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釜沉舟
- 韓信:越強大的人,越懂得忍耐
- 蘇城育
- 9823字
- 2020-05-07 17:44:16
投入項羽麾下,任執戟郎中
多年以后,韓信仍然時常回想起第一次與項羽面對面的場景。
那是一個清冷蕭索的清晨,剛從定陶死里逃生的韓信與鐘離眛,箕坐在軍帳外,百無聊賴,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著。
鐘離眛問道:“賢弟,我瞧你袖子里總是鼓鼓囊囊的,藏著什么寶貝?”
“一卷兵書而已。”韓信掏出袖中竹簡,“我投軍時,身上只有一劍、一書,別無他物?!?
“我就說嘛,賢弟不像武將軍,倒像是個文書生。前些年始皇帝下令舉國焚書,如今書簡越來越少,讀書人也越來越少了。”鐘離眛忽然狡黠地笑道,“倘若軍中下令,每人身上只可留一件自己的物什,這一文一武兩件寶貝,賢弟是留劍,還是留書?。俊?
韓信思忖片刻,笑道:“都是身外之物,棄之何妨!兩件都不要了!”
“平日里寶貝似的,書藏袖中,劍不離身,如今怎么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青銅寶劍,使得再出神入化,最多可敵百人。而兵法,可敵萬馬千軍。二者相較,自然寶劍可棄,書簡當留。”
“那為何連書簡也不要了?”
“當年孫武將軍攜兵法見吳王闔閭,吳王道:‘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孫武將軍只答一字,曰‘可’,終成一番大業?!表n信撫摩著手中竹簡,似乎跨越時空,陷入了遙想與回憶,“‘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孫子》十三篇,我自幼研習,早已爛熟于心。如今韓信胸中自有萬丈韜略,‘可以小試勒兵’,又何需區區幾片竹簡!”
“口氣不小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洪亮如雷鳴之鐘。項羽在眾將士簇擁之下,健步而來。
項羽巡營時偶然聽見韓信豪言,不禁想起歷歷往事,對眾將道:“年少時,叔父讓我讀書習字,我生來不好文,怎么也讀不下去,叔父無奈,就讓我改習劍術,學了兩天,又厭倦了。叔父追問緣由,我答道:寫得再漂亮,只不過能記人名姓而已;劍使得再精熟,只不過能敵匹夫一人。這些都不足學,要學,就學能敵萬人的本事!叔父聽了,對我大加贊賞,于是開始教授我兵法?,F在想來,本將軍昔日年少狂言,倒與你小子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眾將紛紛附和,稱贊項羽少年英雄,氣魄非常人可比。
“故事還沒完呢,本將軍學了幾日兵法,略知其意,覺得紙上談兵終究無趣,又心生厭煩,把竹書扔得老遠,氣得叔父是吹胡子瞪眼,哈哈……”項羽的聲音忽然沉郁下來,“往事如在昨日,而今叔父仙逝,再也沒有人與我暢談兵法了……”
韓信聽說,項羽得知項梁戰死,痛哭一夜,悲號聲震懾全軍。那天夜里,軍營外的野林中,傳來一陣陣悲戚慘絕的狼嚎,與項羽的哭號聲遙相呼應,軍中人人心悸不已,徹夜難眠。第二天,項羽復歸振作,接過叔父的旗幟,著手整編楚軍殘部,重整旗鼓,就像個沒事人一樣,也不再談論定陶之敗。此刻,項羽由韓信之語憶起往事,忽然主動提及項梁,眾將士皆默然,無人敢多言。
項羽走到韓信面前,拿過韓信手中書簡,一邊展開閱覽,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回將軍,韓信,淮陰人士?!?
“從定陶回來的?”
“是。”
項羽抬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韓信,問道:“你既然號稱熟讀兵法,本將軍問你,定陶之戰,我軍因何而?。俊?
這么致命的問題,一言不慎就將小命嗚呼,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身上。
韓信不假思索,從容自若道:“回將軍,主將輕敵,士卒怠惰,守備不謹,敵軍乘虛而入,所以敗也。”
“大膽!”項羽身后侍從大喝一聲,欲將韓信拿下,被項羽揮手攔住。鐘離眛在后面焦急地拉扯韓信的袖子,示意他勿再多言。
項羽閃著灼灼光芒的眼神像把利劍一樣刺向韓信,他不自覺地用力捏緊手中竹簡,語聲仍平靜,不怒自威,道:“口出妄言,你小子不怕死嗎?”
“我怕。”韓信毫不回避對方逼人的目光,這個時候,他相信說真話才是真正的忠誠,“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詩經·大雅·蕩》)。臣下怕死,但臣下更怕的是,定陶之敗,我軍不能引以為鑒,他日重蹈覆轍?!?
項羽默然,他眼中的光芒像被烏云遮蔽的星辰,霎時間就黯淡了下來。他心里明白,眼前這個狂妄小卒說的是對的。
項羽緊捏竹簡的力道一下子泄了,將竹簡扔回給韓信,怏怏不樂,扭頭走開。邁出幾步,他忽然回頭道:“嘿!你小子,牛高馬大,看著倒挺氣派,到我帳下,做個執戟郎吧!”
不等韓信回過神來拜謝,項羽一行便已離開。鐘離眛和在場其他將士紛紛上前向韓信道賀。望著項羽逐漸遠去的高大背影,韓信一時有些茫然,對于這個新職務,心內五味雜陳。
執戟郎,乃郎官之屬,郎官為君主侍從,以守衛門戶、出充車騎為主要職責。因手持槍戟戍衛于宮殿門口,故稱“執戟郎”。秦、漢時,郎官分為議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等?!皥剃伞彪m然屬于最末等的郎中,但從普通士卒被擢升到中下級武官,可是韓信軍旅生涯的首次晉升。
“恭喜賢弟!賀喜賢弟!從軍不到半年,便晉升郎官了呀!”鐘離眛顯得比摯友還要興奮。
“執戟郎?”韓信像是在自言自語,搖搖頭,苦笑一聲,不再多說什么。因外形高大健碩,獲得了這個儀仗兵兼警衛員的職位,通俗地說,成了個看門的,這對于心高氣傲、志在將帥的韓信來說,頗感諷刺,只覺得造化弄人,命運跟自己開了個大玩笑。
鐘離眛雖是粗獷之人,但也隱約猜到韓信心思,勸道:“賢弟莫心急,一口吞不下一個大饅頭,慢慢來嘛。依我看,賢弟還真別嫌棄郎中位卑,當初你哥哥我也干過執戟郎呀,那可是常在項將軍身邊的職位,近水樓臺,總在將軍面前露臉,賢弟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正如鐘離眛所言,自此韓信更加接近軍中權力核心,作為一個執戟守衛在大人物身旁的小將,親眼見證了許多至關重要的歷史時刻。
懷王之約:先入關中者為王
當初陳勝死后,項梁補位,統領群雄。如今項梁死了,你方唱罷我登場,又有誰將粉墨登臺?令世人大感意外的是,“小羊羔”冒出頭來。
牧羊兒熊心成為楚懷王之后,被項梁安置于盱眙,由東陽名士陳嬰輔佐,既遠離前線戰事,更遠離權力中樞。所有人都明白,他只是臺前的傀儡、掛名的國王、虛設的君主。但“小羊羔”并不滿足于此。
聽聞項梁軍潰敗的消息后,楚懷王迅速北上來到彭城。在這樣一個群龍無首的權力真空期,他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拾起項梁弄倒的楚軍大旗,著手重整局面。他以楚王之名,下令各路楚軍撤回彭城,繼而對各軍進行重新部署:項羽軍屯駐彭城西,呂臣軍屯駐彭城東,劉邦軍屯駐碭縣。再后來,楚懷王又將彭城東西兩支軍隊的指揮權統統收歸于己。
兵權在手的同時,楚懷王進一步調整了人事布局:以陳嬰為上柱國;任命呂臣為司徒,呂清為令尹;封項羽為長安侯,以魯縣為食邑;封劉邦為武安侯,任命其為碭郡郡長。
楚懷王與諸將約定,“先入定關中者王之”,并將此約公之于天下。
這一約定,史稱“懷王之約”,它的效力并不只局限于楚國君臣之中,而是面向全天下反秦英豪、各路諸侯、六國王族。此時的局面,已是六國王政復興、合力滅秦。一起滅掉秦國,是大家的共識,而“懷王之約”要解決的,就是戰后如何處置關中秦地的問題。據此約定,滅亡眼前這個暴秦政權之后,秦國仍將保留,誰先進入并且平定關中,誰就將以新任秦王的身份,統治秦國故地。
所謂“關中”,是指秦嶺以北、渭河沖積平原一帶,地處散關、函谷關、武關、蕭關這“四關”之內,故稱“關中”。關中是楚懷王拋給野心家們的誘餌,遺憾的是,它并沒有如懷王之愿,成為虎狼爭搶的肉食。以眼前的局面,進擊關中著實是個燙手的山芋。當年陳勝起兵之后,部將周文曾經一度攻破函谷關,直逼秦都咸陽,最終戲水一戰還是大敗于秦軍,時任秦國少府的章邯,正是因那一戰名震天下。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起義軍能夠危及關中。如今,關中作為大秦戰略后方,遠離前線戰火,重重布防,易守難攻,絕對是塊難啃的硬骨頭。誰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順利入關,誰也不愿意蹚這趟渾水,只有愣頭青項羽站了出來。
自從項梁死于秦軍鐵蹄之下,項羽對大秦的怨恨愈加深重,以他的火暴脾氣和萬丈豪情,哪里在乎什么關中易守難攻,只恨不能直搗黃龍、一舉滅秦。他三番五次向楚懷王請愿,表示希望率軍西進。
楚懷王對項羽的請求不置可否,楚軍中有老將勸諫懷王道:“項羽為人,剽悍狡猾。之前他攻襄城,坑俘屠城,一個不留,所到之處無不殘滅。至于關中秦地,此前我軍數次進擊,前有陳王,后有項梁,皆以失敗告終。如此看來,不如派遣仁義長者前去,告諭安撫秦地父老。百姓苦秦暴政久矣,只有仁義長者至,毋行侵暴之舉,方可收服民心。項羽殘暴,不可委此重任。放眼軍中,唯獨沛公素為寬厚長者,可堪此任也?!?
最終,楚懷王經過審慎考量,否決了項羽率軍西進的提議。
正在此時,北方傳來消息:趙國危急!
話說章邯在擊潰項梁軍之后,認為楚地叛軍大勢已去,不足為憂,于是迅速掉轉矛頭,率軍北渡黃河,轉攻趙國。此時趙、齊兩國已結成聯盟,但兩國聯軍哪里擋得住章邯的凌厲攻勢,邯鄲迅速淪陷,趙王趙歇不得已連首都都放棄了,倉皇東撤,退守巨鹿城。很快,秦將王離、涉間率軍趕來,將巨鹿圍得水泄不通。成為甕中之鱉的趙王只能火速向六國求援,求助信很快被送到了楚懷王的案頭。
楚懷王決定,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北上救援趙國。同時,命劉邦領軍西進,攻取關中。
這樣耐人尋味的人事布局,可就很有意思了。
首先是宋義。這時候的宋義嶄露頭角、風頭無兩。他原是項梁部下,在定陶戰前就預見了危機,苦心勸諫不被重視,被項梁打發出使齊國,反而逃過一劫。戰后宋義回歸楚國,這段經歷為他染上傳奇色彩,一時間聲名鵲起,受到楚懷王的賞識,被任命為楚軍新一任統帥,號為“卿子冠軍”。在這一輪權力洗牌中,宋義迅速崛起,一躍居于項羽之上。第二位被委以重任的是劉邦,楚懷王聽取了軍中老將的意見,以“仁義長者”劉邦作為西進入關的人選,劉邦在軍中的聲望地位直線上升。而懷王抬舉宋義、劉邦的深層考量,都指向了項羽。
項梁死后,項羽接棒成為項氏領袖。楚懷王親政,當務之急就是要擺脫項氏對他的控制,同時削弱項氏的實力。對于項羽這個不穩定因素,既要有所倚重,又要加以抑制。如若讓項羽獨自領軍遠赴關中,不可控的因素實在太多,那就讓這個刺頭在宋義手下做個副將,去解決北邊的危局吧。楚懷王很快就會發現,他高估了宋義,更低估了項羽。
斬殺宋義,項羽奪軍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月,楚軍兵分兩路,項羽作為宋義副將北上救趙,劉邦西進攻秦,曾經密切合作的兩人自此分道揚鑣,各自踏上新的征程,也埋下了未來楚漢相爭的種子。
此時的韓信,作為項羽麾下的執戟郎,隨軍奔赴河北。
大軍行至安陽(今山東曹縣東北),宋義下令停軍,此后大軍駐扎于安陽一個多月,不再前行。
這一日,項羽終于按捺不住,徑自闖入上將軍軍帳之中,向宋義道:“上將軍可知,我軍已在此地停駐多久了?”
宋義正閉目養神,懶懶道:“天長日久,去日苦多……停軍多久啦?”
“四十六日!我軍已整整四十六日停滯不進!眼看大好戰機就要消失殆盡,上將軍難道不痛心嗎?如今秦軍圍城巨鹿,項籍以為,如若速速引兵渡河,我軍擊秦賊于城外,趙軍于巨鹿城內呼應,前后夾擊,秦軍腹背受敵,必破矣!”
項羽慷慨激昂,宋義卻無動于衷。他緩緩睜開眼,用眼角瞟了項羽一眼,就像當初項梁蔑視他一樣,蔑視此時屈居下僚的項羽。
“不然。正所謂,‘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蟣虱’,懂嗎?”
“項籍愚鈍,不解其意,還請上將軍明示。”
“孺子不可教也!”宋義搖搖頭,嘆口氣道,“本將軍的意思是,虻蟲的目標,是搏擊整頭大牛,而不在于牛身隱處小小的蟣虱,懂了嗎?”
項羽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對于這樣隱晦的比喻難了其意,一臉茫然。
見項羽窘態,宋義更得意了:“我問你,我軍此行的目標是什么?”
“奉楚王之命,北上救趙!”
“錯!大錯特錯!我軍的根本目標,在于滅秦,而不在于救趙。今秦軍攻趙,如若勝則必然兵疲,我趁其疲敝,一舉滅之。如若秦軍不勝,我則引兵鼓行而西,直搗關中,同樣一舉滅之。所以,眼下坐山觀虎斗,讓秦、趙兩相廝殺,我坐收漁翁之利,方為上策?!?
“可是……”
項羽正欲反駁,宋義搶白道:“項公,你可知,為何本將軍為主將,你為副將?”
項羽本就對楚懷王的任命心中不服,此刻宋義當面將此事挑明,他昂著頭,瞪著眼,一時無言。
宋義道:“那都是因為楚王識人善任。若論披堅執銳、征戰沙場,我不如公??扇粽撟\策、統籌全局,公不如我。救趙一事,項公休要再多言?!?
一直以來,宋義只把項羽當成勇猛莽撞的一介武夫,從沒拿正眼瞧過他,自然也就看不見此刻項羽眼中越燒越旺的怒火。
隨后,宋義向全軍頒布一條軍令:“軍中若有兇猛如虎者、不聽命如羊者、貪婪如狼者、強不可使者,皆斬之?!泵餮廴艘豢淳兔靼祝@條軍令針對的是誰。
宋義對救趙不熱心,自然有他上心的事情。這時候他正在積極謀劃兒子宋襄的大好前程,借著與齊國丞相田榮的交情,為兒子在齊國謀了個官職。兒子啟程在即,宋義心花怒放,置全軍于不顧,為子送行一直送到了齊、楚邊境的無鹽縣(今山東省東平縣東南)。宋義在無鹽滯留多時,日日大擺宴席,飲酒高歌。
消息傳回安陽營中,激起全軍上下的憤恨。入冬以來,大雨滂沱,士兵們忍饑挨餓,軍中怨聲四起、人心惶惶。這些被宋義所忽視的人心異動,項羽都看在眼里。這天夜里,項羽召集帳下諸將商議機要,韓信也在其中。韓信發現,此刻項羽的臉上,多了幾分平日不常見的狠辣與深沉。
項羽道:“如今境況,天寒大雨,軍糧告急,士卒饑餓受凍,苦不堪言。宋義豎子,因私滯留無鹽不歸,日夜飲酒高會,縱情享樂,不顧將士疾苦。眼下河北戰事危急,宋義身為上將,卻遲遲不引兵渡河、與趙國合力抗秦,反而說什么要等秦敗之后方‘承其敝’。何其荒唐!以秦之強,攻新立之趙,必然攻克無疑。屆時趙滅而秦愈強,哪來的‘敝’可‘承’!”
韓信的心抑制不住地怦怦直跳,他知道,不久將有大事發生。
幾日以后,晨曦微露,營中便熱鬧了起來。上將軍宋義終于依依不舍地送別了兒子,在半夜里回到營中。項羽和其他諸位將領,依照禮法,一早便來拜會回歸的主帥。韓信位卑,只能立在主帳外。他一直默默看著項羽,項羽從今晨起始終一言不發,滿臉平靜,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
項羽入帳,簾幕緩緩放下,擋住了韓信的視線。不一會兒,軍帳薄薄的帷幕上似有劍光一閃,帳內驚呼聲四起。韓信細看,帷幕上一片片猩紅斑點不斷擴大,越來越清晰,那是屠殺的證明。
一個高大威猛的身影大步邁出帳外。項羽右手持劍,左手高擎著宋義的人頭,他的聲音格外平靜,但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宋義與齊國密謀,欲反楚國,楚王特令我誅殺此賊!”
眾將士還處于驚愕之中,沒有回過神來。鮮血順著項羽手上的劍身一滴一滴地流下,現場一陣靜默,靜得能清楚聽見滴滴答答的血滴聲,像是所有逆反者的催命音符。
在帳中目睹殺戮一幕而驚魂未定的將領們,一個個踉踉蹌蹌地走出帳來,其中有反應快的,搶先向項羽跪拜道:“將軍誅賊平亂,殺得好!說句僭越的話,連楚王都是您項家擁立的呢,末將唯將軍馬首是瞻!”
項羽本就以勇武狠辣著稱,此刻鮮血淋漓的人頭當前,人人懾服于項羽之威,哪有人敢有什么異議。眾將紛紛道:“宋賊可恨,當誅!千刀萬剮,死不足惜!”“恭請項公代行上將軍之職”“什么代行!項公本就該是我軍上將,這難道還有什么疑問嗎?”
韓信眼見大勢已定,忍不住瞧了一眼項羽手中的人頭。宋義雙目圓睜布滿驚恐,張大的嘴巴盡顯錯愕,這位曾經短暫風光的上將軍,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那個驚恐與錯愕的瞬間。
韓信感受復雜,心潮起伏,他親歷了政治斗爭鮮血淋漓的殘酷,也從項羽身上深刻地學到了“果決”二字。迅速決策,毫不猶豫,項羽就這樣,手起刀落,“簡單粗暴”地奪取了軍權。更令韓信折服的,還有項羽接下來有條不紊推進的一系列舉措:
其一,下令追擊宋義之子宋襄,一直追到了齊國境內,將其斬殺,斬草除根。
其二,致信楚懷王,信中言道,“宋義與齊國密謀反楚,已被誅除”。項羽派遣部將桓楚前往彭城送信。形勢已然如此,楚懷王無可奈何,只得任命項羽為上將軍,將項羽暴力橫奪的主帥之位合法化。
其三,項羽統領全軍,依其意愿,重啟停滯數月的救趙大事。
巨鹿之戰,一戰封神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一月,項羽大軍抵達平原津(今山東省平原縣),準備渡河。
此時,距秦將王離二十萬大軍包圍巨鹿以來,已經是第三個月。巨鹿城內與城外的境況,可謂冰火兩重天。
戰事陷入僵持時,拼的是什么?歸根結底,不是武器、兵力、戰術,而是糧草輜重。攻城的和守城的,拼的就是誰的糧食先吃完,誰能熬得更久。顯然,城外的秦軍優哉游哉,一點兒也不著急,他們的底氣來自章邯從敖倉源源不斷輸送來的軍糧補給。而在巨鹿城中坐吃山空的趙國君臣,眼看著糧食一日一日地減少,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巨鹿城外除了餓虎撲食般的秦軍,還有作壁上觀的諸國軍隊。魏王魏豹,齊國田都、田安,燕國臧荼,趙國左丞相陳馀,趙國右丞相張耳之子張敖,各領軍隊駐扎于城外,忌憚于強大的秦軍,都觀望形勢,按兵不動。
巨鹿城內趙國軍民對援軍望眼欲穿、危在旦夕;城外王離秦軍對巨鹿城虎視眈眈、士氣正旺,又有章邯支援補給,倉稟充足;各路諸侯援軍已至,卻無所作為、袖手旁觀——這就是項羽當前面臨的復雜局面。六萬對二十萬,局面又如此不利,項羽要解答天下人共同的疑問:他有勝算嗎?
項羽第一項決策部署出人意料:十二月,他派遣當陽君英布、蒲將軍(楚軍勇將,其名失載,史籍皆稱“蒲將軍”)率一支兩萬精銳先鋒搶渡黃河,并不與王離軍正面對抗,轉而伏擊棘原的秦軍糧道。
秦軍主帥章邯來到河北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占據敖倉這個大糧倉,保障全軍糧草供應。三個月以來,通過巨鹿南面的轉運碼頭棘原,章邯將補給物資一批批運往前線王離軍營。這條糧道無疑是秦軍的生命線,為確保它的安全與暢通,章邯在棘原到巨鹿之間,大興土木工事,于馳道之上堆砌壁壘、筑造甬道。英布與蒲將軍打擊破壞的,正是這些防御工事。楚軍四面出擊,火燒甬道,秦軍不堪其擾,疲于應對。
勝利的天平開始微微倒向楚軍這一邊,項羽下令主力軍隊渡河進擊、破秦救趙。
渡過漳河以后,全軍將士接到了一條奇怪的命令。項羽下令:鑿沉所有戰船,砸破所有釜甑(炊具),焚燒所有廬舍(屋舍營帳),每一名將士都備足三日干糧。
項羽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要想活下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向前,取得勝利。
將令發布之初,將士們人心浮動,議論紛紛:“前方是敵軍,背后是大河,船都沉了,戰敗了到時候往哪里撤?”“只備三日干糧,三日若不能速戰速決,沒等敵軍來殺,自己就斷糧餓死嘍!”“這不就是自絕退路嗎?此戰若敗了,大家伙都別想回去啦?!薄昂?!都別想回去?項將軍自己的大船不還好好地停靠在岸邊嗎……”“噓,休得妄言……”
大軍出征在即,全員集結,主帥做戰前動員。
項羽走出自己的營舍,環顧全軍,許多士兵的臉上涌動著不安與慌張。最前排的一名小卒,長槍沒拿穩掉在地上,響聲分外刺耳。
那小卒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緊緊閉著眼,一動不敢動。項羽緩步上前,拾起長槍,道:“當兵的,怎么連槍都拿不穩?”
“回上將軍,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怕……”
小卒結結巴巴,半天吐不出第二個字來。這時,陣列中不知是誰,輕聲悠悠唱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是當年荊軻刺秦王臨行前,人們送別壯士之歌,慷慨赴死,沉郁悲壯。此時唱來,既回答了項羽“怕什么”之問,更唱出了不少士兵此刻的心聲。
“我也怕?!表椨鹌届o地說。
隊列中響起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聲音:“怎么連項將軍也怕?”
“我也怕……”項羽登上高臺,高聲昂然道,“我只怕對岸的敵人還不夠強!只怕我們贏得還不夠快!只怕趙國的黃金美女還不夠多!只怕勝利的榮耀來得太容易!”
黑壓壓的隊列中,原本沉郁的烏云漸漸消散,軍隊的士氣正一點一點地被鼓舞起來。
“沉船!”
項羽揮動楚戟,一聲叱咤,聲震八方。
順著楚戟所指方向,眾將士扭頭望去,岸邊停泊著目前唯一僅存的一艘戰船,那是項羽自己乘坐的船。一支一支長槍刺向船底木板,河水猛灌入船,只見大船緩緩地往下沉,帶著所有人戰敗生還的僥幸,沒入滔滔漳河之中。
項羽躍下高臺,邁著堅毅的步伐來到營舍邊,高擎一把火炬,往軍帳里一扔,當著全軍將士的面,親手點燃自己的營舍。大火四散蔓延,由布幕與林木臨時搭建而成的營舍,漸漸被烈焰吞噬。
坍塌的屋舍前,站立著崛起的英雄。項羽巍然佇立在熊熊烈火之前,紅光滿天,將他的背影渲染得偉岸通天,奇妙地賦予他某種神性。此刻的項羽,就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天神,下凡來拯救萬民蒼生。
“而今,項籍身上唯有長戟一支、性命一條,別無他物。但我無所畏懼,那是因為,在前方,在巨鹿,有輝煌的勝利在等著我們,有美好的未來在等著我們!要歸舟何用?要釜甑何用?要廬舍何用?我項籍發誓,不破秦賊誓不還!全軍將士,沉舟破釜,勠力同心,與我浴血殺敵、共享榮耀!”
漳水岸邊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與吶喊,全軍將士的士氣像漲潮拍岸的巨浪,像泛濫溢出的洪水,像噴薄而出的瀑布。項羽身上,那種萬丈豪情,那種慷慨激昂,那種勇敢無畏,深深感染了在場每一位士卒,包括一直在主帥不遠處執戟而立的韓信。
然而,真正觸動每一位士卒心靈的,是項羽同仇敵愾的共情、身先士卒的風范。他刻意留下自己的戰船與營舍,當著全軍將士的面,沉船、焚屋,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身為主帥,我和你們同呼吸、共命運,生死系于一體,早已是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
戰斗開始了。
那一日,在韓信的記憶里,晴空萬里,風和日麗。秦、楚兩軍在巨鹿城東、漳河之畔短兵相接,展開廝殺,廣闊的原野上硝煙滾滾,烽火連天。
破釜沉舟,項羽這一驚世駭俗的舉動,激發了全軍將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志氣。抱著不勝必死之心的楚兵,無不以一當十,個個殺紅了眼,呼號聲震動天地。不殺了你,我就得死,正因為怕死,求生的本能反而激發出巨大的能量,那是野獸身上的原始本能。面對這樣的野獸之軍,秦軍何來招架之力!
在一天之中,楚、秦兩軍一共交戰九次,秦兵們像是遇到了陰魂不散的幽靈,一次又一次被猛擊,防不勝防,逃無可逃。楚軍九戰九捷。
作壁上觀的各國諸侯們,此刻目瞪口呆,震驚、喜悅與恐懼交織,半天才反應過來,紛紛開營,與楚軍并肩作戰,收拾已成強弩之末的潰逃殘軍。
戰斗從清晨一直打到了傍晚,最終,圍攻巨鹿的這支秦軍幾乎全軍覆沒,主將王離被活捉,副將蘇角戰死,副將涉間不愿投降,自焚而亡。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二月,項羽率領楚軍,贏得了巨鹿之戰的偉大勝利。身為執戟郎的韓信,也親歷了這場彪炳史冊的戰役,投身于烈火硝煙之中,與全軍將士一道奮勇殺敵。
戰后,項羽威震海內,贏得了天下人的景仰與敬畏,個人的功名與威望達到頂峰。諸侯們前來拜見,離軍營越來越近,雙腿都不自覺地發軟,靠近轅門,竟有諸侯撲通一聲跪地,再也站不起來,只能膝行向前。就像是面對著主宰自己命運的天神一般,沒有人敢抬頭窺視項羽,都匍匐著,埋著頭,顫顫巍巍,誠惶誠恐。諸侯們擁戴項羽為聯軍盟主,尊稱為“諸侯上將軍”,各路諸侯軍隊皆歸他統領。
這一年,項羽二十五歲。他一戰而震動天下,自此走上神壇,不只成為楚軍的領袖,更成為天下諸侯的領袖。
領袖的威望與權力,有的來自國家法理的賦予,有的來自神秘的宗教力量,有的來自古老的宗族傳統。而項羽的威望與權力,極特別地,來自他個人非凡的人格魅力——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叱咤風云的大英雄,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從安陽奪軍到巨鹿之戰,項羽的膽略、果決、擔當、威武、勇敢,如太陽光芒一般的人格魅力展現得淋漓盡致。
巨鹿之戰,無疑是一場彪炳千古的偉大戰役。
戰前局面重重不利,敵我力量對比懸殊,項羽最終以六萬楚軍幾乎全殲二十萬秦軍,成為中國戰爭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案例。從軍事謀略的角度,項羽的破釜沉舟,完美生動地演繹了《孫子兵法·九地篇》中的戰爭智慧:“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也許此刻連韓信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親歷巨鹿之戰,對于他日后的用兵之道,產生了怎樣潛移默化的影響。多年以后,由他演繹的那場同樣名垂青史的“背水一戰”,總讓人隱隱瞧見當年漳水之畔“破釜沉舟”的影子。
與此同時,復盤此役,我們也必須看到英布、蒲將軍的重要貢獻。在大戰之前,項羽已派遣英布、蒲將軍為先鋒,切斷王離軍的糧草供應,同時牽制住秦軍另一支主力章邯軍,將王離、章邯兩軍分隔開來,使其難以策應,成功避免了項羽與王離決戰之時腹背受敵。由此看來,“破釜沉舟”并不是一時頭腦發熱的沖動選擇,絕非不管不顧的莽撞冒險,而是項羽在經過審慎考量與周密部署之后,最終時刻的孤注一擲。
更為重要的是,“破釜沉舟”這四個字,字字千鈞,遠遠超越了軍事謀略的層面,深刻地鐫入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它代表了一種民族精神:面對逆境無所畏懼,昂揚向上,勇往直前。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悲觀主義與樂觀主義的奇妙結合,讓你先自絕退路,然后于絕處逢生,于萬丈深淵處開出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