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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交情

生活中發生一些小事情,往往會攪亂人們平靜的情緒。有些人是不理會這些小事的,他們因此減了多少麻煩和氣惱喲!遺憾,我們的主人公廠長老耿,太缺少這種息事自寧的修養了!

就說昨天晚上吧,他正在吧嗒吧嗒地抽著煙斗,審閱從工廠帶回家里的生產計劃和各種報表,鍛工老韓師傅突然推開了他的家門。這老頭一進屋,目光首先落到廠長家的電視機上。那是一臺進口貨,擺在小立柜上,蒙著淡綠色的尼龍罩子。

老耿問:“想看電視?自己開!”

“不!”韓老頭把目光從電視機上收回,盯著他走過來,一字一句地說,“廠長,把我的煙斗還給我!”

“哦?”老耿瞧瞧對方,又瞧瞧手中還在冒煙的煙斗,不禁一怔。

韓老頭把一只結滿厚繭的大手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拿來!”目光冰冷,語氣也冰冷。老耿反而下意識地把煙斗攥得更緊了。韓老頭那張瘦削的刀條臉繃得如同希臘雕塑中的戰神,默默地掰開了他攥著煙斗的手,把那只被攥得熱乎乎的煙斗拿——不,簡直是奪了過去,在煙灰缸里磕了幾下,揣進兜。接著,從衣兜里掏出幾張工廠食堂的飯票:“前天借你的,還你!”放在桌上,轉身走了出去……

那是一只很平常的煙斗,在任何一家小雜貨店都可以買到,價錢不是七角八分就是八角七分,韓老頭用了多少年,沒人知道。老耿已經用了整整十二年。煙斗鍋被兩個人的手攥得油亮油亮,已經龜裂了幾處,用膠布纏著。十二年前,在一次批斗會后,老耿被造反派關進了“牛棚”。戴著“走資派”的高帽整整蹶了三個鐘頭的“噴氣式”,身子一躺倒在光板床上,他就習慣地把手伸到衣兜里,可是只掏出了個空煙盒。煙!他此刻多么需要一支煙啊!哪怕半支也好!他要使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要思考許多問題。他請求看守者放他出去買一盒煙。對方瞪起一雙牝牛般的眼睛,朝他“嗯?”了一聲,便立刻使他默默地退了回去。他坐在光板床上,垂下了頭。忽然,一只煙斗和半袋煙絲從小窗口扔了進來,他驚詫地抬起頭,看到一張被工廠煙火熏黑了的老工人的臉。這是一張很陌生的臉。那些往日身前背后圍著他轉的人,這陣子不是大殺他的“回馬槍”,就是像躲避麻風病人一樣躲避著他。從此,那只煙斗和那袋煙絲,陪伴著他在長寬不過六平方米的斗室中,熬度著苦悶憂愁。雖然苦悶,雖然憂愁,但同批斗比較,他寧愿待在這間斗室里。他并不怕挨批、挨斗,也不怕“噴氣式”,他最怕那寫著“廠內頭號走資派”的牌子掛在他的脖頸上。那塊牌子在當時并不算大,一尺寬,尺半長,但卻是生鐵板的,足有十斤重,用極細的鋼絲吊著。每次這塊牌子往他脖頸上一掛,都使他心尖滾過一陣戰栗。細鋼絲已經把他的脖頸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肉槽……

在又一次批斗會上,有人跳上臺,敞開嗓門喊:“我說兩句!他既然是廠內頭號走資派,戴的牌子也應該是頭號大的!他現在戴的牌子太小啦!”老耿暗暗叫苦:看來今天脖子非被勒斷不可!但當一塊小黑板大的牌子掛到他脖頸上的時候,他卻意外地感到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原來那是塊薄膠合板,吊著的也不是細鋼絲,而是帶著光滑塑料包皮的八號線。雖然又寬又長,但正好順勢可以用雙手托住。他稍稍抬起頭:又是那個老工人!

當廠長老耿的名姓被造反派們四處倒寫在“打倒”兩個字后面的時候,老鍛工求人代筆寫了一張大字報,那是老頭的第一張也是唯一的一張大字報:

這個廠內頭號走資派,還有一條罪行是,善于收買人心。三年自然災害時,他把農村親戚送給他家的蔬菜,用手推車推著,挨門挨戶地分送給了工人。廠內幾年前失火,他捐獻出四百元錢,救濟受損失的工人。廠內蓋起第一棟家屬樓,他把優先分配給他的住房讓給了人口多的工人……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咱們工人千萬千萬別忘了!打倒廠內頭號走資派!堅決打倒!!徹底打倒!!!

這張大字報一貼出去,工人們卻不贊成打倒老耿了。以后,老耿被安排在鍛工車間勞動改造,和那個老工人在一起干活,才知道老工人姓韓……

可是今天,這老頭為什么把已經送給他十二年的煙斗又要回去了呢?“倔老頭,真是莫名其妙!”老耿想找出一只卷煙來代替煙斗,可是拉開抽屜翻了半天卻沒翻到。他早就習慣了抽煙斗,不買卷煙了。他苦笑著搖搖頭,繼續審閱生產計劃。

突然,廠長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掌,沖口罵出一句:“胡鬧!”原來,在那幾份生產計劃中,夾著兩份報告:一份是汽車隊長要求增添司機的報告,一份是財務科長申請調換住房的報告。老耿倒背著雙手,在屋里大步地踱來踱去,心內恨恨地思忖著:汽車隊的司機比汽車多四倍,而且有幾個是不會游水的“旱鴨子”,司機人員早已超編,不但不應該增加,而且應該把那幾只“旱鴨子”早日“剔”出汽車隊!汽車隊長的要求曾向他面提過兩次,都被他當場駁回,怎么今天還一本正經地向他打報告?至于財務科長的住房,五口人住了一個四屋一廚的單元,大概是看到新蓋起的職工宿舍比老樓漂亮……真正是豈有此理!老耿披上件衣服,走出家門,來到街對面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里。這里住著本廠的四戶工人,韓老頭一家就住在這里。每當老耿心火旺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地踱到這個離他家最近的小四合院里來,同韓老頭隨便找個話題嘮上一陣,順順氣兒。今天,他走進來的時候,正在小院里納涼的大人小孩與往日都不一樣,孩子都一陣風刮走似的躲到屋里去了,一個個從門后和窗后探出小腦瓜,彼此交換著令人不解的眼色。而大人們,則表現出往日不曾有過的禮貌跟他打招呼:“廠長,吃過了?”“廠長,進屋坐會兒?”顯然是應酬的客氣,不由衷的笑臉,使他敏感地意識到了一種潛在的疏遠。他無意中一轉身,發現老韓師傅的孫子小毛毛吐出舌頭在偷偷向他做鬼臉。他有點茫然地站在院里,半晌才搭訕著問:“怎么?大伙今晚不看電視了?”

“看電視?”老韓師傅正巧從屋里走出來,哼了一聲,瞅定他的臉揶揄地問,“廠長是想請我們都到你家去看電視么?你家的屋子怕是容不下這么多人吧!”

老耿一怔:“你們的電視呢?”

老韓師傅話語中更加帶出火氣來了:“明明在你廠長大人家里擺著,還來問我們!”

“這,我讓小龍給你們送回來了呀!”

老韓師傅轉身望著院里的大人孩子們聳聳肩膀又哼了一聲,冷笑道:“我們可是沒見著,送給鬼了吧!”

這時,從廠長住的樓房的窗口,傳出了電視播音員的聲音:“下面預告今晚電視節目”。小院里的大人孩子們,都默默地注視著老耿。老耿頓時覺得一股怒火從心底升起,太陽穴直跳,他恨恨地罵了句:“這個渾小子!”猛轉身大步走出小院……

老耿有個獨生子叫耿小龍,是財務科的會計。小龍目前正在籌備自己的婚事,家具已齊全,美中不足的是,還缺一臺電視機。耿小龍認為那是現代化家庭必不可少的。剛巧,前幾天廠里分到了一張電視機購買票。自行車、縫紉機、家具購買票都由財務科按全廠的急需戶統一分配。這臺電視機自然也不例外。有人主張把這臺電視機分給鍛工車間,因為鍛工車間是全廠工人最多的一個車間,而且,他們曾推讓過兩次分配權。平素從不公開發表意見的耿小龍,卻成了這一主張的激烈反對者。他提議把電視機分給廠領導。廠長老耿曾在黨委會上宣布過一條不成文法:凡屬此類分配,要先職工后領導。自從這條不成文法宣布后,各級領導部門恪守規定。耿小龍振振有詞地說:“當領導的照顧群眾,群眾也應該想到領導呀,這樣才算是干部職工心貼心嘛!”大家覺得這話也在理,全部贊同。

當晚,耿小龍一回到家里,和爸爸談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這臺電視機。他央求爸爸替自己把這臺電視機買下來。按說,只要老耿在人前對這臺電視機表示出哪怕一點點興趣,這臺電視機無疑會姓耿,而任何人也不會有什么異議。因為人們心中都像明鏡似的,老廠長還從未在廠里分到過一根針一條線哩!可是,當老子的聽了兒子的話,卻反問:“怎么,你想叫我自己破壞自己立的章法嗎?”

兒子一撇嘴:“拉倒吧!什么章法不章法呀!爸爸,這電視機分給廠領導,是財務科一致通過的。你開口說一句‘我要’,難道還會有人跟你爭嗎?”

“別說啦!”當老子的跺了下腳,“我已經叫把這臺電視機分配給鍛工車間啦!”當兒子的還想再說幾句什么,但一看老子臉腮上的胡茬一根根像槍刺豎了起來,自覺沒有希望,只好怏怏作罷。結果,電視機分到了鍛工車間小趙的手里。二級鍛工小趙是老韓師傅的愛徒。小伙子還沒成家,和常年生病的老母親相伴度日。他跟師傅住隔壁。小趙剛剛把電視機票拿到手里,耿小龍便找到了他。廠長的兒子開門見山地說:“咱們過去是同學,現在是朋友,我還從沒求過你什么事,現在可要在你面前開求人之口哩!”小趙問:“什么事兒?”廠長的兒子一笑:“我這人臉皮兒薄,你得先保證不駁我的面子,我才敢開口!”小趙爽快地回答:“只要我能辦到的,沒二話!”小龍高興了,一拍小趙的肩膀:“夠交情!我哪能用你辦不到的事為難你呢!你把那臺電視機轉讓給我吧!”“這……這可不行!”“怎么,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你不知道,我們小院大人孩子十幾口,早就盼著有一臺電視機!”

“得了得了!你可真會說話!購買票在你手里攥著,還不是你自己說了算嗎?讓給我吧,啊?將來你想買,包在我身上!”小趙固執地搖搖頭:“不。”小龍陰沉下臉,咬住嘴唇盯著他看了一會,又央求:“要不……你把這臺電視機票賣給我吧!我給你三十元錢!不白要你的!怎么樣?”

小趙一聽這話,滿臉不高興:“什么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小龍討了個沒趣,一轉身走了。

小趙分到了電視機的消息傳到小院里,大人小孩子們都興高采烈。一談到價錢,大人們可就都沉默了。四百七十元,對小院里的人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生活在這小院里的哪一家都不富裕。小趙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走進屋,拿出自己的儲蓄存折,靦靦腆腆地說:“這是我準備結婚用的,三百元。”老韓師傅說:“有了這三百元的大數就好辦,不夠的錢我們幫你湊!”于是,你出十元,他掏二十元。汽車司機大劉也送來了一百元的整數,說:“這是我們住集體宿舍的光棍漢們湊起來借給你的!只要我們來看電視的時候,別往外攆我們!”小毛毛也掏出一元錢,說:“這是學校組織游園那天,奶奶給我買點心的錢,我沒舍得花。”

電視機從商店搬到小院里來了。老韓師傅親自動手,做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架子。小趙查對著《電視節目報》,把孩子們要跟著電視學外語的時間和大人們要看國際新聞的時間列出了一個表。當天晚上,小院里擠滿了看電視的人。這臺電視機圖像特別清晰、穩定。耿小龍也來到了小院,抱著雙肩站在人們最后面。他看了不一會兒就陰沉著臉走了……

十幾天之后,耿小龍又找到了小趙,關心地問:“聽說你母親病重了?”

小趙難過地嘆了口氣,眼圈紅了。趙大娘由于肝腹水,病勢嚴重,必須住院。小趙很了解小院里各家的經濟狀況,隱瞞著母親的病情,不愿再向鄰居們求助。但他也難以向廠里啟口,因為不久前工會剛剛補助了他六十元錢。小伙子為錢愁得嘴上起了泡。

小龍注意地審視著小趙的表情:“不缺錢用嗎?”

“缺……”小趙低低地吐出了一個字。

小龍立刻從兜里掏出了一個手絹包:“你還是把那臺電視機轉讓給我吧!這里是四百七十元,一分也不少!”“這……”小趙皺起了眉頭。“拿著吧!”小龍把手絹包朝小趙手里一塞,微微一笑:“咱們是老同學,又是好朋友,我怎么能眼見著你犯難袖手旁觀呢?我可是不像你那么不開面,我最講交情兩個字!”說罷,轉身走了。

小趙低頭看看手中的錢,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又抬頭默默地注視著小龍走遠了的背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滋味。

那天晚上,小院里的人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電視,耿小龍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徑直走到電視機前,將電視關了。大人孩子望著他,都有點莫名其妙。老韓師傅站起來,指著他問:“小龍,你這是干什么?”耿小龍得意地回答:“小趙已經把電視機轉賣給我了!”

“你胡扯!”

“不信?你問他自己嘛!”

老韓師傅幾步跨到小趙屋里,握住徒弟的手腕子把他從屋里拽出來,一指廠長的兒子,大聲問:“他說你把電視機轉賣給他了,當真?”小趙見鄰居們都在大眼瞪著他,半晌才點點頭,一轉身,跑進屋里去了。小龍又微微一笑,似乎很通情達理地說:“要不,你們今天再看一晚上,我明天來搬也行。”老韓師傅使勁咽了口唾沫,瞪起眼睛盯了廠長的兒子許久,突然吼道:“搬走!”

耿小龍臉刷地紅到耳朵根,也提高了嗓門嚷道:“韓老頭,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是買他的,不是搶他的!你摻在當中攪和什么!”老韓師傅一時氣憤得說不出話來。小院里的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廠長的兒子把電視機搬走了。小毛毛哇地哭了,纏著爺爺嚷嚷:“爺爺爺爺,不讓他把咱們的電視機搬走嘛!不讓他把咱們的電視機搬走嘛!我還要跟著電視機學英語呢!”

老韓師傅啪地打了孫子一巴掌!廠長老耿在公司開了三天生產計劃會議。回家后,一看到電視機,立刻追問兒子:“哪來的?”

兒子說:“花錢買的唄!”

“哪買的?”

“買小趙的!”

“嗯?”

“他媽病了要住院,缺錢。”

“你,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

“這又怎么了?他缺錢,我缺電視機……”

“住口!你,你為什么不把錢借給他?”

“我……”

“你小子混賬!你小子乘人之危!你小子太沒良心!”廠長的脖頸上暴起一條條青筋,幾乎到了怒發沖冠的程度,“小龍哇小龍,我關牛棚那陣子,是老韓師傅把你領到小院,小院里誰沒照顧過你?你得了肝炎,一病三個月,小趙他媽像服侍兒子一樣服侍了你三個月!你的肝病好了,那老人家卻被你傳染了!你、你,你立刻給老子把電視機送回小院去!”

兒子見老子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轉青,腮幫子肉像觸電似的抽動著,嚇得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地抱起電視機走出去了。老耿望著兒子的背影,心中不禁暗想:閉上眼睛,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當兒子的們,對在老子被批被斗那陣自己受的委屈,記得是多么清楚啊!可為什么對于有些事兒,就忘記得那樣干凈那樣快呢?想到這,他陡然覺得心情沉重起來,耿小龍到底不愧是條龍,真真神通廣大。他從家里搬走了黑白電視機,沒幾天,又搬回來一臺彩色電視機,同樣是進口貨。老耿追問,兒子說是未婚妻家里的。老耿知道親家的確有一臺彩色電視機,也就沒有再刨根問底。

今天,廠長老耿聽說兒子并沒有把那臺黑白電視機送回小院,氣得心尖都發顫!他三腳兩步蹬蹬蹬回到家里,呼地推開門,闖進屋,像雷神爺突然從天而降。兒子和未過門的媳婦正親親熱熱地看電視,被嚇了一大跳,他一把拉亮了燈,走過去關了電視,怒沖沖地向兒子喝問:

“你、你把小趙那臺電視機弄到哪里去了?”

“我……”兒子的屁股慢慢離開了椅子,不由在老子面前站得像根拴馬樁一樣直。“說!”當老子的雙手朝腰上一叉,又喝吼了一聲。兒子一抖,訥訥地回答:“我……我又轉讓給財務科孫科長了……”“你……”老耿氣得說不出話來。“爸爸!”當兒子的也似乎有些惱火了,大聲說:“你為什么非逼著我把電視機送回小院去呢?過幾天我的入黨申請就要在財務科的黨小組會上討論,孫科長的話分量重著呢!我總不能讓這臺電視機在手中白過一次呀……”

“啪!”沒等兒子說完,老子叉開五指,狠狠地扇過去!頓時,兒子的臉上留下了五個鮮紅的指印。兒子被打蒙了,捂著半邊臉呆呆地望著老子。未過門的媳婦對未來的公公抗議地“哼”了一聲,一扭腰肢,耷拉著臉向外走。“慢!”老耿喊住了她,“把你們家這臺彩色電視機也搬回去吧!”未過門的媳婦眨巴眨巴眼睛,一時愣住了。兒子哼哼嘰嘰地說:“不、不、不是她家的!是汽車隊的楊隊長替我挖門子買到的。他說……錢他先給我墊一半,我……可以慢慢還……”兒子說完,垂下了頭。老耿又舉起了巴掌,但看了一眼未過門的媳婦,把手放下了。未過門的媳婦朝兒子飛快地使了個眼色,扯了兒子一下,兩人悄悄走了出去。

“將來一定分開過!”未過門的媳婦在走廊里對兒子說,聲音這么高,說不定是有意讓老耿聽見。老耿卻毫不理會這句話,他嘆了口氣,沉重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望著那臺蒙在罩子里的電視機發呆……汽車隊長和財務科長的兩張報告,忽然像電影的特寫鏡頭一樣出現在老耿廠長眼前,旋轉著,旋轉著,變成了汽車隊長和財務科長的臉。汽車隊長的臉上現出那種慣常的巴結的微笑:“廠長,我有個侄子,剛從農村抽上來,您看,能不能安排在咱廠汽車隊……”財務科長的臉上從來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不茍言笑的表情:“廠長,小龍的組織問題您放心好了……”老耿使勁閉了下眼睛,汽車隊長和財務科長的臉都從眼前消失了。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把那兩份叫他一看就生氣的報告又拿在手里,壓下火氣重看了一遍,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筐。他心中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廠長,這些人大概未必會買兒子的賬吧?可是兒子顯然看不到這一點。他心中替兒子感到一陣難過。“小龍啊小龍……”他喃喃地嘟噥了一句,“你還有臉申請入黨呢!”忽然抱起那臺電視機,邁開大步走出家門……

九點半以后,老韓師傅照例去插小院的院門。廠長離開小院后,老頭心里一直有點惴惴不安。如果廠長真是對兒子的所作所為不知道,自己豈不是太傷廠長的心了?他剛走到小院門口,迎面碰到廠長抱著那臺電視機走進來。小院里的人們聽說電視機又搬回來了,一個個驚詫地邁出家門。孩子們從被窩里爬起來,光著腳丫奔到院里。

老耿把電視機放到架子上,又從兜里掏出一疊錢,塞到小趙手里:“這是我個人的七十元錢,你先拿著!有困難,盡管跟廠里講嘛!你是廠里的工人嘛!上個季度,我這當廠長的硬是把超產百分之四十的任務壓在你們鍛工車間的頭上,你們不是也沒跟我說過半個不字嗎?”

小院里的人們,又像以往一樣,紛紛搬出凳子來,親熱地拉著廠長坐下一塊看電視。老耿坐在椅子上,這才感到兩腿有些發酸。原來他騎著自行車去到財務科長家,又從財務科長家里轉到公司孫秘書家里,再從孫秘書家里轉到公司人事處長家里……轉了四家,才把那臺電視機搬回來,物歸原主。

老韓師傅坐在廠長身旁,老頭想對廠長說句什么,可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便悄悄地把那只煙斗又塞到了廠長手里。手掌一接觸到那只煙斗的微熱,老耿的心情頓時安定下來了。他附嘴在老頭耳朵上說:“我想讓你參加這次職工宿舍住宅分配小組……”

電視一開,出現的卻是“預告明晚電視節目”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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