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我和水泥

我曾被要求定一篇題目是《關于電的聯想》的文章。并沒聯想到國外去,也沒涉及電造福于人類的歷史,只不過回顧了一下在中國從前的年代,城市居民用電的種種小事。當然,還寫到了后來我下鄉那個地方,由無電到有電的過程。

現在我自愿來寫一篇關于水泥的文章。索性,題目也起作《關于水泥的聯想》吧。

我的父親是一九四九年后第一代建筑工人中的一員。具體說,是一名“泥灰工”。“泥”,即指“水泥”,“水泥”在從前的中國又叫“洋灰”。沾了一個“洋”字,又容易使人聯想到“洋火”“洋蠟”“洋油”“洋鐵”什么什么的,似乎都是中國原生沒有的,舶來的。“洋火”即火柴;“洋蠟”即燭;“洋油”即汽油;“洋鐵”則只不過是黑白兩類鐵皮。其他的我不敢說,那燭,我敢肯定,雖曾被中國人叫作“洋蠟”,卻分明不是外國推銷到中國的東西,中國人自己很早就用燭了。我請教有學問的,告訴我原因是這樣的——民國以后,外商涌來中國,開辦各類大小工廠。他們資金雄厚,成批擠垮民族企業。連中國人早就用著的燭,也幾乎全由外商辦的廠生產了。所謂占領了市場。結果中國人,反而只能用外商在中國境內,雇傭中國人生產的燭了。所以燭就漸漸在中國人意識里變成了“洋蠟”……

而建筑行業“泥灰”工種的那個“灰”字,既包括水泥,又不僅僅指水泥,還包括石灰。石灰在從前的中國,其實也叫“白洋灰”。

我父親成為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中的“泥灰工”時,才三十幾歲。他六十五歲退休。因為家庭生活困難,他那把年紀了,仍是主要勞動力。經申請,被照顧延緩了五年才退休。退休時他是四級“泥灰工”。

父親生前,我曾問過他:“爸,您怎么當了一輩子建筑工人,退休了還仍是四級呀?”

父親嘆口氣道:“我不是泥灰工嘛。這一個工種,在建筑行業里,到我退休為止,最高也就是四級呀!”

何謂“泥灰工”呢?據我父親說,當年一般建筑工地上,是少有攪拌機的。攪拌機被視為是很高級的機械,非重點工程的工地,是無幸派用的。于是“泥灰工”便負擔起工地上的全部泥灰料的供給。在木板的或鐵皮的巨大槽子里,按比例倒入整袋的水泥、石灰、粗沙或細沙,注水攪拌。攪拌工具,類似農民鋤地的鋤。那也是要求較嚴的一個工種,倘比例不準,泥漿或干或稀,水泥的成分或多或少,都將直接影響砌起之墻的牢固。不要以為我父親當年只不過是什么小小施工隊的一名“泥灰工”。不,他們在的建筑單位,叫“東北建筑工程公司”,是建筑行業的省級隊。后來攪拌機在建筑的工地上比較普遍了,我父親改行成了“抹灰工”。勾磚縫,抹墻,都是他的專業。

我父親雖然與水泥打了一輩子交道,我家的屋地,從我記事時起卻始終是土地。我小時候曾多次聽到母親對我父親說:“你就不能搞回家半袋水泥,把咱家屋地抹成水泥的么?”

而這時父親總是瞪著母親嚴厲地反問:“水泥是公物,你叫我犯錯誤???”

從前的年代,在中國,水泥是稀罕的。某一個時期,甚至連國家重點建筑工程的工地,也每因缺少水泥而曠日持久地停工待料。

六十年代中期,我父親隨他們在的“東北建筑工程公司”奔赴大西北,加入“大三線”建筑的行列。那個年代,水泥和汽油,成了中國的短缺物資。我父親還為此搞過“發明”,土法上馬,實驗出了什么“土水泥”,并獲得過建筑行業頒發的二等發明證書。那證書,他保存了三十幾年,視為極大的榮耀。當年我小,看到過那小小的紅皮的證書,也曾替父親感到榮耀。于今想來,卻每每暗嘆中國從前的貧窮落后。用父親實驗出來的那一種“土水泥”砌的墻,怎么能牢固呢?

從前北方城市居民,大部分所居,也都像農村一樣是土坯房。住磚房的人家,是非常受羨慕的。即使是很老舊的磚房,一到雨季,土埋房的外墻根和外窗臺,是根本經不起淋的。雨季一過,許多人家的外墻根和外窗臺,皆塌毀不堪。哪一戶人家不盼望著有朝一日搞到半袋水泥,一勞永逸地砌出水泥的外墻根和水泥的外窗臺??!從前大部分北方人家里的灶臺,也少是有用水泥砌的。

六十年代,一條街上可能有幾戶人家平時口挪肚攢的,為過春節從定量的口糧中節省下半袋大米或半袋面粉。

但是半袋水泥,那是連想也別想的事。一般人家根本沒處搞到。除非偷。而建筑工地上,存放水泥的倉庫,是嚴加管理的。出一袋水泥,保管員要登賬。少了一袋,是嚴重失職。夜晚,工地上的值班人員,嚴加看守的首先是存放水泥的倉庫,連偷都不容易得手。

于是人們為了家屋,就開動腦筋;想出種種替代水泥的辦法。那個年代沙子也是寶貴的。最普遍的辦法是,積攢自己家的爐灰,摻入黃泥。那樣抹出的泥面,有一層較光滑的殼,耐淋一點兒。

我的一名中學同學的家,住在一處鐵廠廢墟旁。那廢墟周圍長年累月積了一層厚厚的鐵末子。同學的父親,就嘗試將鐵末子摻人黃泥,抹他家的外墻根,外窗臺。干了以后,是朱砂那一種暗紅色的。不但光滑,而且結實。屈指敲敲,竟有金屬之聲。那是我們知道的,由從前的中國老百姓們發明的,最佳的一種“土水泥”。然而,卻只用以抹泥面,砌磚是不行的。太缺乏黏度,砌不住磚的。整條街上的人家一看,是好經驗,于是都出動了去收集鐵末子,也照樣砌自己家的外墻根和外窗臺。沒幾天,廢墟周圍的土地由紅變黑了。被人們犁地三尺地鏟盡了鐵末子,鏟出土地的原色來了。我那同學家,也老少齊上陣,再次去刮回了幾盒鐵末子,以備日后所需……

當年我也去刮回了一盒鐵末子,對黃泥重抹了自己家的燭臺。效果很美觀,令鄰居們贊不絕口。有鄰家的大孩子端了盒也去,沮喪而歸。因為面積相當于小學那么大的廢墟,再連一盆鐵末子也刮不起來了。而同學家住的那一條街,幾乎人人家的外墻根和外窗臺,此后一律變成了土紅色的,仿佛一道街道風景。談不上有多么美觀,但畢竟耐雨淋了。其實,即使在從前,以我少年的眼看,整條街的人家的外墻根和外窗臺都是土紅色的了,反而使我有恐慌之感。因為我十分不喜歡土紅色。土紅色在從前往往是舊棺材的顏色。我對土紅色太敏感。它往往使我聯想到死亡……

現在,我家有兩間屋子的屋地,什么也沒鋪。袓露著水泥面。水泥窗臺也沒刷顏色,也沒貼瓷磚。常拖常擦,倒也日漸光滑。

父親住在我家時,曾說:“這么光滑的水泥地,還鋪這個鋪那個干什么?我睡這間屋子什么都不必鋪,我就瞅著這水泥地面順眼,挺好。”

于是什么也沒鋪。

父親這一名中國建筑行業的老“泥灰工”對水泥有太深的感情?;蚩烧f是一種“水泥情結”吧。

而我這一個老建筑工人的兒子,具體說是老泥灰工的兒子,也多多少少地有一種“水泥情結”。見了哪兒堆放著水泥,便本能地想端一盆或拖半袋子回家。那時,我的意識,顯然又回到了從前的年代。

從前的中國,許多北方城市除了主要市區,一般平民居住區哪兒像城市??!

倘對人說,從前的我,少年的我,曾為家有耐雨淋的外墻根外窗臺,有抹面光滑的內窗臺、灶臺和地面,連做夢都常夢見水泥,夢見而醒后終不可得,誰信呢?

現在,大約中國的建筑行業,早已沒了什么專門的“泥灰”工種了吧?

現在,幾乎中國的一切大、中、小城市,無不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尤其大城市,簡直可以說,一座座都極其地壯美起來了摩登起來了。

現在的中國城市建設大軍,比的已不僅僅是施工的速度,同時更是質量水平和美觀水平了。

中國的城市建筑大軍,正在完成的是一項項城市美的工程。“工程”二字的理念,也與父親是建筑工人的那個年代不能同日而語了。

現在,不會有誰家的少年,做夢都夢見水泥了吧?

父親如果今天活著,并正當壯年,也一定會想再當一回建筑工人的吧。自然,“泥灰工”他怕是當不成了。攪拌機已普遍得比雞還普通了呀!而且,中國再也不需要他發明什么“土水泥”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晃| 临桂县| 石门县| 中牟县| 赣州市| 岢岚县| 绥宁县| 原平市| 乌拉特中旗| 石城县| 乐东| 靖西县| 九龙城区| 健康| 盐城市| 喀喇沁旗| 睢宁县| 澄城县| 隆安县| 新津县| 汝城县| 浪卡子县| 澜沧| 泽库县| 乐亭县| 庄河市| 安龙县| 广水市| 彩票| 惠来县| 万宁市| 麻阳| 集贤县| 永和县| 宜君县| 寻乌县| 吴旗县| 阿拉尔市| 湘西| 游戏| 会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