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周家老爺子的小心思
那個叫關大鵬的港商是直接過到大華超市的。他們一行三人,先是在超市里足足逛了快一個小時,偶爾會拿起貨物看看生產日期,還會與營業員聊上幾句,嘖嘖贊嘆,在彼此低聲交談,倒顯得很是專業。
關大鵬本想還演得更像一些,笑呵呵地用港普問這里的經理能否請出來見見。但早就覺得這幫子家伙不對勁的林志萍出現之后,表現得有些不卑不亢不冷不熱,全沒拿這三個衣冠楚楚、夾著名牌包、手拿大哥大的‘老板’當做一回事。
關大鵬倒也沒拿這女孩當回事,畢竟就一個超市主管嘛,轉了一圈之后三個人坐上一臺粵港兩地牌照的奔馳S600揚長而去。林志萍雖然冷淡,但也保持著禮貌將三人送到了大門口之后便轉身離去,倒也沒看見這排場。
只是對面的陳記腸粉……,不對,現在叫陳記腸粉連鎖店的陳老板,此刻正坐在門口,一只手扯著臉上的痣毛,嘴角叼著香煙,看著那臺黑色的奔馳頗有些羨慕,惦記著自己啥時候也弄上一臺玩玩。
畢竟現在陳記腸粉已經開了兩家了,還在工廠區開了一家‘陳記隆江豬腳飯’,生意火爆,發財不是夢。雖然與其他的快餐店為爭生意打過幾架,但打架嘛,看誰老鄉多兄弟多。
正是下午兩點多,街上行人稀少,馬路在陽光下變成了白色。道路兩旁移植過來的樹木被曬得垂頭喪氣。對面原來擺攤的位置早就消失不見,被超市弄成了車位。超市左側,一家煙草批發部的招牌搖搖欲墜,門簾低垂,也不知道那個長得妖嬈的老板娘在干什么呢。
不過這周永軍有幾天沒來自己這里吃早餐了,每天神出鬼沒也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是否需要自己幫助。
前些日子,聽吃早餐的林志萍提及,大華要將一樓的其他門面都租下來,打算裝修成辦公室。陳老板有些憂郁啊,那個妖嬈的老板娘以后恐怕就見不著了。
隨之陳老板便看見了一個禿頭穿著一件灰色圓領T恤,在超市門口來回踱步,還偶爾和進出的人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像是下定決心了似的朝超市里走進去。
劉炳海?來鬧事的么?
陳老板來了興趣:周永軍他們五個都不在,自己得過去看看。
摸了摸腰間的折疊刀,小陳老板對著餐廳內用潮汕話吼了兩聲,扔掉煙屁股就朝馬路跑了過去。
……
此刻周永軍正蹲在干休所的榕樹下笑逐顏開的挨訓呢。
周成海穿著肥大的軍褲,洗得發白的米黃色襯衣下依稀可看見白色背心的影子,臉色紅潤,剛剛修剪過的白發一根根豎著,看上去十分精神。
他們倆的面前有一塊光滑的青石,用線條勾勒出楚河漢界,幾顆棋子凌亂地攤在棋盤上,還有一堆放在棋盒里。
沒辦法,誰讓老頭輸棋了呢。關鍵是,老頭是個臭棋簍子,他孫子周永軍也是啊。
更關鍵的是,周永軍還在老頭耳邊咋咋呼呼支招。
“飛象啊……。”
“出馬出馬……。”
老頭還真信了。
結果輸了。
輸四局之后,然后老頭就火了,側頭逮住周永軍就罵。贏家則哈哈大笑挺胸叉腰走了。
“……你說你不懂下棋在旁邊叫個什么勁?”
“我也沒想到您老人家這心不定啊,您不是說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可大將軍也,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怎么我就說了兩句你就按我的來了啊。”周永軍笑嘻嘻地回答,半蹲在地上雙手討好地給爺爺錘著膝蓋。
“那是對你的信任。”老頭板著臉,“可惜信錯了人啊。”
說完之后,老頭自己樂不可支,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周永軍的頭頂,站了起來背著手走了。但他走的方向并不是自己所住的那棟樓,而是沿著鵝卵石小徑朝著院子里邊走去。
周永軍也站起來跟在爺爺的身側,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褲子口袋。
他那里有煙,想抽。但爺爺戒煙的周期十分混亂,想起來就戒想起來就抽,萬一今天要是戒煙期,自己抽煙那是要挨罵的。
“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老頭突然停住腳步,蹙了蹙眉頭,“今天是什么煙?”
“雙喜。”周永軍趕緊從褲兜里掏出煙來,雙手逢上。
抽出一支叼著,待周永軍掏出火機點上香煙之后,老頭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夾住煙,邊走邊問,“這是干嘛來了?是單純的看我來了,還是有事情要說說啊。”
于是周永軍趕緊將最近大華商貿、大華超市的情況向爺爺匯報一遍。
他當然不是來這里找爺爺幫忙來了,但將這些事情說出來給老頭聽聽是有分寸的,畢竟在干休所呆著這幾年,老頭的身體是越來越差,除了年紀及舊傷所致之外,周永軍認為歸根究底就是閑的。從一支部隊的軍事主官突然變得無所事事,這種反差才讓老頭越來越覺得自己沒用了不行了。這不,自己每次來一趟,向老頭說說自己所碰到的‘難題’,當下次過來的時候,老頭就會向他傳授解決之道。
當說到抓到幾個小偷并且還是孩子的時候,周成海原本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但當周永軍分析說恐怕是人販子組織的思路,老頭的臉色就變了,在小徑旁站了下來,讓周永軍再分析了一遍。
“必須關注一下這種事情。”老頭嚴肅地看著周永軍,“你學過跟蹤的,要讓你的員工再次遇到這種事第一時間通知你。當然,你也得要在注意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去做。他媽的,真沒有王法了。”
“爺爺你別急啊,萬一不是呢對吧,這只是我個人的分析而已。”周永軍一看老頭氣呼呼的,趕緊出言安慰,并且馬上將話題岔開。
對于周永軍所承擔的街道衛生這邊,老頭子點頭贊許,可也向周永軍說明,不能因為自己幫助街道辦做了一點事情,就開口要這要那,要知道這中南市可是自己家,每天住在垃圾堆里能舒服嘛。說到這里,老頭子還專門問了問那公益圖書館的事情,他對這事兒特別上心。
可他從頭到尾就沒問自家孫子超市的盈利狀況如何啊這些做這些公益事業需要花費多少錢之類的話。
總之能幫則幫,至于怎么去變錢,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周永軍腹誹了幾句,不過他太清楚爺爺的性格了,聽干休所里的另幾個老頭說過,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爺爺會四處借錢給老戰友過日子,而奶奶與自己父親還在家餓著呢。
當然報喜不報憂傳好不傳丑這事兒周永軍心中有數,做生意這段時間碰到的骯臟事也不是沒有,自己這個本地土著很多時候出去辦事也處處碰壁,還有某些江湖混混來收保護費被打個半死再報警。但這些事情,周永軍是不會告訴老頭子的,自己解決就行。
好歹自己沒有低聲下氣過不是?
生意好了賺了錢了,哪些該給哪些不該給,周永軍心中有數。
生意不好賒了本了,那就去深圳去珠海找個工作,想辦法東山再起唄,反正年輕,怕啥。最不濟去做個倒爺也行啊,這年頭,有人都開始倒賣飛機大炮衛星了,自己去弄點順德小家電玩一把,也是能養活自己的嘛。
正在胡思亂想著呢,老頭子側頭看了看,發現自家孫子的臉色不對,“怎么啦?怎么跟一幅輸了錢的模樣?超市生意不是挺好的嗎。”
“不是不是,我是在想公司接下來的組織架構和制度問題。在就是年底的分紅是不是提前一下,將哥幾個的在家里借的錢先還上。”周永軍隨便找了個話題搪塞。
他當然不能告訴老頭子說自己正在想萬一做砸了的退路呢,那會挨揍的。
“嗯,分了也好。”周成海找了個垃圾桶,將煙蒂掐滅之后再丟了進去,再領著自家孫子繼續逛圈。
下午兩點多的太陽似乎在干休所里失去了威力,頭頂高大的榕樹將小徑遮擋得嚴實。樹底下一片陰涼,花圃間姹紫嫣紅。
“這個肖強啊,是能幫得到你的,這個人有心胸,夠大氣,是個好兵。”老頭說著說著就跑偏了,自己又糾正回來,“嗯,是個好大哥。”
“嘿,爺爺,你都會看相了。”周永軍小心翼翼地走在老頭的左側后方。他們已經走到了8號樓的附近,這8號樓住著一個60多歲的干瘦老太太,每次見到爺爺,總會不陰不陽地損幾句,每次周成海都會滿臉怒火地懟回去,可一回過頭就笑呵呵的。
老頭這是想干嘛?
站在8號樓出口的兩片花圃之間,周成海左右看了看,沒人,便繼續低頭朝前走,“這小李眼睛狹長,心思深沉。這種孩子啊,具有很強烈的攻擊性,骨子里有濃厚的悲觀情緒,就像那個喬峰,喬幫主。悲情英雄啊。”
“喲,您還看武俠小說呢。”
“我聽,我看什么看,我哪認得了那么多字。”周成海轉過頭對著自家孫子皺皺鼻翼,笑呵呵地,“我聽書聽來的。不過,我說得對嘛?”
“十分對,太對了。那其他幾個呢?”周永軍也來了興趣。
“肖強啊,算盤打得精,典型的利己主義者,但他這個利己里的己,是自己身邊的人。對外人肖強絕對是死摳死摳的,對你們,那也是交心的孩子。”
沒等周永軍繼續問下去,老頭子就繼續說開了,“至于錢海豐,這小胖子心眼活泛,表面看人畜無害,可心胸不夠,對你們啊,也就是對兄弟的忠心了。那個秦科嘛,心眼多,逐利心太重,得好好糾正一下……。”
爺孫倆一路閑聊,沿著干休所里的小徑走了兩圈才回到周成海的房間,期間周永軍還跑去食堂拿回了老爺子的熱水瓶。
姜是老的辣,更何況像周成海這種帶兵打仗之人,并非那種迂腐的老頭。他看得出來自家孫子的糾結之處就在于情義。畢竟超市開業這么久了,能不能干活、有什么能力長處也該看得出來了,周永軍大概也在心里早就做好了組織結構,只是有些地方心中依舊是忐忑的,自己說這些,無非是給自家孫子所思量的事情加一把力而已。
可周永軍暫時其實并沒有要改組的想法,只是存了這個心思:先將兄弟們借家里的錢還回去。這個道理比天大,無論現在秦科也好錢海豐也好,如果想出去單干或者有什么其他想法,至少也不能讓他們有后顧之憂,更不能因為有股份在大華公司而牽制他們。
周永軍還說了關于楊成玉所求一事。對于這件事情,周成海則有另一種看法,他倒是希望這是自家孫子主動提出的要求,畢竟由上而下的安排如果一旦形成慣性那將非常可怕,老頭子戎馬生涯幾十年,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見得多了。
而且國營單位出來的人,除少數本身就具備很強能力、有眼界明事理的人之外,大多數都已經給養得刁了。私人企業講究效率,遵循制度,那些人很難習慣的。最后導致的結果就是里外不討好兩頭不是人。
周永軍坐在老爺子身邊,嗯嗯啊啊地點頭稱是。
這些問題并不是沒考慮過,但一口答應楊成玉的原因是許多事情街道幫都不遺余力地在幫助大華超市。他也只打算先收幾個試試,畢竟在中南市的企業下崗之后,直接下海經商或者選擇繼續就業的,都不會磨洋工混日子。
“唉,一身疼啊,年紀大了。”
聊著聊著老頭畫風突然變了,抬起手揉揉脖子,眼神也瞬間變得傷感起來,“年紀一大啊,傷春悲秋咯。生怕哪天晚上睡著了就那樣死啦,都沒人知道。”
“這可不是您的風格啊。”周永軍楞了一秒鐘之后便表情怪異地看著爺爺,“我說,您不是枯樹逢春了吧?您這要是……。”
“咳咳……,放屁!”周成海狂咳兩聲,勃然大怒,“你瞎說八道什么呢?”
周永軍笑嘻嘻地,趕緊端起茶幾上的水杯遞了過去,“你急什么啊,聽您的意思這不是……,再說了我覺得那每天懟您的老太太,應該是表達方式出了問題,實際上是喜歡您崇拜您的。”
“放屁。”周成海一把推開周永軍遞過來的杯子,“我是說你、你……懂嗎,你馬上都25啦,復員回來就惦記著做點事啊賺點錢啊,每天和那幫小屁孩子搞在一起,什么時候給周家添個丁?啊?這個才重要嘛。”
周永軍將茶杯放下,抓了抓腦袋,裝傻扮癡地問道,“可是,您說您晚上孤單寂寞冷各種糾結,我就以為是您想干啥了呢。”
“讓你給我裝糊涂。”周成海‘啪’地一下,大手狠拍向周永軍頭頂,他知道自己說話說的七拐八彎的,但他也知道周永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所以這一巴掌是真用了力氣的。
周永軍當然能躲開。
可他不愿意躲。
只是咧嘴直笑。
“說吧,有沒有合適的女孩子?嗯,你們公司肯定也是蠻多年輕女性的嘛,近水樓臺先得月啊,談一個,賢惠的老實點的,當然也要聰明一點的,定下來了就帶來給我看看。”
“您干嗎不逼永琪結婚啊,我這忙著呢,老爺子我告訴你啊,我要將大華超市開遍全國,這正好才起步呢,哪有時間戀愛結婚啊,再說了找個人過一輩子耶,想想都可怕。”周永軍走到沙發后邊,一臉討好,雙手伸出幫老爺子按著肩膀。
“能一樣么?”周成海又大吼起來。
“看看看,又發火了不是?爺爺啊,我覺得您不應該與那些冥頑不靈老舊迂腐的老頭一樣,您可是南征北戰的老同志了,怎么能那么庸俗呢。”
“我上征下戰都沒用,后繼無人啊。”
老頭子的肩膀大概是被周永軍捏到位了,也不發火了。可沉吟了幾秒又忍不住問道,“意思是,我們家永琪有男朋友了?干嘛的?你見過沒?”
“沒,我不知道。”周永軍見轉移了火力,也捏得更起勁了,“永琪這每天工作也忙,我晚上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口風如何?”
“女孩好嫁,男子就難娶咯。”周成海閉著眼睛享受著孫子的按摩,“不過啊,我還是相信你的眼光的對吧。小子耶,你可不能拖太久了,好歹讓老頭子我抱抱曾孫。”
“放心吧,就您這精神狀態,再吃個二十三十年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周永軍一邊按著,腦子里突然浮現起林慧那張清秀的臉、清新的笑容。
也不知道她究竟去哪了,究竟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唔,按大力點,跟沒吃飯似的……。“
放在茶幾上的大哥大突然響了起來,將老人給嚇了一跳,迅速從沙發上坐起。
周永軍走過去拿起大哥大按下通話鍵,放在耳邊,嗯嗯啊啊了幾句,然后輕聲說了句’我馬上回去‘就掛了電話。
他有些歉疚地看了看爺爺,原本說好了陪老人一下午的,等到吃了晚餐才回去。
“怎么啦?”周成海抬起眼皮看了看孫子。
“爺爺,我要先回去了,街道辦打電話來,說有人要給我們超市投資。”
“那可得要看準了哦,并不是給你錢就是好事。去吧去吧。”老人抬起手揮了揮,“等你有時間再過來陪我吃飯聊天,不過啊,能帶個女朋友過來就更好了。”
“那我走啦爺爺。”
周永軍抓起茶幾上的摩托車鑰匙便匆匆離去。
有人投資?還港商?
什么鬼,老子又不缺錢,缺的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