挺講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種媚態,自信那種樣子很可愛很迷人。

護士每天按時給她送來小半杯橙黃色的藥湯。不知是醫治胃病的,還是滋補感情虧損的。

其實,她住在醫院里,也不能夠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收到的信,連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紙簍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用被角掩擋著寫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個字。

“姑娘,你積點德,早幾天出院吧!”那老年婦女,待她將橘子一瓣瓣吃完后,看著她慢聲慢語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還躺著一個小學教員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進病房??!”

姑娘生氣了,將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隨后往病床上一躺,拖著腔調說:“要積德你自己積德,你自己立刻出院??!”

那位一向不多說話的民政局的女干部插言道:“醫院不是旅館,這點兒常識你都不知道?”

姑娘騰地坐起,剛要反唇相譏,護士走進來,遞給她一封信,揶揄道:“娟娟,福音書來了,快禱告一番吧!”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顏開,瞥那老年婦女一眼,哼了一聲,“啦啦啦,啦啦啦”地唱著飄出了病房。

一會兒,走廊里傳來她打電話的聲音:“媽媽,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給我回信啦!不是小李……我為徹底把他蹬了,才避到醫院里來的嘛!是小孫……他到底放下架子,給我的回信可真……媽媽我太幸福太快樂了!……”接著一陣咯咯的笑聲。

“竟有將女兒寵慣到這種地步的父母!”中年女干部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那老年婦女下了病床,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徐淑芳兩眼呆呆地望著屋頂,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個地方可以隨時躲避命運該多好哇!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鉆進被子,從床頭柜里又拿出個橘子,一邊剝一邊重看那封給她帶來幸福和快樂的厚厚的信。

“我們鄰居一個當爸的,兒子返城了,心里高興,就多喝了幾盅酒,結果呢,腦出血死了,這才叫樂極生悲呢!”老年婦女似乎沒話找話地對女干部說。

女干部無言一笑。

“你說誰樂極生悲?!”姑娘將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視老年婦女。

“姑娘,我也沒說你呀!我這不是沒話說,覺著怪悶的,想找個什么話題說嘛!再說那是真事兒,也不是我胡亂編排的,拐彎抹角挖苦人,我沒那本事!……”老年婦女慢言慢語地解釋,顯然的確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說的我!你當我聽不出來??!”姑娘看樣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讓你到農村去插幾年隊,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會沒病裝病,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蠻不講理了!”老年婦女仍舊慢言慢語地說。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鄉’運動也輪不到我頭上。我命好!你白咒我!”姑娘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個好爸爸!”女干部尖刻地諷刺。

徐淑芳閉上了眼睛。

這病房,有了這姑娘,沒了平靜。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這種環境里待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話,每一動作,每一姿態,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無法忍受。就像一個人無法忍受一只撲撲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寧了。不是為了思考或回憶,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憶。她需要安寧,需要絕對的安寧,乃是企圖在安寧之中忘記自己的存在,將麻痹的心靈銷蝕在時間里。

那姑娘聽了女干部的話,矛頭一轉,語勢壓人地說:“別自找沒趣?。∥铱茨愦笮∈莻€干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過不去,可別怪我罵你!”

女干部淡淡地說:“老百姓的街談巷議,你應該匯報給你那位好爸爸聽聽?!?

“你?!……”一塊橘子皮飛來,沒打著女干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臉旁。

她沒睜開眼睛。

她聞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幾年沒吃過橘子了?八年了?還是九年了?她幾乎已經忘了世上還有橘子這種好吃的東西……

她深深吸一口氣。

護士推開門,站在病房門口,大聲說:“主任醫生來查房了!”

主任醫生,一位戴眼鏡的、半禿頂的、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邁著很穩健的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婦女的病床前站住,問:“感覺病情好轉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讓我出院吧!”她請求地說。

“出院?那可不行。您老至少還得再住半個月?!敝魅吾t生將病歷夾朝身后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個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啊!小兒子待業整整三年了,連個臨時工作也找不到,大兒子又返城了,也待業。倆兒子都整天滿市奔走拉小套呢!再說,我又不享受公費醫療,倆兒子還挺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總要買點東西來看我,他們靠拉小套才能掙幾個錢呀?我都六十多歲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幾年?大夫你就讓我出院吧!……”

主任醫生有耐性地聽著,直至她閉上了嘴,憂愁地望著他不再說什么,才回答:“有病就得治??!您老別操那么多心了。我的兩個女兒,也剛返城,也在待業……‘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還面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產主義了?我還能活到那時候哇……”老人撇了一下嘴,嘟噥著朝墻壁轉過身去。

主任醫生對護士說:“病房里空氣不好,打開風窗。”望著女干部,又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她點了一下頭。

“剛才這位大娘的話,你都聽到了吧?你們民政局不能救濟一下嗎?”

徐淑芳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她沉吟片刻,沒把握地說,“像這種情況,全市多極了。比她更困難的情況,我們也了解到不少,可是國家每年批給我們民政局的錢很有限……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民政局不就是為了解決這一方面的社會問題而存在的嗎?”

“當然……不過……我替這位大娘向局里負責這方面工作的同志說說話吧……”

“我替這位大娘謝謝你?!敝魅吾t生嚴肅地說。

老年婦女緩緩翻過身,望著主任醫生說:“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又望著女干部說,“您也是好人,您們倆都是好人!”

徐淑芳真想也對女干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濟”自己一下的請求,但是她的自尊心將這一念頭按倒了。她又閉上了眼睛。

主任醫生和民政局的女干部相視微微一笑。

主任醫生轉身瞧著那姑娘,問:“你叫郝娟娟?”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愛的模樣,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聲,用手心托著一個剝去了皮的橘子遞給主任醫生:“醫生您吃個橘子吧!”

“我從來不吃病人的東西?!敝魅吾t生冷淡地說。

“怕傳染上?。课铱蓻]病,一點病也沒有。”她嫵媚地笑著,想博得好感。

“你沒病住到醫院里干什么?”禿頂的主任醫生看來對姑娘的嫵媚微笑并不欣賞,板著臉說,“你立刻收拾東西,立刻出院,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彪S即對站在身旁的護士吩咐道,“十分鐘后,你將走廊里那個小學教員安排在這張床位?!闭f罷,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

“伸出手?!彼f。

她從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不睜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將另一只手伸出來,同時將臉轉向墻壁。

“轉過臉來,睜開眼睛?!?

她不得不轉過了臉,睜開了眼睛。

醫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會兒,輕輕放下,說:“十分鐘后你也出院?!?

“醫生!”她用凄涼的目光望著醫生,哀求道,“醫生,我求求您,再允許我住幾天吧!”

“不行!醫院不是巴黎圣母院。在情場上失去的,還是回到情場上去找回來吧!”主任醫生說罷,看了那正在噘著嘴收拾東西的姑娘一眼,朝門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里,她和那姑娘是同屬一類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還荒唐。

他在門口站住,半轉身體望著她,又說:“自殺不是游戲。割手腕更不是自殺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只手腕上,別再留下同樣的傷疤?!?

病房里一陣沉寂。

她屈辱地閉上了眼睛。

“十分鐘,我只能再躺在這張病床上十分鐘了!離開這病房,我到哪里去?……”

十分鐘……還不夠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

命運對它厭棄的人從兩個方面進行擺布。社會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鐵鏈。如同浣熊擺布一條魚。魚兒即使不死,也定會遍體鱗傷。

她的父親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編輯。她的母親在她十五歲時病故了。中年的父親第二次結婚,給女兒的生活帶來一位繼母和一個異姓的妹妹。繼母雖然心地狹隘,性情乖戾,但礙著父親的關系,也由于她對繼母的恭敬和時時處處的謹慎,這個第二次組合的家庭,還能維系著一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后不久,父親去世了。于是籠罩在這個家庭中的那層薄薄的虛假面紗,因父親的去世而被撕破了。

父親的死是荒謬的。

出版社編輯部的全體人員在三樓小會議室開會,聽“工宣隊”負責人傳達中央首長關于“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重要指示”。會后“工宣隊”負責人叫他單獨留一下,說要跟他進行談話。

他就留在了會議室。

“工宣隊”負責人卻跟開會的人們一塊兒離開了,一個半小時內沒有再回到會議室來。這位領導上層建筑的工人階級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兩次電話就將留在會議室的父親徹底忘掉了。

他就從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會議室一頁紙,紙上寫著這樣幾行字:“我反省了一個半小時不知自己有何錯誤。如果我確犯了什么嚴重政治錯誤,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牽連?!?

而“工宣隊”負責人談話的目的,卻是要動員他承擔起編輯室的領導工作……

許多人替父親感到遺憾。

只有她一個人在難過之余,想到父親的死是多么荒謬。

繼母因父親的死,對父親懷著深深的怨恨。

“這個死鬼!他生來就沒那當頭頭的命,他把我們母女倆坑得好苦哇!”繼母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拍打著雙膝號出類似的話。

繼母認為,父親既死,這個家就從此只剩下了兩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數次出現在街道待業青年辦公室,兩個月后也沒有被分配到一個工作的機會。她極可悲地落入了“吃閑飯”的人的境地。而繼母在父親死的當天,其實已經哭號著向她宣布,她從這個家庭被“開除”了。

比她小兩歲的妹妹,是因為她當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動報名到北大荒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并不對她懷有半點感激之情。妹妹認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要妹妹能夠給予她一點姐妹之間的暖色,便心滿意足了。暖色是沒有的。繼母臉上沒有,妹妹臉上也沒有。不是親人的“親人”,比一般人還難以相處。

她并不詛咒她們。只覺得對不住她們。

妹妹是二級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資,要養三口之家,的確太難為妹妹了。妹妹已經與男朋友相處三年多了,因為雙方都沒錢,結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燈之后,睡在吊鋪上的她,聽到繼母和妹妹悄聲說話:

“媽,我懷孕了?!?

“別胡說八道!”

“真的。”

“……”

“已經好幾個月了……沒別的辦法了,我只能趕快和他結婚了……”

“結婚?你們一沒房子二沒錢,在大馬路上結婚呀?!……”繼母的話聲提高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辦法租到一小間,只是錢……”

“別說了!錢、錢、錢!你跟我提錢字有什么用?你掙那點錢,除了養活你媽,還不夠別人吃閑飯的呢!我是你媽,我花你的吃你的應該!誰白吃你,你跟誰要錢去!……”繼母高聲叫嚷起來,似乎非常希望她會羞愧難當,一頭從吊鋪上栽下來摔死。

妹妹嗚嗚地哭了。

妹妹的哭聲,使她產生無比的憐憫,將繼母那番刻毒的話對她的心靈造成的傷害抵消了許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從棉襖內兜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繼母,訥訥地說:“媽,這是我帶回來的五十塊錢,沒舍得花,您拿去……家里生活用吧……”

妹妹將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沒好氣地說:“自己兜里明明揣著錢,還天天白吃,真不要臉!”

她拿錢的手僵住了。

繼母說:“你在家里白吃幾個月了!這五十塊錢連你的飯伙錢也不夠!”

她呆呆地一句話說不出來,拿錢的手像被一根鐵棍猛擊了一下,折斷般地落在桌上。

繼母的手伸過來,將錢從她手中奪去,掖進衣兜了。

錢是王志松托一個探家的同連知青捎給她的,囑咐她,在他母親生日那一天,給他母親買一身新衣服。

她不愿向繼母和妹妹解釋。

她一口飯沒吃離開了家。

外面嘩嘩地下著大雨。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躕,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街道待業青年辦公室。還沒到上班時間,門掛著一把大鎖。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無情地澆在她肩上,身上;大雨一陣陣斜潑到她臉上。

她像一只在傾盆大雨中無處藏身的可憐的斑鳩。

終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懷著渺茫的希望跟了進去。

“同志,給我介紹一個臨時工作吧!什么活都行!我不怕累,不怕臟,不怕苦,掙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掙點錢就行!我不能靠我妹妹養活我呀!何況不是親妹妹,這你們早就知道了。求求你們了!今天再找不到活干,我就沒臉回家了!我……”

她跪下了。

那個人動了惻隱之心。他慌忙將她扶起來,說:“姑娘,你的處境,我們不是不知道。可我們也沒辦法呀!你看,你看……”說著拉開抽屜,取出夾在一起的厚厚一疊紙,朝她抖著:“這么多條子,有了好一點的工作,能照顧到你頭上嗎?”

她雙手捂住臉,喪失了全部自尊心,放聲大哭。

一個女的同情地說:“老王,這姑娘怪可憐的,你是做具體工作的,就為她多費費心吧!”

“你怎么也說這種話?”那人生氣了,“活倒是有,卸煤車!那是一個姑娘能干的活嗎?她的肝有病,這是最怕累的病,我給她開了介紹信,算是幫她,還是害她?……”

她立刻停止了哭,雙手從臉上放下,緊緊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大聲說:“我能干!我能干!我真的能干!同志您就發發善心,介紹我去吧!……”

錢……

這個字像一條瘋狗在追咬她的靈魂,要把她的靈魂吞吃掉!

繼母為了錢而用刻毒的話一天詛咒她數遍。妹妹為了錢而對她白眼相瞪,視如路人。為了錢她給一個男人下跪,為了錢她當著這個男人的面不知羞恥地嗚嗚哭泣!

為了錢就是專給死人穿壽衣的工作,她也甘愿做!

城市,城市,沒有錢,一個人就生存不下去!城市,城市,一個“病返”的女知青,要找到一個臨時工作,竟比挖參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參還難!這就是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知青眷戀著、思念著、人人都盼望著早日返回的城市!它對她怎么如此冷酷??!要知道它是這樣可怕這樣沒有人情味,她寧肯病死在北大荒,絕不返城!

她對它沒了眷戀,沒了親情,她恨它!

那人猶猶豫豫地瞧著她,說:“姑娘,我是真心為你好哇,那么累的活,你……”

“累死了我不怨您!……”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這真不知是積了德還是做了孽!”那人抽回手,開了一封介紹信,蓋上圖章,看著她搖搖頭,違心地交給了她。

她一接過就沖出門去,朝煤車站奔跑。

滂沱大雨將地面的積水敲出千百萬水泡。

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連那些穿雨衣的撐雨傘的也躲避到了商店里,樓門洞里和陽臺下。

只有她一個人在路上奔跑,深水洼淺水洼一概不避。在樓門洞里和陽臺下避雨的人們,驚愕地望著她跑過。

鐵路三號門那里,有每隔兩小時開往煤車站一次的區間車。她不顧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里只存一個念頭,趕上第二趟區間車。趕上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干上活;趕不上,就沒希望。也許連明天,后天的希望也斷送了,那張介紹信將可能成為一張廢紙。因為她聽說過,干這種活的人們,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組,一組一干都是十天半個月。后來者是非常不受歡迎的。

她沒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來,繼續跑,跑,跑……

卻沒有趕上第二趟區間車。

當她來到煤車站時,已經快十點了。她的樣子,如同剛從沼澤中掙扎出來,渾身泥漿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張張。

卸煤小組早已分配完了,負責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鐵道線上停著二十多節一列煤車。每節車上五個人。一律光著脊梁,腰也不直一下,機械地飛快地揮舞著大板鍬。

百多個男人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雨鞭暴虐地抽在他們的脊梁和烏黑的煤上。

煤車像一條死了的大蟒蛇,筆直地僵臥在鐵道線上。

百多個光著脊梁的男人,像百多只大食肉蟻,忙忙碌碌地活動在“蟒蛇”的身軀上,大板鍬便是“它們”的鉗嘴。

那是原始的揮耗力量而沒有熱情的勞動。

介紹信折了幾折始終攥在她手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的場面。

“誰要我?你們誰要我?……”她忽然朝他們大聲喊。

還是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到煤車跟前,從一節節車皮下走過,仰起臉繼續大聲朝車上的男人們喊著問:“誰要我?你們誰要我???……”

她引起了注意。

那些男人們停止干活,拄著鍬柄,居高臨下,莫名其妙地瞧著她。一張張淌著雨水和汗水的臉上,呈現著各種各樣的表情。濕衣服緊緊地裹著她的身體。女性身體的一切線條,都明晰地勾勒在那些男人們面前。他們用看著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那種貪婪的、猥褻的、淫邪的目光望著她。

“誰要我?誰要……”

她突然渾身打了一陣哆嗦!

那一雙雙眼睛,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只只無形的粗野的手,仿佛將她身上的濕衣服扒了個精光。她覺得他們不是男人,而是一百多只雄猩猩,就要從每節車上紛紛跳下,將她團團圍住,將她的身體撕成碎片,每只手爭奪一片去玩耍,去擺弄,去吮咂,去嚼吃!

她恐懼得連連后退,跌倒在鐵軌旁的煤堆上。

“你是小媳婦還是大姑娘啊?”

“我想要你呀,可惜現在沒工夫!”

“我們合伙湊個價兒怎么樣?。俊?

“瞧她那么嬌弱的身子,能經受得了我們這么多人嗎?……”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們狂笑起來。

她尖叫一聲,爬起來就跑。

可怕的笑聲,下流的語言,在她身后緊緊追趕著她!

好像他們都跳下了煤車,要將她逮住。

她跑著跑著,眼前一黑,昏倒了……

當她蘇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節卸光了煤的空車皮里。她被抱在一個人懷中,上身靠著那個人的胸膛。幾張黑臉俯視著她。

她的第一個思想是:我完了,終于落在他們手中了……

她猛地推開那個抱著她的人,那人的頭咚地撞在車板上。

她迅速站起來,躲開了他們。

“你別怕我們?!蹦侨巳嘀约旱哪X袋,也站了起來,望著她說,“我們不是壞人。剛才我見你昏倒了,這附近又沒個避雨的地方,我就只好將你抱到這節空車皮上來了?!?

“我們真的不是壞人,我們剛才還抻著衣服為你遮雨呢!”

“我們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那些家伙都是勞改隊的……”

他們都很年輕。除將她抱到車上來的那人看去二十七八歲外,另外四人都不過才二十歲左右。

他們也光著脊梁。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身體強壯,那四個大孩子般的小青年,簡直可以說身體還沒長開呢。其中一個,瘦小,胳膊細長,毫無胸肌,一根根肋骨可數,像搓衣板似的頭卻很大,與身體不成比例。整個人看去,像支故意穿了一顆大山楂的小串糖葫蘆。

他問她:“你剛才對那些壞家伙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呀?……”

“我……我卸煤……”

“你?……”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注視著她,搖頭。

“你們要我吧!你們要我吧!我也有街道開的介紹信……”她說著,將攥在手心里的介紹信遞給了他。

他接過去的是一個濕紙團。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鋼筆字跡已經模糊,印章也根本無法辨認,像女人涂了口紅的薄薄的雙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是從北大荒‘病返’的知青?”他又注視她。

她無言點了一下頭。

“我也是?!?

“你也是?”她感到與一個親人重逢了!

“一師三團的?!?

“我是三師二團的?!?

“他們也太狠心了,介紹你來干這種活?!?

“不,是我自己哀求他們才……”

“他們才大發慈悲?”他打斷她的話,憤憤不平地說,“適合你干的工作是有的,不過輪不到你罷了。另外,對于我們這些‘病返’知青,有一條內定原則——三年內不分配正式工作……”

“三年?!可怎么能這樣對待我們!”

“為了使我們明白,城市根本沒有我們的位置;也為了使那些抱有返城幻想的人看到教訓?!?

她怔怔地瞧著他,覺得他好像一個巫師,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后在城市的艱難處境。

她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恐懼。

她簡直有些恨他,恨他把她的將來那么清楚地指給她看了。

而他說的又分明是真話。

“志松,志松,這一切你都想到了嗎?你知道我落在了什么境地嗎?在這座城市里,如今誰會給我一點幫助??!……”她的靈魂,無聲地向遠在北大荒的愛她的人發出悲愴的呼號。

眼淚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從她那雙呆滯的眼中涌了出來,淌在她那沒有血色的面頰上。

“我姐姐也在北大荒……”

“我哥哥也在北大荒……”

“他們也動員我到北大荒去,可是我寧肯撿破爛也不去!我沒有父母了,他們都死了。我也沒有兄弟姐妹,光桿司令一個。我向他們提出一個條件,如果將把我父母迫害死了的人查出來,法辦了,就是比北大荒還艱苦一百倍的地方,我也毫不猶豫地去!否則,用槍逼著我,我也不離開城市!……”那個瘦小的“大孩子”發誓般地說。

那個北大荒返城知青,慢慢地將那張濕透了的紙攥成一團,扔到車皮外去了。

“你……”她大吃一驚。為了那張紙,她給人跪下過??!

他低頭沉吟片刻,復抬頭望著她說:“你今后就跟我們幾個一塊兒干吧!”又一一掃視著他的幾個伙伴說,“看在我的情分上,大家以后都多照顧她點?!?

“沒說的,我們聽你的!”

“無非是我們每人每天少掙一點兒錢唄!”

“大姐,用你的話說,從今天起,我們要你了!”

他微笑了一下。

他們都微笑了。

她,也微笑了。

那是包含著苦澀的感激的微笑……

“二號,你怎么還躺著不動呀?”不知什么時候,護士站在了她的病床前,用一根手指輕輕捅了她一下。

她迷惑地瞧著護士。

“主任醫生不是剛才對你說了嘛,你得立刻出院??!”護士的臉色有些不高興。

她緩緩地坐了起來。

“你快點,我還得抓緊時間換被單褥單呢!”護士離開之前,又對她說。

她呆呆地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傷口愈合得很好,細細的一道淺紅色的疤線,就像牛皮筋的勒痕。

她想:我再也不干這種蠢事了。徐淑芳,徐淑芳,你永遠也不要再產生弄死自己的念頭!你一定要倔強地生活下去,看生活到底能將你逼到什么地步!你再不要和自己拼,你要咬緊你的牙關和生活拼,和你的命拼……

她從兜里掏出手絹,用右手將左手那邊傷痕包扎上了,仿佛包扎的是什么羞恥的標記。同時她心里在說:“志松,志松,從此以后我要把你忘掉!對不起你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你要恨,就恨生活吧!……”

那老年婦女,似乎躺不住,也坐了起來,望著她說:“你今兒個就出院了,大娘勸你幾句吧!要我看啊,你性情還是怪好的。你丈夫呢,對你也怪疼愛的,這病房里,他來看你的次數最多。所以呢,不是我倚老賣老,訓導你。我是要教你一些做個好媳婦的章法。小兩口過日子,得互相尊重互相讓服著點,有了什么你懷疑我,我猜你的事兒,就應該一是一,二是二地解釋明白了。千萬別整天不三不四地斗嘴玩,朝夕相處,得有個五音六律。商商量量地多和美。你七嘴他八舌地,就難免不惹氣生。做到這幾點呀,十拿九穩你們小兩口能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女干部撲哧笑了:“大娘,您老原來是位數學教授吧?”

她們說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未聽進去。她默默地換下病服。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娟娟,吃午飯了!”護士第三次來到病房。

“不吃了!不是限我十分鐘內出院嗎?”姑娘沒好氣地回答。

“吃吧!我們主任醫生就那么個怪脾氣,你吃了飯再走,他也不至于奪下你的飯碗,用大棍子把你趕出去呀!”

“哼,讓我多住一天我也不住了!”

“你盼的信到手了么!”

“哎,中午有什么好吃的菜?”

“排骨?!?

“沒情緒?!?

“魚?!?

“沒情緒。魚啦肉啦的,吃夠了!”

“還有豆芽菜?!?

“豆芽菜?那我可得吃一頓!”

“這么愛吃豆芽菜?”

“我體內缺的不是脂肪,而是維生素。維生素能使人皮膚細嫩,臉色白凈,這你都不懂?”

“你這么白白嫩嫩的,還怕不能讓小伙子們一見動心??!”

“去你的!快替我買吧!”

“好嘞!幾份?”

“兩份!兩份豆芽菜,二兩飯,別的什么菜也別買了??!”

豆芽菜……

豆芽菜……

豆芽菜……

她忽然扶住桌角,張了張嘴,要吐。

“你怎么了?”女干部關心地問。

“沒……什么……”

她坐在床上,雙手放在桌子上,將額頭貼在手背上。

女干部又問:“要不要替你去找醫生?”

“不……”她堅決地說出了一個字。

老年婦女也關心地問:“姑娘,你……是不是懷著身孕呀?那你今后可要當心自己?。 ?

她胃里仿佛有十二把大板鍬在翻攪,使她一陣陣地惡心,恨不得一下子將胃里的全部東西都嘔吐出來。

豆芽菜!……

為什么今天中午醫院里偏偏要吃豆芽菜?為什么在她即將離開醫院之前讓她聽到這三個字?生活,生活,你隨時隨地都要和我作對嗎?

……

“‘豆芽菜’,今天中午,該你去給咱們買包子了??!”

“‘豆芽菜’,你怎么還不去?今天中午我們要是吃不上包子,就吃你!”

在那幾個和她一塊兒卸煤的人中,有一個的外號就叫“豆芽菜”。瘦小,大頭的那個。

那一天,他情緒很異常,大家看出他有心事,詢問他,他只字不吐。

他還是給大家去買來了幾斤包子,還買了一些腸啊肚兒啊之類的,還買了一瓶白酒。

他們雖然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午飯,但從未在一起喝過酒。起碼自從她加入他們之間后,他們沒在一起喝過酒。

“你為什么買酒?”他嚴厲斥問“豆芽菜”。

“我……這幾天心里悶得慌,哥們兒一場,就算我求你們陪我喝點……以后,也許想湊在一起喝的時候,還沒機會了……”“豆芽菜”小聲解釋。

“‘喝點’?喝起來你們就不是‘喝點’了!都喝得醉醺醺的,下午那三車皮煤靠誰卸?”他從“豆芽菜”手中奪下酒瓶子,要拋到車皮外去。

“別……”她攔住了他,替“豆芽菜”請求,“既然買來了,就讓他們喝點吧,我把著酒瓶子還不行嗎?”

在卸光了煤的空車皮里,她和他們圍坐著喝起酒來。沒有什么可以當杯,就都對著瓶嘴喝。雖然酒瓶子控制在她手里,但最后一瓶酒還是被喝光了。

他也喝了。她也喝了。

下午大家帶著醉意卸光了三車皮煤。

第二天,“豆芽菜”沒來干活。

第三天,“豆芽菜”也沒來干活。

第四天,“豆芽菜”來了,光干活,不說話;別人休息,他還干。奪下他的大板鍬讓他休息,他就呆呆地坐在煤上,兩眼發直。

大家逼著他說出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才不得不告訴大家,他已經報名下鄉了。

她問:“將你父母迫害死的人查出來了?”

“豆芽菜”沉默許久,才古怪地向她笑著回答:“已經正法了?!?

“那,咱們替他買點什么東西吧?在一塊兒干了這么多日子的活,應該有點表示對不對?”她征詢地望著大家。

大家紛紛點頭。

“豆芽菜”卻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不必替我買什么東西,下鄉應該準備的東西,我都準備齊全了?!?

下午三點多,卸完了煤。

大家正要分手時,三輛公安局的摩托開來,在鐵道旁急急剎住。

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豆芽菜”卻跳下車皮,在兩條鐵軌之間逃跑。

幾名公安人員猛追。

大家怔怔地望著“豆芽菜”逃到了鐵路橋上,回頭看看,猶豫一下,翻躍橋欄跳了下去。

橋下是一條大馬路。他們朝馬路跑去。

等他們跑到時,馬路上已經圍了一圈人,一輛卡車停在人們中間。

她擠入人群,看到了臉朝下臥在馬路上的“豆芽菜”,看到了鮮血……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被汽車軋死的人。

她離開了那條馬路很遠很遠,才發覺自己是被他攙著在走。

她兩腿發軟,一步也走不動了。她不得不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樹,嘔吐不止,最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第二天,她來干活的時候,只見到了他,另外三個伙伴都沒來。

他說:“他們再也不會來了?!?

她茫然地瞧著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從今天起,我也不干了?!?

她目不轉睛地瞧了他許久,失落地轉過身,一步步走了。

“等一下?!彼凶∷?,大步走到她身旁,注視著她說,“一塊兒干了半個多月的活,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她低聲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我叫郭立強。”他說,“這紙條上寫著我家的住址,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幫助你的,就去找我吧!”說罷,將紙條塞到她手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掙到了八十多元錢。那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她將錢全部交給了繼母,自己連一元錢也沒留下。

一個星期后,妹妹出嫁了。

當妹妹在兩個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門,就要鉆進小汽車里的時候,回頭看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頭看她還是看繼母,但她卻趕緊對妹妹作出祝福的笑臉。

妹妹走到了她跟前。

妹妹突然張開雙臂摟抱住她的脖子,將臉貼在她的臉上,很動感情地說:“姐,謝謝你幫我的那兩筆錢??!我……太不懂事,性格也不好,我對你說過的那些無情無義的話,你可千萬別記在心里呀!……”

說著,妹妹就哭了。

她也哭了。

“哎呀呀,得啦得啦,你自己的喜日子,哭個什么勁呀!你舍不得離開別人,就是舍得離開自己的親媽是不是?”繼母大聲說著,分開她們,將妹妹推進了小汽車,隨后自己也鉆進了小汽車。

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門口,望著小汽車開走了。

繼母沒說讓她參加妹妹的婚禮。

從那一天晚上起,家中只剩下了她和繼母。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這句名人的哲言是多么錯誤!一個正常的女人其實永遠希望并需要與一個正常的男人為伴。而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得不和一個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真是天大的不幸。

繼母當然認為自己是正常的,并且至少找出了十條理由認為她是不正常的。繼母不需要她。四十八歲的繼母仍希望能與一個五十來歲的強壯男人第三次結婚。在沒有找到這樣一個男人之前便養了一只貓,在養了一只貓之后更加覺得她多余。那只雌貓開始半夜三更將一只雄貓勾引回來,在房前宅后興奮地嗚叫不休的日子里,這個家在一個女兒出嫁之后,也開始有了一些將做新房的微妙跡象。

她又陷入了待業的憂愁之中,竟絲毫也沒注意到繼母的情緒和這個家發生的那種微妙變化。

于是繼母像一位小學老師點示一個愚鈍的小學生似的,用絕非小學老師的不雅的語言點示她:該做一個什么男人的老婆了。

“媽,我現在還待業呢,怎么能考慮嫁人的事啊!”她極為冷淡而煩惱地回答。她從未對繼母透露過她與王志松立下三年誓約的事,她猜得到繼母對此會說出些多么難聽的話。

“正因為你待業,才要給你找個能養活你的人!”繼母怫然色變。

一天,她出去找活干失望而歸,見一個四十多歲的、面容猥瑣的男人坐在家里。

那個男人便是繼母替她在這座城市里尋找到的能夠養活她的男人。要尋找一個百里挑一的英俊男人并不容易。要尋找一個像那個男人一樣獐頭鼠目、面容猥瑣的男人也得百里挑一。繼母替她尋找到這樣一個男人并未踏破鐵鞋,三千塊錢使繼母坐在家里就見到了這一座城市的三百余萬人口中的這一個男人。在繼母和她一樣都還沒有見到這個“百里挑一”的男人之前,繼母已經多次替這個男人向她進行“宣傳”了。三千塊外繼母還收下了一塊呢子衣料,算是“宣傳費”。繼母不是一個出色的宣傳者,她從繼母口中只知道了那個男人很能掙錢,其他方面一無所知。繼母認為替那個男人向她“宣傳”了“很能掙錢”這一點,也就是牢牢抓住了向她進行“宣傳”的“綱”。“綱”舉自然“目”張。

鄰居一位好心的大嬸,暗地里偷偷將她叫到家中,諄諄告誡她:“孩子呀,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嫁給你繼母替你找的那個男人??!我知道那個男人的一點底細,他不務正業,品行也不好,因為調戲婦女,被判過兩年徒刑。他那些錢也不是好路掙來的。你繼母是與做媒的人合計著把你賣給了他呀!做這樣的媒,真是缺了八輩子德呀!”

雖然繼母對待她還不如對待一只貓,但她心里卻從來也沒有恨過繼母。那一天,聽了那一位好心的大嬸的話以后,繼母在她眼中便不再是一個人了。

她告訴那位大嬸,她的心已經留在北大荒了,留給一個和她同連隊的本市的小伙子了。

大嬸憐憫地瞧著她,連連搖頭說:“孩子,這也是個愁哇!他若一輩子返不了城,你們可怎么辦呢?”

怎么辦?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應該等他。不僅僅是等三年,而是應該等一輩子。

……

“淑芳啊,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老劉呀!你們先聊著,我到小鋪去買包火柴?!崩^母一見她回來了,滿臉對那個男人堆下層層笑褶,煞有介事地起身便走。

那男人充滿色欲的目光,對她遍體掃描。

那種目光使她想起了第一天去卸煤時,那些雄猩猩般的、對女人的身體感到饑渴的男人們的可怕目光。

今天雖然是在自己的家里,雖然只面對其類之一,她還是感到不寒而栗,打了個哆嗦。

女性本能的起碼的自尊使她的臉漲得血紅。

她大聲說:“媽,您不用去買火柴,我去買吧!”說罷便轉身跨出家門。

她在市內到處茫無目的地彳亍了四個多小時才回家。

一回到家里,繼母便摔東摜西,辱罵不休。

“二十六七的陳年剩貨你還想攀上一個才貌雙全的呀?你那是大白天做夢!泡在城里不愿下鄉的待業女學生哪趟街沒有幾個,只要趁錢,缺胳膊少腿的男人也能劃拉到手十七八的!你以為你返城回來的倒還算稀罕物啦!有能耐你就自己去找一個稀罕你的,早早滾出這個家!我沒來由白養活你給你當媽!……”

她默默爬到低矮的吊鋪上,用被子包住頭,任憑凌辱的毒汁一陣陣潑向自己,咬破了嘴唇一聲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來時,繼母在屋內將門插上了。她敲了幾下門,繼母非但不給她開門,反而將燈熄了。時間并不算太晚,才八點多鐘。

她明知繼母存心“整治”她,卻除了再敲門,別無奈何。一下也不敢使勁敲,唯恐繼母毫無惻隱將她關在門外一夜。

敲了許久,繼母總算開了門,還沒放她進去,劈頭便洶洶地問:“深更半夜地回來,泡哪個野男人去啦?”

她趕緊笑著解釋:“媽,我到我們同連隊的一個戰友家去了。他母親病了,家中只有一個上中學的小妹妹,我幫著照顧了一天……”

沒容她說完,繼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嗎!你住著我的吃著我的喝著我的,還張口閉口虛情假意地管我叫媽,卻去為別人的媽盡孝心,你要是有臉皮有志氣就別回來住呀!……”

她忍氣吞聲地說:“媽,我不知道您病了。照顧別人的母親,是我答應過別人的義務……”

“義務?你對我就沒有義務了嗎?!”繼母雙手叉腰站在門檻內,看樣子并不想放她進屋。

她終于忍無可忍,頂撞了一句:“可是你給過我對你盡義務的機會對你盡義務的權利嗎?這個家不只是你的,這房子是我父親單位的!……”

“你?!……”繼母突然放聲號哭,“哎呀呀,我的蒼天哪,我那死去的人哪!你可把我撇閃得好苦哇!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帶了去呀!……”

她怕鄰居們聽到笑話,趕緊哀求道:“媽,您別哭了,是我不好!您如果還念著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兒上,原諒我那句錯話吧!只要您把我當一個女兒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你敢當面咒我早死呀?你以為我哭的是你父親那個死鬼嗎?呸!我早把他忘啦!跟他我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我哭我原先那個人!……”說罷,又大哭。哭得興起,重演故伎,坐在門檻內,邊哭邊雙手拍打膝蓋。

在靜靜的夜晚,那哭號聲很瘆人。她的腦袋都要爆炸開了。她不知所措地雙手緊緊捂上了耳朵。

鄰居們聞聲而來,有的勸繼母,有的佯裝責備她:“淑芳,你怎么能惹你媽生這么大的氣呀!”

那位好心的大嬸將她扯到一旁,悄聲對她說:“孩子,她這是到了更年期呀!你又沒工作,你就多忍著吧!快去給她賠個不是算了,啊?……”將她輕輕往繼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繼母跟前,望著坐在地上耍潑耍賴哇哇哭號的繼母,心中充滿了對繼母的厭惡和鄙視。

她猛轉身跑了。

過了后半夜,她仍徘徊在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頭受了傷的牝鹿,孤獨地蹣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無處棲身,兜里沒有一分錢。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軋死的那條馬路。

她在“豆芽菜”從鐵路橋上跳下來的那個地方站立了很久。幾場大雨已將血跡沖滌干凈。路燈幽藍的光將她的影子投在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臥在那兒。她絲毫也沒有產生恐懼。人在最孤獨最絕望的情況下,恐懼就不附身了。她只是又覺得一陣惡心,想嘔吐。

她站在那個地方并非是憑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憐他,倒是非常可憐那個被他所殺的十三歲的小女孩。他認為殺的是將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兒。但那個人只不過在揭發批判他父母的群眾大會上發過言而已。而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連見也沒見過他的父母,完全無辜地慘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亞男,從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檢法系統的干部。

她站在那個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個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溫柔地牽著她的手,引導她一步步蹬上了鐵路路基,一步步走到了橋上。

那只看不見的手仍溫柔地牽著她的手,同時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悄悄對她耳語:“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點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跳,一切不能了結的就都了結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后又被一輛從鐵路橋下駛過的汽車軋死的。

遠遠的竟有一輛汽車也朝這里駛來。

那個溫柔的聲音在繼續悄悄對她耳語:“跳哇,跳哇,來,我陪你一塊兒再跳一次……”

又有一只手在背后將她推向鐵路橋欄。

“跳哇,跳哇,我們手牽著手再來一次。”溫柔的悄悄的耳語似乎在耐心地哄勸她。她恍然聽出這聲音像“豆芽菜”的聲音,而她卻看到了“豆芽菜”出現在橋下的馬路上,不是臉朝下蜷臥著,而是臉朝上仰躺著,對她作出一種怪異的笑。一張模糊的蒼白的臉,一種不可理喻的怪異而陰險的笑。她覺得身后也有一個“豆芽菜”,一手牽著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見而又似乎存在的手,不再溫柔,變得如冰一樣涼……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聲:“不!……”猛地轉過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被牽住的手。

面前卻沒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飛快地從鐵路橋上奔跑下去……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將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門前,逼迫她敲他們的家門。

郭立強披著衣服打開了門,在朦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沒認出她來,疑惑地問:“你找誰???”

“找你……”她用呆滯的目光望著他。

“是你?”他認出她了,追問,“你從哪兒來?你出了什么事?……”

她雙唇顫抖著,顫抖著,經久才嗚咽地擠出一句話:“我無家可歸了!你要是可憐我,就……娶了我吧!……”

“姑娘,你也吃了飯再走唄?”

老年婦女端著碗對她說。

“你沒飯票了吧?我給你?”女干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飯,瞧著她友好地問。

“吃吧,吃過飯咱倆一塊兒走。有車來接我,可以讓你搭一段?!蹦枪媚镆矊λ@么說。

她的頭從手臂上緩緩抬起,木然地一一望著她們,望著端在她們手中的碗。

她們竟吃的都是豆芽菜。鵝黃色的豆芽,涼粉似的半透明的長長的芽尾,覆蓋在米飯上。

她耳畔響起了小時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戲時唱的順口溜:

賽、賽、賽,

大米干飯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變成個癩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滯的眼中,她們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變成了紅色的,仿佛是用血漿炒的。

她們都很愛吃豆芽菜。

她們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著買了兩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著。她恍惚地覺得那張臉隱失了,只見兩片涂了口紅的嘴唇在動,只聽到一陣細細咀嚼的聲音。這聲音愈來愈響,仿佛有一臺巨大的機械正在隆隆轟鳴……

她哇的一聲嘔吐了。

她們都停止了吃飯,愕然地望著她。

“真討厭!”姑娘立刻端著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干部將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輕輕捶她的背,一邊問:“我還是去替你把醫生找來吧?”

“不……”她又嘔吐起來。

她伏在病床上,用一只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干部一聲不響地走到門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掃地上的骯臟,之后又用拖把拖了一遍。

惡心的感覺終于過去了。她出了一頭汗,體虛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著女干部說:“真對不起,將你的鞋都吐臟了,還讓你替我……”

女干部寬厚地笑了一下。

女干部出去洗了手回來,見她還那么呆呆地站著,說:“姑娘,一個人想死還不容易嗎?有時候要活下去可并不容易。你這么年輕,別急著選擇那條很容易的路??!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為什么,但我看你還是個好姑娘,才覺得有必要分別時勸你幾句,聽不聽在你自己了!”

她兩眼噙著淚,垂頭答道:“我聽……”

護士又出現在門口,也不走入,伸長胳膊將一個布包朝她一遞:“拿去,你愛人昨天送來的?!?

她默默將布包接過來,心中明白里面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聲問:“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么?”

“知道,昨天醫院就通知他了。他預先替你辦好了出院手續?!毙∽o士說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來接我,還把我的衣物都送來了,難道他也不要我了?……

她剛強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來。

她留戀地回頭朝自己躺了十幾天的那張病床看一眼,腳步緩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雖然輸過血,身體還是很虛弱。她腳步飄浮地支撐著走到醫院大門口,感到一陣頭暈,扶住了鐵門。

傳達室里走出一個老頭,走到她跟前,關心地問:“姑娘,剛出院的?”

她輕輕“嗯”了一聲。

“看你這樣走不了多遠啊,怎么家中也不來個人接你?”

“家……很近……”她喃喃地說。

家?……我的家在哪兒???……

他分明不再承認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須回到他那里去。一定要再見到他一面,向他解釋這一切,請求他的寬恕……

志松,志松,你恨我吧!你永遠地恨我吧!我不怕被你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雙手放開鐵門,挺起腰,倔強地對那個老頭說:“我能走回家去!”

她走到她所熟悉的大院門外,不由得站住了。大門上,雙喜字已經被風撕扯得殘缺不全,只有“口”還是完整的。幾個中午去上學的孩子,背著書包從院里跑出來,看見她,都驟然立定,一雙雙單純的眼睛向她投注著頗為嚴肅的目光,好像幾只小鵪鶉圍住一只喪失了羽冠的鳳鳥在進行研究。

一個孩子突然大唱一句:“這個女人不尋?!比鐾扰芰恕?

“這個女人不尋常……”其余的孩子也跟著唱起來,一哄而去。

她在郭氏兄弟家門前佇立了許久。要敲開這個門,需要比走進這個院子大得多的勇氣。她站在這個門前才感覺到,自己一路都在聚集的勇氣竟是多么渺小!這個傾斜的小門對她來說如同一座山,使她懷疑推開它簡直是不可能的。

“徐淑芳,你不進入這所小房你再無歸宿!”她嚴厲地警告自己,同時舉起了一只手。

“不,你不必敲門!因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你是一個妻子,你是一個嫂子,無論法律還是道德都無權否認這一點!……”

一個聲音理直氣壯地鼓勵她,是她自己的靈魂在對她說話。

于是她推開門邁了進去,她那樣子就像一個主婦從市場上買了東西回到家里那么從容。

可是她卻沒敢把自尊心帶進屋去。

郭氏兄弟,都坐在沙發上,都吸著煙。小小的空間,被罩在煙霧的帳子里。

郭立強第一個站了起來,隨后郭立偉也站了起來。兩兄弟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而又危險的來客。

她側轉身,將門推開了一半。煙霧緩緩地向外面爬去。帶著寒意的新鮮空氣漸漸占領了屋子。

她輕輕關上門,猶豫了一下,走到床邊,款款坐下去。將拎著的小布包,放在膝上。這一點暴露了她內心的沖突,證明她根本沒有那種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安定感,而是預備著隨時被別人趕出去。她吃力地扮演著一個她并不能勝任的角色,卻又那么缺乏自信。

郭立強將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抬腳踩住,像是將一根釘子踩進了地板,不再挪動那只腳。也仿佛踩住了一只蝎子,唯恐那只腳稍一挪動,蝎子的毒尾會在他腳上狠蜇一下置他死地似的。

“別往地上扔煙?!彼门u的語調說,“弟弟油地板費了多大勁哪!”她的頭卻低垂著,眼睛瞧的是自己的雙手。

“你別叫我弟弟!”郭立偉恨恨地吼了一句。

“立偉!”郭立強大聲呵斥,終于開口對她說話了,“凡是屬于你的東西,連我給你買的兩件衣服在內,都在那個布包里了,不會缺少什么的?!彼恼Z調,平靜而冰冷。

她沉默了許久才鼓足最大的勇氣抬起頭,迎視著他的目光說:“我沒打開看,我不想帶著它到處流浪?!?

“這是我們的家,不是收容所!”郭立偉又吼起來。

“難道這就不是我的家了么?”她抗議地說。

“你!……無恥!”郭立偉揮起了拳頭,要揍她。

她瞇起眼睛望著他說:“你要當著自己哥哥的面打嫂子么?”

郭立偉恨得說不出話,揮起的拳頭在空中發抖。

“立偉,你先出去一下?!惫姷闪说艿芤谎?。

當弟弟的憤憤地沖出去了。

郭立強沉默許久,說出了一番顯然經過反復思考的話:“我今天沒去接你出院,就等于告訴你,你不必違心地回到我這里。你可以回到另一個人身邊去。我們之間的關系,不過是一場悲喜劇,一場鬧劇,如此而已。我是能夠忘掉這件事的,你也不必向我作任何解釋,更不必覺得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從今以后,就算我沒認識過你這么個人,你也沒認識過我這么個人……至于那張結婚證書,我們應該共同去將它換成一張離婚證書,這是你我都必須履行的手續!……”

“不!……”她叫道,猛地站起來,小布包掉在地上。

“你不什么?”他無動于衷地問。

“不,不,我不離婚!”她向他走來,站在他面前,用充滿凄涼的眼睛看著他,搖著頭令人哀憐地說,“我已經對不起一個人了,我不能再對不起另一個人,我不能讓兩個人都恨我。只要有一個人能寬恕我,那么就讓另一個人永遠地恨我吧!……”

他依然那么無動于衷地問:“于是你就選擇了我作為應該寬恕你的人?”

她又向他走近一步,近得感到了他的呼吸,近得能從他的眼睛里看見自己。

她凝視著那雙眼睛,低聲說:“告訴我真話,你和我結婚,除了對我的同情和憐憫,就一點愛都沒有么?”

他緊閉嘴,不回答。

“告訴我……”她微仰著臉,仍凝視著他的眼睛,也凝視他眼中的自己。她仿佛是一個占卦者,仿佛從他那雙冷漠的眼睛里能顯示出決定她生死吉兇的跡象來。

一個緊張的戰栗著的靈魂凝視著一個將對它作出判決的似乎毫無惻隱的靈魂。

他不開口。

她就那么凝視著他,仿佛將永恒地凝視著,永恒地期待著。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币粋€靈魂終于結束了對另一個靈魂長如百年的折磨,敲下了自己的法槌。

他這句話在她聽來則是更明確的三個字——也有愛……

蒼天救我!她那緊張期待著的靈魂長吁一聲,頓時垮倒了。

她再也沒有半點力量堅持著站定在他面前,她張開雙臂摟抱住他。她渾身瑟瑟發抖緊緊地緊緊地偎在他懷里,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命運判決給她的這個男人,這足以使她鼓起勇氣繼續生活下去的唯一的寶貴的指望。

他起初木然地站著,任憑她緊緊偎在自己懷里緊緊抱住自己而無動于衷。但他畢竟是愛她的!他那用理性的鋼筋和道德的水泥所構筑的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內心工事,在她可憐的濃縮的柔情之下防御了半分鐘便徹底瓦解。女性的哀然的悱然的如殘燭如幽水的凄凄之情,對于除非有一副魔鬼心腸的男人之外的所有男人是無法抗拒的。

他情不自禁地撫摸她的頭發,撫摸她的肩膀。

對于從小就習慣了將自己的感情封閉起來的他,她是他親手點種在自己心里的一顆種子。他懷著多少憧憬多少希望感受過這顆種子在他心里生根、生長、形成含苞待放的蓓蕾??!憐情愛意如淡淡的晨霧彌漫在他胸中。

他雙手捧住了她的臉。她臉上淌著兩行淚水,她死勁咬住下唇。一顆靈魂所承擔的一切莫大的委屈所包容的那一切復雜的情感都呈現在這張臉上了。她分明就要無法克制地放聲大哭了。

字典中全部與人性有關的字和詞仿佛都寫在這一張淚漣漣的臉上了!

他的心腸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被深深地打動過。

他真想用他的吻拭去她臉上的淚,也拭去只有他才看得見的那些比眼淚更打動他的字和詞。

可是突然有一個聲音對他憤恨地說:“奪來的!她是你奪來的!……”

仿佛有第三個人就站在這小屋里。

他一下子推開了她。

他感到自己臉上一陣灼熱。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架花圈在他和她之間燃燒著,火焰烤著他,也烤著她。

“你走!……”他驟然大喊。

她驚愕而惶恐地看著他。

“孩子!就算我不在乎他多么恨我,我也不能奪走一個孩子的母親!孩子將詛咒你拋棄了他!你為什么非要回到我身旁來?為什么不愿去做一個母親?你頂替別人的名義返城,不負任何責任地留給了別人一個孩子,這一切你都欺瞞著我,你太自私你太無恥你太可惡了!你走吧!我不能有你這樣一個妻子!我寧肯終身不娶!我不會心安理得地做你丈夫的!……”

他心中的憤怨像突噴的原油沖天而起!

“我沒有孩子!我沒有!這不是真的!……”她急切地替自己辯白著,他強加給她的一個孩子使她思想迷亂了。

“可是立偉親眼看見了那個孩子!到現在你還要繼續欺騙我愚弄我!……”他怒吼起來。

“不,不是,不是……”除了否認,她簡直不曉得應怎樣替自己辯白了。

她在他眼中變成了一個竭力表演企圖將他進一步拽進泥潭的邪惡女人。

他狠狠打了她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打得她后退數步倒在床上。

他那張一向平靜的臉抽搐著,被憎恨扭歪了。

他那樣子仿佛要將這間小小的屋子跺塌摧毀,將自己和她一齊埋葬。

她雙臂撐著身子,側過頭絕望地盯著他。

經久,她緩緩站了起來,仍盯著他,一聲不響,兩手開始機械地解自己的衣扣……

外衣掉在地上……

毛衣也掉在地上……

“你?!……”他以為她是瘋了。

她發著一股狠勁地將自己的內衣從身上撕破扯下來了,幾顆白色的微小的扣子在地板上四處滾動。

“你誣蔑你的妻子,那么你自己來證實我的身體是貞潔的吧,你逼我這樣……”她一字一句地說,每個字每句話都沉重得仿佛落地有聲,將這小屋子的地板壓得塌陷下去。

她展著雙臂像中彈一般仰在床上。

“天啊,這都是怎么一回事?。 彼齼刃睦锎舐暫艉埃]上了眼睛,淚水刷刷淌下。

她忽然翻了個身,將臉埋在床上,雙手抓著床單,全身一陣痙攣,發出了悲切的慟哭。

郭立強猛地轉過身去,心中產生了一種近乎迫害者的強烈的罪過感……

也許我是個大混蛋!他懺悔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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