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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飛羅旋

讀者,你見過飛羅旋嗎?一種竹片做的玩具,雙手一搓,就會飛升起來,飛得挺高挺高……

雨后天晴。

一只飛羅旋飄飛在A城南馬路上空。它是從馬路左側某機關托兒所的院子里升起來的,被一陣輕風帶著,在馬路上空劃了一條看不見的拋物線,朝馬路右側兒童醫院二樓的一個陽臺徐徐降落。

主治醫生劉志堯,拿著一本《兒科學》,正站在那個陽臺上,居高臨下,出神地望著馬路對面托兒所的院子。

在托兒所的院子里,二十六歲的阿姨嚴冬雪,正和孩子們一塊玩“丟手絹”。孩子們顯然串通一氣捉弄阿姨,阿姨受罰的次數自然最多。小家伙們每次都不肯輕易放過阿姨,不是連拉帶拽地迫使她跳新疆哈薩克舞,就是哄她唱一首朝鮮“春米歌謠”。白底碎藍花的素雅的連衣裙,襯托出她那窈窕優美的體態,舞姿翩翩,婀娜輕盈。甜潤委婉的歌聲,使人心蕩神迷。在主治醫生眼中,她簡直是一位美麗的“快樂仙子”,而那些孩子們,便是一群可愛的“仙童”。他真恨不得從陽臺上一下子蹦到托兒所的院子里,和她,和孩子們一塊,盡情地跳啊、唱啊、笑啊,重新體驗那種天真無邪的童心的復歸!

劉志堯正神不守舍地呆望著那“快樂仙子”,飛羅旋輕輕地落在陽臺上。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在托兒所的院子里朝他喊:“叔叔,還給我!您用手朝我一搓,它就自動飛回來啦!”他彎腰揀起飛羅旋,卻并不立即搓還給它的主人,玩賞了一會,故意逗弄地背在身后。那小家伙生氣地跺了下腳,一轉身跑去向阿姨告狀。于是,“仙童”們像眾星捧月一樣,簇擁著“快樂仙子”走近院墻,指手畫腳,七嘴八舌地向劉志堯示威抗議。阿姨嚴冬雪一擺手,制止了孩子們的哄嚷。她朝陽臺上的劉志堯微微一笑。這一笑仿佛一道無聲的命令,飛羅旋從劉志堯手中升起,飄回托兒所的院子,在嚴冬雪頭頂盤旋。嚴冬雪踮起腳,把飛羅旋抓在手里,也笑著搓了一下。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神奇的線拽著,飛羅旋竟又飄過馬路,落到陽臺上。

那個胖乎乎的男孩領頭喊:“阿姨和叔叔玩得好不好?”

“好!”其他孩子異口同聲。

“再來一次要不要?”

“要!”

“快樂仙子”臉上快樂的微笑頓時收斂了,神色變得十分莊重,朝劉志堯飛快地瞄了一眼,一扭身匆匆走回屋里去了。

年輕的主治醫生,悵然若失地看著手中的飛羅旋,喟嘆了一聲……

一輛公共汽車,仿佛命中注定的媒介,使他和她,一個兒童醫院的主治醫生和一個托兒所的阿姨,偶然地相識了。那天,主治醫生劉志堯懷抱一個經他親自治愈燒傷的農村女孩,匆匆乘公共汽車趕往火車站。他要托一個到農村走親戚的朋友把女孩帶回家去。在他前后左右,坐著一群托兒所的孩子。他們大概剛剛從什么地方游玩回來,嘰嘰喳喳,像一群小山雀。忽然,車廂里肅靜下來。幾乎全體托兒所的孩子們,一齊把目光投射到偎在劉志堯懷中的那個農村女孩的臉上。一雙雙大眼睛流露出驚訝,好奇,甚至還有些不無取笑的目光。抱在他懷中的女孩的臉上,布滿燒傷后留下的可怕而丑陋的疤痕。出自一個兒科醫生對遭受傷殘的孩子那種本能的憐憫和保護心理,他用寬闊的后背遮擋著那些帶芒刺的目光。

“真丑!”一個孩子悄悄說。“活像個小怪物!”另一個孩子接著說。“嘻嘻……”幾個孩子掩口竊笑。劉志堯懷中那個小女孩,羞怯地把臉藏在他的衣襟里。“孩子們,大家一塊唱支歌吧!”這時,一個溫柔的女子的聲音忽然響起,并且首先唱了起來:

你看那邊有一只,

小小的花蝴蝶。

……

于是,全體孩子都跟著唱了起來:

我輕輕地走過去,

想要捉住它。

為什么,蝴蝶不害怕?

為什么,蝴蝶不害怕?

喲!原來是一朵美麗的蝴蝶花,美麗的蝴蝶花。

……

劉志堯不禁扭過頭去,看到一個姑娘清秀俊婉的面容。汽車向前行駛,歌聲隨風飛揚,把“美麗的蝴蝶花”撒了一路。他懷中那個小女孩,怯怯地抬起頭來,眨動著眼睛,發現再沒有什么人的目光盯視,終于安下心來。汽車到終點,他聽到那位阿姨對孩子們說:“永遠要記住,嘲笑別人傷疤的行為,是可恥的!”語調雖然溫柔,神色卻近于嚴厲。“謝謝你!”下車時,他對她說出這句話,她站住了一下,略微側轉過臉,一雙深沉的眸子凝視在他臉上,但那只是一剎那間的凝視。隨即她便向前走去,一個字都沒有回答。他久久地望著她帶領孩子們走遠的背影……

以后,她抱著托兒所的孩子來醫院里看過幾次病,劉志堯在自己的診室里又接觸過她。她很虛心地向他請教一些關于兒童保健和疾病預防的知識。他熱心地講給她聽,還借給她過兩本講專業知識的書。再后來,“六一”兒童節那天,她帶著托兒所的孩子們來到兒童醫院為小患者們慰問演出。在那種場合,他們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對望了一眼,禮貌而友好地笑笑。從那之后,劉志堯一有空閑就會像被人推著似的走到這個陽臺上來,朝馬路對面托兒所的院子里張望。他因為自己經常這樣偷偷地窺視她,希望引起她的注意而又怕被她注意而詛咒自己。唉唉!一個三十一歲的單身漢,這樣偷偷窺視一個美麗動人的姑娘,如果讓人發現可算是什么事呀!如果讓她自己覺察到該多丟臉面呀!然而,在主治醫生詛咒自己的同時,他卻又不得不像自己理性的心靈乖乖承認:他愛上了她!難道一個人的愛情竟會是這樣開始的嗎?一點點“浪漫”的色彩都沒有,那么尋常,可以毫無隱諱地講給任何一個人聽!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原始沖動的萌發嗎?他甚至覺得在還沒碰到她之前,世界上就有她這樣一個姑娘,他早就在深深地愛著她了。不錯,她美麗,但美麗而又主動追求過他,甚至向他大獻殷勤的姑娘為數不少,卻沒有一個使主治醫生那顆孤獨冷漠的心略為一動。或許,正是她對孩子們那種喜愛,那種溫柔的女性慈母般的喜愛,才在他這位同樣喜愛孩子的兒科主治醫生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吧?唉唉!愛情!主治醫生多么后悔自己含住了這顆苦果啊!然而再苦,他卻不愿也不能夠吐掉了!這種苦味帶給他一種新奇的感情上的波動……

“簡直……”此刻,主治醫生訥訥自語:“像癌癥……”

“劉醫生,你說什么像癌癥呀?”有人在他身后發問。他轉過身,見是護士喬丹丹。

“愛情……”

“愛情?”

“是的。一經發現,就是晚期了!”他揮了下手,像要把這種思索揮走似的。

喬丹丹撲哧笑了:“你說得真逗!”

主治醫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有點發窘,便注視著她手中的一束丁香花,把話岔開:“咦,你折許多花干什么?”

“猜!”喬丹丹抿嘴一笑,把花背到身后。

“這,我可猜不到。”主治醫生搖了搖頭。

“今天是什么日子?”喬丹丹像一位老師在課堂上啟發思維遲鈍的小學生。

劉志堯從陽臺上走進室內,朝桌上的臺歷掃了一眼,很不肯定地回答:“是……七月十七號吧?”

“哼!你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喬丹丹也跟進來,把那束丁香花雙手送給他,“喏,祝你生日愉快!”因為自己的心意這么難于被對方理解,她挺受委屈地噘起了嘴唇。

“這……”劉志堯為對方的真摯情誼所動,不知如何是好地搓著雙手。

“你不愿意接受?”喬丹丹注視著他,又問。

“愿意,愿意!”劉志堯抱歉而又感激地用雙手接過那束丁香花,聞了聞。

“香嗎?”

“真香!”

喬丹丹微笑了。這笑容像她那純潔的心靈的回光反射在她臉上,使她那俏麗的臉兒頓生光彩,更加可愛。

“小姑娘,你真好!除了我妹妹,只有你還記得我的生日。”

“去你的!誰要聽你說好!”喬丹丹又微嗔地噘起嘴唇,狠狠盯了劉志堯一眼,扭身使走。她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氣咻咻地說:“你老是叫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好像人家永遠是小姑娘似的,我不愛聽你這么叫我!”

這天晚上,有一封“嚴冬雪同志收”的信,被投進兒童醫院大門旁的郵筒里。第二天清晨,郵遞員來取信時,劉志堯已在郵筒前徘徊了很久。

三十一歲的劉志堯,曾是醫學院的高才生,正因為如此,當時他被作為“白專道路”“智育第一”的典型受到批判。畢業時,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牧場。他是學兒科的,卻當了獸醫。這年輕人不肯向厄運低頭,主動為牧場職工們的孩子義務行醫,并且熱心地培訓了不少學生。幾年來,他積累了許多寶貴的兒科臨床經驗,診斷和治療水平都有了驚人的提高。粉碎“四人幫”之后,他被抽回A城,重新分配在這所兒童醫院里。事業像嫩竹一樣迅速拔節,愛情卻如晚秋的蓓蕾,似乎錯過春光,難于怒放了。自然,愿意熱心幫助他的大有人在。而他也確實曾被人鼓勵和慫恿先后跟兩位素不相識的姑娘“會晤”過。但僅僅兩次就足以證明他在談情說愛方面是個不及格的小學生,使對方掃興,也使“紅娘”和“月下老”嘆息不已。留給他自己的感受,只有“尷尬”兩個字。他發誓,一輩子不結婚,也再不嘗試第三次了。可是,命運之神竟安排他碰上了嚴冬雪,而且無需任何“媒介”作用便一往情深地愛上了她。他再也不愿把對她的愛壓制在心底了!一天,不,一分鐘也不能夠了!不是獲得幸福,就是擺脫折磨,反正他得把“愛”字說出口了。他多想給她寫一封厚厚的信啊!但只寫出了“我愛你”三個字,就翻腸倒肚再也編排不出什么詞句了。對于他,寫一封“情書”要比做一次手術困難得多。他覺得說出了“我愛你”。三個字就說出了一切!唉唉,早知有今天,他一定會多讀幾本描寫愛情的小說。信一從他手中落進郵筒,他便后悔莫及。如果她已經有了心愛的人呢?如果他對她“落花有意”,而她對他“流水無情”呢?太愚蠢了!太唐突了!他恨不得一拳砸碎那郵筒,把信拿去心里才安寧些。

這會兒,他難為情地,訥訥地向郵遞員解釋,郵筒里有一封信是他放進去的,他現在又不想寄出了。郵遞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用毫無商量余地的口吻回答:“信件是受法律保護的,不能夠隨便被什么人拿走。”

幾天過去了,心頭像壓了一塊大磨盤的主治醫生沒有收到回信。他心中的不安成倍增加。她會不會因此生氣呢?她會不會因此把他看得很輕浮呢?上班下班,他不再走前門而繞后門。第四天下班后,當他心事重重地走出醫院后門,低頭走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里時,有人叫了他一聲。他一抬頭,是她!

“劉醫生,我在等你。”她站在他對面,望著他,輕聲說。她仍穿著那件白底碎藍花的連衣裙,儀態仍然那么典雅、嫻靜。只是臉色似乎有一種病后的蒼白。

“哦……”他立刻垂下頭去,沒有勇氣看著她,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在盯著自己,臉上像喝了烈酒一樣發燒,心怦怦地急跳。

“劉醫生,我收到了你寫給我的信……你,給我的印象很好,你給孩子們看病時那樣認真,你愛孩子!我知道……你是好人!”她娓娓地輕聲地說,從她的語調中不難聽出,她是在說真心話,不是逢場作戲的故作姿態,倒是有些激動。劉志堯心旌搖曳,不禁抬起頭來,一線驚喜躍上眉梢,深情地望著她。她說的那番話,在他聽來,如同一首好聽的兒歌。不料,她卻接著說:“可是,我,我……我不能夠……”他仿佛被一聲霹靂震呆了,怔怔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她因為自己的話使他受到那樣強烈的震動也一時愣住了,半晌才顫動著嘴唇吐出幾個字:“不,不,我不是因為你不好!真的!我……我不想結婚,請你原諒……”忽然一扭身跑開了。跑開幾步又站住,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眼眶里霎時盈滿了晶瑩的淚水,終于捂上臉跑遠了。

他像一頭被子彈擊中的鹿,雖然擊在致命處,但在倒下之前,倔強而毫無意義地辨明子彈飛來之處……

當充滿愛情的心受到挫傷時,有人呻吟,有人悲嘆,有人咬牙切齒,有人頹廢消沉;還有一種人,他們用雙唇把病痛永久地封閉在胸膛之內。即使一顆心在胸膛內四分五裂,別人也只能剖開他們的胸膛才會確信他們曾忍受過怎樣的痛苦。這種人是生活中的強者。劉志堯就屬于這一種人。他像個機器人般不知疲倦地工作、學習,不讓自己哪怕有一分鐘的空閑,以此分散和減輕內心的痛苦。一天,他剛下手術臺,伏在辦公桌上昏昏欲睡,護士喬丹丹喊醒了他:“劉醫生,你去看看吧,小許和患者家長吵起來了!”

三號診室內,見習醫生許文琪使勁把蘸水鋼筆插進墨水瓶里,結果把墨水瓶弄翻,墨水淌了一桌面。站在他對面的老太太,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氣得渾身哆嗦,臉上的皺紋直顫。

“豈此有理!”見習醫生似乎比對方更生氣,四個字一句的話都說顛倒了:“豈此……”他猛抬頭發現主治醫生不知何時站在門口,便把“有理”兩個字咽回去了。

“老人家,怎么回事?”劉志堯首先向老太太詢問。“啊,啊,咿,呀!”老太太連啊帶呀,比比畫畫,原來是個聾啞人。“劉醫生,你看這不是亂彈琴嘛!她咿啦哇啦比畫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她是給孩子看腿!這孩子的腿不過有點紅腫,我給開了些消腫的藥,她卻不走,仍然沒完沒了地亂哇啦!”

劉志堯用嚴厲的目光制止了許文琪,使他沒有再說下去。接著,他從老太太懷中抱過那孩子,放在椅子上,蹲下身問:“告訴叔叔,你的腿怎么了?”

“疼。”孩子指指膝蓋。劉志堯卷起那孩子的褲腿,發現孩子的膝蓋紅腫得很厲害。他搬動了一下那孩子的腿,孩子使勁閉上眼睛,吸了口冷氣。他又問:“告訴叔叔,怎么疼法?”“叔叔,我要瘸了,我的腿不能走路了!”孩子可憐地回答,一兩顆淚珠吧嗒吧嗒落了下來。這孩子竟是那樣瘦弱,像《紅巖》里的“小蘿卜頭”,一雙大眼睛中,流露出淡淡的哀傷。這孩子的目光和他說的話,深深打動了主治醫生的心,使他難受地眨動了幾下眼睛。他慢慢放下孩子的褲腿,又在孩子的臉蛋上摸了一下:“告訴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鋼鋼,鋼鐵的鋼。”“小鋼鋼,你的腿是不會瘸的。”劉志堯對那孩子安慰地說。他轉過身,盯著許文琪問:“你認真查看了這孩子的腿嗎?”“我……看了一下……”見習醫生嘟噥了一句,轉過臉去。“我問你是不是認真查看過了!”主治醫生的語氣嚴厲起來。見習醫生一聲不響了。劉志堯拿起他開的處方看了看:“醫學的原則是對癥下藥,你認為這孩子的腿是什么癥狀?”“大概,大概是磕了碰了……”“如果我第二次聽到你在診斷時說出‘大概’兩個字,我就取消你的門診資格!”主治醫生將處方單撕了,扔在紙簍里,“你開的那些消腫藥,對這孩子的腿不會起半點作用的!這樣的紅腫是由膝蓋骨炎癥引起的!你找本醫學書看一看!”

見習醫生臉紅得像西紅柿。

劉志堯在處方單上寫下了這樣幾行字:“初診難于得出結論,孩子應當住院進一步檢查,切莫耽誤!”然后將處方單折起來塞在孩子的衣兜里:“小鋼鋼,回家后交給你爸爸,記住了嗎?”

“我沒有爸爸。”小鋼鋼喃喃地說。劉志堯一怔,同情地望著孩子說:“那,就交給媽媽。”小鋼鋼點點頭。那啞老太太,又向劉志堯做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勢,大概是表示滿意和感激吧!

許文琪雖然剛從醫學院分配到兒童醫院,卻給所有的醫生護士都留下了同樣的印象:他時時處處表現出一種神經質的“病毒恐懼”。他整天戴著一只特大的口罩,幾乎將臉全部罩起來了,僅僅一雙眼睛,露在口罩和醫護帽之間。即使這雙眼睛,也被一副沒有度數的眼鏡擋著,像被盾牌擋著一樣。他給每個患者看過病之后都要洗一次手。哪怕只量量血壓或體溫,也得用藥皂將十個指頭和手心手背仔仔細細地搓洗一分鐘。他隨身帶著一小盒茉莉香脂,洗過一回手,便擦一次香脂,認為這樣可以防止細菌的侵入。向病人詢問病情病史,他也謹慎地保持著一定的間距,害怕病人會將可怕的病菌傳染到他身上,仿佛這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才是絕對干凈的“無菌體”。

今天早晨,主治醫生劉志堯發現他桌上裝壓舌板的消毒器具中竟然沒有一滴消毒水,而且只有一個壓舌板!“為什么沒有消毒水?”主治醫生盯著見習醫生露在口罩和醫護帽之間的那雙眼睛,異常嚴厲地質問。“這……”見習醫生的眼睛在玻璃盾牌后面畏怯地朝主治醫生乜斜了一下。“連這樣的常識你在醫學院里都沒學過嗎?這是犯罪!”主治醫生拿起壓舌板朝他一指,使他不禁恐懼地倒退一步,好像看到那個壓舌板上粘帶著密密層層的各種病菌。

“像你這樣,根本不配在醫院里工作!”主治醫生氣憤之極,將壓舌板啪地摔在地上,“你要準備做檢查!”

此刻,見習醫生又受到主治醫生的嚴厲訓斥,感到窩火透了。

“簡直像個水分不足的蘿卜疙瘩!該死的小猴崽子!”他又想起那個小鋼鋼,在心里恨恨地咒罵了一句……

第二天下午,許文琪在二樓樓梯口碰到一個年輕女子。她懷里抱著小鋼鋼,詢問他在哪兒辦理住院手續。“不知道!”許文琪仍然記恨著昨天受到的訓斥,敵視的目光在兩片玻璃盾牌后面朝那可憐的孩子盯了一眼,恨恨地走下樓去。那女子抱著孩子茫然地朝三樓走上去。許文琪忽然在樓底站住了,一雙眼睛在鏡片后瞇了起來,仰起臉望著那女子的背影。

護士喬丹丹正在三樓的走廊拖地板,一抬頭,看到那年輕的女子抱著小鋼鋼走上樓來,便放下拖把主動迎過去問:“您是送孩子住院的吧?請跟我來。”

喬丹丹領著這母子倆辦理完住院手續,又把她們帶到病房。她一邊給小鋼鋼換穿病員服,一邊跟那位年輕的母親聊天。

“是他?不,不,我不讓他給我的孩子看病!”當對方從她口中知道給孩子看病的是劉志堯醫生,用一種懇求甚至是哀求的語調說:“護士,我求求你,替我講句話,讓別的醫生給我的孩子治腿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竟有人拒絕劉醫生給自己的孩子看病,這在醫院里可是頭一次。喬丹丹心里不由得感到不快。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替劉醫生說幾句公道話,便這樣回答:“劉醫生肯定會把你孩子的腿病治好,你完全可以相信這一點!他是我們醫院里很出色的主治醫生。并且,他是那么愛孩子們,他對每一個小患者都有高度的責任感。”看到那年輕的母親又倏地把身子轉向窗外,喬丹丹不由回過頭,這才發現劉志堯站在門口。

“小姑娘,你剛才好像在說我什么吧?”劉志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我說了你一大堆壞話呢!”喬丹丹那雙大眼睛瞄著主治醫生說。說完,走出病房,一邊走一邊快快地嘟噥,“老叫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好像人家比你小一輩似的!”

“小喬!”許文琪在走廊中攔住她,低聲問:“剛才那個女同志是那孩子的媽媽?”

“不知道!”喬丹丹心情不悅,沒好氣地頂了他一句,“我又不是聯邦調查局的密探!”

與此同時,在病房里,劉志堯第二次認真查看了小鋼鋼那條病腿,然后走到當母親的身邊說:“我想和你談一談。”

那年輕的母親不得不轉過身來。

“是你?!……”劉志堯怔住了。

她是嚴冬雪。

許久,主治醫生才從怔愣狀態中恢復了理智,微笑了一下,笑得極不自然,訥訥地問:“你,你既然已經結婚了,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明白地告訴我呢?”

“我沒有結過婚。”嚴冬雪冷冷地回答。那種不卑不亢的表情和語氣,好像帶有敵意,但不過是在維護自己的人格的尊嚴。這種回答使劉志堯半天不知再說什么好。他們彼此默默地僵持著,對視著。病房里的空氣仿佛頓時凝固了,使兩個人都感到了一種不堪忍受的窒息。房門這時忽然被推開了,兩人同時朝房門扭頭看去,許文琪戴著大口罩站在門口,目光直視著嚴冬雪。“對不起,走錯房間了。”他矜持地點了一下頭,關上門。

劉志堯舒了口氣,表情平靜下來,看了小鋼鋼一眼,又問:“那,這孩子……”

“請你不要再問了!”嚴冬雪大聲懇求。

“不,我要問!因為我愛你!也許你有過不幸的遭遇,即使我不能獲得你的愛情,我也想了解并且幫……”

“你,別說了!”嚴冬雪猛地把身轉向窗外,斷然地拒絕再回答任何話。

病房門外,許文琪這時才匆匆離去……

嫉妒并非都產生在狹隘惡劣的靈魂里。

二十四歲的“小姑娘”喬丹丹自幼就嫉妒主治醫生劉志堯的妹妹劉志娟。她和志娟從小學到中學始終是同班同學,友愛親密如同一對孿生姊妹。在她幼小的時候,好朋友的哥哥也是她自己心目中的“老大哥”。她曾和好朋友一塊想出許許多多調皮搗蛋的鬼點子,常常把“老大哥”捉弄得啼笑皆非。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擺脫了十足的孩子氣以后,“老大哥”就成為她第一個備受尊敬和崇拜的偶像。他是大學里的尖子,教授們最心愛的學生。他具有孜孜不倦的鉆研精神,也具有謙虛謹慎的可貴品質。他待人正直、誠懇,樂于幫助一切人而又從不希圖報答。一個多么好的“老大哥”呀!如果命運的安排可以按個人的意志改變的話,她寧愿用三個親姐姐換一個主治醫生這樣的親哥哥!當這位“老大哥”遭遇厄運的時候,她曾陪著好朋友一塊為他灑過多少眼淚喲!如今,仿佛命運之神有意彌補她內心的宿愿,竟使她和這位少小時期的“老大哥”在同一所醫院里工作了。這使二十四歲的姑娘心中產生了一種潛在的幸福感。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這種幸福感竟悄悄潛變成一種封于口、系于心的愛情。她自信只要有一天“愛”字從她嘴里脫口而出,向往之中那種種愛情的甜蜜便一定會成為現實,并且,要比向往之中更加甜蜜!可是,姑娘的羞怯像蠶繭一樣,把她的愛情緊緊包裹在心房里。而這種自我束縛越經久,那愛情的美酒在她心房中便愈釀愈醇,愈散發著濃烈的芳香!

可是,“老大哥”卻仍像過去那樣把她視為一個“小妹妹”,根本不把她看成一個二十四歲的姑娘。他那種長者對小字輩般的鐘愛、親近和關懷,大大地傷害了她那顆業已成熟了的姑娘的心。

“哼!可恨的!該死的!冤家!對頭!世界上最壞最壞的人!”

二十四歲的姑娘在心中恨恨地詛咒她所愛的人。“我明天,不,現在,立刻!去對他說:‘我愛你!’……”雖然決心堅定,她卻仍坐在宿舍的床沿上未動。她不禁心馳神往地想象著,她一說出“我愛你”三個字,他起初準是一副驚訝愕然的可笑模樣,也許還會說:“你這個小姑娘,開什么玩笑!”他的目光一定會是非常非常溫柔、非常非常深情的。而她則要大膽地抵住他的目光,再說一遍,不,說無數遍:“我愛你!我愛你!……”他一定會立刻拋開那種討厭的矜持和莊重,把她緊緊地擁抱在懷里,在她臉上印下無數火熱的親吻。哦,天啊!……姑娘忽然雙手捂上了臉,感到自己的臉像火炭一般燙。

幾分鐘之后,喬丹丹鼓起最大的勇氣,走到主治醫生的值班宿舍門前。敲了幾下門,沒人應。她便輕輕推開門走進去,主治醫生不在。“這么晚了,他怎么還沒休息?”桌上,放著一本日記。難道他還經常寫日記?她好奇地翻開來,恰好翻到他剛剛寫完的那一頁,下面幾行字立刻把她的目光膠滯住了:

我斷定她曾遭遇過可怕的不幸。如果我的愛情能像我的手術刀一樣,剝離掉她心靈上的瘡疤,使她真正感受到粉碎“四人幫”之后生活里的種種喜悅,真正成為一個“快樂仙子”,那多好啊!縱然我不能成為她的丈夫,她不能成為我的妻子……

喬丹丹不禁像一尊雕像般僵立在桌子前面,拿著日記本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她一回到宿舍,便撲在床上,緊緊咬住自己的手指,無聲地痛哭了許久許久,淚水將枕巾沾濕了一大片。后來,小鬧鐘的鈴聲,止住了她的哭泣。她擦干淚痕,走向一間間病房。

她最后走到小鋼鋼的病房,輕輕推開門,卻在門口站住了。皎潔的月光灑在病房里,小鋼鋼熟睡在病床上。嚴冬雪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頭伏在小鋼鋼的頭邊,和他臉貼著臉,也睡著了。窗前,一個人背朝門站立,正出神地望著那夢鄉中的兩人。那人正是劉志堯。喬丹丹又輕輕把門帶上了……

主治醫生劉志堯的家,一個星期內至少有三天是從早到晚都鎖著門的。劉志堯經常住在醫院的值班室。妹妹劉志娟的家庭觀念一點不比哥哥強。她是把話劇團當家,把家當招待所的。只有星期日,這兄妹倆才可能同時出現在家里。那一天,他們是當節日過的,兄妹倆總是要一塊包頓餃子吃。兄妹感情,在那一天體現得最細膩入微。哥哥總有許多要叮囑妹妹的地方。而妹妹總會發現哥哥哪件上衣缺了個扣子,哪條褲子的褲角磨破了。于是,一邊穿針引線,一邊抱怨命運女神,為什么還遲遲不安排哥哥娶一個能替自己關心和照料他的嫂子。然而,當有一次劉志娟和喬丹丹談論起哥哥之后,便再也不發這種抱怨了。姑娘們的心是最敏感的“探測器”,姑娘們的語言又是她們最準確的“心電圖”。談話之中,劉志娟說哥哥一句好話,喬丹丹便有十句諷刺和挖苦之言等著。那天晚上,劉志娟興奮得后半夜才合上眼皮。她正是從好朋友對哥哥言不由衷的諷刺和挖苦,斷定她愛上了自己的哥哥。當妹妹的心里亦憂亦喜。喜的是,好朋友將和自己姑嫂相稱,這天賜良緣真沒治!憂的是,某一天好朋友將會把哥哥對自己的感情奪走,至少奪走一大半!想到父母過世很早,她和哥哥相依為命,一旦失去兄妹之情,哪怕失去一部分,也難免不令人傷感。從此,她在哥哥面前常有意無意地把好朋友掛在嘴邊上,卻又不愿過早地把好朋友的愛情透露給哥哥。她暗暗為他們編結一條愛情的彩帶,卻又希望這條彩帶編結得越長越好。但是,我們這篇小說里將要著重描寫的這個星期日,兄妹倆度過得極不愉快。在此之前,兄妹倆已爭執過一次,談話是這樣開始的。

“哥,小許在醫院里工作得怎么樣?”當妹妹的首先試探性地發問。

“不怎么樣。”當哥哥的毫不隱諱地回答。

劉志娟和許文琪是在青年宮不久前舉辦的一次舞會上認識的。一個姿容俏麗,舉止高傲而內心多情;一個風度瀟灑,外表持重而善于取悅。當妹妹向哥哥說起自己的“終身大事”,已經不是征求意見而是一種聲明了。哥哥雖然認為妹妹過于輕率,但對自幼任性的妹妹卻又奈何不得,只有告誡妹妹切莫把愛情當成兒戲。何況,那時主治醫生對許文琪的印象還不太差。

“那,你得多關照他呢!”當妹妹的又婉轉地說。當哥哥的沒有立刻明白“關照”兩個字的準確含義,瞅了妹妹一眼,半天,才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我沒少批評他!”當妹妹的低頭不語了。過了一會兒,又抬頭看著哥哥問:“聽說,他們這批大學生要重新考核呢,不夠水平的,可能改行,真的?”哥哥“嗯”了一聲,肯定地點點頭,走到桌前去翻看他的醫學資料了。妹妹也跟到哥哥身邊,親昵地伏在哥哥肩膀上:“哥哥,你是主治醫生,在醫院里說話算數的,到那節骨眼上可得幫他講句話呀!”哥哥朝妹妹轉過臉,注視著她問:“你大概是受人之托吧?”“就算那么回事唄!”妹妹嬌羞地說:“你不為他著想,也得為我著想呀!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哥哥輕輕推開妹妹,站起來說:“小娟,你考慮的,是將來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是個什么樣的丈夫。我考慮的,是將來給患者看病的是個什么樣的醫生。”

妹妹立時沉下臉,噘起嘴,一扭身走到窗前去了。

哥哥微蹙眉頭,走到妹妹背后,雙手扶著妹妹的肩說:“小娟,別生氣,我沒有瞧不起他的意思。醫生這一行,可容不得濫竽充數啊!他在大學里沒學到什么,這也難怪他自己。將來有機會,再安排他進修一次,也許他還來得及做一個真正的醫生。”

“將來!將來!”妹妹倏地轉過身,生氣地說,“他都二十八了!我們,我們總不能等他真正當了醫生再結婚吧!”“這,這和結婚有什么關系?”“沒關系!沒關系!反正和我有關系的事,和你都一點沒關系!讓人家說,劉志娟找了個丈夫是個回爐的大學生,我可受不了這個!”“那,那你叫我怎么辦?”哥哥也有點火了。“怎么辦?我還能叫你照著我的話辦了?”妹妹跑進自己的房間,把門砰地關上……

從那個星期日到這個星期日,兄妹倆又整整一個星期沒見面了。晚上,劉志娟給哥哥打電話,要求哥哥務必回家一次。

當主治醫生的哥哥心情異常沉重。他白天和幾位有經驗的醫生研究分析了小鋼鋼那條病腿的X光片,診斷的初步結論幾乎是一致的——“成骨肉瘤”。這是兒童病例中的骨癌。倘若會診的結論是正確無誤的,就要鋸掉小鋼鋼的整條病腿,而且將由他親自做這次痛心的手術。如果可怕的癌菌已經擴散或轉移,那可愛的孩子就會被死神的黑抖篷從這個世界上裹走。而這世界在那孩子眼中恰如擺在面前的一卷巨幅圖畫,才剛剛展開了一角啊!他還沒有做過一次少年時期的充滿幻想的迷夢,他將來不及享受青春帶給他的快樂,他也不可能體驗愛情的甜蜜、家庭的幸福、生活的美好。他還不懂得什么叫理想和事業,就失去了選擇和奮發的權利!作為一個醫生,一個兒科醫生,他感到深深的負疚。兩年前,就有一個和小鋼同樣年齡的男孩,死于“成骨肉瘤”。那個死去的孩子生癌部位也在左腿,也是膝部,和小鋼的病例幾乎完全相同。難道……他懷著最后一線希望,吩咐專人當天把×光片送到腫瘤研究所,請他們作最后的判斷。而他自己,則關在辦公室里,翻閱中外的大量病例。接到妹妹的電話,從妹妹的語氣中聽出似乎有重要的事非立刻對他說不可,他猶豫了一下,才答應馬上回家。

“哥哥,你回答我,你還要我這個妹妹嗎?”兄妹一見面,妹妹便向哥哥劈頭發問,神色那般嚴峻。

“小娟,你怎么了?為什么問這樣的話?”妹妹的語氣和神色使哥哥既愕然又感到一種潛在的不安。

“如果你還要我這個妹妹,就別愛她!”

“你說的是誰?”

“那個女人!那個有一個私生子的女人!”

“你!你胡說些什么呀!這都是誰對你說的?”

“反正有人告訴了我。哥哥,你不能愛她!她是一個墮落過的女人!她不值得你愛!她不配得到你的愛情!她將玷污你的名譽!她沒有結過婚,卻有兒子!一個私生子!一個野孩子!誰知道她曾委身過多少下流的男人?誰知道那孩子是一個什么樣的壞蛋的種?難道你能把這樣一個女人當妻子?難道你能讓那樣一個野孩子叫你爸爸?……”

“別說了!”劉志堯大吼一聲,音調之高使自己也吃驚,“難道你叫我回到家里,就是要對我說這些話嗎?我是一個醫生!我現在所想的不是愛情,是一個不幸的孩子。”“像這樣的野孩子,但愿世界上一個也不存在才好!”“砰!”劉志堯狠狠地把一只茶杯摔在地上。他瞪著妹妹,半天說不出話來,一轉身沖出家門。他在馬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盲目地走著,已經走過醫院挺遠了。當他轉身走回醫院,十點多了。

“劉醫生!”剛進醫院大門,便聽到有人叫他。一抬頭,發現嚴冬雪站在面前。

“劉醫生,我找過你,他們說你回家了,我一直在這里等著你!”月光下,她的臉色慘白,流露著惶惶不安的神情,“請你告訴我實話,小鋼鋼的腿……”

這時,醫療大樓里,站在一個窗口的許文琪,叫住了從身旁走過的喬丹丹。“小喬,你看那兩個人是誰?”許文琪朝窗外一指,“我的眼力不好,認不出來!”

喬丹丹不由朝敞開的窗口望了一眼,發現劉志堯和嚴冬雪站在一棵丁香樹下。他正向她解釋著什么,而她忽然扭身撲在樹干上哭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顯然在安慰她……

喬丹丹猛地轉過身,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怒視了許文琪一眼,怫然離去。不料許文琪卻搶先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你要干什么?”喬丹丹眼中噴出火來。“別那么虛偽,我是個眼里藏不住砂子的人!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愛劉醫生,可他愛那個女人。愛情是自私的,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你年輕,漂亮,又是志娟的好朋友,劉醫生也很喜歡你,而那個女人已經失去了貞操,墮落過,并且有一個孩子。無論從哪方面講,你都比那個女人的條件有利。難道你就這樣輕易地在情場上讓步?難道你就這樣軟弱地讓那個女人把劉醫生從你身邊奪走?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幫你出主意。怎么樣?”許文琪的眼睛在鏡片后閃光,像兩點鬼火。

“無恥!”喬丹丹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兩個字,猛地推開他,昂然地走了。在這個夜晚,在這所醫院,發生的這一切,只有星星和月亮向大地一瞥時偶然看到了。只有風兒輕輕吹過時無意中聽到了。然而,這是人世間司空見慣的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棵丁香樹下談話,另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在窗口前談話,如此而已……

第二天傍晚,下起滂沱大雨。一個穿灰色塑料雨衣的人,走進劉家兄妹住的那幢樓房。

劉家室內,中間擺著一張小圓桌,桌上放著糕點、水果,幾樣冷菜和四只啤酒杯。劉志娟和喬丹丹并坐在雙人沙發上。喬丹丹是被主人打電話邀請來的,卻沒有明確告訴她什么事。兩個好朋友已經很久沒相見了,喬丹丹有滿腹心里話要向劉志娟傾訴。來到之后,出乎意料地在這里碰到了許文琪,非常不快。她把原本要向好朋友傾訴的話壓在心里,只字不透。雖然來了還不到五分鐘,已經兩次站起身要離去了。許文琪也是被劉志娟用電話邀請來的,他對這種突然的邀請又困惑又喜悅,很有點受寵若驚。會在這里碰到喬丹丹,除了比她更出乎意料,他自然難免狼狽、尷尬和心虛。他獨自躲到屋里去翻照相冊,卻豎起耳朵在聆聽外屋兩個姑娘談些什么。

“不行!”喬丹丹第三次站起身,堅決地對主人說,“我得走了,不能在這里做你的陪客。真的,還有要緊事呢!”雖然劉志娟沒有向喬丹丹鄭重宣告,喬丹丹卻已判斷出了她和許文琪的關系。

“你走不成!”劉志娟把喬丹丹拉坐下去,“你看,外面雨這么大,人不留客天留客。我知道你今天是白班,晚上沒事。”

正在這時,響起敲門聲。

“最后一位——客人!”劉志娟騰地躍起身,對喬丹丹很奇特地一笑,走去開門。那是一種任性而過于自信的人決意做某件事之前,睥睨一切的笑,一種掛在嘴角、浮現在腮頤、凝集在眼神里的冷峻的笑。喬丹丹心頭倏地閃過一種不祥的預感。

門開了,出現在門口的是嚴冬雪!

嚴冬雪也是被主人邀請來的,不是用電話,而是當面。上午,當劉志娟站在她面前,自我介紹是劉醫生的妹妹,并邀請她到家里做客時,她對這種意外而毫無因由的邀請所表現出來的惑然、愕然、惶然,是讀者們不難想象到的。

“可是,為什么?我不能夠……我……”她不知怎樣拒絕才好。

“我有一件必須和您談的事情,而最好的場合是在我家里,這件事和你我有著密切的關系。”劉志娟矜持而固執地說,那語氣是不容推辭的。

“這……”她遲疑了一刻,點了點頭。“您已經當面答應我了,希望不要失信!”劉志娟說完,禮貌地笑了一下,轉身就走。“跟阿姨再見!”嚴冬雪對躺在病床上的小鋼鋼說。“阿姨再見!”小鋼鋼甜甜地說。劉志娟朝小鋼鋼掃了一眼,不易令人察覺地蹙了下眉頭……此刻,當喬丹丹看到嚴冬雪出現在門口,竟比一個滾雷劈晌在屋里還要使她感到震動。

劉志娟對嚴冬雪做了一個極客氣的“請”的手勢。在里屋的許文琪,從鏡子里看到了嚴冬雪,比喬丹丹受到的震動更大,不,是震懾。像一股反作用力把他從沙發上騰地彈了起來,手中的照相冊落在地上。

嚴冬雪從喬丹丹臉上的不安和震驚,從劉志娟那顯得有些虛假的熱情,立刻敏銳地感到一種潛在的壓力。她在門口慢慢脫下雨衣,懷著一種警惕甚至是防范的心理走進屋來。

“坐!”劉志娟又做了一次“請”的手勢。

嚴冬雪拘謹地在圓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志娟!”喬丹丹低低地叫了主人一聲,用目光向她哀求和警告,“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千萬不要做出什么蠢事來!”

劉志娟不理她,把門從里邊下了暗鎖,鑰匙往自己脖子上一套,然后,向里屋叫:“喂,你也請出來吧!”連叫兩聲,許文琪都沒出來。她剛張口要叫第三聲,許文琪像一只狍子,突然從里屋竄出來,直奔門前。一推門,沒推開。他扭動了幾下把手,絕望而無可奈何地慢慢轉過身來,恰好和嚴冬雪打了個照面。

這是許文琪和嚴冬雪第一次碰面在一間屋子里,彼此相隔三步遠,而且他既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戴眼鏡。

嚴冬雪倏地站起來,目光像鉗子一樣,牢牢地鉗在許文琪臉上。

許文琪反倒很快地鎮定下來,從容自若地朝嚴冬雪一笑,仿佛她在他眼中是個似乎認識卻沒有太深交往的人。“我,想再去買點什么。”他說著,走到留給他的椅子前坐下了。

“我看不必彼此介紹了吧?都已經認識了嘛!”劉志娟以主人的身份往四只杯子里斟滿了啤酒,“別客氣,湊一塊熱鬧熱鬧。”說罷,首先舉起杯,一口喝了大半杯。

嚴冬雪的目光始終像鉗子一樣鉗在許文琪臉上。

許文琪低頭注視著自己的酒杯,自言自語道:“啤酒為什么會冒沫呢?”

喬丹丹敷衍地拿起酒杯,覺得杯中酒冰涼得透過玻璃都冷手,又放下了。她依次看看其他三個人,斷然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劉志娟不動聲色地在桌子底下拽住了她的衣角,她只好又坐下了。

主人劉志娟要在家里導演一幕“最后的晚餐”,自己扮演圣父耶穌,卻把嚴冬雪視為“猶大”。盡管嚴冬雪和她毫無宿怨,沒有任何出賣過她的地方,但卻偷走了,不,搶走了,也不,是騙取了并且注定會玷污她哥哥那顆金子一樣的心。而哥哥的心是同她自己的心連在一起的,恰如有兩個心室的一顆心。這比她自己被出賣更不能令她容忍。

此刻,嚴冬雪在她眼中如同希臘神話中用動聽的歌聲迷惑人走向災難的水妖,而對方的美麗只能引起她愈加強烈的憎恨。不過,她并非是個冷酷無情的姑娘,也不想蓄意傷害這位被自己違心請來的“客人”。嚴冬雪遵守信用冒著大雨而來,這畢竟使她受到了一點點打動。她只不過企圖通過這種局面,將她自己同許文琪,將喬丹丹同她哥哥之間的關系,暗示給嚴冬雪,使嚴冬雪意識到,她已經嚴重妨礙了兩對情人的幸福,而她們是絕對不會允許她邁進她們的生活圈子里來的。她自以為只要這種暗示巧妙和得體,就不會傷害嚴冬雪,也能盡了妹妹的責任,挽救了哥哥純潔的心靈。在她看來,嚴冬雪這種人是不會懂得什么愛情的,自然也不會感受絕望的愛情那種痛苦,因為嚴冬雪是那樣一個女人嘛!但是,現在這種局面已經開始,她卻忽然喪失了自信和勇氣,意識到自己既不是一個好導演,也不是一個好演員。不過序幕已經拉開,只好演下去,內心巴不得趕快收場。

“既然你們都這樣不大方,就先聽我講個故事吧!”她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語調緩慢地說,“我認識這樣兄妹倆,他們都是非常珍惜自己和家庭名譽的人。可是,哥哥卻愛上了一個……一個他不應該去愛的女人。而有一個更配得到他愛的姑娘,已經暗暗地愛了他很久。妹妹也愛著一個人,一個和她們兄妹同樣珍惜自己名譽的人。他不能接受同一個……一個失去了名譽的女人有任何親戚關系。由于那位哥哥的愚蠢做法,很可能會影響甚至毀掉妹妹的愛情與幸福。你們不覺得這很遺憾很不幸嗎?如果我是那個女人……”

“志娟!”喬丹丹差不多是神經質地叫了一聲,制止劉志娟再講下去。

許文琪望著窗外說:“打雷了!”

果然,遠方滾過一陣悶雷,雨鞭粗暴地抽打著窗子。

“我認為,你請我來,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由于對你哥哥的尊敬,和你親自邀請的誠意,我才撇下病床上的兒子,冒雨而來。”嚴冬雪把目光從許文琪臉上收回,轉向劉志娟,盯視著她說:“既然主人有這種在酒桌上談論愛情的雅興,我也講一個故事。十年前,我認識這樣一個女孩子,她剛剛十六歲,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父親又被‘四人幫’迫害死了,她孤零零地一個人活在人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和朋友,得不到同情、憐憫、關心、幫助,一切屬于人類感情范疇的東西,她一概得不到。后來,她到農場去了,那是她當時唯一能選擇的出路。在農場,她受到的也只有冷酷的歧視和不公平的待遇。她孤獨、沉默,缺少歡樂,如同河邊的一塊石頭,任憑河水沖擊,任憑別人像洗衣婦一樣捶打,她既不發出呻吟,也無法逃脫厄運。她這樣默默地熬受了四年,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一個青年,那青年是農場勞資處的協理員……”

“屋里太悶了!”許文琪忽然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去了。

嚴冬雪低頭注視著面前的酒杯,繼續講下去:“那青年向她表示種種同情和關懷,不久便幫助她從農業隊調到了場部直屬的玩具加工廠。新的環境,新的工作,同情,關心,幫助,使她灰暗的生活畫板上出現了一抹暖色,得到了一點點安慰和快樂。她把那青年看作善良的天使,解危救難的恩人。當那青年向她求愛時,她懷著感激和驚喜答應了他。那是一個初戀的姑娘最純潔無瑕的愛情,她把整個心都真誠地獻給了那青年。有一天,那青年不顧她的抗拒,用眼淚、哀求、暴力,占據了她的貞操。她羞辱悲傷地痛哭了一場。從此有一根鐵鏈,把她更牢地拴在那青年身上。幾個月之后,那青年探家走了。可是她卻懷孕了。她拒絕把孩子打掉,也不愿說出那青年的姓名。她認為既然自己事實上已做了那青年的妻子,便有權做一個母親,為那青年生育一個兒子或一個女兒。她把這件不光彩的事情的責任,全部由自己承擔下來。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忍受了無盡的譴責、鄙視、唾棄、嘲弄甚至批判,仍然是一心在盼望那個青年早日歸來。可是那青年音訊全無,一去不返。原來他回家之后上大學了。而她,卻抱著剛剛生下來的兒子,被調到一個更偏遠的地方去了。她沒有去尋找那青年,也沒有想哀求他,更沒有想告發他。她把這可怕的不幸看成命中注定的遭遇,只有終日用眼淚泡洗自己悲慘和屈辱的心靈。她被調回城市以后,分配在托兒所工作。她也曾幻想,如同許多遭遇過不幸的人們那樣,從過去的噩夢中醒來,開始新的生活。因為她還這樣年輕。有人為她介紹了第一個朋友,她首先向對方講述自己的遭遇,當她聲淚俱下時,對方卻不知何時悄悄走掉了。又有人為她介紹了第二個朋友,對方聽她講述完自己的遭遇,只對她說了四個字:‘我同情你。’從此,她把‘愛情’兩個字從自己的生活字典中一筆勾銷了!她把全部感情都獻給托兒所的孩子們。而她自己的兒子,卻只能寄養在一個又聾又啞但卻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家里。兒子是她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寄托,是她的希望,是她生活旋律中唯一的快樂諧音,是她坎坷命運中珍珠般的星辰,也是籠罩她心靈的陰暗的影子。她感到今后的道路像一片冰天雪地,便把自己原來很好聽的名字嚴星兒,改成了現在這個冷冰冰的名字……嚴、冬、雪……”

主人劉志娟和喬丹丹,完全聽得呆住了,以至在嚴冬雪講完之后,還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她。

“我知道,這個故事一點也不美好動人,我永遠不會再講給任何人聽了!”嚴冬雪淡淡一笑,那是一絲慘然的苦笑。她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對劉志娟說:“謝謝你的款待!”站起身,走到劉志娟面前,從她脖子上摘下鑰匙,又對麻木的主人說,“祝你幸福!也祝你所愛的人幸福!”走到門前,打開門,頭也不回地去了。

嚴冬雪一回到兒子的病房,便緊緊摟抱著小鋼鋼痛哭起來。

許文琪忽然闖進來,跨到母子二人跟前,對嚴冬雪說:“星兒,寬恕我!我不知道還會有孩子!真的,上帝作證,你千萬別講出我的名字啊!千萬別毀了我的前途,毀了我的幸福!求求你!我知道你也愛劉醫生,我會成全你!只要你不說出孩子是我的,我們今后會是親戚。我……”

嚴冬雪緊緊咬著顫抖的嘴唇,狠狠打了他一記耳光。

“星兒!……”許文琪捂著臉跪下了。

喬丹丹砰地推開了房門。

許文琪像只跳鼠一樣蹦起來,沖出門去……

而劉志娟,一直坐在家中的圓桌旁,像是個被凍僵了的人,目光呆滯地瞅著桌上的酒杯、菜盤和那瓶喝了一半的啤酒。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到深夜……

深夜,一直守候在電話機旁的劉志堯,終于收到了從腫瘤研究所打來的電話:經專家鑒定,“成骨肉瘤”的診斷是正確的。

翌日清晨,小鋼鋼一被推進手術室,嚴冬雪便暈倒在手術室門外,被兩個護士扶到病房里。劉志堯提前十分鐘就站在手術臺上了。他注視著消毒托盤里寒光閃耀的手術器械,那種心情是難以描述的。手術刀、剪刀、鑷子、止血鉗……一件件在他眼前飄動起來,交叉地飛舞著。被推進來的小鋼鋼,默默地任憑護士們把他抱起來,放在手術臺上,瞪著一雙懂事的烏黑的大眼睛,用一種成年人才有的信任的目光望著他。劉志堯不由俯下身,望著那可愛的孩子輕聲說:“別怕!”這是他此刻僅能說出的一句話。小鋼鋼搖搖頭,用目光回答他:“我不怕。”

小鋼鋼處于全身麻醉狀態之后,劉志堯默默地向手術助理許文琪伸出一只手,許文琪立刻將手術刀遞給他。冰涼的刀鋒接觸在小鋼鋼那條病腿的膝蓋上方。劉志堯的手輕輕移動了一下,白嫩細膩的表層皮膚被切開了。手術助理許文琪已經拿起了鋸骨鋸,預備隨時遞送到主治醫生手里。

為什么皮膚層和下面的肌肉層沒有任何骨癌引起的必然異常變化?劉志堯握著手術刀的手沒有再移動,也沒有再向下用力。“特殊病例的骨質增生有時在臨床上是很難同成骨肉瘤區分的,這種情況是醫學上的‘邊緣病例’……”他立刻想到了一本國外醫學資料上的記載。劉志堯斷然地把手術刀扔在消毒托盤里:“停止手術!立刻縫合!”

“啪!”鋸骨鋸從許文琪手中落在地上。劉志堯向他轉過臉,嚴厲地問:“你沒上過手術臺嗎?”“我……”許文琪露在口罩和醫護帽之間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慌和恐懼。“劉醫生!”喬丹丹闖進了手術室,撲到手術臺前,見手術并沒有進行下去,舒了口氣,閉上眼睛,昏暈般地依靠在劉志堯身上。“小丹!”劉志堯愕然地扶住她。半天,喬丹丹才睜開眼睛,指著許文琪大聲說:“他、他……小鋼鋼就是他的兒子!我剛才發現,送到腫瘤研究所那張×光片,是兩年前死去那個孩子的,不是小鋼鋼的!那天,只有他到病檔室去過!他,他要陷害你!讓孩子的媽媽痛恨你!……”

手術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射到許文琪身上!

許文琪像失去了骨架的一堆肉,頓時癱軟在地上。在那些醫務工作者的眼中,他如同×光透視機前的一具活尸,失去了人的血肉輪廓,只顯出丑惡的骷髏……

十一

讀者,這個故事寫到這里,換一個有自知之明的聰穎作者也許便會就此止筆。可是我卻覺得尚有未盡之言,權作交待吧!

半月后,小鋼鋼出院了,劉志堯給那孩子做了一次骨質增生的切除手術。劉志娟因為悔悟、慚愧、內疚,感情上的強烈刺激和心靈上的嚴重創傷,曾打算離開A城獨自到外地去。她的好朋友喬丹丹勸阻了她。

二十四歲的護士姑娘這樣對她說:“小娟,你像一只羽毛潔白的小鳥,生怕被一點點骯臟的東西沾染了自己。可這世界并非萬花筒,橫看豎看都花團似錦呀!在那十年中發生了多少卑鄙丑惡的事情呀!今后多少個年代內,世界上也還不會有一塊絕對的‘無菌地帶’‘凈潔圣土’。生活將教會我們識別真善美和假丑惡。不要離開你的哥哥,不要傷他的心!……”

嚴冬雪曾同喬丹丹交談過一次。二十六歲的母親像大姐那樣真誠地問:“小喬,我看出你愛劉醫生,為什么不大膽些主動向他表自愛情呢?我真愿意替你去對他講!”“沒有的事!”二十四歲的姑娘淡淡一笑:“我已經愛著一個人了!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真的,我不騙你,大姐!”

至于許文琪,我無可奉告。對于他的結局,感興趣的讀者,只有去到法院咨詢了。

小鋼鋼出院那一天,劉志娟帶著兩件東西來到醫院里。她愧疚得不知對嚴冬雪說什么話好,竟當著哥哥的面叫了嚴冬雪一聲“嫂子”。嚴冬雪瞟了劉志堯一眼,臉色頓時緋紅。

劉志娟從哥哥懷里抱過小鋼鋼,掏出了第一件東西,一只嶄新的飛羅旋。小鋼鋼雙手一搓,飛羅旋升上天空。

嚴冬雪抬頭望著那只飛羅旋,輕聲說:“我以為我自己,永遠像一只飛羅旋那樣,飛呀、飛呀,卻不知會落到什么地方!”飛羅旋降落下來,被劉志堯接住了。劉志堯問:“現在呢?”“現在?現在它不是在你手里么?”嚴冬雪第一次那般大膽地直視著他,臉上現出羞澀而幸福的光彩。她那美麗的面容更加楚楚動人。劉志娟這時拿出她帶來的第二件東西——一封信,交給哥哥。那封信只有短短的幾行字。

劉醫生:

我走了。報名跟隨支邊醫療隊到西藏去了。

事前沒通知你,也沒有當面向你告別,你會生氣嗎?嚴姐愛你!衷心祝你們幸福!

小姑娘喬丹丹

“她什么時候走的?”劉志堯生氣地對妹妹說,“你知道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三點二十分的火車。她要我發誓一定在她走后把這封信交給你,我已經違背誓言提前交給你了!”劉志娟看著哥哥說,“哥哥,她……早就暗暗地愛著你!”“她?……”劉志堯愣了片刻,低頭看看手表,忽然轉身朝醫院大門跑去。

當他沖進火車站站臺時,那次列車已經開動了。他對著從面前閃過的每一節車廂的窗子大聲呼喊:“小丹!小丹!……”列車轉瞬開遠了。

一只不停揮動的手從一個車窗內伸出來,不知是喬丹丹的手,還是別的什么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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