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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紙房子 書天堂

陳峻峰

我發現,很多年來,我總是會在冬天與一本好書相遇,這種邂逅的美妙和美麗,或可稱之為“奇遇”,也可稱之為“艷遇”。譬如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庫爾特?馮內古特的《冠軍早餐》、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奧爾罕?帕慕克的《新人生》,以及今年冬天的這本被稱之為博爾赫斯的繼承人、玄幻奇崛的拉美文學的明日巨星、烏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蓋茲的《紙房子》。在冬天與一本好書相遇,是獨屬一人私自悄然享有的幸福,讓我在抵御這個越發冰冷的世界,多了一隅紙質的身心居所,我的冬天便有了文字的春色和暖意,有了閱讀的豐沛和豐足。

至于好書,之于我,私自的界定有三:首先是裝幀設計,封面和扉頁,仿如前臺垂掛的帷幕,背景的黑暗和朦朧生發超越先驗的預感和預期,即將上演的一場大劇于此一短暫的等待間呼之欲出而又空蒙靜寂;其次就是由獨特想象和語境構成的敘事,一個超出了我所能有的生活經驗、虛構經驗、書寫經驗的新世界、新方法,并在讓你讀過之后,一定還會自覺回來,反復讀它;其三,你會發現,所謂好書,總是放在離你最近的地方,無論什么時候,順手就可以拿來閱讀;無論從哪一頁打開,都可以構成一次偉大的閱讀。這樣有些篇章你可能永遠沒有讀到,而有些篇章會爛熟于心,但這并不影響你對它整體的理解。

卡洛斯的這本《紙房子》,在我認為,這三者皆備。

博爾赫斯說,他心里一直在暗暗設想,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

在卡洛斯、布勞爾、德爾加多,或者眾多愛書、讀書、藏書者那里,其實不僅圖書館,凡有書的房子就是天堂。那么建造和組成這座天堂的,無疑就是那些書籍,那些夢幻般寫滿奇思妙想和綺麗文字的書籍。

是的,天堂。紙質的天堂。人類在苦難中游走的靈魂得以安居、棲息的天堂和家。

那么我們現在來進入這座天堂,來看看那里的情景——

廳內每面墻均由不計其數頂天立地的玻璃書柜填得滿滿的。而且不止這間大廳,連隔壁另一個房間也是同樣光景。及至整層公寓,不管走到哪兒,放眼望去全是塞滿書籍的一式櫥柜,走廊的轉盤閱讀架上擺著又大又厚的各種辭書,衣柜里則是幾乎爆滿的黑膠唱片,浴廁間、仆人房、廚房、里間也盡是書滿為患。——這樣一來,書籍的主人德爾加多和他的內人就只好住在天堂的上一層樓。為此,他曾經靈光一現,做過盤算,索性打通這兩層樓。——好在,德爾加多及時打住了這個念頭。他不是覺得書籍會占領他的房間,影響了生活,倒是認為書本畢竟不該被家居生活所污染。要不然,兩者肯定全要蒙塵了。

這是德爾加多,而布勞爾就沒有他那么間或能有的理性和自覺了。德爾加多告訴我們,布勞爾那會兒獨自一人住在夸萊姆街上,凡能弄到手的書籍,不分青紅皂白一律生吞活剝。由于酷愛書籍,所以每個房間都擺滿了大書櫥,從地板直抵天花板。還不止這樣,連廚房、浴室,還有臥房的空間他也沒放過,全堆滿了書。德爾加多說,我說的倒不是他原本那間臥房,他老早就不得不遷出臥房,只能在附帶小盥洗室的閣樓上找到棲身之處。通往閣樓的樓梯上頭也擺滿了書,那些全是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作品……除此之外,在布勞爾那里,好幾套完整無缺的古舊期刊、許多古典史籍、幾乎一本不漏的十九世紀舊俄小說,還有美洲文學、藝術圖籍、各類哲學論著;完備的古希臘、伊麗莎白時期劇作;二十世紀中葉之前的秘魯詩集;還有幾冊墨西哥搖籃本;阿爾特、博爾赫斯、巴列霍、奧內蒂、巴列-因克蘭等人的首版書,當然各種百科全書、辭典,以及溯河旅行家的小冊子、專著等等,他統統都有。最后,布勞爾甚至想到把車庫空間也騰出來擺更多的書,索性連車子也送人了。

德爾加多在他對布勞爾竭力描述的時候,做了一個有意味的比喻,說到頭來,他的藏書量之多,以至整間富麗堂皇的客廳全擺滿了大書柜,就像你在公家圖書館看到的那種。

我說這是一個有意味的比喻,恰恰是博爾赫斯想象中的天堂的模樣,就是圖書館的模樣。換言之,那么布勞爾,包括德爾加多,都是建造和居住在這里的,天堂的主人或者使者。

主人或者使者,“建造”和“居住”在這座天堂里是幸福的。

那幸福是無可比擬的金碧輝煌的人生的滿足,是擁有者無與倫比的榮耀。

“我們將它們擺著供人檢閱,活像公開展示一副巨大、裸露的腦子,透露若干卑微的借口與些許虛假的矜持。”卡洛斯介紹說他曾認識一位古代語言學教授,總是借著泡茶煮咖啡的機會,刻意在廚房里多耽擱一會兒,好讓訪客有充裕的時間瞻仰、欣賞他書架上的藏書。卡洛斯說,我們一逮著機會,也會窺探朋友們的藏書。其實在生活中,我們和我們的朋友之間也經常是這樣,就像卡洛斯描述的那樣,“如果是在自己家里,我們要是讓某位來訪的同僚獨自一人留在客廳里,待回頭一瞧,他往往不出所料已站定在書架前、睨著一雙眼睛仔細打量咱們的書呢”。

這種幸福僅僅是以實體書籍組成的天堂的外在樣式,而真正的天堂在書籍的內部,在那些細密有致的文字和插圖之間,那里才堪稱我們所說的那種金碧輝煌而又無與倫比。

于是我們看到了智性的卡洛斯:“我曾夤緣親撫由葉芝作序、詹姆斯?托蘭斯繪制插圖的《愛爾蘭傳說與民間故事》善本,還有《薩德侯爵及其眾親好友之未刊書札》。我曾有幸得以捧讀若干搖籃本古籍,一一輕啟其書頁,除了感受其重量,也一嘗得天獨厚的滋味。”

于是我們看到了理性的德爾加多:“累積一批藏書無異于創造一個新的生命。絕不是漫無章法、亂收一通。”然后說,“不斷往書架上增添書本,仿佛一批藏書儼然成形,不過依我之見,那只不過是假象。持續購買某些主題的書籍,長此以往,我們難免據此詮釋世界,或者,像某些人愛用的比喻:此乃亦步亦趨追隨前人的步履,好處在于:我們得以將這些軌跡保留下來。這可不是一件輕松活兒。我們借由這道過程讓書目逐步完備:我們從尚未擁有的某部書的相關數據入手,然后當我們購得那部書,它又將我們帶往另一部書”。德爾加多說他的閱讀時間實在少之又少,“但是一旦要讀,我非得查閱那部著作的所有相關批注,完全搞通書中全部含義不可,所以當我有空拿起一本書,有時候只是為了徹底讀懂其中某一章節,甚至還得同時翻閱其他二十幾本書才行”。

德爾加多說,“當然,這正是讓我沉迷其間的原因”。

固然沉迷,德爾加多終是理性而自覺的閱讀者,因此他對書籍的沉迷有他自己的方式,比如,他極不贊成在書上寫字。德爾加多說他只要看到書上出現半點涂寫,就像親耳聽見那人從嘴里冒出一句粗話一樣,令他驚駭莫名。而隨意翻開一本書,里頭找不到任何一頁折角,仔仔細細審視疏朗通透的字里行間,以及寬闊潔凈的頁邊,或是生日當天翻開一冊書緣未裁的毛邊本,才能令人滿心喜悅。因此德爾加多在閱讀中,從不在書上涂畫,而是另做筆記,等用到那本書的時候再插在書里隨頁搭配著研讀。一旦閱讀完畢,就將它們抽出來,統統扔進字紙簍里。德爾加多這樣做,在他認為,“并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寫”。進而解釋,“我的意思是,不是每個人都該寫。凡是讀到有意思的段落,我便隨手記下只字詞組,幫助聯想、留下通往其他書籍的線索,這里一筆、那兒一筆的,純粹只是留下一些吉光片羽”。再解釋說,“作為一名讀者,說穿了無非只是游蕩在別人設定好的風景之中……對我個人而言,每天能從塵俗之中掙脫出來透個氣兒,讓自己浸淫其中幾個鐘頭,就是莫大的愉悅了”。

最后,德爾加多自稱要容他剽用博爾赫斯說過的一句話:“圖書館乃穿越時光之門。”

在這里,我主觀判斷為智性的卡洛斯也好,理性的德爾加多也好,都遠遠沒有布勞爾那樣深入獲得在天堂之內的幸福,他身體在天堂之內,靈魂在天堂之內,他用他的身體、靈魂與書籍一起構成了他自己的紙房子、書天堂。

布勞爾嗜書如命,買書、藏書、讀書,耗盡他的資財和精力,以至于他的書已經堆滿床鋪四周,沿著走道滿室迤邐:仿佛自有生命的藤本植物,紛紛兀自生長蔓延,生機勃勃。而布勞爾夜以繼日地泡在那些書本里頭。而且,和德爾加多完全不同的是,他老喜歡在書上寫一大堆眉批。對此他辯稱:如果不拿筆——往往是各種顏色的筆——寫下眉批、畫上底線,便無法深入理解文義。他對此做了個略顯粗俗的比喻:“當我遍閱(肏)群書的時候,要是連個痕跡都沒留下,簡直毫無高潮可言。”布勞爾就是這樣,按德爾加多的說法是“他活脫就想征服它”。事實上,德爾加多說的并不完全正確。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布勞爾怎樣用了好長一段日子成天忙著更新書目索引卡片。起因是他終于發現現在要從茫茫書堆里找出一本書變得越來越難,就像大海撈針。而有人說,“你要是找不到某一本書,那就等于不存在”。這句近乎格言的話,既殘酷,也真實。那就需要來做書目的索引,但分類、排列數萬冊書可不是一件輕松的活兒。不僅要一絲不茍地來做編目工作,還得有方法、有時間、有效率。因為這“可不是光給每本書逐一編號就完了啊”。于是感嘆,一個人或許能夠征服許許多多書籍,但征服之后,那么你便得為它們“當牛做馬”、成為一個書奴了。

按德爾加多的私下估計,原本是打死也不相信布勞爾能完成書目的更新工作,可是幾個月之后,也就是在德爾加多還在那里嘮嘮叨叨的時候,布勞爾說他即將大功告成了,并聲稱,“過程中最耗神也最費力的,就是厘清每本書之間的關聯性”。

結果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布勞爾在“過程中”的耗神費力,也讓我們體會到了他在“天堂中”工作的幸福。他獨辟蹊徑,完全不是按照傳統的編目對書籍進行索引分類,比如我們熟悉的以內容、形式、時間、區域等為依據的“分門別類”,他不遺余力地挖空心思,避免讓兩個互有過節的作家擺在同一層書架。就像博爾赫斯的書,就萬萬不可和被他稱作“全職安達魯西亞人”的加西亞?洛爾卡的著作擺在一塊兒;再則像莎士比亞和馬洛,因為當年二人拼命互控對方抄襲,他們的作品也無法并肩陳列,但同時還要慎重保持整套書的編號不至于紊亂;至于馬丁?艾米斯和朱利安?巴恩斯,因為友誼宣告決裂,兩個人的書當然也不可以放在一起;同樣的情形還有略薩與馬爾克斯;等等。不一而足。

對此,布勞爾說,長達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受制于一套缺乏想象力的刻板系統,讓我們完全沒有認識到書與書之間的真正關系。好比說:《佩德羅?巴拉莫》與《跳房子》兩本書都出自拉丁美洲作家之手,但其中一部帶我們回溯威廉?福克納,另一部則是源出莫比烏斯。再換個方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穿了,與羅貝托?阿爾特的關聯性更為接近,而不是跟托爾斯泰。還有,黑格爾、維克多?雨果和薩門托三者之間的關系,遠比帕科?埃斯皮諾拉、貝內德提、費利斯貝托?埃南德茲來得更緊密。

…………

布勞爾“天堂”里的幸福還遠不止于此。

有天晚上,某位朋友發現他對著一本《堂吉訶德》善本用餐,書前還擺著一杯酒。——請注意,不是布勞爾手上的那杯,而是他為那本書也斟了一杯。另一天另一位朋友還發現布勞爾的床鋪上擱了二十幾本書,參差錯落地排成一具人體的外形,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頭部、幾本紅色書圍成人的軀干、胳膊和兩條腿。于是眾人猜測,布勞爾這樣,到底跟他的書玩什么把戲?像個小女孩玩洋娃娃那樣玩那些書嗎?還是他經過長期、深刻的思考,決定該排成那副模樣才符合那些書的含義?或者,他正在施行某種法術,打算從紙墨之中召喚出什么來?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找到最后的解答,但可以肯定,那是只屬于布勞爾的,只有深入到書籍內部的不為人知的天堂里的想象、滿足和幸福。

置換一個場景,再來看看布勞爾和德爾加多。他們幾乎都發現,閱讀電燈發明之前的作品時最好點上蠟燭。德爾加多言之鑿鑿,說你不妨試試在燭光下欣賞一幅油畫,你肯定會發現那幅畫將呈現前所未有的全新面貌,那是不管用多少電燈都照不出來的。你會驚訝于它的脫胎換骨……當燭光彌漫整個空間,你也進入另一個全新的境界。而布勞爾更是早已心領神會,他就常常喜歡就著燭光讀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因此,一如在燭光下欣賞一幅油畫來欣賞一本書,也有同樣的現象:無論是多么新穎的本子,也不管它使用了怎樣最白皙的紙張,燭光就像變戲法似的,能夠使一本書散發出額外的光澤,令它彰顯價值、透出精妙。

這樣,我們在他們的天堂里看到了天堂里的他們,他們不僅僅就著燭光讀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而且閱讀不同的作家時相諧播放不同的音樂。譬如閱讀歌德的時候,同時播放瓦格納的歌劇;讀波德萊爾就放德彪西。如此一來,他們認為,整個閱讀過程才算完整,“而且,”德爾加多說,“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會大大增加感官上的情趣。”

接下來,還是由德爾加多來揭示這過程的情趣和絕妙。德爾加多說,或許你也曉得,看書的時候如果輕聲念出來,會發生一連串字詞的音頻。雖然幾乎聽不見,但聲音本身是存在的,一旦存在,便不會消失。那聲音隨文章運行,就像樂器照著樂譜彈奏一樣,我向你保證,那就跟眼睛一樣不可或缺。它造成了一個音調、一組流貫字里行間的旋律,于是,如果再加上輕柔的音樂,自己發出的聲音與音箱傳出的音樂,灌入雙耳便會形成和諧的對位。如果音響調得太大,音樂的聲響就會掩蓋語音,文字的聲音便會消失。而且,會讓整個閱讀的步調紊亂不堪。巧妙搭配一首美妙的音樂,一篇一般性的文章也能因此而潤色了不少。

一如對音樂的聆受,聽著德爾加多關于閱讀的婉麗曼妙的描述,此時此境,彼時彼境,我們是否如夢幻一般,覺得我們已經置身在布勞爾或者德爾加多的書籍的房子和夢幻的世界里了?

領悟的幸福遠遠超過想象或感覺(博爾赫斯語)。

我們為之醉意蒙眬,我們如此優美無比,仿如身在天堂。

嚴峻的現實是,書太多了,已成災難!

書籍在屋子里無聲無息地不斷滋生、持續蔓延,而他們對此完全束手無策。于是每每自問:到底為什么要保留那些很久以后才可能稍稍派得上用場,以及和本行簡直八竿子打不著的書籍?收藏這么一大堆只讀過一遍就束之高閣的書,究竟所謂何來?待下回——倘若真有下回的話——再度取來展讀,天曉得又是何年何月!只這么憤懣地設問,而一旦丟掉了譬如那些讓自己揮淚告別苦澀青春的一些書籍,卡洛斯想,豈不是一并葬送了構筑了自己童年歲月之一磚一瓦?至于其他所有隨著時光荏苒,逐漸移往書架頂層,從此巋然不動、沉默無聲,忠心鎮守著我們心中那方神圣凈土的任何一本書就更甭說了。

才知道:“割舍書籍往往比獲得書籍來得加倍困難。”

書籍與我們之間以互需、相忘之契緊緊相系,它們見證我們生命中永遠不能忘懷的吉光片羽。只要書本仍在身邊,便依然是我們的一部分。因此卡洛斯曾留意到許多人會記下他于某年某月讀了某本書,他們從此留下私人記錄;還有人借書給別人之前會先在扉頁上簽署自己的姓名,有人會在通信簿上一一登記哪些書被誰借走,甚至不忘加注日期時間等等;還有些書主比照圖書館的做法,在書上蓋章、夾借閱卡。

是的,沒有人甘心自己的書一經出借,從此流落在外、下落不明,遲遲不歸。

我們寧可遺失一枚戒指、弄丟一只手表或是掉了一把傘,也不情愿一本書從此佚失,哪怕我們永遠都不會再次翻閱那本書,但是光憑著鏗鏘有聲的書名,那些書頁仍然保存著久遠以前、連自己或許都早已忘卻了的情感。

那么是否可以說,書籍不是歷史死去的記憶,而是生命活著的見證。

凡此種種關于對書籍的迷癡、摯愛、痛惜、困擾、煩惱、無奈以及書籍泛濫成災讓人束手無策,于布勞爾,都不是根本性的打擊和毀滅。因為無論如何,天堂還在,所有的困擾,都還是天堂的困擾,所有的煩惱,都還是幸福的煩惱。在此之前,沒有誰會試想一下,假如你一直飽滿的口袋終于有一天見底了,再沒錢買書了,也就是說欲望終于“夠著邊兒”了,你知道會是一種怎樣的難堪?這還不算,有一天突然被逼必須要把房子賣了另遷他處,昔日輝煌的天堂將在瞬間消失坍塌,我們該怎么辦?

布勞爾現在就是這樣一種狀況。——在離婚多年以后,他的前妻現在居然通過律師來向他討錢。他和他的書,必須搬離出這座房子!

這是布勞爾,包括卡洛斯、德爾加多全部天堂里的故事的一個轉折,一個根本性的轉折。布勞爾把我們帶到夢幻的天堂,又攜帶著我們和他一起重重地跌落在現實的地上。房子是人生存的最基本的載體,房子無疑也是書籍——那些經典、巨著、大師、先哲生存的最基本的載體,只有提供了這最基本的載體,書籍才有可能成為在其中建筑起我們精神虛擬的天堂。房子沒了,身體無處寄居;天堂坍塌,靈魂便無處安放。而布勞爾現實凄慘的遭遇和境況給我們的全部啟示竟是如此簡單,那就是房子和天堂、身體和靈魂,逼迫著我們不得不說,前者更為重要。

承認不承認,喪家犬一樣的布勞爾,現在可能就只剩下基于這種庸常判斷的最后一種可能和企圖了。于是我們看到他帶著這種企圖在拉帕洛馬買了一塊地,在那里立了四根桉木柱子、搭了茅草頂,蓋了一幢簡陋的小屋。

那是在海邊,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那一片狹長的荒涼沙丘,成天凈刮風,隨時都有被巨浪侵襲吞噬的危險……換句話說,那是遠在天邊海角的窮鄉僻壤啊。假如有人活得不耐煩了,存心跟自己過不去;或者萬念俱灰,打算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去那兒準沒錯。那兒絕對沒有讓人牽腸掛肚的東西,也沒人向你噓寒問暖,更沒人跟你探討書籍和學問、封面和內文、紙張和插圖、時代和風格。

不過后來布勞爾還是費盡周折把他的書運到了那里。這就讓我們終于看到他的基于庸常判斷的最后一種可能和企圖了:布勞爾先是在當地找了一名沒活兒干的泥水匠,吩咐他在沙地上的窗戶和兩個門框加幾道支撐,接著要他在地面上灌入水泥,然后——說到這兒時就讓人覺得心里頭直發毛——他要工人拿那些書當磚塊去砌墻!

這讓我想起博爾赫斯另外一句著名的話:仿佛水消失在水里。

于是,我們看到那名工人瞅了一眼從板車上卸下、堆在干凈白沙上的書山,眼里似乎帶點憐憫,也帶點無所謂,然后便動手,從那座小山似的書堆里挑揀……

哦,就是這樣。

我們的布勞爾,如今只想用那些書為他避風、遮雨、抵擋冷酷的寒冬,當然也抵擋冷酷的世界。他早就顧不了作家之間原有交情的親疏好壞了,不在乎斯賓諾莎、亞馬孫河流域的植被與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之間有什么本質上的關聯抑或相互排斥了;至于裝幀精不精巧、書中插圖是銅版畫還是木版畫,他更無心去管;連毛邊本、搖籃本,這會兒都無可奈何了。他現在只計較書本的大小、厚薄以及那些封皮是否足夠平展堅挺,扮演石灰、水泥和沙礫的角色。

我們大可想象一下可憐的布勞爾了,他那時應該是兩手垂著坐在椅子上,身邊是板車運來的高聳書堆,另一邊是海岸線,頭上戴著草帽抵擋羅恰的灼熱陽光,豎著耳朵聽工人拿抹刀刷過書背的聲響;那些書上頭曾被他寫滿了無用的眉批,記載了這本書、那本書,這個作家、那個作家之間的關聯,如今再也不可能翻查、研考,甚至連打開來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了。

我們不妨再想象一下,當四堵墻越筑越高,布勞爾會不會煞有介事地在那里先繞上一圈,然后交給工人一本博爾赫斯充作窗臺;一本巴列霍,上頭一部卡夫卡,旁邊填上康德,再鋪上一冊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當門檻兒;還有科塔薩爾、專寫磚頭書的巴爾?略薩;巴列-因克蘭挨著亞里士多德,加繆和摩洛索里砌在一塊兒;莎士比亞和馬洛,在砂漿簇擁下終于難舍難分……布勞爾一方面想象著這座來日的紙房子能帶給他的現實的溫暖,一方面痛苦不堪的臉上映現出那些書本的身后寂寥——因為可能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能夠翻開那些書,再也不會有慕名而來的訪客登門了,乃至再也沒有機會很紳士地聳一下肩,向景慕他的來人、朋友或者訪客說一次:唔,你看,其實我還沒有把全部藏書讀完呢。當然現在他大可或者只能這樣說了:唔,你看,這些書給我遮風避雨,讓我免于挨凍受餓。這些書就是我的家。

最后,你知道怎么樣了,那些書籍和混凝土兩相結合,居然又密又實又有紙質特有的韌性,遠遠超過了所有人原先的預想。

這諸多的想象加諸其他設置的象征、隱喻、奇幻、能指的傳說和情節,使得卡洛斯終于經不住這恍惚遙遠的誘惑和召喚,在幾乎沒有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之下,匆匆搭上了一輛開往拉帕洛馬的巴士,并到達了布勞爾的那座紙房子。

眼前的景象令他大為震恐。

是的,若不是親眼所見,你絕對無法想象眼前的這幅光景——

那座不斷被猜想的紙房子,歷經風吹雨打,現在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了;木頭框架雖尚稱完好,但其余的部分全是斷垣殘壁;而僅存的幾面頹墻千瘡百孔、東倒西歪,小貝殼、黝黑的苔蘚斑漬混雜在凌亂的水泥塊之間;依稀能看見來來回回被烈日炙干又被海水泡爛的書頁,緊緊結構在一起宛如墨魚的喙一般,上頭的字跡漫漶,墨色褪得幾不可辨;只隱約看出一塊某部百科全書的封面,一本泡得腫脹發白、歪七扭八如死尸一樣的平裝書,三面書口已完全成了波浪狀……而在一側,海浪沖積的沙丘上,躺著的每一本書,觸目驚心,就像從大海漂上來的死魚……

即使面對這樣近乎天堂傾毀化作廢墟的慘狀,愛書之人的卡洛斯還是懷有只有在天堂里才能有的天真和摯純——腦際竟突然閃過一個妄念:或許我能夠從中發現品相絕佳的什么什么的版本……結果可想而知,那就是一個妄念。

一陣極度的恐懼和不安瞬間襲上心頭,卡洛斯驚恐地停下了挖掘的雙手,站起身子。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仿佛正發出微弱的呼號,奮力要從沙地里頭鉆爬出來……卡洛斯終于明白,原來,即使對于由無數印刷工、設計家、書記官、撿字師傅、批注者、作家以及傳令員、施墨與裝幀的工匠們、插畫繪制師、序文撰寫者共同促成的書籍世界懷抱令人陶醉的堅定希望,而紙張終究是有機物,就像橫躺在路上的那截松樹一樣,遲早都會在海水靜靜的啃噬、浸蝕、摧殘下潰散無形,化為烏有;即使這就是我們和書籍,還有從海邊黏稠的泥沼中鉆爬出來、企圖在陸地上創造自身意義的一切事物的共同命運;即使我們曾經所做的一切只是茍延它的生命,這些文字終究難逃在命運之前徹底低下頭來。

明白了的卡洛斯回來后開始嘲笑自己,嘲笑書架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纖塵不染的書籍,并對整座書房進行了徹底的整頓,把所有他認為不需要或短時間內派不上用場的書統統裝進大紙箱里,慷慨地送給了他的學生和同事。他很高興,他現在完全可以讓那些騰出來的空間,掛上一幅畫、裝一面鏡子,或者啥也不必做,就任它光禿禿地留著一面閃光的白墻……但是一到夜里,卡洛斯就開始做一連串的噩夢。夢中的卡洛斯又回到了那片海邊的沙丘,沙地里不再是參差錯落的書本,而是竄出一只只手掌,緊緊抓住卡洛斯的腳踝不放,苦苦哀求似的死命不讓卡洛斯逃脫。于是卡洛斯會經常心血來潮,突然間地,甚至迫不及待地想遠赴阿拉斯加當一名船員,好讓生命的方向徹底扭轉,或者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此生永不再接觸任何書。然而在心里頭,卻還是在千轉百回寢食不安地想布勞爾,此時此刻他究竟身在何方?身邊沒有任何書,能否讓他快樂?他是否從此專心營生?或者,他早就已經一點一滴地又不經意地收集了另一批藏書……

這是人的矛盾,終究是緣于書的矛盾;這是人的糾纏,終究是緣于書的糾纏;這是人的痛苦,終究是緣于書的痛苦;這是人的命運,終究是緣于書的命運。書究竟是我們的天堂,還是囚籠;是我們精神的享有,還是生存的困擾。于是我們也在想,布勞爾、卡洛斯或者德爾加多,以及那些眾多的愛書、讀書、藏書者,都經歷了怎樣的各自不同的書籍的奇遇和遭遇?同時在想,此時此刻他們究竟身在何方?身邊沒有任何書,能否讓他們快樂?他們是否從此專心營生?或者,他們早就已經一點一滴地又不經意收集了另一批藏書……

某天早上,卡洛斯收到了從烏拉圭寄來的一件包裹,拆開后,發現包裹里是一本書,是約瑟夫?康拉德的《陰影線》。寄件人就是布勞爾。那本《陰影線》就是從他建筑在海邊的紙房子的墻上帶著水泥敲擊下來的。其間諸多關于書的或不關于書的暗藏的曲折、愛情、生死、象征、隱喻、繁復、猜測、啟示,已沒必要再做多余的闡釋和復述,因為我們已經獲得了諸多的疑問,也一定程度地知道了一個結果。這所有的疑問和結果,都正如康拉德在《陰影線》中寫到的那樣:

“天地之大,蘊藏萬千驚奇、無盡奧秘——這些驚奇、奧秘,以種種無法言傳的方式影響吾人之情感、智識,此或適足證明:生命萬物之蘊藏,原本就是如夢如幻。”

我認為,康拉德所說的天地之大,也可為人類書籍的大美寓意。

因為除了天地,還有甚或只有涵蓋天地大美的書籍能有生命萬物及其驚奇、奧秘、情感、智識之蘊藏,而那訴諸文字艱辛累積構筑的富麗堂皇、無與倫比,就是我們人類肉體和靈魂的圖書館,我們的大化之書,我們的如夢如幻的天堂。于是相信即使如布勞爾為之遭遇萬劫不復,及至那些有機的紙質的書籍也終歸潰散無形,化為烏有,而精神不死,天堂永在。

因此我還是引用博爾赫斯的話,來做我全文的結束。博爾赫斯說:

假如我無緣得到那份榮譽、智慧和幸福,那么讓別人得到吧。

即使我要下地獄,也但愿天國存在。

陳峻峰 某年愚人節生于洛陽白馬寺,河南固始縣人,現居信陽。在大陸和臺灣出版個人專著十余部。曾獲洛神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杜甫文學獎等,系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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