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跑得太急太快的緣故,我的右側腹部開始隱隱作痛,仿佛有一雙手把肚里的腸子打了一個死結,然后狠狠地拉扯。我忍著越來越強烈的疼痛,拖著重重的箱子,跑過長長的候車大廳,來到自動檢票口,然后著急忙慌地把車票插進去。過了自動安檢,我又沿著自動扶梯飛快地跑向站臺。在高鐵關門前的半分鐘,我以百米沖刺的姿勢沖進車廂,差點兒撞倒了站在門口的女乘務員。

顧不上道歉,我捂著肚子蹲在了過道里,臉色蒼白如紙,汗滴如雨。我大口喘氣,像一條被人甩上岸的魚。女乘務員彎下腰,關心地問我要不要緊。我擺了擺手,語不成句地說沒事,我歇一會兒就好。

一會兒,高鐵徐徐啟動。輕微的搖晃中,腹部的死結慢慢地打開,疼痛感越來越弱,我像《三體》里的紙片人,吸足水,又恢復了過來。

我站起來,用手向腦后梳理了一下垂至眼簾的濕漉漉的頭發,然后拿著車票往車廂里走,尋找屬于自己的座位。箱子塞上行李架之后,我擠過一對正卿卿我我的年輕情侶,重重地坐進靠窗的座位,全身乏力,虛脫了一樣。

高鐵飛馳,窗外熟悉的城市夜景,趕趟兒似的匆匆變換。只一會兒,飛速前進的銀白色高鐵,甩掉色彩斑斕的城市,融進霧茫茫一片的黑暗里。

我終于身心平靜了下來。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戲劇性了。包括怎么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我的腦海里現在也沒有一個清晰的記憶。

我幾次探尋自己意識的最深處,試圖找到相應的記憶痕跡。

一無所獲。

生活中,我常常有找不到或者遺忘東西的經驗,一支畫筆、一個筆記本或者某張銀行卡的密碼,突然就不見了,或想不起來了。我尋找、回想,循著記憶的路徑往回走,用盡各種辦法。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這些東西就像在跟我捉迷藏一樣,躲在了我找不著的地方。而當我放棄尋找,一段時間之后,它們又結伴回來,嬉鬧著出現在一個顯眼的位置。

我每天都在跟我的記憶和遺忘做斗爭。

我強迫癥一樣地希望我的人生有一條清晰的完整的記憶線。一有空缺,我就會陷入焦慮和恐慌,仿佛遺漏掉了一部分的自我。

記憶是個奇怪的東西,越是急迫地想要記起,它越是像沙漏一樣的快速流逝。唯有放松心情去等待,它才有可能再次回來。

我等待著失去部分的記憶,而正在記憶中的部分,我又希望盡快遺忘,讓它們匯入到無意識的河流里。

對于葉曼出軌這件事情,我不是太在乎,因為我們的結合,一開始就沒有深厚的情感的土壤。我之所以堅持在婚姻的牢籠里,完全是生活的慣性使然,我需要一個安穩的藝術創作環境。對世俗的生活,我是徹底的妥協,沒有過多的要求,包括性欲,而在精神上,我有自己的太虛幻境。

我和葉曼最大的分歧是,我們的活法截然不同。她在世俗的生活里如魚得水,而我更加注重精神性的藝術生活,注定曲高和寡。我們精神上交集的區域太過狹小,以致完全無法達成所謂的琴瑟和鳴。如果用《紅樓夢》里的人物來做一個類比的話,她是薛寶釵,我則是男版的林黛玉。

至于徐飛,毋庸置疑,他在我面前表現出的矛盾性,還是給了我心靈上的震撼。當然,與此同時他也讓我對人性這個東西,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和體會。我承認我不是一個精于世故的人,甚至有些迂腐地固守過去的觀念,對于人的判斷也常常不那么準確,卻固執地堅信不會有太多的失之偏頗。

因為同樣來自農村,我能在徐飛的身上找到相似的共同點。我們雖然交流不多,但是我對他有著我自己也不曾覺察的十足的信任。

我相信他身上有一些本質的東西,或者說人的底色,不會隨著時間和外界環境的變化,而發生改變。

我自己就是這樣。

我可以舉例加以佐證。

記得在老家鎮上讀高二那一年的某個秋日清晨,我和班上一個要好的同學,相伴去學校后面山坡的松樹林里晨讀。在一塊四周長滿齊腰深的枯黃茅草的青色大石頭上,我們各自面朝一個方向坐了下來,開始輕聲背誦。

太過專注的緣故,一群身穿制服拿著槍和工具的警察圍上來,我們還在讀著一個個英語單詞,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其中一個警察威嚴地喊了一句舉起手來,我們才如夢初醒。不容解釋和分辯,我被銬上了手銬,并被推搡著往山下走去。英語書掉在地上,我剛想彎腰去撿,后面有人推了我一邊,同時一只大腳把英語書踢進了茅草從里。我一個趔趄,差點兒被路旁的茅草絆倒。

被警察銬走這樣的場景,我只在影視劇里看到過,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我體會了一把那種有口難辯的被冤枉的無助的感覺。這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心理體驗,以致后來我經常在夢里因為被誤解、冤枉這樣的夢境而驚醒。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演化成了一個有形的恐怖的怪獸,潛伏在我的意識最深處,一旦被某個媒介所觸發,就嘶吼著沖了出來,對我造成又一次的心理傷害。

我努力回想自己最近一段時間是否做了或參與了什么違法的事情。可是越想,生活中經歷的每一件事情,都變得面目可疑起來,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我側著頭向旁邊的同學張望,卻被一個警察嚴厲呵斥,說干什么,想使眼色串通啊。我趕緊收回目光,專注行走。從山坡的大石頭到山腳馬路邊的警車,不到一公里,但在我的生命里,那是最漫長的一段路程,似乎被鑄成了永恒,鑲嵌在我生命的肌理里。

來到派出所,我被安排坐在兩個警察的對面,其中一人拿出紙和筆,擺出記錄的姿勢。我依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也不敢開口詢問。他們可不管我的滿腹疑問,冷冰冰地開始提問。他們事無巨細,姓名、年齡、身份證號碼、地址、父母、兄弟姐妹,甚至還問到了我舅舅、姨父母的一些家庭情況。

我不明白他們問這些問題的目的是什么,只管如實回答,腦袋里一團霧水。同時,封閉的狹小的環境,嚴肅而壓抑的氣氛,足以擊垮我并不強大的內心。他們越問,我越是緊張、害怕。我的心臟怦怦直跳,雙腿抖動,聲音沖出干澀的喉嚨時,不要自主地微微顫抖。這在他們看來,肯定是心虛的表現,于是越加追問得緊。

一旦我的話語里出現猶豫和停頓,或者眼神因為緊張而飄忽不定,他們就立刻投來質疑的目光,眼神犀利。我本來非常確信的事情,被他們的目光一瞪,瞬間變得不那么確定。我一度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是否出現了問題。問完家族譜系里差不多所有成員之后,他們又開始詢問我在學校里的情況。

就是我左支右擋,快要招架不住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一個頗為熟悉的蒼老而尖利的嗓音,以及噠噠噠噠穿著拖鞋的走路聲。一會兒,房門被大力推開,一個干瘦卻精神矍鑠的白發老奶奶,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一見是她,我本能地側過頭,希望她不要見到我。

哪知她幾步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說這孩子你沒做錯事,有什么好緊張的,跟我走。一個警察訕笑著站起來,試圖阻止她。她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嚷嚷說,我這個孫子怎么可能去拿別人的東西。他家從上到下幾代人都老實本分,他要是做了犯法的事情,你們把我抓進牢房里去。我以人格擔保。

說完,她拉著我的手,像一只老母雞護著小雞那樣,霸氣地走出了審訊室。對我來說,亂麻一樣掰扯不清的事情,她幾句話就化解了。當然,這跟她是派出所所長的母親有關,沒有人敢不給她面子。后來,事情調查清楚了,確實跟我沒有一點兒關系。我和我的同學,誤打誤撞坐在了一個盜竊的事發現場,有人從工廠里偷了一批貴重物品,藏在了那塊大石頭下的茅草從里,也難怪警察把我們當成了看守贓物的同伙。

這件事情很快就過去了,在經受心理高壓的同時,我也從老奶奶那里接收到了一個觀念,本質的東西不容易改變,這無形中形成了我在今后的人生中對人對事的一條準則。她當然不是我的親奶奶,只是我們村莊龐大的李氏家族中一個奶奶輩的奶奶。平時里,見面、拜訪或者偶遇,我都恭敬地叫她五奶奶。

在眾多的孫子輩里,她之所以對我印象特別好,是因為她記住了我對她僅有的一次好。時間再往前推兩三年,一個春天的上午,陰天,坑坑洼洼的路面泥濘不堪,我跟隨母親走路去十幾里外的鎮上趕集。在一個長長的上坡的地方,我見到了干瘦的五奶奶,她正挑著十幾個金黃色的大橙子,蹣跚地爬著坡,汗水在她深深的皺褶里肆意橫流。我疾步追上去,接過她肩頭的扁擔,說五奶奶,我來幫你挑。卸掉肩頭的重負,她開心地一邊擦著汗水,一邊對母親贊不絕口地夸我。

也就是這么一個細小的舉動,她一直記著我,在村里逢人就夸。我周末放學回家,她總是要拿一些家里保存了好久平時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給我吃,并拉著我的手,親熱地和我說話,一副怎么也看不夠、說不夠的樣子。

在五奶奶的心里,我這樣一個善良熱心的好孩子,怎么可能干壞事。她堅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變壞,所以她才敢那么理直氣壯地說出那樣的話。她的這種堅定的態度,通過那樣一件事情,傳家寶一地傳承給了我,使得我也盲目地堅信我對徐飛的判斷。

身邊響起的凄厲的哭鬧聲,截斷了我陷入回憶的思緒,我睜開微閉的眼,發現隔壁纏綿的情侶不見了,換之而來的是一對母子。

小男孩三四歲的樣子,一看就是那種精靈古怪的熊孩子。他摸準了年輕的母親不敢在公眾場合對他大聲呵斥的心理,不依不饒地要玩手機上的游戲。為了制止他無賴般的哭鬧,母親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板著臉把手機放在了他的手心。他一拿到手機,立刻止住哭,破涕為笑,那速度堪比川劇變臉。

見我被吵醒,她禮貌地向我微微點了一下頭,露出一臉歉然的笑。

主站蜘蛛池模板: 凌源市| 隆安县| 皋兰县| 龙州县| 孙吴县| 东宁县| 余干县| 林州市| 永州市| 来宾市| 鄂托克前旗| 保定市| 喀喇沁旗| 辽阳县| 新巴尔虎左旗| 芦溪县| 昆山市| 永定县| 富源县| 开封县| 皮山县| 陵川县| 崇文区| 青川县| 松桃| 红原县| 浮梁县| 五家渠市| 石河子市| 寻乌县| 平江县| 晋州市| 合肥市| 闽清县| 宁阳县| 寿阳县| 洛宁县| 淮安市| 三都| 杭州市| 平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