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亂世時期如何在桃花源安居樂業(yè)?——《齊民要術》的另一種讀法
- 第三屆“書城杯”全國散文大賽獲獎作品選
- 尹昌龍主編
- 8811字
- 2020-04-30 17:37:29
周朝暉
賈思勰成書于公元六世紀前期的《齊民要術》(以下簡稱《要術》),是中國現(xiàn)存的第一部完整的農學著作,在世界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此書系統(tǒng)地總結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我國北方中原地區(qū)農、林、牧、副、漁等領域的生產技術和實踐經(jīng)驗,有“農業(yè)百科全書”之稱——長期以來,對《要術》的解讀,視角大都限于農學范疇。作為《要術》的一位嗜讀者,此類高屋建瓴卻失之空泛的論述常使我感到意猶未足。實際上,這部森羅萬象的經(jīng)典,經(jīng)得起多側面閱讀,農桑之外,從科技文明、經(jīng)濟史、社會史、風俗名物等角度都能讀出一番況味。比如,本書就構成了李約瑟研究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的一大資料來源;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曾從這部幾乎不入文史學者法眼的農書里,勾勒出古代中國文人生活景觀,構建他的“中華名物學”研究;又如篠田統(tǒng)、田中靜一等日本食物史家從中考證出中華飲食形態(tài)如何經(jīng)由海上絲綢之路深刻影響日本;等等。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移步換景意無窮”。
作為記錄一個大時代社會生產生活的農學經(jīng)典,即便是吉光片羽,必然會映照出那個歷史時期的某些重要表征和側面。從這個意義上看,不妨把《要術》當作社會生活史文獻來讀,它所反映的魏晉時期我國北方某種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形態(tài),折射了在被稱為中國歷史上大動蕩、大分裂轉型期中,在政治、社會、經(jīng)濟秩序遭到徹底破壞后,中原人民聚居在被稱為“塢堡”“塢壁”這樣一個特殊空間里如何生存發(fā)展詩意安居的努力和智慧。
由此,閑讀無聊的我,一度將《要術》作為索引道具,參照陳寅恪等南北朝史學家的相關研究,對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做了另一種解讀嘗試,點滴心得,連綴成一篇不無野狐禪之嫌的讀書札記。
陳寅恪的“旁證”與桃花源虛實
近日重看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觸發(fā)不少遐思、感想。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和著劇中對白,一度爛熟于胸的名篇不覺脫口而出?!短一ㄔ从洝氛媸遣徽鄄豢鄣那Ч牌嫖模∫磺甙倌甑臍q月中曾擊打過多少天涯過客的心,更激起綿綿不絕的回響,尤其自唐宋以降,桃花源更從自然地理的想象進入歷史文化,成為詩文典故繪畫題材與園林范式和烏托邦的代名詞,誠如沈從文所說:“全中國的讀書人,大概從唐朝以來,命運中就注定了應讀一篇《桃花源記》,因此把桃源當成一個洞天福地?!?
但,圍繞著桃源在何處,是子虛烏有的夢幻或是真實的存在,抑或兼而有之歷來爭論不休,更不乏好事者按圖索驥,各種對號入座的桃花源層出不窮,除了坐實到沈從文故鄉(xiāng)湘西的“武陵源”之外,江蘇、江西、安徽、山東乃至福建都不乏各種桃花源版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給人留下無盡的懸想和迷思,充滿神秘氣息。
1936年1月,史家陳寅恪在《清華學報》上發(fā)表《桃花源記旁證》,對這篇名文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解,指出,《桃花源記》并非烏有之鄉(xiāng),而有現(xiàn)實反映,乃是陶潛以西晉北方塢堡聚落的某種現(xiàn)實生活為素材,再以理想化加工寫成?!芭宰C”非常有意思,雖是嚴謹史學論述,卻有日本推理小說特有的解謎妙趣,結論極具顛覆性,論證卻自成邏輯:從魏晉時期亂世避禍入山的普遍現(xiàn)象,到聚族而居的塢堡組織,具體到檀山塢和皇天源,從皇天源所在地即是古之桃花林而推到桃花源,層層推演出這樣一個論斷:真正的桃花源在華北弘農、上洛一帶而非南方武陵源;桃花源居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避的是苻堅之姚秦,而非嬴秦;文中紀實部分,乃是據(jù)義熙十三年(417)春夏隨劉裕入關西征的左軍之見聞寫成,云云。
“旁證”思接千古,極具創(chuàng)意,最有趣的部分是將“塢壁”“塢堡”這一魏晉亂世時期最常見的社會現(xiàn)象與桃花源建立關聯(lián),予人無窮的想象,讀來興味盎然?!皦]”是古代華北方言,據(jù)古漢語權威辭書《故訓匯纂》注釋:“塢,小障也,壁壘也,里也,營居曰塢。”意為建在深山里兼具防衛(wèi)與生產生活功能的聚落。塢壁、塢堡是亂世的產物,形成于漢末。中國歷史上,每逢亂世民不聊生,集體逃入深山以避禍害惡政者屢見不鮮;或遭逢外族入侵等動亂,豪門大戶亦難瓦全,為求安生必須率族自保自存,如集體武裝抵御敵寇入侵。但以民間之力無以構筑城池高墻一類大型防衛(wèi)設施,面對有組織、大規(guī)模的禍害,最佳辦法就是尋找遠離中心區(qū)域的邊緣地帶,利用天然地形的庇護構筑塢堡來維護安全。同時為了長期的繁衍生存,塢壁必須同時具備生產生活功能,如接近水源,有可供農業(yè)生產的耕地林地等。魏晉十六國時期,中原板蕩禍亂紛起,北方豪族巨室為避戰(zhàn)亂舉家遷居到險要地方筑堡安家,稼穡儲藏繁衍生息的事例不勝枚舉,這些線索也引起陳先生的極大研究興趣。
《晉書》載:東晉義熙十三年(417),劉裕率師北伐,進攻洛陽、長安征討姚秦,江東文人戴祚隨軍從征勘察上洛、弘農一帶的地形水文,著《西征記》二卷。此書亡佚,有關記錄被酈道元收入《水經(jīng)注?洛水》。如關于水源有云:“即舟溯流,窮覽洛川,欲知水軍可至之處”,有水源處,才為人煙提供生存可能,而“洛水又東,徑檀山南。其山四絕孤峙,山上有塢聚,俗謂之檀山塢”的見聞則透露出在偏離中心的邊緣地帶另有聚落的信息。戴祚所記塢堡現(xiàn)象,對陶淵明來說也不陌生,盡管無法確認他是否讀過《西征記》,但一如陳寅恪考證:作為同代人,陶淵明不僅熟知那場戰(zhàn)事,且和不少參加征戰(zhàn)的左軍(參謀幕僚)有故,比如隨軍的羊長史即是故人,陶淵明在其奉命出使秦川時即作五言詩《贈羊長史》相贈。和戴祚一樣,羊長史等人也可能在這次出征途中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桃花源,激發(fā)出陶淵明的寫作靈感。
陳先生的旁證滴水不漏,但將桃花源這樣一個洞天福地安置在弘農、上洛,多少顛覆了人們的既成印象。畢竟,粗糲雄渾的華北平原與“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樣一個詩意蔥蘢的江南景觀反差太大?;蛘哒f,弘農、上洛何處才是桃花源的原型呢?在此試以個人旅途體驗及相關地理常識略加蛇足補證。
古之弘農即今日之華陰,位于秦嶺北麓渭水之南,五年前春夏之交曾到陜西華陰境內一游,感觸頗深。登上華山極頂舉目四望,不乏深溝茂林,地勢偏高,山高谷深,水流湍急,根本無法駕船行舟,且華陰山地西接坦蕩之關中平原,絕非可以藏匿隱居之地。而陜西東南部的上洛則大異其趣,早年讀賈平凹《商州筆記》,對上洛(又稱商洛)乃是“漢中江南”的印象尤為難忘,實地游覽更信記言不虛。此地北望古之長安,東部與河南南陽相接,東南部與古之千里云夢澤近鄰,地形復雜隱蔽;境內有洛江、丹江流過,水系發(fā)達水流豐沛,物流人流可賴舟船;山地一帶則遍布深溝幽谷參天古木,河谷之間有適合多種作物的可耕之地,物產頗富。相比弘農,上洛更具備適合避難自保自存的塢堡功能。假定如陳先生所旁證,陶淵明的桃源取材摹本在華北,那就是上洛而非弘農。
但是,在陶淵明筆下故事的舞臺為何被移到南方武陵?依陳先生考證:《桃花源記》與陶淵明嗜讀的靈異怪談小說《搜神記》也有關聯(lián),為了使得故事具有可信度,《桃花源記》結尾插入南陽劉子驥前往實地考察未果而終的文字,實源于《搜神記》第六條記劉驎之(即劉子驥)上山采藥迷路的傳聞。劉子驥確有其人,采藥地點在湖南衡山,為了與這一真實人物事跡相呼應,陶淵明遂將本應在弘農、上洛的桃花源,移到湘西武陵源。
《要術》是關于桃花源安居樂業(yè)的實用指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
這段描繪桃花源安居樂業(yè)與豐饒富足的文字,不知迷死過多少歷代讀者。當然一種普遍迷思也在神往之余浮起:水深火熱亂世中,這一切真的可能嗎?史家陳寅恪另辟蹊徑又雄辯地旁證,或許打消了多少讀者的懸念,于我,最具啟發(fā)性的或許是對《要術》這部農桑百科,提供了更多解讀的可能吧。
文藝來源于生活,文學作品往往是一定時期社會生活的反映。那么,設若桃花源非烏有之鄉(xiāng),其中的營生又是如何具體運作?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虛構與想象才能升華審美等級,但其中反映的生活形態(tài)和情感,無不以現(xiàn)實的真實為基礎。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真實存在,總要涉及諸多非常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的現(xiàn)實與想象,正是兩者間的這種微妙的張力,構成文學的一大魅力。因此要深入理解某一文學經(jīng)典,還需要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文獻來旁證。對此青木正兒《中華名物考》里有獨到見解:“中國詩文講究觸物起興和感悟興懷。脫離了真正的物,要理解古人的神思所在,則多間阻之慨?!边@個認識,給了我探索桃花源這個魏晉版“烏托邦物語”的某種思路,轉而再讀《要術》,不禁略有“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之感。
西晉末年,朝綱不振,天災連連,給北方崛起的外族勢力予可乘之機。永嘉五年(311),匈奴大規(guī)模洗劫中原,在滅了十萬晉軍之后攻陷洛陽俘獲晉懷帝,斬殺公卿兵民三萬余。這場被史書稱為“永嘉之亂”的大動亂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晉朝統(tǒng)治中心南遷建康(今南京),建立東晉;北方中原則陷入長久的動亂與災禍中,社會政治經(jīng)濟秩序徹底瓦解,人民四處逃難,中華民族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人口大遷移即始于此時。
其中也有累世官宦豪族,因家口過于龐大,不能或不愿背井離鄉(xiāng)的,在紛亂時局中留住中原,順應形勢,在走馬燈般輪換的一個又一個邊疆政權之間斡旋過渡,如當時的隴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等五大中原名門;此外更有大批既不事外族也不愿遷徙的豪門大族,糾結鄉(xiāng)黨流民,舉族聚居在地形封閉地勢險要之處,據(jù)險而守,開墾經(jīng)營,繁衍生息,這樣形成的大聚落就是陳寅恪所稱的“塢堡社會”。如《晉書》載,長廣郡主簿蘇峻在永嘉動亂之后在本縣糾結千家,結成塢堡(蘇峻后來反叛,率軍平亂的將領即是陶淵明曾祖父陶侃);田疇入徐無山,營造深險,弊平地耕養(yǎng)父母,數(shù)年來聚者超五千家云云。他們?yōu)榱饲笊?,不僅武裝自保,為了解決生活問題,還必須制訂出一整套躬耕自給的方案,如陳寅恪所說:
必居山勢險峻之地,人跡難通之地無疑。蓋非此不足于阻胡馬之陵軼,盜賊之寇抄也。凡聚眾據(jù)險者固欲久支歲月,及給養(yǎng)能自足之故,必擇險阻又可以耕種及有山泉之地,其備此二者之地,必為山頂平原,及溪澗水源之地,此又自然之理也。
中原人民據(jù)險自守,必擇山險水源之地建造塢堡。受制于自然環(huán)境的局限,必須盡可能地在有限之中努力獲得最大收效,必須積極大量發(fā)展主食、蔬菜、牲畜、桑麻、竹木等產業(yè),以保障塢堡群居生活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由于人多地少,還要改革耕作的制度與技術,總結古代中原地區(qū)的農桑經(jīng)驗,《要術》對小塊土地深耕深種,育種、選苗、播種、施肥、等農業(yè)技術都做了深入的研究和實踐,充分利用挖掘有限的耕地的潛力,不斷開發(fā)農產品的多種利用技術,貫穿了塢堡聚居生活從生產到應用的所有過程,就像書中劈頭言明的“起自耕農,終于醯醢”,從《要術》的內容和目次編排可以一窺用心:
《要術》前六卷,是農作物以及副食品的培育,包括主食、蔬菜、瓜果、絲樹、桑麻的種植和栽培,家禽家畜和人工水產養(yǎng)殖;后四卷是農產品的儲藏、加工與制作,包括酒曲、酒的培養(yǎng)與釀造。卷八、卷九是關于食鹽凈化與制作,豆豉、醋的釀造、制醬、作菹、作餅、醴酪等食品調制和貯藏加工,包括各種菜肴的烹飪食譜,外加煮膠、造紙、制筆墨法;最后卷十介紹了近一百五十種不產中原,而產于南方的“五谷、果蓏、菜茹”名目。
綜觀全書,范圍很廣,確是“資生之業(yè),靡不畢書”,甚至連“如去城郭遠,務必須多種瓜、菜、茄子等,且得供家”等這樣細枝末節(jié)的利用有限耕地的要領也交代得巨細無遺。書中所記生產技術以種植業(yè)為主兼及蠶桑、林業(yè)、畜牧、養(yǎng)魚、農副產品貯藏加工等各個方面。在種植業(yè)方面則以糧食作物為主,兼及纖維作物、油料作物、染料作物、飼料作物、園藝作物等方面;還有在農閑時期如何進行弓箭等武器的制作和保養(yǎng)。此外,對與本地區(qū)生產生活關系遼遠的事物,如對南方、域外的物種則僅存名稱,大有“關涉無多,但供爾輩參考可也”的態(tài)度。塢堡雖然封閉卻是個自給自足的世界:男耕女織,漁樵稼穡,秋收冬藏,鹽醬酒醋,一切飲饌用度無需外求,可謂豐衣足食,遠客來訪,“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熱情款待。
在這里,塢堡、桃花源和《要術》反映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建立了關聯(lián)。如果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北方塢壁生活在文學上的反映,抒發(fā)了渴望逃避亂世幸福安居的美好愿景,陳寅恪的研究,從史學角度證實其真實存在,那么,《要術》可以說是回答了如何在亂世中經(jīng)營桃花源的指南書!
魏晉豪門莊園經(jīng)濟文化生活的縮影
《要術》所展示的生活條件,不僅反映魏晉時期某種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形態(tài),也表現(xiàn)了“永嘉之亂”之后,我國北方黃河流域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和以莊園經(jīng)濟為主流的社會生活狀況。其中內容,有的隱約勾畫了以塢壁為主要形式的生產生活;有的則清晰、完整地描繪了業(yè)已成型的大莊園經(jīng)濟的運營畫面,體現(xiàn)了“聚族而居”的中原閥閱望族的某種生活景觀。
所謂莊園經(jīng)濟,是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開始,隨著私有土地制的出現(xiàn),地主豪強通過大量兼并成為土地所有者而出現(xiàn)的經(jīng)濟形態(tài)。魏晉時期王綱不振,地方豪強勢力不斷壯大,土地越來越集中在少數(shù)特權階層手中,獨立性很強的莊園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并趨于成熟,成為當時的主要經(jīng)濟形態(tài)。莊園經(jīng)濟的表現(xiàn)方式,最具典型的如北方的塢堡塢壁,南方則是大田墅大田園等。莊園經(jīng)濟是典型的自給自足經(jīng)濟,莊園主根據(jù)自己的生活文化需要進行規(guī)劃運籌,使男耕女織、日常食事與教育文化相結合,把莊園建成一個獨立封閉、生機蔥蘢的詩意世界。
民以食為天。除了一般農林作物的培育,家禽家畜和養(yǎng)魚等副業(yè)的生產要領外,占《要術》絕大比重的有關烹飪等食物加工技術的介紹,詳盡得令人嘆為觀止。不僅網(wǎng)羅當代食事百態(tài),還博采《詩經(jīng)》《禮記》《四民月令》《風土記》《雜五行書》《爾雅》《食經(jīng)》《食次》等一百多種古籍的飲饌記錄,介紹各種食物加工、烹飪的方法,酒、醋、豉、醬的釀造,菜、肉、魚的腌熏技法,果品、餅面、點心、乳制品和制糖的工藝,等等,不一而足,內容之宏富遠超農桑范圍,更像一部“日常飲食百科大全”,乃至在日本學界有“中國最古老的現(xiàn)存料理書”之稱。從書中反映出來的這一特點來看,從一個側面恰恰反映了當時中原豪族累世群居的某些顯著特征。
《要術》引用最頻繁的是崔浩編纂的《食經(jīng)》,近四十條,若以互文聯(lián)計,當不下百條。崔浩出身中原名門世族,是北魏著名政治家與儒學領袖,雖然后因“國史案”被誅,但此前崔氏卻是如假包換的百年望族。大家族制是中原漢族一大傳統(tǒng),尤其在動亂中,豪門大族往往聚族而居,族中貲財物品有無共與,一同飲食起居。人口上百數(shù)百甚至上千的龐然大族同炊共灶,是維系一個大家族累世不墜的重要紐帶。與此相反,南方則盛行小家庭制度,《魏書?裴植傳》就將“一族之中,各別貲財,同居異爨,一門數(shù)灶”的現(xiàn)象視為“江南之俗”。南北家族制度的迥然差異,從飲食規(guī)??梢姸四?。
《要術》中的飲食制作,無論是引用《食經(jīng)》,還是賈思勰本人制作整理的食單,數(shù)量和用料往往大得驚人,遠超小家庭之需。比如“作豆豉法”,“三間屋,得作百石豆。二十石為一聚”,也就是說,秋冬釀制豆豉,一做就上萬斤;又如“作常滿鹽法”,所用的容器是能容納十石(約1200斤)鹽的大甕;做白餅,僅面粉需上千斤!諸如此類的飲饌供需規(guī)模,反映的正是鐘鳴鼎食之族的日常生活實態(tài)。
飲食雖小,關乎禮儀文化。對名門望族來說,日常食事除了保障生存這一基本功能之外,還體現(xiàn)某種禮儀規(guī)范的規(guī)制,大有講究。一種家族文化,需要累代薪火相傳,崔浩寫《食經(jīng)》出發(fā)點就在于此,從他交代寫書緣起的《敘》中可見其用心:
余自少及長,耳目聞見,諸母諸姑所修婦功,無不蘊習酒食。朝夕養(yǎng)舅姑,四時供祭祀,雖有功力,不任僮使,常手自親焉。昔遭喪亂,饑饉仍臻,饘蔬糊口,不能具其物用,十余年間不復備設。先妣慮久廢忘,后生無所知見,而少不習書乃占授為九篇,文辭約舉,婉而成章,聰辯強記,皆此類也。親沒之后,值國龍興之會,平暴除亂,拓定四方。余備位臺鉉,與參大謀,賞獲豐厚,牛羊蓋澤,貲累巨萬。衣則重錦,食則粱肉。遠惟平生,思季路負米之時,不可復得,故序遺文,垂示來世。
《食經(jīng)》是崔浩根據(jù)母親盧氏的口授整理而成的。崔浩位高權重日理萬機兼一族至尊,罔顧“君子遠庖廚”的古訓,對日常飲饌瑣事親力親為,正是出于居安思危的未雨綢繆和慎終追遠的治家使命,以便讓后人萬一遭遇“喪亂饑饉”的亂世,仍能“具其物用”并維持“四時祭祀”不斷,保證士族家風不墜。
保持家風不墜,核心是文化傳承和教育。作為中原地區(qū)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豪門望族,流徙于亂世中,危難相攜,存亡與共,大力發(fā)展農業(yè)生產,維系家族的存續(xù)固然是重中之重,但衣冠望族不同一般庶民百姓,其擔負的更大使命還有如何維系一個門閥世家文化傳承,也就是賈思勰在《要術》序言中一再表述的“要在安民,富而教之”的儒家理念。盡管書中對此沒有展開充分論述,但內容編排上所呈現(xiàn)的“耕讀傳家”這一儒家價值觀則不難窺見。
比如,《要術》中很多有關農事活動,都以兒童入學、放假、開學的時間基準來安排,說明教育的常規(guī)化。在卷九的“煮膠和制筆墨法”、《雜說第三》等篇章中,相當詳細地介紹了寫書、看書、藏書的經(jīng)驗。書籍在古代是難得之物,何況身在亂世,所以如何保護書籍,諸如防蟲、防濕,如何選擇曝書的天候、晾曬多長時間為宜都寫得清楚明白?!峨s記三十》還專列一項傳授如何修補殘破、折裂書籍的要領等。一部農書中插入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內容,給人以唐突蕪雜之感,若以亂世塢堡生活需要的視點觀之,則正常不過,簡而言之就是基本剛需,無論是煮膠、制作筆墨紙張、保護書籍都反映了聚族而居的莊園社會的日常文化需求,這是為龐大的家族子弟提供學習工具的基本保障。
教育的盛行是魏晉時期莊園生活的另一大特點,對中華民族文化教育的發(fā)展影響極為深遠。
自魏晉時期門閥社會形成之后,培育美好家風傳承深厚家學,培養(yǎng)子弟讀書知禮才是正路已成社會共識。即便在亂世中崛起的地方豪強,子弟要進入士族階層,也要走通經(jīng)致仕之路;魏晉南北朝政局多變,風云一時的權勢人物雖然依仗自身優(yōu)勢給家族的發(fā)展帶來便利,但在亂世迷局中招致覆亡之禍者也屢見不鮮,說明土豪沒文化不能長久。相反那些底蘊深厚之族,雖然遭受挫敗,但因代有人才,家族興盛,綿延不絕。比起財力權勢,學問與才干才是門第世族基業(yè)長青的可靠保障。所謂“書香門第,詩禮傳家”的理念即來源于此。
兩漢時期,在政治統(tǒng)一的社會背景下,教育及學術文化掌握在國家手中,也就是首都的皇家太學、國子學、各級政府主持的官辦學校,承擔著文化教育使命。但漢末以來,除西晉短期統(tǒng)一外,歷史長期陷于分裂對峙狀態(tài),官學處于興廢無常的狀態(tài)。在這一社會背景下,門閥士族擔當起傳承振興學術文化和教育的重任,誠如陳寅恪所指出:
故東漢以后學術文化,其學術文化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門乃為學術文化之所寄托。
閩西南的客家土樓是桃花源的活化石
魏晉南北朝早已遠去,但那段特殊歷史造成的深遠影響至今猶在。別的不說,如今在福建層巒疊嶂環(huán)擁的邊緣山區(qū)仍可見到這段特殊歷史的遺留。其中以遍布閩西南兩萬座形制各異的客家土堡、土樓群聚落最具典型,奇特的造型、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受到舉世關注,十年前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福建客家土樓是古代中原塢堡生活形態(tài)的活化石。
所謂客家,是古代從中原南遷的漢族一支。據(jù)師從梁啟超的客家學奠基人羅香林(1906~1978)的考證,中國南方山林中的客家人,其祖先就是東晉以前居住在北起并州上黨,西到司州弘農,東達揚州淮南,中到新蔡安豐的廣大中原本地主人。自魏晉以來迄止晚清,每每遭逢動亂,中原衣冠士族之家,為了一族安危,居家遷移,篳路藍縷一路南遷,最后選在高山阻隔的南方安營扎寨繁衍生息。
這種群居聚落多依傍群山峻嶺的山麓河谷之間,因地制宜砌土為墻,伐木為梁而構筑起來的集體建筑,呈圓形、半圓形、方形、四角形、五角形、交椅形、畚箕形等,造型十分奇特,富于神秘感。建筑體堅實牢固富于防御功能,底層不設窗,高處有瞭望和射擊口;安全設施上,有防火消防系統(tǒng)和地下逃生密道;一樓飼養(yǎng)牲畜,庭中設水井,走廊設廚房食堂;二樓儲藏糧食等日用食料;三樓以上住人。即便遭到圍困,只需將大門一關,便可以抵御敵人,土樓則像堅固的大堡壘,一族在內可以保障數(shù)月生活無憂,婦孺老幼各安生理。以土樓為依托,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中,客家人男耕女織自給自足,千百年來繁衍生息,有聲有色地經(jīng)營著美麗豐饒的家園,詩意安居。
客家土樓聚居的特性,反映了客家人的強烈的家族倫理觀。土樓的建造也反映了源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士族門閥的家族構造和價值取向:聚族而居重視氏族凝聚力的傳統(tǒng)和重視教育耕讀傳家。
一座土樓就是一個家族的凝聚中心。一般都是同宗血緣家族的聚落,生誕婚喪,悉在其中,內憂外患,患難與共。
這一源自古代中原衣冠士族的客家群體,散發(fā)著濃郁的詩禮傳家教化氣息。流徙南方的客家人秉承古代中原望族文化傳統(tǒng)。但凡稍具規(guī)模的土樓都設私塾學堂,延師傳道授業(yè)解惑。土樓家族還很注意“興詩立禮”,樓內隨處可見的倡導耕讀傳家的對聯(lián),如遠古祖輩的叮嚀在樓內各角落回響:
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
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
承前祖德勤和儉;
啟后孫謀讀與耕。
一篇桃花源,千古說到今。我想說的是,晚《桃花源記》一個世紀問世的《齊民要術》雖系農桑之書,其中所涉,卻是對魏晉亂世時期塢堡自然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的一種具體化闡釋。從這個意義上,可以看作是一部關于如何在亂世時期在桃花源詩意安居的指南書。
有亂世,就有詩意盎然的世外桃花源存在,在某個時空維度,也在人們心中,千年延綿不絕。
周朝暉 廈門人,布衣學者,現(xiàn)于鷺島民間教育機構執(zhí)教。一度游學日本,讀書行走孜孜不倦,已結集《日本世間》(日本歷史文化走筆)、《哀愁的島歌》(中琉歷史文化走筆)計劃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