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春

一

北方的冬天，夜幕早早地降下，罩著沉沉的一切。

人們披著長長的厚衣，脖子裹著密密匝匝的圍巾，甚至頭上戴頂帽子，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行色匆匆，似乎在趕往一個個心中溫馨的地方。

北師大，位于新街口外大街，一條并不很繁華的的大街，沒有特別大的超市商場，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這里的夜來得更早，車回到這里，路上只是冷冷清清地走著幾個人，只有車子呼嘯而過，帶來陣陣寒風。人們也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把臉深深地埋進衣領里，連匆匆而過的行人都懶得抬幾眼。

雪無聲地下著。習慣了夜里獨自走著，學校兩旁的幾家店的燈漸次睡去，只留著幾盞路燈在孤獨地看著每個行人。整條街寂寞得似乎落雪的聲音都能依稀可聽，還有的就是“撲撲”聲，那是自己走在雪地里的腳步聲。還是想找些地方走走，我走在學校東門的天橋上，腳下依舊是車來車往，車燈閃爍，提醒我這座城市還在醒著。可我感覺街兩旁已經沉沉地睡了，這么冷的天，睡也不愿眼睜睜地醒著，尋找一簾幽夢好好地溫馨這冷酷的北方的夜。沒什么東西可看也好，那就讓我靜靜地傾聽這簌簌的落雪聲吧。

突然遠處有一兩個光點晃晃地閃過來，我看到那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后，有一兩盞亮著的燈，門口人影晃動，那肯定是個店鋪。走走消磨時間，我驚喜地跑過去，果真是一家店鋪，門口擋風膠膜把光緊緊地關住了，只漏出一兩點，但在這條昏暗的大街顯得格外醒目，似乎給人在心底添了一抹溫暖。

撥開擋風膠膜，把頭一探，先是一束暖暖的光照過來，接著一股清新書香撲鼻而來，猶如聞到一股春天的氣息，一排排整齊的書擺在壁柜里，像是一隊隊恭恭敬敬的士兵在列隊歡迎。

這是一家小書店，面積不大，二十多方平米，書卻是一堆跟著一堆，但不感到擁擠，店里早站著高高矮矮的人，大家都饒有興趣地找著翻看著，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蹲著的，誰也不出聲，默默地，匆匆忙忙地找著翻著，臉上不時表現出驚喜之情，猶如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想必是他們淘到什么好書了吧。

一向對書鐘愛有加的我更是驚喜不已，想不到在這深夜，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還有這么一家可愛的小書店，書都是精深而專業的。到過西單圖書大廈，可謂是書海書山，琳瑯滿目，但要找一些專業的書也不容易，而在這里，很專業的書如最新的外文版、純文學、教育理論，一本本讓自己心儀已久的書就擺在眼前，我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精美的印刷，溫馨的書香，讓剛才天橋上的那一份陰郁消失了。我盡情地翻著讀著，把身上的錢全拿了出來，買上心愛的幾本。今天這冷冷的寒夜，有這幾本心愛的書做伴，可以美夢如潮了，我抱上自己喜愛的書，心滿意足地走了。

走出小書店，我回望，那透出的微弱的光依然亮著，像夜里清醒人的眼，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里，溫暖著冬夜里孤寂的一顆心。

二

白天出來四處走走，才發現在北師大四周的小巷里，都有著幾個類似的小小的書店。店面都很樸實，沒掛上什么花花綠綠的燈，夾在那些大店鋪大廈之間，像是一個羞怯怯的孩子。若是沒專注地看，是看不出這些小書店的。晚上路邊的霓虹燈競相開放，它們便淹沒在這些燈海之中，但你細細地看，會發現一放了學，從北師大校門口紛紛涌出的學生，一下子便消失在這些小書店中。到了這些小書店，就像回到自己的家，樸實而溫馨。有事沒事的店主會過來幫忙一起翻那重重的書，一直找到滿意的書為止。暫時沒有的，可留下聯系方法，有書了即通知，書價也特別的優惠，能讓利的盡量讓利。都說店面小，沒什么裝修，賣書能賺得幾個零錢就行。再說來買書的多是師大的學生，口袋沒多少錢，能少則少。書是很專業的，大凡師大開設的各門課的輔導書都應有盡有。我們當學生的，白天排了滿滿的課，要出去買本書不容易，晚上這里離市區又遠，公交車又擠，來回得花上一兩個小時，那是夠受的，這些小書店恰是荒漠的一眼甘泉，給我們這些師大的學子源源不斷地澆灌知識。

每每華燈初上，這些微弱的燈光便按時地一一亮起，即使兩旁逼眼的燈光在拼命地擠壓著，甚至是淹沒了它，它也坦然地亮著，盡心盡責地亮著，召喚著那些疼愛它理解它的人。

北師大的學生晚上出來走走散散心，遠的去不了，只有上這些小書店逛逛，看看近段又有什么好書來了，飯后進書店隨意地翻上一本，聞聞那書香，品味兩句詩，那也是很愜意的。冬天，暖意融融的，主人也多是衣著樸素，憨厚可愛。經常進去看看，一來二去就熟了，聽他聊那滿口的京腔，也是一番享受。有時會端上一杯濃濃的茶水，邊品邊聊著書里書外的事，這是多么舒心的事呀！每次進書店，都沒有空手而歸，即使沒錢買也好，站在書柜前可盡情翻閱自己喜歡的書，不必擔心店主會過來責怪你，也不必擔心有人會過來擠你。

大家各自看著書，入神地靜靜地看著。喜歡上了就付錢，沒錢也可以坐在那里只看書不買，有時老板還拿出紙和筆來，看看同學們需要記些什么。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久久不愿離開。

三

于是每每夜幕降臨，自己從繁重的課業中抽身出來，到校園附近散步，一看到書店那熟悉的樣子，心情就非常激動，趕緊溜進久違的書店。一進門，書香迎面撲來，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我看到社科類架上有本《莊子夢蝶——心靈自由之旅》，便喜出望外。自己非常喜歡莊子，他那“清靜、無為”的思想曾經深深感染了我，自我標榜為積極的“出世”者，只是“出”到社會，便被殘酷的現實打敗了。現在突然看到有關莊子的書，自己怎能不高興呢？拿下書本，靠著書架，高高興興地看著。

知道莊子的道理很深奧，但沒想到作者王少農先生將深奧的道理演繹得那么生動有趣，比如他認為莊子說的逍遙游是有度的，并非人們所說的絕對自由。他還舉了生活中常見的事例：一個人想出國，突然有一天，天降一百零八張簽證。他可以去美國，也可以去日本，也可以去俄羅斯……于是他在旅游的過程當中，老是想到下一站，結果他的一生就在走馬觀花中浪費掉了。

我由此也想到，自己也曾經像這位擁有很多簽證的人一樣，老是想著下一個目標，結果獲得了一些物質上的東西，自己也失去了很多快樂，浪費了一段美好的青春時光，落到現在自己一臉滄桑的境地。

書中還提到鵬后來飛到了天上，卻發現云比它快，太陽比它耀眼，它就后悔了。原來逍遙游也不是絕對的，而且快樂不能跟異類比，因為每一個事物都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優點，比較多了，不快樂的還是自己。

何頻的《看草》字里行間流淌著清純的文字。書中細致地描繪那些花花草草。那或長或短的片段，就像是都市里或白或灰的水泥林里躲躲閃閃的一兩盆花，給人賞心悅目的感覺。

文字以日歷的形式，一天一看，徐徐展開，上班路上，下班途中，晨練里，閱讀中，走走停停，不錯過一花一草，天氣冷暖，花開花落，盡在眼中，像是看望自己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書頁的右面標注精美的日歷，和美麗的草木愉悅的心情相映成趣，讓人愛不釋手。

作者通過描寫草木的興衰榮枯來咀嚼和反芻人生，滲入對社會現象的思索，相關的閱讀更是賦予記載的廣度和深度。作者在寫到苦楝樹時，一反常態，批駁俗人的觀念。俗人認為苦楝樹只是葉小、變黃衰落，沒什么可看的。作者卻覺得“一陣干風吹過，嫩葉俯仰之間，病葉脫落如散黃金”，很有一番美感，并且引經據典，用俞平伯的文字和梅堯臣的詩句佐證，很有說服力。作者就這樣以生命的眼光看待草木，文字，便有了真實而樸素的力量。讀者的心靈慢慢得到熏陶，外界的紛紛擾擾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外，比起那些孜孜不倦的說教要有效得多。書中用來提撥讀者心靈的古人詩句為數不少，表現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增加書本知識和歷史的厚重感。

看到這些好書，欣喜若狂，勒緊褲帶也要買下來，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像是享受一頓饕餮大餐。一本本書在靜靜的夜晚中看完了。買不了書，也能靜靜地看，收獲了不少知識。這些夜的眼睛一樣的書店給了我一雙眼睛，看清了許多煩躁，看淡了許多功利，看到了許多智慧，頭腦日漸豐盈起來。

四

畢業了，離開了北京，我養成了夜讀的習慣，即使在嚴寒的冬晚，屋內，靜靜的，只有自己輕輕走過地板的聲音。搬來久違的爐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布滿的灰塵，敲碎幾根從市場上買來的環保木炭，用液化氣燒紅，一根一根地放到爐子上。穿過虛遮的窗簾，有風偷偷吹來，一股暖氣自爐里盈盈溢出，彌漫在房間里，讓人感到十分的愜意；沒有小火爐，插上個電爐，也能暖暖地紅起來。

溫暖安靜的屋子，心慢慢沉靜下來，書本便漸漸浮了上來。平日，總是忙忙碌碌于瑣事，耳朵總是被各種各樣的聲音誘惑，現在一切歸于沉寂，剩下滿屋的書。不自覺地向書架靠近，像是檢閱自己的士兵，認真地掃了一遍目光。

一爐通紅的火在微微地燒著，伴著一本書，靜靜地守候。目光慢慢地瀏覽著一行行文字，靈魂在自由飛翔。偶爾想起《聊齋志異》里夜晚的故事，常常幻想著有美女臨窗凝視，含情脈脈。即使是狐貍精，或者是冤死女郎，也總是柔情綿綿，勾人心魄。如果是捧著三毛的書，肯定瀟灑地跑到撒哈拉沙漠去感受浩瀚無邊的沙漠，還有那一份份被滾燙的沙礫燙熱的愛情，盡管熾熱的愛情漸行漸遠，依舊讓人戀戀不舍。

火爐融融，溫上一杯飄著熱氣的茶，讓茶香縈繞在唇間。手里的書慢慢被爐火烤暖。書里的內容絕對如爐火一樣溫暖：詩歌悠遠的意境撥弄著寧靜的心弦，散文優美的文字將心靈帶到遙遠的地方，還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不時讓人熱淚盈眶……穿過時光隧道傾聽先賢的哲語，時而飛躍瀚海巍巒聆聽大師的教誨，喜悅不時地敲打著心靈，讓你瀟灑地行走在物我兩忘的境界。每一段文字都讓靈魂忘記了生活中的是是非非，變成一顆黑豆一樣的字。

沉迷于書香之中，猛然間醒悟，不覺手腳微涼。一看爐火里星火點點，趕緊伸手取暖，頓然間，雙手溫暖如初。夜漸漸深了，爐里的火依舊微亮，照亮著安詳的臉。寧靜的心情也漸漸進入一種意境，一種況味。夜讀猶如一杯淡淡的茶水，幽幽地彌漫在每個日子里，經歷著歲月的漂洗，讓散淡的日子灑滿了書卷氣。心便如杯中的茶葉一片一片透明地下沉。

閱讀的積累讓我靈感蓬勃，無法自制。我便寫了一篇篇靈動的文章，發到各地報刊，課堂也變得風趣多彩，學生總是豎起耳朵，認認真真地聽。我感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夜，給了我一雙看到理想和價值的眼睛。

莫景春 原籍廣西環江毛南族自治縣，毛南族。進修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河池市作協副主席。作品曾榮獲廣西花山文學獎、劉三姐文藝獎等，著有散文集《歌落滿坡》《被風吹過的村莊》。現供職于廣西河池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