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探求榮譽
- 神經癥與人的成長
- (美)卡倫·霍尼
- 15094字
- 2020-04-24 14:35:33
一個小孩不管在什么環境下長大,只要沒有智能上的缺陷,他就自會學著如何待人,也將會學到某些技藝。但也有他無法得到甚至于無法由學習中獲得并發展出的能力;人無須(事實上也不可能)硬教橡籽長成橡樹,但只要一有機會,它的內在潛能就會發展出來。同樣,一個人只要被給予機會,他就會發展他個別的潛能,而后接著發展其“真我的活力”:包括情感的明晰度和深度,思想、愿望與興趣,開發他自己的才智、意志力的能力,開發他所具有的才能、天賦和表達自我的能力,以及借自發的情感與他人溝通等等。這些在將來都能使他發覺他自己的生活目的或價值觀。簡言之,他將真實不變地朝向“實現自我”的方向成長。這就是為什么我須用全書的篇幅,來說明“實現自我”乃是主要的“內在力”之理由;而此種內在力是人類所共有的,同時它在每個人身上的表現又各有不同,它乃是成長的根源。[4]
每個人只有靠自己,才能發展自己所具有的潛能;然而,正如其他生物一樣,人也需要那種“由橡籽長成橡樹”的成長環境;他需要溫暖的環境,以獲得內心的安全感及自由感,能有自己的情感、思想以便表達自己。他需要別人的友善——不只在各方面幫助他,而且須引導他、鼓勵他成為成熟且有成就的人;此外,他還需要那些與別人的意志愿望有所接觸的有益沖突。如果他能這樣在愛中、在沖突中與別人共同進步,那他就會依“真我”而成長。
然而在各種不利因素的影響下,小孩也會無法依其個人需要及機遇成長,而此種不利的環境真是不勝枚舉。扼要地說乃是:人們過度困擾于自己的“神經質”,因此無法愛自己的孩子,甚至無法把自己的孩子看作特定的個人;他們待孩子的態度,端視他們的神經癥的需要與反應而定。[5]
簡言之,其態度大致可分為管轄、過度保護、威迫、易怒、過嚴、過分縱容、怪癖、偏愛(其他的孩子)、矯飾、漠不關心,等等。它不是單一因素的問題,而是許多因素的集合,這些因素對小孩的成長會造成種種不利的影響。
其結果是使得小孩缺乏對“我們”的“歸屬感”與“連帶感”,而代之以深刻的不安全感與莫名的恐懼,此種現象我稱之為“基本焦慮”,是因處身于自己所認為敵對的世界中,而產生的一種被孤立或無助的感覺。這種基本焦慮會使小孩無法抒發真正的情感以與人相溝通,并可因而逼他去尋求對付別人的方法。他一定會(潛意識地)需要以某種方式來對付別人,而且這種方式必須不會激起或增加此種基本焦慮,而是會緩和它。由此種潛意識的策略需要所產生的特殊態度,須視小孩子的氣質及環境的偶然性而定;簡言之,他會試圖去依附周遭最有權勢的人;會反抗與格斗;會使他的內在生活與他人隔絕開來,且意氣用事地遠離他人;通常這意味著他會親近、反抗或者逃避他人。
正常的人際關系亦具有親近、反抗或逃避他人等傾向;“希冀”與“給予”愛或屈服于別人的能力、爭斗的能力、堅持自我的能力——這些都是在正常人際關系中所必須擁有的能力。但是就一個因基本焦慮而自覺處境艱險的小孩而言,上述的現象卻是相當極端與僵硬的。例如,愛會變成依賴性,配合會變成姑息。同樣的,他也會因而變得反叛與冷漠無情,毫不顧及自己的真實情感以及態度是否與環境匹配。其盲目與僵化的程度,與潛伏在其心中的“基本焦慮”成正比。
因為在這些情況下,小孩不只會形成上述現象之一,而是可能會具備所有的現象,所以可能會發展出與別人根本敵對的態度。親近、反抗及逃避他人,這三種行為合成了一種沖突——他與別人的基本沖突。隨著時間推移他會選擇堅持其中的一種行為,以求解決此一沖突,且力圖表現其中較占優勢的那種態度,即順從、攻擊或冷漠三者之一。
解決“神經癥沖突”的這第一次嘗試絕不是膚淺的。相反的,它對其后神經癥的發展過程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它也不只與待人的態度有關,而是不可避免地會造成整個人格的一些變化。依照小孩的那個主要傾向,他也能發展出某些正當的需要、敏感性、抑制及道德價值的起始。譬如,一個相當順從的小孩,不僅易于使自己服從并依賴他人,而且還會努力行善以及為他人著想。同樣的,一個富于攻擊性的小孩,會把價值放在氣力、耐力及戰斗力之上。
然而,這第一種解決方法的統合效用,并不像以后所要討論的“神經癥的解決法”來得那樣堅定及廣泛。譬如,有一個女孩,順從的傾向相當明顯,她會表現出對權威人物的盲目崇拜,表現出討好與取悅他的傾向,她怯于表達自己的愿望,偶爾有奉獻犧牲的想法;她在8歲時,會偷偷地將她的玩具拋給街上那些貧窮的孩子;11歲時她會稚氣地在祈禱中求取“神秘的投降”,幻想著被自己所迷戀的老師處罰。但在19歲時,她卻易于贊同那些由別人策劃、用來報復某些老師的計劃。雖然她平時像只小綿羊,在學校卻偶爾會領頭做一些叛逆的活動。當她對教堂的牧師感到失望時,也會放棄表面的虔誠信仰,在一段時期內變得喜歡冷嘲熱諷。
造成“人格統合作用”渙散的理由,部分是因為個人在人格發展上并未成熟;部分則因為早期的解決方法之主要目的在于與他人關系的統一化。因此還需要再鞏固人格的統合。
至今所描述過的人格發展絕非是統一的。每一種不適合成長的環境條件彼此都不同,因此發展的過程與結果也各不相同,此種發展往往會損毀了個人的內在力量以及“個人凝聚力”,同時也會因此而產生某種補救此一缺陷的急切需要。雖然這些需要彼此相混雜,但我們仍可將其識別為下列的事項:
* 盡管他之前已在努力解決與別人之間的沖突,但他的人格依舊是分割不全的,因此需要一種較穩固且精確的“人格統合”。
* 基于許多理由,他未能有機會發展真正的自信心:他的內在力量已被他不得不保持防衛狀態、被他的分裂以及那種產生“偏向發展”的早期解決法所耗盡無遺,而使大部分的人格無法發揮建設性的作用。因此,他所亟需的乃是自信心或其代用物。
在獨處之際,他并不感到柔弱,但卻會特別地感到比別人生活得更不實際、更無意義且缺乏防衛能力。如果他有“歸屬感”,則他那種劣于他人的感覺就不至于形成太過嚴重的障礙。但因他系生長于一個競爭的社會中,以及在基本上他感到孤立、敵對,所以只能發展一種急切的需要,以“提高自己以便超越他人”。
比這些因素更為致命的,就是他們開始脫離自我。不只是他的“真我”無法順利發展,而且,因為他需要發展人為的、戰略的方法用以對付別人,所以他不得不抹殺自己真實的情感、愿望及思想。當“安全”變為主要目的時,他內心的情感與思想就喪失了重要性——事實上已因被壓制而變得模糊不清了(那時他已覺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他能獲得安全就好了)。他的情感與愿望已不是決定的因素;可以說他不再是個駕馭者,而是個被駕馭者。大體而論,他的這種自我分割不只使他變得懦弱,也因增加他的不安,使他的精神變得更為錯亂;他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處,或自己是“誰”。
此種開始“脫離自我”的現象乃是一項更為基本的要因,因為它加深了其他損失的傷害程度;如果我們現在想象一個人并不脫離其“自我生活中樞”時的情況,則我們會更明確地了解上述的意義。在此種情況下,人會有某些沖突,但不至于為之不知所措;他的自信心(正如此詞之意,需有一種可以置信的自我)將會受到傷害,但不致完全毀滅;他與別人相處的關系將會產生障礙,但內心不會與他們脫離。因此,“脫離自我”的人大都需要一種能讓他抓住的東西(如果說此種東西乃是“真我”的替代物,那是荒謬的,因為“真我”的替代物根本就不存在),它可以給他一種“個體統一的感覺”——自我感,這可以使他覺得自己活得更有意義,盡管人格結構被削弱,它卻能給予他一種權力與存在感。
假設他的“內在條件”不變(比如生存環境變為某種適宜的環境,他就用不著考慮上述需要),只有一種方法似乎可用來使他滿足那些需要,且可以馬上滿足所有的這些需要,那就是“幻想”。漸漸而且潛意識地,“幻想”開始在他的意識里產生自己的“理想形象”。在此種過程中,他賦予自己無限的力量與崇高的能力;他一變而成為英雄、天才、情圣、至高的圣者、神。
“自我理想化”離不了“自頌”,它帶給個人相當被需要的存在感及凌駕他人的“優越感”,但這決非盲目的自大,每個人都會經由自己特殊的經驗、過去的幻想、個人的需要以及他所具有的天賦,來建立起自己的理想形象。若不讓幻象具有人格特質,那他就無法得到一種“自我認同”及“統一”的感覺。他開始將他解決“基本沖突”的方法理想化:使順從變為善良、愛與圣潔;攻擊變為力量、領導力、英勇與全能;冷漠變為智慧、自足與獨立。根據個人的解決方式,使本身的明顯缺點或缺陷變得隱晦,或對其加以修飾。
他會處理他那存于三種解決法之一中的“矛盾傾向”。兩種矛盾傾向都會在暗地里為他所贊頌,且只有在心理分析中才會稍現端倪:比方一個認為愛是一種懦弱的夸張型患者,其理想的形象不只是一個穿著金光閃爍的鎧甲的武士,而且也是個大情圣。
其次,“矛盾的傾向”除了被贊頌外,也會在他的意念中被隔離起來,使其不至于再構成阻礙性的沖突。病人在幻想中,自己既是人類的恩人,是個心如止水的智者,又是個對敵人冷酷無情的勇士,這些形象都是自覺的;不但并不矛盾,而且完全沒有沖突。史蒂文森(Stevenson)在其著作《杰基爾博士與海德先生》[6]中即已提過。
最后,“矛盾的傾向”也許會被提升,而搖身一變為實際的能力或才華。成為豐富人格中彼此和睦的面向。我已在他處(《我們內心的沖突》)舉過一例,一個有天賦的人,將他的“順從傾向”轉變成基督式的美德,將“攻擊的傾向”轉變為珍貴的政治領導能力,“離群孤立”轉變為哲人的智慧。如此這般,他的三項基本沖突一舉被美化,每一種都與其他兩種和平共處,他的形象在他的腦袋里等同于文藝復興時期那些不世出的“全才”。
結果他會促使自己去認同那理想的、統一的形象,它不再是他暗地里向往的幻象;不知不覺地,他已變成為這個形象:“理想的影像”變成了“理想化的自我”(以下簡稱“理想自我”)。此一“理想自我”對他而言,遠比“真我”來得真實;主要不是因為它更令人心動,而是因為它能滿足他的各項極其高標準的需要。此種重心的轉變全是一種內在的過程;他并未表現出任何可見的或外在的顯著變化;這一改變發生于他的核心,是他對自己的感覺的改變,它是人類身上才會有的一種特別奇妙的變化過程。它不會發生在一只可卡犬身上,讓它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只愛爾蘭塞特犬,只會發生在“真我”曾經模糊過的人的身上。只不過在正常發展狀態下,人無論如何總是朝向“真我”前進,但他目前卻為了“理想自我”而開始要徹底舍棄它。“理想自我”開始告訴他他是誰,他的潛力是什么——什么是他能夠做的和或應該做的。它成為一種用以判斷他自己的立足點以及用來測定自己的測量棒。
從眾多的意義上,我主張稱“自我理想化”為“普遍的神經癥解決法”——它不只可用以解決個人的沖突,而且承諾個人滿足他在某一特定時候所產生的全部內在需要。此外,它不但承諾它會幫人擺脫痛苦與不堪忍受的情感(失落、焦慮、卑下及分裂),而且還可使他獲得他本身或生活上的驚人成就。毋庸訝異,在他發現了這種解決法后,它為了他可貴的生命,他會去堅守它;同時,用適當的精神醫學名詞來說,它會造成一種“強迫性”[7]。在神經癥中,“自我理想化”之頻繁出現,乃是由于在易于造成神經癥的環境中所養成的“強迫性需要”頻繁出現的結果。
我們可以經由“自我理想化”的兩大優點來了解它,它既是病人早期人格發展的必然結果,又是全新的起始。它對未來的發展必定會具有深遠的影響,原因很簡單,它一次性地“舍棄真我”,再沒有其他步驟可以更甚于此了。其“革命性的效果”主要是由于“實現自我”的精力被轉移到實現“理想自我”之上所致。此種轉移正是整個個人生活和發展過程中的一大改變。
從本書中我們可以隨處發現此一轉移對人格具有的“塑造力”。其作用在于避免“自我理想化”始終停留于“內在的過程”,而使其能融入個人的成長軌道。果能如此,則個人會希冀——或被驅策——去表達自我;亦即希冀表達理想化的自我,并用行動來加以證實。它滲入了他的渴望、他的目標、他的生活行為以及他與別人的關系。基于此一理由,“自我理想化”必定會產生一種更為普遍的驅力,我擬用一個較適合其性質與范疇的名稱來為它命名,即是探求榮譽(search for glory)。“自我理想化”一直是其核心,其余的組成元素雖然因人而有其強度與知覺上的差異,但總是存在的;那就是對完美的需求、神經癥式雄心以及對報復性勝利的需求。
在為求實現“理想自我”的驅力中,“需要完美”乃是最激進的;它的唯一目的在于將整個人格塑造成理想的自我。就像蕭伯納作品中的皮格馬利翁[8],神經癥患者不只企圖修飾自己,而且還要將自己改造成理想中的完人;他借著一種復雜的“應該與禁忌系統”而力圖達成此一目的。因為這種過程既重要又復雜,所以留在本書第3章再加以評論。
“探求榮譽”的組成元素中,最明顯且外傾的是“神經癥式雄心”,這是一種追求外在成就的驅力。此種追求“現實的優越表現”的驅力頗具普遍性,它追求所有事情上的優異表現,但通常會是那些在特定時間內易于表現優越的事情。因此,這種雄心其內容在一生中是多變的。譬如,在學校里,他會覺得在班上拿不到最高分乃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恥辱;長大后,他會情不自禁地與最惹人注目的女孩進行最頻繁的約會;再然后,又會為了賺最多的錢或想要成為最顯名的政要而感到困擾。這些變化甚易產生“自欺”的現象,一個在某一時期曾瘋狂地要做個體育明星或戰地英雄的人,在另一時期可能又同樣投入地要做個最偉大的圣人,然后他可能會相信他已“失去”了雄心,或者,他會覺得在運動場上或戰場上的杰出表現并非他“真正想要的”。他不知道自己依舊駕乘著“雄心之舟”,只是改了航程而已。當然,個人必須詳細地分析在某一特定時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改變了航程。我之所以強調這些變化,是因為由此可看出一項事實——受雄心掌控的人們,其行為往往與他們所做事情的內容不甚相關,他們只注意到“優異”本身。如果無法認識這種“不相關性”,則許多變化將會變得令人無法理解。
作為這項討論的目的,特別的“雄心”所垂涎的特定活動范圍是較少引他注意的。而其特征仍在于他是不是眾人的領導者,最出色的健談者,擁有最高級別的音樂家或探險家的美譽,在社會上扮演極重要角色,是否為最著名的作家或是最擅長穿著打扮這類問題。雄心的具體內容為何,會根據個人所渴望的成就種類而異。簡而言之,它多數要增加權力(指揮權、幕后操縱力、影響力或控制力)或是增加威望(名譽、贊賞、受歡迎度、崇拜與專寵)。
這些“雄心的驅力”,比較上來說,乃是夸張性驅力中最為實際的;至少由下述意義而言,此說乃是正確的:與此有關的人們會將他們的實力投注在“優越感”的終極目的上。讓這些驅力看起來較為實際的另一個因素是,如果足夠幸運,擁有此種驅力的人們,都能確實地獲得其所渴求的魅力、名譽與勢力。然而另一方面,當他們得到了更多的錢、更多的榮譽、更大的權力后,他們就會開始感受到此種徒勞追求所帶來的整個沖擊力。他們變得無法確保心靈上的平靜、內心的安全感或生活的樂趣。希望通過“榮譽幻影”的追求來舒緩的內在的壓力仍如往昔一般籠罩著他。這些并非是發生在個人身上的“意外”結果,而是必然的趨向;所以或許可以較為正確地說,對“成功”的一切追求本質上就是虛幻的。
由于我們系生長在一個競爭的社會中,所以上述評論聽來似乎有點與之格格不入。因為在每個人心目中,我們都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應追趕他人,凌駕于他人之上,所以我們會覺得這種傾向乃是“天性”。然而,產生于競爭文化中的對追求成功的“強迫性驅力”事實上并無法為人們的神經癥辯護,因為即使在競爭的環境下,對很多人而言,其他的價值觀——特別是有關乎人的成長的價值觀——仍比與他人競爭的卓越感來得重要。
“探求榮譽”的最后一個元素,遠比其他元素更具破壞性,那就是為得到“報復性勝利”的驅力。它也許會和追求“實際的成就與功名”的驅力密切掛鉤;但其主要目的卻在于使他人蒙羞:或借著事功而戰勝他人;或借著達到卓越的地位以獲取權力,或將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種痛苦多是侮辱性的。另一方面,追求優越的驅力,也許會歸于幻想,則這種“報復性勝利”的需求會主要地表現于人際關系上,表現為降服、挫折、智取或打敗他人等不可遏抑的沖動。我所以稱此種驅力為“報復性驅力”,是因此種驅力乃是為洗雪孩提時期的恥辱所采取的報復沖動——此一沖動隨著后期神經癥的發展而增強。這種后期的增強,可能導致了“報復性勝利”的需求成為“探求榮譽”的固定組成部分;有關此種驅力的強度以及人們對它的“知覺”,個體差異甚大。大多數人要么全不知曉,要么只在一瞬間瞥見此種需求;但它有時也會公然出現,并在后來變為毫不掩飾的生活的主要動力。近代史上的希特勒就是個極好的例子,他曾經有過恥辱的經驗,因此他將生命專注于打敗更多人這一狂熱幻想上。在這一例子里,那種不斷地使他的需求膨脹的惡性循環是易于為吾人所了解的,其中一種惡性循環乃因他只注意到“勝利”與“失敗”而發展出來的。由于對失敗產生了恐懼,遂使他決心在下次非獲得勝利不可,而每次的勝利都會增加他的狂傲,此種狂傲感又使他更無法忍受那些不賞識他的偉大的任何人或任何國家。
還有許多與此略同的病例或故事,現在我們單從現代作品中舉出一例。有一本書名叫《注視火車過去的人》[9]。故事中有個正直的伙計,困服于家庭生活與辦公室里。很明顯地,他除了盡責之外不思他念,然而有一天,他的老板的欺詐敗露,進而使公司破產,他的價值尺度便突然崩潰了。那些擁有一切的在上者與像他那樣只有正當行為的窄徑可行的下位者間的區別也因此粉碎了。他知道他同樣可以變得“偉大”與“自由”。他也能夠擁有一位女主人,甚至是老板那位迷人的太太。此時,他的自負已變得如此夸張,以致當他親近她而受到拒絕時,他遂扼殺了她。后來當警察極力要逮捕他時,雖然有時他會感到害怕,但他的主要動機卻在于勝利地擊敗警察,甚至他之企圖自殺,也主要來源于這一激發力。
這種“勝利的報復”之驅力常常是隱藏在暗處的,實際上,由于它本身所擁有的破壞性,它在“榮譽的探求”諸元素中乃是最為隱秘的,或許外表看上去,他只是更具狂熱的雄心。在分析中,我們就能發覺此種驅力乃是欲借著凌駕他人以求打敗或侮辱他人的一種需求。那種對于“優越”較無害的需求,能夠消化一些此中更具破壞性的“強迫成分”,它使人們完全按其需求而行,并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乃是正當的。
了解個人“探求榮譽”中各種傾向的特點當然是重要的,因為它總是必須予以仔細分析的綜合征。我們了解這些傾向的性質與沖擊力的唯一辦法,是將其視為“連貫實體”中的一部分。阿德勒是第一位將它視為“綜合現象”的精神分析學家,并且指出它在神經癥中的重要意義[10]。
對于榮譽的探求乃是一種“綜合”與“連貫的實體”,此一說法已有各種不同的實證。首先,舉凡上述的多種個人傾向,通常會同時發生于一個人身上。當然,其中某一種元素也許會較占優勢,致使我們說他是一個有雄心的人或白日夢者,雖然這種說法并不夠精確。但這并非意味著其中某一元素的突出就表示另一元素的缺乏,此種具有雄心的人也必有他自我的崇高形象,而白日夢者也會希求實際的霸權,盡管后者也許只有當自己的自負為別人的事功所冒犯時才顯得明朗化[11]。
此外,所有相關的個人傾向,彼此間的關系也相當密切,因此,那種較占優勢的傾向在個人一生中常會有所改變,他會將迷人的白日夢轉變成為現實中一個完美的父親或雇主,然后,再變成一切時刻中最偉大的愛人。
最后,這些傾向具有兩種共同的特性,經由整個現象的發生與作用,我們可以理解此種特性;此即“強迫性”與“幻想性”。此二者吾人在上面都已提過,但更完全而簡明地加以闡述仍是有必要的。
此種“強迫性”乃是起源于“自我理想化”(整個“榮譽的探求”過程即為此種發展的結果),這是一種“神經癥式解決法”。我們所以名其為“強迫性”的驅力,乃意味著它違反了自然的愿望與奮斗,后者乃是“真我”的表現;而前者則為神經癥結構的內在需要。個人必會不顧真實的愿望、情感或興趣而固守著它們,以免陷于焦慮中,或是被沖突所摧毀,為罪惡感所擊潰,抑或感到為人所拋棄,等等。換言之,“自然的”與“強迫的”二者間之區別乃在于“我想要……”與“為了免于危險,我必須要……”之差異。雖然個人可以認為他是“想要”達到那些雄心與“完美的標準”,但事實上他卻是“被驅策”著去得到它們。“榮譽的需求”使他陷入它的掌握中;因為他本身并不知道“想要”與“被驅策”之間的差異,所以吾人便需要在二者間建立一個區別的標準。其中最明確者乃是——他全然不顧自己及自己的核心利益而被驅策去求取榮譽(我記得一個例子,有個10歲的女孩,她寧可用功到眼睛瞎掉,也不愿失掉在班中獨占鰲頭的頭銜)。我們有理由猜想,相比于其他地方,榮譽的祭壇上犧牲了更多的生命——真實的或故事中的。約翰·加布里埃爾·博克曼[12],當他開始懷疑他達成天職的確實性及可能性時他離開了人世,這一幕含有一個真實的“悲劇元素”。如果我們能為自己以及大多數正常人所肯定的人類價值而犧牲自己,這雖為悲劇,但卻是極具意義的;但若我們連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地沉溺于榮譽的幻想中,且耗損了我們的生命,那將是一種悲慘的浪費——生命所蘊涵的價值愈高,則此種浪費便愈大。
追求榮譽的驅力之強迫性,其另一標準——一如其他強迫性的驅力——為“不辨善惡”。既然一個人在追求中,真正的利益并不重要,那他無論如何也要使自己成為眾人關注之重心,使自己成為一個最吸引人、最獨特——不管這是否為情勢所需——的人;總之,以他所具的特性,他能夠獨居鰲頭。他將會罔顧真理所在,而在每次爭論中都一定要獲得最后的勝利,他的此種見地恰與蘇格拉底相左:“……無疑地,我們目前的辯論并非在于你我論點的取勝,而應該在于為真理而論戰”[13]。神經癥患者那種盲目追求“霸權”的“強迫性”使他蔑視真理——不管是有關自己、他人還是事實。
此外,正如其他的強迫性驅力,“榮譽的探求”具有“貪欲”的特性,只要他被這種不自覺的力量驅策時就會發生。他或許會因工作成果卓越、贏得勝利,或得到贊譽與激賞而得意,但此種心境轉瞬即逝。他很難在第一時間體驗成功,或者,至少要為將來的失望與恐懼而有所防備。無論如何,強烈地追求更多威望、更多金錢、更多女人、更多勝利的欲望,幾乎是永遠無法滿足與中止的。
最后,從驅力遭受到挫折時患者所表現的反應中,可發現驅力的強迫性。一個事項的主觀的重要性愈大,則達成之需求的推進力就愈大,因此“挫折的反應”也愈強烈,這是我們用來測知驅力強度的方法。雖然這不易一見,但“榮譽的探求”實為最有力的驅力。它可如魔鬼附身,像是一頭吞噬創造了自己的主人的怪物,因此其遭受挫折時的反應必定相當劇烈,它可在對滅亡與屈辱的駭懼中表現出來。此種駭懼對很多人而言系意味著失敗的感覺。對“失敗”的那種驚慌、憂郁、失望,以及對己對人的發怒反應都是屢見不鮮的,而且與這些反應的原因相比,其實際情況的重要性根本不成比例。懼怕從高處墜下,常常表示由幻想中的高處下墜的恐懼,有時當他對他所建立的無可置疑的優越感產生動搖時,這種恐懼就會油然而生。夢中他立于山尖,瀕臨下墜,且正絕望地抓住巖石邊緣。他說:“生活的要務乃是緊握住現況。”他有意識地言及他的社會地位,但就更深一層的意義而言,此種“我無法更超越目前的現況”對他的自我的錯覺而言是正確的。在他的意念中他無法再超越如神的萬能與無限的意義!
對所有“探求榮譽”的元素而言,其第二種固有的特質乃是“想象”,它在這些元素中扮演了重大而特殊的角色。在“自我理想化”的過程中,它是不可或缺的。這個因素相當重要,因此整個“榮譽的探求”必定會彌漫著幻想。不管一個人如何以現實的成就自傲,如何真實地往成功、勝利、完美邁進,“想象”必會隨時伴隨著他,且使他誤將幻想當成是真實。一個無法真實地面對自己的人在其他方面也不可能擁有真實。當一個在沙漠中為疲勞與口渴所煎熬的游客發現了海市蜃樓時,他會全力以赴,這座海市蜃樓——榮譽——將可用來解除他的憂愁,而滿足本身也是“想象”的產物。
事實上,“想象”在正常人中也會發生精神上與智力上的作用;當我們想感受一個朋友的哀傷或喜悅時,是想象讓我們做到這一點;當我們盼望、希冀、畏懼、相信或有所計劃時,是“想象”告訴了我們可能發生的結果。“想象”也許是“有益的”,也許是“無益的”:就如同它在夢中的作用一樣,想象能使我們更接近“自我的真相”(比如做夢時),或者帶我們遠離真我。“想象”可使我們的實際經歷變得更豐富或更貧瘠,這些差異可概略地用來區別“神經癥式的”或“正常的”想象。
當我們思索幾乎所有神經癥患者都會規劃的宏圖,或他們的“自頌”以及“要求”的幻想性,我們就會相信他們比其他人更具豐富的“想象力”,正因為如此,他們便較易誤入歧途。此一觀念并非僅來自我個人的經驗。此種想象力在神經癥患者之中彼此都有所不同,一如在正常者間也彼此不同一樣,但我無法證實神經癥患者天生就比別人更具想象力。
不過此種觀念雖是基于正確的觀察,但所得的結論卻是錯誤的。“想象”在神經癥中的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其間的差異并非是性質的差異,而是機能的差異。“想象”之發生如同在正常人身上一般,但它還具備了在正常人那里所沒有的作用,它被用來滿足“神經癥的需要”。這在“榮譽的探求”事例上更為清楚,就如我們所知,此種探求乃由“強烈需求”的沖擊力所推動。在精神醫學文獻上,將事實做想象上的扭曲被稱為是“如意想法(wishful thinking)”,雖然目前這是一個已經成功確立的詞語,但仍不正確。它過于狹窄:一個正確的術語應不只包含“想法(thinking)”,而且要包含“如意的”(wishful)觀察、信仰,特別是感覺。此外,想法與感覺是由我們的“需要”所決定,而非由我們的“愿望(wish)”所決定的。這些“需要”的沖擊力,讓“想象”在神經癥中有了韌性與權力,同時也使它變得更為多產——但卻是非建設性的。
“想象”在“探求榮譽”中所扮演的角色,可正確且直接地表現于白日夢中。十幾歲的小孩會有一個赤裸裸的偉人的幻想,一個大學生雖然顯得羞怯與退卻,但他卻有變成體育健將、天才或唐璜[14]的幻想。即使年紀再大也會如此,例如包法利夫人,她幾乎一味沉溺于浪漫的經驗,不可思議的完美,神秘的仁慈。有時這些幻夢會以“虛擬的交談”而表現出來,在交談中他會羞辱別人或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有些人情況更為復雜,他們經由遭受殘酷與墮落的幻想,來體驗自己的屈辱或崇高。通常白日夢并非精心編織的故事,但卻是日常事務的伴隨物。當一個女人在照料小孩、彈鋼琴或梳頭時,她會覺得自己是一位慈母、癡迷的鋼琴家、電影中迷人的佳麗。在某些病例里,有些人的此種白日夢傾向相當明顯,以至于就如同沃爾特·米蒂[15]一樣長久地生活在兩個世界中。其次,也有些人在“榮譽的探求”中,并沒有白日夢或做得并不完全,因此他們會主觀且真誠地說他們毫無幻想的生活。不消說,他們是錯誤的。即使他們為即將降臨的災禍而擔憂,也是先經由對意外事故的想象的。
白日夢雖然重要而顯著,但并非“想象”中最有害的結果,因為一個人多半曉得自己在做白日夢。亦即他借著幻想去體驗那些不曾發生或不可能發生的事。至少,他并不難于了解白日夢的存在與不實。較有害的“想象”結果,乃是他將事實加以精巧而廣泛的扭曲,且并不為他自己所知。“理想自我”不會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持續的關注。為了實現“理想自我”,他必須不斷努力去偽造事實;他必須將他的需求轉變為“美德”或談不上正當的期望。他必須將自己追求誠實與體諒的意向變成已經擁有誠實與體諒的事實。于是他論文中的高見使他成了偉大的學者,他的潛能轉變成了實際的成就。認識了“正確的”道德價值后,他成為善良的人——道道地地能明辨是非的天才道德家。當然他的想象力必須額外地努力工作,以棄絕所有阻礙性的反證。[16]
“想象”也可改變神經癥患者的平素所信。他需要相信別人是善或惡,那么——瞧!他們(別人)就立即出現在善士或惡徒的行列中。它也可以改變他的情感;他需要覺得自己未被傷害,于是——看呀!他的“想象”就具有足夠的力量去消除他的疼痛與苦難;他需要有深刻的情感——信心、同情、愛、痛苦,于是他的同情心、痛苦感以及其余的情感就會深刻地被感受到。
了解“想象”在“探求榮譽”中所導致的內在或外在事實的扭曲后,我們就會碰上一個難題:神經癥患者“想象”的飛躍究竟終止于何處呢?他畢竟尚未失去他所有的真實感覺,那么他與精神病患者的界線為何?想象的表現果真存有任何界線,那也是模糊的。我們只能說精神病患者易于武斷地將自己的心路歷程視為唯一的事實,而神經癥患者——無論什么理由——卻依舊十分關心外在世界以及他處于其中的地位,因此他還具有相當完整的定向力[17]。不過,盡管他表面上尚能正常地生活,而沒有明顯的障礙,但他“想象”翱翔的高度卻是永無止境的。事實上,“探求榮譽”中最顯著的特性,乃在于“想象”步入了空想與“無限可能性”的王國中。
為求“榮譽”的一切驅力,都具有一共同特點,就是:向外追求比人類天生所具有的還高的知識、智慧、美德或權勢;他們的目標在于“絕對”、無限、無窮。除了絕對的勇敢、絕對的勝利、絕對的神圣外,被“追求榮譽”的驅力所困擾的神經癥患者再不會為了他物而動心。因此他與虔誠的教徒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就后者而言,只有上帝才是萬能的;而神經癥患者的想法卻是:我才是萬能的。除了他的意志力具神秘成分之外,他的論據是絕對可靠的,他的先見是完美無瑕的,他是博通萬事萬物的。于是貫穿本書的“魔鬼協定”開始出現。神經癥患者就是浮士德,他不因“博學”而滿足,而是自認為必須“懂得一切”。
迷陷于追求“無限”,乃是由“探求榮譽”的驅力背后所隱藏的強烈需要決定的。這些對于追求“絕對”與“終極”的需要相當急切,因此它們凌駕了那些平常用來使我們的想象免于脫離現實的禁制。為了能過順利的生活,人類除了需要擁有對機遇的幻想與追求“無限”的想法外,還需徹底了解人類的界限(缺陷)、必然性以及一切活生生存在的具體事實。若一個人的思想與情感根本上集中于“無限”與“機遇的幻想”上,那就會失去具體事實、此地、此時的知覺,失卻生活在此刻中的能力,他再也不能忍受本身的必然性以及任何“人類的缺陷”。他不知成就事業在事實上所該具備的要素,甚至于“存有將每一種不可能都變為事實”的妄想,他的思維變得過分抽象,他的知識變成“非人格化的知識”,由它導致人類“自我”的浪費——與人類興建金字塔的浪費行為極為酷似。他待人的情感會消逝而轉變為一種“對人類的抽象同情”。而另一方面,若個人無法超越“實體”(或現實)、“必然性”、“有限”的狹窄范圍來看事物,那他將會變得“狹隘與卑下”。在人格的正常發展中,它不是屬于二選一的問題,而是兼含了二者的問題。對有限、律法與必然性的認識形成了一種禁制,使人免于被拉入無限,免于一味“在可能性中掙扎”[18]。
在“探求榮譽”上想象的禁制未能正常發揮作用。這并非意味著他在普遍意義上無能去了解現實條件并加以固守。在未來的神經癥發展中,將會有一特殊的發展趨向,使得大多數人覺得,如果限制自己生活的話會更安全一些,他們將“迷失于幻想中”的可能性視為必須逃避的危險。他們不去思索任何一件屬于幻想的事情,厭惡抽象的思考,并且會過度焦慮地依附那些可見的、可觸知的、具實體的或者直接有用的事物。然而盡管對于這些事物的意識上的態度各個不同,但每一個神經癥患者在根本上都不愿去認識“自己所期許的以及自信可能獲得的”那種能力上的限度。他實現理想影像的需要是相當強烈的,因此,他必須將“禁制”拋棄,且視之為無關緊要或根本不存在的事物。
他那種不理性的想象愈制服他,則他愈可能對任何真實的、有限的、具實體的或有終結性的事物感到驚駭。因此他傾向于痛恨時間,因為它是有限之物;痛恨金錢,因為它是有實體之物;憎惡死亡,因為它代表結束。他也會痛恨有限的愿望或意見,因此他逃避做特定的約定或決定。例如,有一個病人,她渴望成為一個在月光下躍舞、迷人而令人捉摸不定的人;因此當她看到鏡子時,會不自覺地感到恐懼。這并非因為她看到了可能的缺點,而是因為它把她帶回到現實——她具有一定的輪廓,她是實際存在的,她固守著特定的實體形狀。她就像只翅膀被釘于木板上的飛鳥一般——當她觸到這種感覺時,她便不覺興起了摔破鏡子的沖動。
雖然病患的發展并非一定是如此趨于極端,但每一個神經癥患者(縱使表面上他被視為正常人),當他涉及對自己的幻覺時,都不愿用實證來加以禁制。他之所以會這樣,乃因他若對此加以制止的話,他就會宣告崩潰。每個人對于外在的法則與規章的態度均有不同,但他總易于否定自我內在的法則,拒絕了解心靈問題的因果必然性,或者拒絕探測某些相輔相成的因素彼此間的必然性。
他有無窮的方法,用來不理會那些他不愿知道的事實。他忘記;因為它是無關緊要的,它是意外,它是由環境所造成的;或是因為別人激怒了他而造成的。他愛莫能助,因為它是“必然的”。他好比一個不誠實的會計,盡一切努力維持兩個賬本,但與之不同的是,對于他自己,他只看那本令他喜歡的賬本,而完全忽略另一本。我不曾看過哪個公然反抗現實的人不因哈維所說的“我與現實奮戰二十年,終于克服了它”這句話感到共鳴。或者,再引用一句病人的老話:“要不是現實,我將是完全正常的。”
“榮譽的探求”與正常人的奮斗間,其差異仍舊是清晰而顯著的。表面上它們是如此相像,以致其間的差異看來只是程度上不同而已。好像神經癥患者只是較具雄心,比正常人較關心權勢、威望與事功;一若其道德標準較常人更高、更僵化;一若其比較自夸,或以為自己比別人更重要罷了。畢竟事實上,有哪個人敢截然劃出界線說:“這就是正常人的終點,且是神經癥患者的起點”呢?
在正常的奮斗與神經癥的驅力間有其相似之處,因為這些相似之處在人類特殊的潛能中有其共同的根源。人類經由智能的使用而有了超越自我的能力,與動物相較,他能想象與計劃。在很多方面,他能漸漸地擴展自己的能力,如歷史所示,人類已具有如此表現;且對個人的生活而言,這種說法也是真確的。對于他所能過的生活,他所能發展的品德與能力,及他所能創造的東西并無固定的界限。考慮到這些事實,則人類無法確定他的界限,易于將目標立得過高或過低似乎是無法避免的事。而這種現存的不確定性正是“探求榮譽”之所以成為可能的必要基礎。
正常的奮斗與“探求榮譽”的神經癥驅力,其差別主要乃在于推動它們的力量彼此不同。正常的奮斗起源于人類天生的習性,并用以發展天賦的潛能。對“天生的成長沖動”的信念已成為我們理論上與治療上所依賴的信條[19],盡管更新的經驗會再三出現,但此種信仰仍是歷久不衰的;唯一的改變在于利用更詳細的系統來說明此種信條。現在我堅決地認為(誠如本書首頁所述):“真我的活力”驅策個人邁向自我實現。
另一方面,“榮譽的探求”乃源自“為實現理想自我的需要”,這一點差異乃是根本上的,因為所有其他的差異都是由此衍生而來的。因為“自我理想化”本身就是神經癥式的解決方法,而且具有強迫性,所以一切由它而生的驅力都是強迫性的需求;因為只要神經癥患者必須依附于他對自我的錯覺,他就無法了解“有限性”,所以“榮譽的探求”必將會陷于“無限”的追求中;由于他主要的目標在于榮譽之獲得,所以他對學習過程、做事程序或“按部就班”便不感興趣——且具有輕蔑這些過程的傾向。他不想爬山,但卻想矗立于山峰之上,因此他不懂進化或成長的意義,盡管他也會談及它們。因為創造理想化的自我,最后只有犧牲“自我的一切真相”方為可能,所以實現理想化的自我,需要進一步地扭曲事實,同時也需要“想象”的作用(想象乃是實現理想自我的最忠實臣仆)。因此,在人格發展的過程中,他多少會失去對事實的興趣與關懷,也會失去分辨真偽的知覺——就其他方面損失而言,這乃是一種更重大的損失,這正導致他難以區別存在于他自己或別人身上的真實情感、信仰、奮斗與這類情感的“贗品”(潛意識的偽裝)。同時他關注的重點也從“實質”轉移到“外表”。
于是,在“探求榮譽”的過程中,正常的奮斗與神經癥的驅力二者間的差異,乃在于一為“自發性”,一為“強迫性”;一為承認有限,一為否認有限;一為專注于榮譽的最終結果,一為成長的感覺;一為外表,一為實質;一為幻想,一為真實。由上述的比較可知正常人和神經癥患者之間的差異,前者不可能專心一意地去實現“真我”,后者不可能完全被驅策而去實現“理想的自我”。神經癥患者亦具有“實現自我”的傾向;如果神經癥患者不曾具有此種奮斗傾向,那在治療上對于病人的人格發展,我們將變得束手無策。然而,雖然正常人與神經癥患者在這方面的差異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但真實的奮斗與強迫性的驅力(表面上固有其相似處)間卻具有質的差異而非量的差異[20]。
我認為因“探求榮譽”所引起的神經癥過程,其最恰當的象征就是“魔鬼協定”此一故事中觀念化的內容。魔鬼或其他邪惡的化身借著給予無限權勢,引誘被精神或物質煩惱所困的人,但這種人只有當他出賣自己的靈魂或下地獄,方能獲得這些權勢。此種誘惑力可發生于精神內涵富有或貧乏的任何人身上,因為它代表了兩種強烈愿望:對“無限”之渴望和輕松脫離煩惱的方法。根據宗教的記載,人類最偉大的精神導師——佛陀與基督就曾經驗過此種誘惑,但他們“自我”的根基甚穩,認出那乃是一種誘惑,此種誘惑是能夠加以棄絕的。此外,在與魔鬼的協定上所約定的條件,恰當地表達了神經癥患者在發展中所該償付的代價;就這些象征性的詞語說明,通向無限榮譽的捷徑勢必也通往“自卑”與“自虐”的心獄。個人如果真循此徑出發,他事實上也失去了自己的靈魂——他的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