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羊脂球(1)
- 羊脂球: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
- (法)莫泊桑
- 5398字
- 2014-01-07 15:38:15
《羊脂球》是莫泊桑的成名作、代表作。文中描繪了1870年普法戰爭期間,一輛法國馬車在離開敵占區時被普魯士軍官扣留。軍官一定要車上的一個綽號叫羊脂球的妓女陪他過夜,否則不給予放行。羊脂球出于愛國心斷然拒絕,但和她同車的有身份的乘客為了各自私利,逼她犧牲自己,羊脂球最后做出讓步。第二天早上馬車出發時,那些昨天還哀求的乘客突然換了一副嘴臉,個個疏遠她,不再與她講話。
這個故事通過羊脂球的悲慘遭遇反襯出資本主義下的丑惡骯臟的靈魂,他們虛偽的面具下藏的都是腐朽的內臟和污穢的思想。
接連好幾天,在魯昂魯昂是法國西北部城市,在塞納河北岸。的市區里,都有七零八落的敗兵穿城而過。那簡直不能稱之為隊伍了,只能算得上是亂哄哄的烏合之眾。這些敗兵們垂頭喪氣地走著,臉上是又長又臟的胡子,軍服也是破爛不堪。既沒有軍旗,也不分隊列。反正是,人人神情沮喪,就像耗盡了這些人的多余精氣一樣,他們不想再動腦筋,無法再動腦筋。只是機械地邁著步子,拖拖拉拉地往前走,只要一停下來,便會散了架子一般,累得馬上倒在地上。
在這些人當中,最為顯眼的是那些被動員入伍的人,他們本來在自己的家鄉過著太平日子,安安穩穩地靠年金度日,沒想到被動員入伍,結果被槍支壓得彎腰曲背。當然,國民別動隊的士兵們還是十分機靈的,時而驚慌失措,時而激昂慷慨,隨時準備進攻或逃跑的樣。除此之外,他們當中還有一些穿紅褲子的人,他們是一個師在大戰役中被殲滅之后的幸存者。另外,和這些顏色雜亂的步兵排在一起的,還有穿著深色軍服的炮兵。不時也有一個步履沉重的龍騎兵,戴著閃亮的頭盔,但是吃力地跟在走得比較輕松的步兵后面。
接下來穿過的,是一群一群的游擊隊員。他們的名稱極為英勇悲壯,如“墳墓公民隊”,“戰敗復仇隊”,“視死如歸隊”,但是現在看起來,卻像一幫一幫的土匪一樣。
游擊隊的頭頭們從前是商人。他們曾買賣呢絨種子、油脂或肥皂。戰事發生后,順應時勢參軍當了軍人,由于這些人家底殷實,而且都留著小胡子,看上去就不同于他人,而被任命為游擊隊的頭頭。他們身穿法蘭絨制服,身上掛滿武器和飾帶。只要開口說話,準是聲大氣粗。他們時常在一起討論作戰計劃,一個比一個聲高。不管別人怎么認為,反正他們自己以為只有他們的肩膀在支撐著垂危的法蘭西。不過,他們盲目自大的另一面也有著一些擔憂,就是他們帶的這些“游擊隊員”。這些人多數十惡不赦,經常無法無天,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聽說普魯士人馬上就要進入魯昂了。
近兩個月以來,國民自衛軍在附近的樹林里十分小心地偵察著。即使一只小野兔在荊棘叢里跑過,他們都會被嚇一跳,時刻準備戰斗,有時失手會把自己的哨兵打死,打死也就打死了。但是現在,他們都回了家。器械和服裝,以及從前一切被他們拿著在市外周圍三法里法國古里,1法里大約相當于4公里。一帶的國道邊上去嚇唬人的兇器,現在都忽然通通不見了。
最后一批法國兵終于渡過了塞納河,要經過圣塞韋爾和阿夏爾鎮到奧德梅爾橋法國城市,在魯昂西部,塞納河南岸,此處指法軍向南潰退。去。一個具有傳奇般的勇氣,習慣于勝利的民族,竟然會一敗涂地。將軍絕望地走在隊伍的后面,他對這些七零八落的殘兵無能為力。其實,將軍本人在這場大潰退中也驚慌失措了,他夾在兩個副官之間,心灰意冷地向前走著。
整個市區籠罩著一種深沉的寧靜氣氛和一種使人恐怖的寂寞等候氛圍。很多被盈利思想弄昏了頭腦的大腹便便的富翁都愁悶地等候戰勝者,唯恐自己廚房里的烤肉鐵扦和砍肉大刀被人當作武器看待。
一切就像停止了一樣,店鋪都關了門,街道也靜得嚇人,偶爾有居民外出也是貼著墻邊匆匆走過。
與其這樣焦慮不安地等待著,倒不如就讓敵人快些來吧。
該來的終于來了,就法軍走了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一些槍騎兵舊時普魯士。奧地利等國的一個兵種。迅速地穿過了魯昂城。不一會兒,黑壓壓的一大群人從圣凱瑟琳的山坡上下來,同時,在通向達納塔爾和布瓦吉堯姆的大路上,也涌現了另外兩股普魯士兵。這三支部隊的前衛正好同時到達市政廳廣場,德軍從附近的所有街道上一批批地涌了過來,路面在他們沉重而整齊的步伐共振下喀喀作響。
有人用陌生的喉音發出的口令聲傳進了家家戶戶,這些房子就像無人居住一樣,沒有絲毫的回應。其實在關閉著的百葉窗后面,一雙雙眼睛正在窺視著這些獲勝的人。這些人根據“戰爭法”,成了這個城市及其生命財產的主人。
在這些看似安靜,遮得黑乎乎的房間里,其實居民們驚恐萬分,就像碰上了洪水和強烈的地震一樣,面對這種毀滅性的災難,人的智慧和勇氣都毫無用處。因為每當事物的既定秩序被顛倒過來,由人類的法律或自然的法則所保護的一切,就會被一種是非不分、殘酷野蠻的行為所擺布。人們不再有安全感的時候,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就像地震會把整個民族壓倒在坍塌的房屋之下,泛濫的江河會卷走農民、家畜的尸體和大大小小的屋梁。因勝利而自豪的軍隊就會屠殺自衛者,而把其他人作為戰俘帶走,以軍刀的名義進行搶劫,用炮聲來感謝上蒼。這些的災禍,與永恒正義的一切信仰都大相徑庭,使人們無法按照既定的教育來信賴人類的理性和上天的保佑。
每家每戶門口都有小分隊在敲門,只要門開了,進去就不再出來了。這就是入侵之后最為具體的占領。被征服者對于征服者應當表示的優待義務從此開始了。
沒過多久,最初的恐怖消失了,出現了一種新的寧靜。在許多家庭里面,普魯士軍官都會和房子的主人同桌吃飯。這其中不乏一些有教養的軍官,他們會禮貌地對法國表示憐憫,聲稱討厭這場戰爭,但是置身其中,又毫無辦法。房子的主人自然是感謝他有這種看法,因為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需要他的庇佑。把這些軍官們孝敬好了,自己負責提供給養的人數也有希望減少一些。既然他們已經占領了這些,又何必還拿自己當做主人呢?那樣做不是勇敢,而是極度的蠢笨和魯莽。魯昂的市民曾以英勇的保衛戰,使這座城市威名遠揚,現在卻不再這樣了,他們懼怕自己的魯莽和冒失。他們認為,從法國式的禮節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理由,對于外國士兵,只要不公開表示親近,在家里待之以禮則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白天在外面裝作互不相識,晚上在家里一起聊天喝酒,因此,德國人每天晚上在每個家庭壁爐邊取暖的時間也就越拉越長了。
苦難總不會太久,城市逐漸恢復了常態。法國人還是不大出門,但是普魯士的士兵卻擠滿了街道。輕騎兵軍官們身穿藍色制服,在大街上挎著軍刀耀武揚威,盡管如此,與去年在這些咖啡店里喝酒的法國輕騎兵軍官們相比,他們對普通市民的蔑視似乎沒有什么不同。
然而,看似和諧的空氣里卻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是那樣的難以捉摸,又是那樣的真實的存在著。那是一種不可容忍的異國氣氛,到處散發著的氣味,帶著侵略的氣味。這種氣味飄進了家家戶戶和一切公共場所,它們改變了食物的味道,使當地人們感到自己正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野蠻而危險的部落里旅行一般。
這些入侵者們經常會要錢,要很多很多的錢。居民們總是照付,反正他們現在還很富裕。不過,即使對富有的諾曼底的商人來說,眼看自己的財富一點一滴地流入到別人手中,心難免會痛起來。
在離城兩三法里通向克羅瓦塞。迪埃普達勒或比埃薩爾的河流的下游,時常有船員和漁夫從水底撈上來某個德國人的尸體。這些包在軍服里都已發脹的尸體。有的是被一刀砍死的,有的是被拳打腳踢折磨死的,有的是腦袋被石塊砸碎而死的,也有的是被從橋上扔進了水里直接淹死的。河里的淤泥埋沒了這些默默無聞,野蠻而又合法的復仇行為。隱名的英雄,悄然無聲的襲擊,比大白天的戰斗更加危險,卻沒有引起轟動的光榮。
因為對入侵者的仇恨,總能激起三五個膽大的人勇敢起來,使他們為了一個信念而不顧性命。
這些入侵者雖然用一種嚴酷的紀律控制市區,不過他們那些沿著整個勝利路線所干的駭人聽聞的行為雖然早已造成了盛名,但在城里卻從未干過這類可怕的事情。漸漸地,人們的膽子大了起來,當地的商人心里又癢癢了起來,又盤算著去做生意了。其中有幾個商人在法軍占據的勒阿弗爾擁有一些的股份,他們試圖從陸路到迪埃普,再坐船到那個港口去。
于是,有人利用相識的德國軍官們的影響,獲得了一張由總司令簽發的離境許可證。
他們為這次旅行預訂了一輛由四匹馬拉的大馬車,算起來總共有10個旅客,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決定星期二早晨天不亮就動身。
這幾天天比較冷,地面都凍硬了,而且星期一下午,大約3點鐘的時候,從北方吹來的大塊烏云使天上下起了雪來,這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宿。
早晨4點半的時候,旅行者們聚集在諾曼底旅店的院子里,準備上車了。
這些人身上都穿著厚厚的冬裝,活像一些穿著長袍的肥胖的神甫。他們還困得要命,有的身上裹著毛毯還冷得直打哆嗦。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誰是誰。不過有兩個人倒是互相認了出來,另一個人也走了過去,他們聊起了天。
“我把妻子也帶去。”一個人說。
“我也帶了。”
“我也一樣。”第一個人接著說:“我們不打算回到魯昂來了,要是德國人接近勒阿弗爾,我們就到英國去。”
其實,人人都有同樣的打算,因為他們的骨子里是極其相似的。
可是一直沒有人套車。只見一個馬夫提著一盞小燈,一會兒從一扇黑暗的門里出來,一會兒又消失在另一扇門里。馬蹄踢打著地面,但聲音不大,因為地上的廄草減輕了馬蹄的聲音。聽得見房子里面有個男人的聲音,邊指揮著畜生邊罵個不停。不久,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鈴鐺聲,表示有人在給馬上鞍子。這種輕微的聲音馬上就變成了清脆而連續的聲音。這聲音隨著牲口的動作而上下起伏,有時毫無聲息,有時又會因為猛然一動又響了起來,與此同時,釘了掌的馬蹄踢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人們在焦急地等待著,門忽然又關上了。一切聲音都隨之消失。這些凍得要命的市民們不說話了。他們就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站著,雖然凍得發僵。
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飄飄灑灑地落到地面上,從上到下組成了一幅接連不斷的帷幕。它隱沒著種種物體的外表,為萬物蒙上了一層鏡子般的外衣。冬夜里的城市是如此的萬籟俱寂,只聽得見雪花飄落時沙沙的聲音。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微塵的交錯活動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蓋了大地。
那個提燈的人又出現了,手里拉著一匹馬的韁繩,但是馬不想出來,看上去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提燈人把馬拉到車轅面前,準備把馬套好。因為他一只手提著燈,所以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就這樣轉來轉去,好半天才把馬套好。他正要去牽第二匹馬的時候,發現這些旅行者全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看他忙活,該死的天氣幾乎讓他們成了雪人,于是便問他們:“你們為什么不到車里去呀?那里至少可以躲一躲雪吧。”
這些人之前都沒有想到這一點,經提燈人一提醒,急急忙忙往車走去。三個男人先把他們的妻子在里面安頓好,接著陸續上了車。然后,其他幾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也鉆進了車里,在剩下的幾個座位坐下,相互之間沒有什么語言交流。
車廂的地板上鋪著一些稻草,為了能夠暖和一些,大家的腳都伸在稻草里。車廂里面的太太們帶著幾個燒化學炭的小銅爐,坐定之后,她們就點燃,隨后交談了起來,說著這種爐子的好處,說著一些她們早就熟知的一些事情。
經過一番等待,馬車終于套好了,但是由于下雪路滑的緣故,所以套的馬不是四匹而是六匹。只聽車廂外面有個聲音向車里問道:“人到齊了嗎?”車里面馬上有個聲音答道:“到齊了。”于是這輛馬車就這樣出發了。
天氣太惡劣了,馬車只能慢慢地,慢慢地走著,簡直可以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陷在雪里車輪,使整個車廂呻吟般地發出沉悶的咯咯聲。馬兒走得也非常費勁,腳下打滑,嘴上冒著“熱氣”。車夫的鞭子像條細蛇一樣卷起又伸開,響個不停,四處飛舞,時不時地抽打著圓鼓鼓的馬屁股。每打一次,就會發現那匹被打的馬繃緊肌肉,用力拉上一陣。
在不知不覺中天就亮了起來。旅行者中,有一位是純粹的魯昂血統,他把輕柔的雪花比作一場美麗的棉花雨。漸漸地,雪停了。一線陽光透過大塊的、烏黑的、厚厚的云層射了出來,一片雪白的田野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非常耀眼。白色的田野上時而出現一排排掛著白霜的大樹,時而露出一間間被白雪覆蓋著的房屋。
在車廂里,大家借著黎明時暗淡的光線,互相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靠里面,最好的位置上,盧瓦佐法語中這個名字的發音和“鳥”相同。先生和他的太太面對面地坐著打盹,他們是大橋街的葡萄酒批發商,他們比較富有。
盧瓦佐是一個詭計多端而又快快活活的人。最初他在一個賣葡萄酒得老板手下當店員,老板做生意破了產,他就把店鋪買了下來,并且發了財。他是以非常便宜的價格向鄉下的零售商出售劣質葡萄酒,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狡猾的騙子,是一個真正的諾曼底人。
盧瓦佐是個騙子的名聲眾所周知,所以本地的一位善于寫寓言和謠曲,文筆辛辣諷刺的圖奈爾先生,曾在省政府的一次晚會上進行過小小的諷刺,當他看到太太們有點精神不振的時候,便建議她們玩“鳥飛”法語里的“飛翔”和“偷竊”是同一個詞,所以“鳥飛”也可以理解為“盧瓦佐偷竊”,是雙關語。的游戲。這個詞很快飛遍了整個晚會,接著傳到了全城的客廳里,使全省的人,在一個月的日子里,談起這件事情都笑得合不攏嘴。
盧瓦佐是位“名人”,還因為他本身就愛開各種各樣的玩笑,他經常會說善意的或惡意的笑話,所以誰提起他來都會加上這樣的一句話:“盧瓦佐·那簡直是個是個活寶。”
盧瓦佐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揚,挺著一個大肚子,臉色潮紅,留著花白的頰髯。
相反,他的妻子高大健壯,說話聲音響亮,辦事干脆利索,堅定果斷。這夫妻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效果。盧瓦佐用快活的說笑活躍著店鋪的氣氛,他的妻子則以一臉的嚴肅控制著店鋪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