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棄楚歸漢
- 韓信:越強大的人,越懂得忍耐
- 蘇城育
- 12847字
- 2020-05-07 17:44:16
劉邦入關,大秦滅亡
巨鹿之戰對秦國軍力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原本秦軍主力部隊共有兩支,各二十萬兵力。一支由王離統領,于巨鹿城外幾乎被全殲;另一支由章邯統領,被英布、蒲將軍阻截,戰后往漳河方向撤離,退守邯鄲一帶。
項羽率諸國聯軍乘勝追擊、步步緊逼。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七月,被四面包圍、走投無路的章邯,帶著二十萬秦軍將士,在洹水南岸的殷墟正式向楚軍投降。項羽承諾,將來滅秦之后,封章邯為雍王,由他統治秦地。
眼前已然沒有敵手,項羽的下一個目標,就只剩關中了。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九月,楚、趙、齊、韓、燕、魏六國軍隊總計四十萬,以及新降秦軍二十萬,組成一支規模龐大的七國聯軍,旗鼓相望,綿延百里,在“諸侯上將軍”項羽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往關中進發。
韓信自從被任命為執戟郎以來,肩負貼身護衛項羽之責,時常緊隨主帥身旁。他并不滿足于做一個小小的郎官,借著近水樓臺的機會,第一次向項羽獻上諫言,那是在七國聯軍出發之前。
“臣以為,二十萬秦軍降卒一同前往關中,甚為不妥。一則,六國兵眾已達四十萬之巨,行軍速度必然遲緩,糧草輜重必為負累,更何況還要添上二十萬降卒;二則,臣還擔心,秦與六國勢同水火,仇恨深重,六國將士與秦卒一同行軍,恐將滋生禍亂;三則,即便二十萬秦兵順利抵達關中,關中可是他們的故鄉啊,如何令他們與我軍一同攻秦……”
“一則……二則……三則……”項羽模仿韓信的語氣,報一個數,就往地上扔一尊酒爵。他沒拿正眼瞧韓信,頭也不抬,以不容置喙的語氣道:“瞻前顧后,畏首畏尾,如何成事!軍國大事,還輪不到你小子多嘴,退下!”
此時的項羽,功勛卓著、不可一世,包括韓信在內,世人對他的仰慕崇拜達到頂點。正是從這時候開始,韓信窺見了這位大英雄身上的人性弱點,自信昂揚與剛愎自用,在項羽身上一體兩面地并存著。此刻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項羽,哪里聽得進小小郎官的意見。
六十萬大軍繼續西進,行軍途中,關中突然傳來消息:大秦亡了。
但亡秦的不是還在路上的項羽,而是劉邦。
就在項羽西進途中,奉楚懷王之命入關的劉邦大軍攻破武關,駐軍灞上,一步步逼近咸陽。秦相趙高逼死秦二世胡亥,改立公子嬰,取消“皇帝”稱號,只稱“秦王”,秦王子嬰又殺趙高。子嬰眼見大勢已去,出咸陽城二十里,在軹道(今陜西西安市東北)投降于劉邦。
“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史記·秦始皇本紀》)這是秦始皇的美夢,諷刺的是,他對于永恒的貪婪、對于不朽的奢望,只到二世就戛然而止。
但歷史的進程步履不停。這一年十月,新年伊始(秦漢時以十月為歲首),歷史正式進入大漢紀年。
在多數人的想象中,項羽得知劉邦搶先入關后,必會爆發雷霆之怒。有趣的是,暴脾氣的項羽這一次反倒格外平靜,只冷笑一聲:“看來,此刻哪怕是一條狗,也能入關亡秦啊。”
秦軍兩大主力章邯軍與王離軍,皆敗于項羽之手,秦國的軍事力量被釜底抽薪,自此再也無力回天。正是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劉邦入關才能如此順利。說項羽是“亡秦第一人”,恐怕沒有人會提出質疑。縱然劉邦搶得先機,功高蓋世的項羽,也并沒有把草莽出身的痞子劉老三放在眼里。
軍師范增在項梁敗亡后,一直追隨項羽,此時任楚軍亞將(即次將、副將),項羽尊稱他為“亞父”。范增提醒項羽:“上將軍難道忘了懷王之約?”
“什么約?”
“懷王與眾將約定:先入關中者為王啊!”
“亞父不說,我都快忘了,這個什么‘懷王之約’,算數嗎?”
“此約早已公之于天下,盡人皆知,立約之時,將軍也在場,怎么不算數?”
項羽一字一頓道:“現在我說不算數,它就不算數!”
嗜血的項羽,坑殺降卒二十萬
諸侯聯軍西進的腳步,因劉邦入關的消息而加快了。當聯軍抵達新安(今河南澠池縣東)時,由二十萬降卒引發的矛盾與危機浮出水面,愈發不可收拾。
以楚國為盟主的聯軍,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和諧統一,尤其是秦與六國之間的仇恨之火,正一點一點地燃燒、蔓延。秦始皇統一全國后,大興土木,橫征暴斂,徭役賦稅繁重,六國軍隊中許多士兵,此前都曾被征調到關中服役,受盡秦國官吏的奴役虐待。六國軍民原是大秦的受害者,如今風水輪流轉,秦人成了階下囚,六國士兵于是將怒氣與仇恨通通發泄在秦卒身上,打罵、折辱甚至殺害降卒的事件不斷發生。一則未經證實的傳言被上報到了項羽這里,流言說,二十萬降卒人心動蕩,秦軍中原先就有不少人對章邯投降心懷不滿,如今又遭六國士兵打擊報復,降卒們已生異心,正在秘密謀劃發動叛變!
項羽召集英布、蒲將軍商議應對之策,兩位武夫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項羽心中已有主意:“罷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二位將軍聽令,今夜突襲秦營,坑殺二十萬降卒!”
正在一旁值守的韓信心中一凜,不顧自己的身份原本不配參與商談機要軍情,長戟一扔,搶步至項羽面前,高聲道:“不可!萬萬不可!上將軍請三思啊!”
項羽眉頭一皺,對這個近來總是喜歡多嘴的執戟郎,越來越感到厭煩,沒好氣道:“你小子,又有什么一二三四要啰唆?”
韓信思維縝密,論事條分縷析,反倒成了項羽諷刺挖苦的對象。事態緊急,韓信顧不得許多,苦諫道:“上將軍擔待,且聽臣下再啰唆幾句:坑殺降卒,大錯特錯!其錯有三:一則,如今天下未定,便坑殺秦民二十萬,是為大不仁,絕非圣王之道;二則,坑殺降卒,只會加劇秦人對上將軍的仇恨,上將軍尚未入關,民心已失,將來如何統御秦民?三則,降卒二十萬之巨,一夕之間屠戮殆盡恐非易事,倘若掀起一番血戰,我軍難免傷亡。坑殺降卒之舉,百害而無一利,還請上將軍收回成命……”
“婦人之見!”項羽不屑道,“啰里啰唆這么多,我只問你一句:秦卒二十萬之眾,如今其心不服,密謀叛變,奈之若何?即便暫且相安無事,抵達關中之后,倘若不聽調遣,起兵造反,使我里外受敵,又當如何?”
“臣下建議,將秦軍妥善安置于某處,不隨我軍入關……”
“妥善安置?天真!愚蠢!”韓信話未說完即被打斷,項羽眼中閃出狠辣的光芒,“兇險的敵人已經露出爪牙,怎能坐以待斃!”
“秦卒的爪牙早就已經被拔掉了,繳械投降的士兵又怎會是兇險的敵人?”韓信單膝跪地,面目肅然,“當年長平之戰,秦軍坑殺趙國四十萬降卒,人神共憤,罄竹難書,無道之暴秦,世人無不唾棄,人人得而誅之!將軍今日之舉,與那暴秦何異!”
這話猶如一道霹靂,語驚四座。
“大膽!你小子活膩啦!”
英布大喝一聲,從后面猛踹一腳,韓信一個踉蹌倒地,蒲將軍箭步上前將他擒拿。韓信并未反抗,赤誠的眼神望著項羽,不斷高喊“將軍三思”。
光有直言敢諫的忠臣是不夠的,還需要有虛懷若谷的明主才行,遺憾的是,項羽對此無動于衷。他面色陰沉,問道:“小子,你叫什么?韓……韓什么……”
蒲將軍一邊按住韓信,一邊搶答道:“回上將軍,這小子叫韓信,是個鉆人褲襠的慫貨!”
“哦,我想起來了,老聽人說,軍中有個‘胯夫’,說的就是你吧?男兒膝下有黃金,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做出那種事來?你說說,當時究竟是怎么想的?”
韓信臉色漲紅,覺得此刻做什么辯解都顯得荒唐可笑。
蒲將軍斥道:“上將軍問你話呢!方才還喋喋不休,怎么啞巴啦?”
“陳年舊事,韓信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英布邁步上前,抬起右腳搭在幾案上,“那就以行代言,再鉆一次胯下,給上將軍取個樂,以謝妄言冒犯之罪!”
韓信抬起頭,英布此刻的模樣就像當年淮陰菜市口的屠少一樣,頤指氣使、趾高氣揚,極盡羞辱之能事。韓信最不愿意回憶的一幕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重演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咬著牙,眼冒怒火,狠狠瞪著英布。
項羽擺擺手道:“當陽君退下,君乃楚軍上將,不是市井屠夫。蒲將軍,放開這小子吧。”
韓信起身,平復怒氣,向項羽深深作揖,獻最后一言:“比起臣下的逸聞軼事,上將軍更應當關切眼下軍中危局。臣下忠心希望,上將軍能夠以寬仁之德,懷柔民心,不負二十萬秦軍將士歸楚之誠!”
項羽抬起手,食指直勾勾地指著韓信鼻子:“你,如果還想在我帳下,就去把長戟撿起來,在一邊好生待著,做好你的執戟郎。倘若不想干了,現在就給本將軍滾出去!”
那一刻,韓信心如死灰。二十年來,他常有灰心失望的時候,但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對眼前的一切感到一種巨大的沮喪和無可奈何。
當夜,英布帶領一支楚軍,夜襲新安城南的秦軍大營。秦兵們毫無防備,只能束手就擒。最終,二十萬降卒被坑殺于新安城南。
那是一個充滿殺戮與罪惡的無眠之夜。
韓信遠眺南方,遙望沖天火光,想象著那里正在發生的屠戮景象:茫然又絕望的秦兵,一個挨著一個,像豬狗牛羊一樣,被驅趕到挖好的土坑邊上。一陣箭雨襲來,只聽“嗖嗖嗖”,秦兵們紛紛墜入坑中,有的當即一命嗚呼,有的并沒有死,而是被傾瀉而下瀑布般的泥石流生生活埋。降卒實在太多了,一個大坑哪里盛得下,只能在邊上接著挖,邊挖邊殺,邊殺邊埋。
無論從理智還是感性的層面,韓信都堅決反對坑殺降卒。由此韓信發現,項羽雖然是毋庸置疑的軍事天才,卻在政治上缺乏深謀遠慮,做重大決策時頭腦簡單。他那種快刀斬亂麻的行事風格,簡單粗暴,一了百了,看似解決了眼前的問題,卻不能進行更長遠的籌劃。
譬如二十萬降卒,固然已經成為潛在威脅,全部坑殺倒是干凈痛快,可痛快之后的深遠后果,項羽全然不顧。更準確地說,此時正處于云巔之上的項羽,自信爆棚,驕傲狂妄,認為一切都不足為慮。
從這件事上,韓信還清晰地看到了項羽嗜血的一面。如果說巨鹿之戰,他是帶領眾人贏得偉大勝利的天神,此刻則像是來自陰曹地府的魔鬼。神魔之間,咫尺之隔。
新安坑俘的消息很快傳遍八方,驚駭天下。世人都畏懼項羽,臣服于他的兇狠與殘暴,卻沒有發自內心的尊敬與歸服。尤其是關中百姓,二十萬秦兵背后是二十萬個破碎的家庭。項羽埋葬了二十萬生靈,也親手埋葬了關中黎民對他的忠誠與擁戴,自此項羽在關中盡失民心。
旁觀鴻門宴
項羽坑殺降卒之后,四十萬聯軍繼續西行,來到函谷關外,卻吃了個閉門羹。“劉邦這老朽,竟然封鎖關門,拒我入內!”項羽大怒,下令英布即刻攻關。英布破關之后,項羽領軍駐扎于新豐鴻門(今陜西西安市臨潼區東)。此時,劉邦大軍十萬駐扎于灞上(今陜西西安市東)。
兩軍對峙,相隔僅四十里,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項羽營中迎來一位不速之客,自稱受劉邦麾下左司馬曹無傷委托,來向項羽報告機要軍情。
“曹司馬命小人稟報上將軍:沛公封鎖函谷關,妄圖阻擋上將軍于關外,正是想要稱王關中,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曹司馬身處沛公營中,早已探知,沛公正暗中籌劃,以秦降王子嬰為丞相,自任秦王,盡享關中沃野千里、珍寶無數。如若沛公得逞,上將軍您來了,恐怕將兩手空空一無所獲。曹司馬特命小人提醒上將軍,多多提防沛公其人。”
對于劉邦封鎖函谷關之舉,項羽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連劉邦身邊人都如此說,更坐實了劉邦想當秦王的傳言。項羽大怒,當機立斷:
“傳令下去!今晚殺豬宰羊,犒賞士兵,明日一早,全軍進發灞上,為我擊破沛公軍!”
項羽一舉消滅劉邦的決策,正與范增的想法不謀而合。范增對項羽道:“沛公昔年在山東(指函谷關、崤山以東)時,貪于財貨,又好美色,全都是市井之徒的舉止做派。可老夫聽聞,如今沛公僥幸入關,財物分文不取,美女視而不見,為何?只因沛公今日之志向,在大而不在小也。”
項羽冷笑一聲:“這個劉老三,還真以為他當得了這個關中王嗎!”
“將軍切不可掉以輕心。老夫近日命人遠眺云氣,見沛公軍營上空,云氣五彩繽紛,呈龍虎之象,此乃天子之氣。眼下沛公勢力尚弱,羽翼未成,我軍當速擊之,斬草除根,切勿失手!”
項羽點點頭。誰也沒發現,同在軍帳之中的項伯眉頭緊鎖,憂心忡忡。
生死攸關之際,人心浮動,各謀出路,忠誠還是背叛,波云詭譎。劉邦軍中負責司法事務的曹無傷,大概是認為十萬比四十萬,兩軍實力懸殊,劉邦必死無疑,于是鋌而走險,向項羽示好投誠,意外促成了項羽火速進攻的決定。項羽軍中雖然沒有這樣的叛徒,但也有人生了異心。
楚國左尹、項羽叔父項伯急急出營,騎著快馬往灞上方向奔去,直至深夜方匆匆歸來,徑直快步闖入項羽軍帳。
“這么晚了,叔父何事?”
“我剛從沛公營中歸來!還請將軍收回軍令,明晨沛公將親至鴻門,向將軍請罪。”
原來,項伯有一故人,此時正在劉邦身邊,那便是聞名遐邇的智者張良。早年間,項伯混跡江湖,因殺了人,逃亡于下邳,受到張良庇護,二人結為生死之交。如今,張良雖名義上為韓國司徒,但與劉邦交好,一直在劉邦身邊出謀劃策。項伯得知項羽將于明日進軍,擔心張良安危,便私自離營,單騎快馬跑到敵方營中。張良將項伯引見給劉邦,劉邦聽聞項羽馬上就要打上門來,大驚失色。眼前的項伯就是劉邦此時唯一的救命稻草。劉邦對項伯以禮相待,稱呼他為兄長,獻上卮酒。初次見面,兩人便為子女立下婚姻之約,結為親家,可謂一見如故。酒酣耳熱之際,項伯答應為劉邦做說客,勸說項羽罷兵。
“沛公讓我轉告將軍,他入關之后,對秦都咸陽一切財物,秋毫不敢有所近,登記吏民,封存府庫,只等將軍到來。之所以派遣將士封鎖函谷關,是為防備盜賊出入,并非阻擋將軍之意,一切全都是誤會。我臨走前,沛公涕泣言道:‘吾日夜盼望將軍到來,豈敢反乎!’”
“沛公當真這么說?”
“千真萬確。”見項羽開始猶豫,項伯推波助瀾道,“將軍想想,倘若不是沛公先破關中,我軍豈能如此順利就開進秦地。人有大功,將軍不封賞,反而發兵擊之,此不義也。依我之見,沛公既然已表臣服之心,明早將親來拜謝,將軍不如善待之。”
項羽雖兇狠悍勇,卻是個軟心腸和沒定見的人。一則,當年他與劉邦并肩作戰,有出生入死的戰友之誼,一直以來,同屬楚軍陣營,并無仇恨嫌隙,項羽對劉邦,沒有非殺之不可之心。二則,他下令發兵,是聽了曹無傷密報,以為劉邦要反抗他,一時怒氣攻心才做此決定。如今劉邦既然信誓旦旦明確表態并無反意,他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三則,項梁死后,項伯輩分最高,為項氏族長,是項羽敬重之人,他的意見在項羽心中頗具分量。
最終,在項伯斡旋之下,項羽改變主意,同意與劉邦和解。
第二天一早,劉邦率五名近臣、百余騎兵,從灞上出發,行四十里,來到鴻門。那五名近臣,分別為張良、樊噲、夏侯嬰、紀信、靳強。
劉邦、張良被要求卸下佩劍,下馬獨步入營,其他人等被攔在大營之外。
對于劉邦而言,此行兇多吉少,是生是死全在項羽一念之間。來鴻門的路上,劉邦一想到項羽那一怒便坑殺二十萬降卒的暴烈性情,就不寒而栗。奇妙的是,此刻一步一步離項羽越來越近,劉邦反倒越發平靜。終究過了幾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出生入死,什么樣的危險沒遭遇過?事已至此,險關在前不得不闖,索性把心一橫,一切相機行事、聽天由命吧。這么想著,劉邦臉上現出凜然決絕的神色。
身在鴻門楚營中的韓信,一早就聽聞沛公要來,大為詫異。他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羊入虎口嗎?主動送上門來,劉邦還能活著回去嗎?但是經過更深入的思考之后,他不由得欽佩劉邦的魄力與膽識。明眼人都看得出,以目前的軍事實力而論,劉邦與項羽完全不在一個量級,向項羽求和是唯一明智的選擇。劉邦毅然決然主動來赴這一場鴻門宴,正是為了贏得項羽的信任,這是最為冒險卻也最為有效的選擇。
劉邦來了,雖然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但氣定神閑、步履穩健。營中楚兵聚攏圍觀,人人側目之下,不由地為沛公讓出一條道來。
生死關頭劉邦依舊能夠從容若定,韓信不禁心生敬意。他目送劉邦入帳,隨后與門口執戟侍衛站在一起,透過微風不時掀起的帷幕,密切關注軍帳內的情形。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方寸之地內所發生的一切,關連著整個天下未來的命運。
劉邦、張良一入帳,迎面就瞧見項羽板著面孔,像一座碩大的石鐘一樣,在主帥之位上正襟危坐。二人叩拜行禮畢,接下來的舞臺,就是劉邦的表演時間。
“可喜,可嘆,可恨;可喜,可嘆,可恨啊……”
劉邦搖頭晃腦,做痛心疾首狀,成功地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項羽問道:“沛公何意啊?”
“項將軍啊,與君彭城一別,如在昨日,細數起來,一年又二月有余,歲月如梭,今日得見故人,此可喜也;遙想當初,臣與將軍勠力同心,共擊暴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未承想,臣如此僥幸,竟搶先入關,與將軍此情此景之下復見,物是人非,此可嘆也;今者有宵小之言,從中挑唆,搬弄是非,令將軍與臣徒生嫌隙,此可恨也!”
“曹無傷說,沛公想當秦王,可有這回事?”
劉邦言不由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荒唐!何其荒唐!將軍明鑒,絕無此事!誰來做秦王,自然由將軍定奪。我劉季一個沛縣楚人,當秦王作甚?豈不是笑話!”
“曹無傷還說,沛公封鎖函谷關,欲將關中之地據為己有,可有這回事?”
劉邦頭搖得更起勁了:“絕無此事!關內百姓可以做證,臣入關后,咸陽城秋毫無犯,盼星星盼月亮,只等將軍到來。這不,一聽聞將軍入關,臣等不及天亮摸黑起身,特來拜見將軍……”
“曹無傷還說,沛公十萬大軍屯兵灞上,擁兵自重,欲與本將軍一決勝負?”
“笑話!天大的笑話!”劉邦高聲道,“這個曹無傷,滿口胡言,真小人也!公為楚國上將軍,我劉季乃楚國碭郡郡長,麾下部眾,自然任由上將軍調遣,何來擁兵自重?當真荒謬!荒天下之大謬!”
短短三個來回,劉邦已明確表示:臣服項羽,不爭秦王;關中土地及百姓,皆歸項羽;在最為關鍵的軍隊歸屬問題上,劉邦承諾讓出指揮權,十萬大軍盡數交給項羽統領。這些講和條件,誠意十足,劉邦幾乎是將自己的身段放低到了塵埃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只求項羽能夠饒他一命。
一直緊繃著冷臉的項羽,眼見年長自己二十多歲的劉邦如此低姿態,軟心腸的毛病又犯了,態度逐漸緩和下來,道:“沛公既如此說,本將軍就明白了。這一回,倘若不是宵小獻讒言,我何至于此?說起來,那曹無傷可是沛公營中的人啊……沛公快快入座,切勿因小人之言,傷了你我同袍之誼。”
劉邦總算暫時逃過一劫,趕緊偷偷擦了擦額頭冷汗。正事都聊完了,項羽設宴款待劉邦、張良。劉邦心有余悸,知道接下來將面臨新一輪考驗。
依照身份尊卑,宴中人次第入座。東向為尊,楚國上將軍項羽、左尹項伯東向而坐,楚軍亞將范增南向而坐,楚國碭郡郡長劉邦北向坐,韓國司徒張良西向侍立在旁。
宴會的氣氛波云詭譎,怎么也熱絡不起來。觥籌交錯之間,宴中人心思迥異、各懷鬼胎。在劉邦一一允諾了苛刻的議和條件之后,項羽對他已無殺心。項伯更是交定了劉邦這個朋友,認定了劉邦這個親家,認為自己從中斡旋,為天下太平做了件大好事。亞父范增則不食不飲,冷若冰霜,面露殺機。另一邊,劉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應酬唱和,他好不容易取得項羽信任,剛從鬼門關逃了出來,生怕說錯一句話,又被推回黃泉路上去。謀士張良立在一側,高度警覺,冷靜沉著地觀察眼前局勢,隨時準備應對任何不測。
昨天還計劃一舉消滅劉邦集團,今天竟然坐在一起開心地喝酒。局勢的演變出乎范增意料。他看到了至關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如今劉邦雖弱,將來卻是最有可能與項羽一爭天下的人——這正是項羽所沒有意識到的。范增心想:如今劉邦主動送上門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將他宰了,倒也免了再動刀兵,不失為意外之喜。
范增的座位就在項羽旁邊,他數次給項羽使眼色,將腰間的玉玦輕輕舉起又放下,如此反復三次。“玦”與“決”同音,范增的意思,是讓項羽速速做出決斷,殺了劉邦。項羽明明瞧見了,卻裝作沒看見,繼續與劉邦飲酒、閑談。
范增心中生出一股怒其不爭的怨氣,很快又心生一計。他起身走到帳外,找到項羽堂兄弟項莊,對其言道:“項將軍心慈手軟,不忍殺沛公。你入前敬酒祝壽,而后請求劍舞,擊沛公于其座,殺之。不然,今日若沛公不死,他日爾等都將為其俘虜。”
項莊領命,入帳道:“將軍與沛公宴飲,軍中簡陋,無以為樂,莊愿以劍舞,助將軍、沛公雅興。”
“可。”項羽沒多想,點頭同意。
項莊拔劍起舞,起初還在場地中央裝模作樣,很快,步伐就慢慢往劉邦一側游移,劍尖不時直指劉邦。劍光帶著殺氣,與透過簾幕照射進來的朝陽交相輝映,亮堂堂的,晃得劉邦心慌意亂。劍影越來越近,劉邦如坐針氈,心生絕望。
危急之中,張良數次以目示意,提醒項伯。項伯發現不對勁,猝然起身,喝道:“一人獨舞,有甚趣味,我來助興!”言罷迅速搶占有利位置,死守在劉邦前面,展開雙臂,像大鵬之翼一樣庇護沛公。項莊屢次嘗試進擊,皆未能得手。
劉邦汗如雨下,瞧著面前項伯矯健的身姿,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萬幸昨夜結交了這個好親家!
項羽并不愚鈍,也看出端倪來,他意興闌珊,當即叫停了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劍。
范增既然步步緊逼,那張良也決定有所行動,“投桃報李”。他走出軍帳,快步來到軍營轅門,劉邦近臣和騎兵部隊都滯留在那兒。
樊噲最先搶步上前,焦急道:“里面情形如何?”
張良道:“甚急!項莊拔劍舞,其意在沛公。宴會之上,殺機四伏,危亡關頭,沛公生死一線之間!”
樊噲急道:“如此緊迫,那還得了!臣請入帳,與沛公同生共死!”
樊噲像頭野牛一樣,帶劍擁盾,橫沖直撞,先闖過轅門,大步流星疾奔至軍帳前。正在帳外的韓信遠遠瞧見一頭“野牛”狂奔而來,衛士們交戟而立,阻攔其入內,樊噲猛力揮動盾牌,撞倒數名衛士,徑直闖入。
正對著主位之上的項羽,樊噲怒發沖冠,雙目圓睜,眼球好像要爆裂似的,左手高擎寶劍,右手揚起盾牌,威風八面,震懾全場。
項羽原本與大家一樣,跪坐在席上,這時本能地抬起臀部,半身而立,緊按劍柄,保持這樣跽起防備的姿勢,問道:“你是誰?”
緊隨樊噲入內的張良道:“這是沛公的參乘,樊噲。”
“壯士!賜酒!”
樊噲也不多說,拜謝項王,咕嚕咕嚕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項羽贊道:“好!賜彘肩!”
下人遞上來一大塊生豬腿肉,樊噲將盾牌往地上一扔,哐哐作響,接過豬肉,放置在盾牌上,揮劍切肉,旁若無人地大口吃起來,活像一頭正在吃人的虎獅野獸。
項羽大笑道:“壯士!還能喝酒嗎?”
樊噲抹一抹嘴角,道:“臣死且不避,還怕一杯酒嗎?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無度,天下人于是都反叛秦王。當初,懷王與諸將約定,先破秦入咸陽者為王,今沛公先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灞上,以待將軍來。之所以遣將守關,只是為防備盜賊出入而已。沛公勞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也就罷了,將軍卻還聽人讒言,欲誅殺有功之臣,此舉難道不是步亡秦之后塵嗎?臣竊以為將軍不可取。”
樊噲這個莽夫,竟然滔滔不絕說起道理來,而且義正詞嚴、有理有據,在場的人無不對他刮目相看。項羽自覺理虧,沒有正面回應,只吐出一個字:“坐。”樊噲見好就收,在張良旁邊坐下。
小插曲結束,氣氛尷尬又詭譎的宴會繼續進行。
劉邦借口如廁離席。方才項莊舞劍雖然有驚無險,但劉邦還是嚇出一身冷汗,好幾次都覺得自己今日真的就要命喪于此。一出軍帳,劉邦深深吐出一口氣,就好像一口氣吐出了所有的危險與恐懼。
樊噲、張良也緊跟出來。張良勸劉邦馬上離營,走為上策。劉邦雖然恨不能即刻逃離這兇險之地,但還是有些猶豫:“就這么溜了,未向項王辭行,這樣真的好嗎?”
樊噲道:“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辭哪門子行啊?”
“罷了!命都快沒了,顧不了那許多,走就走!”劉邦一咬牙,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顧慮與恐懼。
劉邦拋棄來時的車騎士兵,只身獨騎,只帶隨從樊噲、夏侯嬰、紀信與靳強,四人持劍攜盾,徒步跟在劉邦后面。一行五人悄悄離開鴻門大營,從驪山下,經由芷陽,抄小道逃之夭夭。
張良沒有逃,他在軍營中四處閑走,估摸著劉邦差不多已經回到灞上了,才復入宴席,對項羽道:“啟稟將軍,沛公不勝酒力,不能告辭,特命臣下奉上白璧一雙,再拜獻將軍足下;另有玉斗一雙,再拜奉范將軍足下。”
“沛公安在?”項羽有些糊涂了。
張良臉不變色心不跳,言道:“沛公聽聞大王有意督過,惴惴不安,脫身獨去,眼下已至灞上軍營。”
項羽臉色下沉,但沒有發怒,接過白璧,瞅了一眼,隨手放在座席一邊。
范增將張良奉上的玉斗狠狠往地上一扔,拔劍劈為兩半,劍指項莊,怒道:“唉!豎子不足與謀!”
表面上是在罵項莊,卻指桑罵槐,隱晦地暗含指責項羽之意。范增把劍一扔,萬念俱灰,痛心疾首道:“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有朝一日,吾輩將成為沛公的俘虜矣!”
項羽怏怏不樂,一言不發,做醉酒閉目養神狀,只當沒聽見范增的話。
劉邦回到灞上,第一件事,就是誅殺曹無傷。
鴻門宴時,韓信只是個執戟立于帳外、無關緊要的旁觀者,作為舞臺下的觀眾,親眼見證了這場千古一宴。
以韓信的視角看來,從新安坑卒到鴻門宴會,項羽的弱點愈發清晰地顯露出來:優柔寡斷、感情用事、目光短淺。這一次的新發現是,項羽太自信了,那種與生俱來高人一等的貴族優越感,反而蒙蔽了他的雙眼,造成了他的誤判。傲視群雄的項羽,并沒有把劉邦當作一個真正可敬的對手。他不認為劉邦將對他造成巨大的威脅而有非殺不可的必要——這一重要的政治誤判,才是鴻門宴上項羽放走劉邦的根本原因。
范增那一句“豎子不足與謀”,將他對項羽的失望表達得淋漓盡致,這句話也一直縈繞在韓信耳邊。是啊,豎子既然不足與謀,那么天下諸侯究竟誰才是明主,誰才“足與謀”呢?
鴻門宴上,韓信有驚喜的新發現。沛公劉邦以及他手下的張良和樊噲,都令韓信印象深刻。比起項羽的簡單直接、單純浪漫,劉邦其人則要復雜得多。那是一種在泥土市井里打滾半生而磨礪出來的狡黠、世故與隱忍。他城府之深沉、心思之細密,令人猜不準、看不透。鴻門宴上,劉邦雖然看起來卑微又窩囊,但對于韓信而言,他太熟悉這種屈居人下的低姿態,太明白今日的窩囊只是一時,太懂得這種忍辱負重背后是絕地逢生的強大力量。劉邦身邊也都是奇人異士:張良名不虛傳,果然智慧超群,絲毫不遜色于范增,雖不是劉邦屬下,卻甘心為劉邦賣命,足見劉邦魅力;樊噲沖冠一怒更令人過目難忘,一番豪言慷慨激揚、粗中有細,絕不是個頭腦簡單的赳赳武夫。
韓信還聽說,劉邦入咸陽后,嚴禁士兵燒殺搶掠,廢除嚴苛秦律,只與秦人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他那寬德愛民、忠厚仁義的政治形象越發深入人心,秦人感恩戴德,唯恐劉邦不做秦王。對比剛剛在新安屠殺了二十萬降卒的項羽,當真是天壤之別。
新安坑俘之后,韓信就已經在心里種下離開項羽的念頭。此時這個念頭根深蒂固,從一棵小苗逐漸長成一株大樹。
咸陽的大火,韓信的抉擇
鴻門宴后,項羽面前再也沒有什么阻礙,他以諸侯盟主之姿,風風光光地率軍開進咸陽城。此后項羽的所作所為,一樁樁一件件無不令韓信徹骨心寒。
第一件事——殺戮。秦降王子嬰原本受到劉邦善待,最終還是難逃一劫。不僅子嬰,所有嬴姓王族、宗室子弟,項羽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第二件事——縱火。項羽下令焚毀秦國的宮城殿宇,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個月仍未完全熄滅。昨日的瓊樓玉宇、雕梁畫棟,今日都灰飛煙滅。更令天下讀書人痛心疾首的是,秦宮里珍藏的書冊檔案、諸子典籍、百家著作統統毀于一旦。后世有人評說,項羽這把火的罪惡,絲毫不亞于秦始皇“焚書坑儒”。秦始皇只在民間禁書,將天下典籍盡收于秦宮,而武夫項羽此舉,則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滅絕。
第三件事——搶劫。項羽與軍中高級將領們“身先士卒”,大肆擄掠秦宮的奇珍異寶、美人佳麗。上行下效,從關外遠來的士兵們,在咸陽城燒殺搶掠,項羽對此也視若無睹。
以上種種行徑,除了人性的貪與惡之外,還有一層內在心理動因,就是“報仇”。身為楚國貴族之后,項羽的祖國亡于秦,祖輩父輩(項燕、項梁)皆死于反秦戰爭。國仇與家恨,在此刻盡數宣泄。項羽入咸陽后對“秦”的所有打擊,從人到城,都是報復性與摧毀性的,他就是要將“秦”徹徹底底地毀掉,毀得連渣都不剩。
而這種對于秦的仇恨,絕非項羽一人所獨有,“天下苦秦久矣”,來自關東六國的士兵們與項羽感同身受、同仇敵愾。經年累月的仇恨就在這一刻,變成了燒殺搶掠的罪惡。
自從戰國時期秦孝公遷都咸陽以來,百年經營之下,咸陽已成為一個富庶繁榮的都城。而如今咸陽如人間煉獄,千瘡百孔,暗無天日,猶如廢墟。關中百姓之前有多愛戴劉邦,現在就有多憎恨項羽。
韓信站在這廢墟之上,心內無盡悲涼。這一次,他心灰意冷,放棄了勸諫。因為他明白,這個時候,哪里還有人能夠勸得動那個不可一世的天下霸主呢?
作為此時絕對的主宰者,秦亡之后天下往何處去,全在項羽一念之間。項羽不是秦始皇,并沒有一統天下的意愿。既然“六國”復興已經成為既定事實,又回到了戰國時諸侯割據的局面,那就索性進行“大分封”。依照周禮,封邦建國,各得其所。
首先,尊奉楚懷王這個名義上的天下共主為“義帝”,以郴縣(今湖南郴州市)為都。郴縣是偏遠蠻荒之地,將楚懷王打發到那兒,無異于流放。
然后,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成為名副其實的諸侯盟主,統治西楚九郡之地,以彭城(今江蘇徐州市)為首都。
最后,項羽將“懷王之約”視若廢紙,按照他的意愿重新分割天下,封立十八路諸侯,分別為:漢王劉邦、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西魏王豹、河南王申陽、韓王韓成、殷王司馬卬、代王趙歇、常山王張耳、九江王英布、衡山王吳芮、臨江王共敖、遼東王韓廣、燕王臧荼、膠東王田市、齊王田都、濟北王田安。
在這十八路諸侯之中,分給劉邦哪塊地盤,項羽頗費思量。依“懷王之約”給劉邦關中重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范增出了個好主意:賜他巴、蜀之地,那里交通不便、與外界隔絕,自古以來就是流放罪臣的地方。劉邦啞巴吃黃連,氣得直跳腳。張良再一次通過項伯從中斡旋,項羽耳根子軟,大手一揮,“多賞沛公一塊肉吃”,又劃給劉邦一塊地盤——“漢中”(約為今陜西秦嶺以南地區)。劉邦仍然不痛快,憋了一肚子氣,但是人家的拳頭硬,自己被打掉了牙齒只能往肚子里咽。
最終,項羽立劉邦為漢王,統治漢中、巴、蜀,以南鄭(今陜西漢中市)為首都。項羽收編了劉邦的十萬大軍,只撥給他三萬人馬,打發他速往南鄭,去當那個偏居一隅的漢王。
大分封之后,天下重新回到四分五裂的局面,但并不是所有受封的諸侯都感到心滿意足,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表面的祥和之下,潛伏著重重危機。而這一切,正沉溺在無上榮光與美酒佳人之中的西楚霸王,自然都沒有瞧見。
漢高帝元年(公元前206年)四月,項羽啟程歸楚,包括劉邦在內,各路諸侯紛紛打道回府、各歸其國。就在這個時候,韓信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擇:離開楚王項羽,投奔漢王劉邦。
臨行前,韓信猶豫要不要當面向項羽辭行。可一想到,項羽每次與他交談,都喚他“你小子”“那高個”“那個誰”,恐怕直到現在,項羽都記不住自己這個小小執戟郎的名字。就好像卑微的韓信甚至不配擁有一個姓名,能夠讓高貴的項羽費神記住。一想到這兒,韓信感受到一種比胯下之辱更加刺痛的輕視,斬斷了當面辭別的念頭。
韓信在項氏楚軍中的歷程正式結束,這是他軍旅生涯的開端,歷時兩年零兩個月。回首過往,這段時光可以分為前后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項梁為主帥時,四個字足以概括韓信的境況:“無所知名”。那個年頭,來投奔項梁的,要么是帶著兵馬來的地方豪強(如陳嬰),要么是帶著智謀韜略來的軍師謀士(如范增),要么一看就是勇猛非凡的武將(如蒲將軍、鐘離眛)。反觀韓信,仗劍從軍,孤身而來,沒有任何名望,也不帶兵馬財物,雖然長得英武,卻也不是那種沙場上能夠以一敵百的武夫,于是直到項梁戰死,韓信始終沒能受到青睞脫穎而出。
第二階段,項梁死后,韓信投入項羽麾下,機緣巧合,成了執戟郎。這時候韓信的境況同樣是四個字:“屢策不用”。他能夠接近主帥,屢次建言獻策,卻始終不被采納。這對于韓信來說,比默默無聞還要難受。韓信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可有時候他也鬧不明白,究竟自己是因為“人微”所以“言輕”,還是由于“言輕”所以“人微”?
下一站往何處去,鴻門宴后,韓信心中已有答案。
原本不被看好的草臺窮寇劉邦集團,率先入關搶下頭功,廣施仁義,收服民心。大分封時雖然遭受項羽打壓,但從沛公到漢王,劉邦已然成為可與項王一爭天下的不二人選。
良臣擇明主而侍,韓信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他的選擇,和當時數萬名自愿追隨劉邦的關東子弟一起,投入漢王陣營,隨軍前往南鄭,開始一段全新的旅程。
初出茅廬的韓信,遇到了許多“社會新鮮人”都會面臨的困境,那就是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韓信給出了他的解決方案:毫不眷戀,頭也不回,轉身離開,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這是韓信的過人之處。在進行重大選擇時,并不瞻前顧后、畏首畏尾,不對已有的東西戀戀不舍,而是始終目光向前。因為猶豫不決,只會令腳步停滯,唯有果敢決斷,人生才能向前進,迎來柳暗花明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