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癥過程是人格發展的一種特殊形式,此種過程會導致精力的徒費,因此是一種不正當的發展。它不只在其特性上與正常的人格發展有歧異之處,且遠超過我們所知的程度,許多方面它的表現乃是與正常人恰恰相反的。在順利的環境下,一個人的精力必用于實現本身的潛能上,而此種發展絕非是單一形式的;根據本身的特殊氣質、能力、嗜好以及前后的生活狀況,人也許會變得更軟弱或更堅強,更謹慎或更可信,較缺乏自信或更具信心,更沉著或更外向;同時也將會發展出自己的特殊稟賦。不過,無論其發展過程為何,一切總是由他的天賦發展而來的。
然而在內心的壓力下,人或許會遠離真我,而將大部分的精力轉移到如何借著“內在的指使”,而將自己塑造成絕對的完美——因為除了如神的完美外,再無他物可以配得上自己理想的形象,并使他為其(自認為)所具有、能具有或該具有的崇高品行而自豪。
本書詳述神經癥的這種發展傾向,因其吸引力遠超過我們對于病態方面的臨床或理論的興趣。同時也因為它包含了一項基本的道德律(morality)問題——這是人類的欲望、驅力或為臻于至善的教條。任何一位真正研究人格發展的學者都會相信,當自負成為一種激發力時,自尊與自大或求完美之驅力可能會同時引發許多缺點。但對于為了確保道德行為而形成的教誡式的“內心控制系統”之價值或需要的看法,各家意見則頗為歧異。假設此種“內在指使”對于人類的自發行為真有限制的效用,那正符合基督的教諭,難道我們不正是要“奮斗”以力求完美嗎?果真如此,倘無此種“內在指使”,那么人類道德或社會生活豈非就要面臨危機或瀕于毀滅?
在此,并非要討論人類是如何提出此一問題或者如何解決此一問題的,我也不擬如此討論,我只想指出:答案的關鍵,主要在于我們對于人性信仰的“特質”不同。
廣言之,根據對于人性的各種不同解釋,道德具備了三大概念。對那些始終相信人類天生是有罪的或被原始本能所驅策(如弗洛伊德)的人而言,附加的禁制與控制是無法摒棄的。因此,道德的標的乃是由于天生狀態的壓制或克服,而非自然的發展。
對于那些相信人性善惡參半的人而言,其道德標的勢必不同,且觀念必集中在確信天生的美德必將獲取最終的勝利上,譬如,借著忠實、理性、意志或慈悲而使天生的美德受到熏陶、引導及加強,此與宗教或倫理觀念相一致。其所強調的,并非要吾人一味抵抗或壓制邪惡,因為人性還有其積極的一面。然而,此一積極面仍須以某些超自然的幫助及理性或意志的堅定理想為依歸,本質上它乃是借助于禁止或檢查——即“內在指使”的作用。
最后一種概念——如果我們相信人類的遺傳性,乃是一種驅策自己去實現本身潛能的進化動力時,那道德問題亦將另有差異。此種信仰,并非意味著人類本質乃是善良的——因此種認定必以先前對善惡的認知為先決條件;而是意味著人類天生自然地在為實現自我而奮斗,并且從奮斗中建立起自己的價值構架。譬如,很明顯地,除非他能誠以律己,主動積極,與他人相互切磋,否則他必無法發展他所有的潛力。同時,如果他只沉溺于“無知的自我崇拜”(雪萊),或是老把自己的短處歸咎于他人,那他必無法成長;唯有對自己負責,才談得上真正的成長。
因此,我們得到了“進化的道德律”,其中作為我們取舍的標準,純系乎以下問題:特定的態度或驅力對人格的發展(成長)具有引導性還是破壞性?正如神經癥之常常顯示的,各種困難都很容易將我們的建設性精力,轉向非建設性或破壞性的途徑上。然而,只要相信此種朝向“實現自我”的自發奮斗力,我們就不需用“內心的緊身衣”來束縛自己的自發行為,也無須用“內在指使”的鞭子來驅策我們向善。毋庸置疑的,此種教誡方式可用來壓制不良的因子,但對成長而言卻是有害的。我們不需此一教誡方式,因為我們覺得有更好的方法來對付破壞力:那就是確實地革除掉不良因子。朝向此一目標的方法,即為永遠堅持了解與認識自我。如此一來,“自知”本身則并非目的,而是成為啟動自然成長的工具。
由此可知,“研究自己”不僅是基本的道德義務,事實上也是基本的道德權利;在我們真正成長的范圍內,它就是如此,而再沒有其他意義,因為我們同樣都渴望這么做。當自我擺脫“神經癥的強迫意念”時,我們就能自由成長,同時也能自由地去喜愛與關懷別人。然后,我們才會希望給那些年幼者以自由無礙的發展機會,而當他們在發展過程中遭遇困擾時,才會盡可能地給予幫助。無論如何,不管是為己或為人,理想目標總是在于如何讓導致“實現自我”的力量得到培養與解放。
我希望本書能詳細說明障礙的因素,以期有助于上述力量的發揮。
卡倫·霍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