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手記
在離海很近的海岸邊——幾乎是海水波動的邊緣,有二十多棵樹皮烏黑的高大山櫻。每當新學期開始,山櫻便會長出帶黏性的褐色嫩葉,同時在藍色大海的映襯下開出絢爛的花朵。不久,到落英繽紛的時候,無數的花瓣紛紛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隨波漂蕩,然后又被波浪沖回岸邊。東北的某所中學直接將有很多櫻花的海灘用作校園。盡管我并未認真用功備考,卻順利地考進了這所中學。這所中學的帽子的徽章上和校服的紐扣上都帶有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這所中學附近,因此父親為我選擇了這所面對大海并有櫻花的學校。我被父親寄放在那個親戚家里,因為離學校很近,所以我總是在聽到早會的鐘聲后,才跑著去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卻依靠自己慣用的搞笑本領,逐漸受到班里同學的歡迎。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遠赴他鄉。我覺得,這個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是一個更讓我心情舒暢的地方。這是因為我那時終于完美掌握了搞笑的本領,騙人時已不需要像以前那么辛苦。然而,在親人與他人、故鄉與他鄉之間,表演的難易存在著不可超越的差異,無論是對天才來說,還是對神之子耶穌來說,這種差異都是存在的。對演員來說,最難表演的地方莫過于故鄉的劇場,而且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場合,無論是什么樣的名演員恐怕都會覺得難以表演。然而,我卻一直在那里表演,而且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像我這么厲害的人,到他鄉表演是萬無一失的。
我對人的恐懼,在我的內心深處強烈地蠕動,與以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我的演技卻越來越好,在教室里總是逗得同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嘴上嘆息說這個班要是沒人鬧的話,是個很不錯的班,同時卻用手捂著嘴笑。就連那些經常如雷鳴般大聲喊叫的軍事教官,我也能輕而易舉地讓他們忍不住大笑。
正當我松了一口氣,覺得已將自己的本來面目完全隱藏了起來時,卻出乎意料地被人從背后戳了一下。那個戳我后背的是個男學生,身體瘦弱,和班里其他多數同學一樣,臉又青又腫,身上穿的上衣可能是父親或哥哥的舊衣服,袖子太長,好像是圣德太子的衣袖。他的功課一塌糊涂,進行軍事訓練或做體操時,只是在一邊看,像個白癡。我從來都沒想過要提防他。
那天,做體操時,那個學生(姓什么現在不記得了,只記得名字好像叫竹一)像往常一樣在一邊看,老師讓我和其他學生做單杠練習。我故意盡量保持嚴肅的面孔,“呀”地叫了一聲朝單杠跑去,然后像跳遠一樣向前方跳去,結果“撲通”一下屁股著地落在了沙地上。一切都是事先想好的,果然惹得眾人捧腹大笑。我也苦笑著爬起來,拍掉褲子上的沙子。這時,那個竹一捅了一下我的后背,低聲問我:“什么時候來的?”“故意的,故意的。”我感到震撼。其他人也在場,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故意做的表演竟被竹一識破了。我感覺像看見世界一瞬間被地獄之火包圍燃燒起來,“哇”地大叫出來,拼命控制想發瘋的心情。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我表面上依舊扮演可悲的滑稽角色來逗大家笑,但突然不由自主地發出沉重的嘆息,無論我做什么都會被竹一徹底識破,這樣的話,過不多久他一定會向大家透露這一秘密。想到這兒,我的額頭直冒汗,像瘋子似的用奇怪的眼神空虛地環視周圍。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從早到晚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竹一,以免他泄露我的秘密。在我對他感到糾結的那段時間,我盡所有的努力讓他覺得我的滑稽行為不是所謂的故意,而是真實的,如果有機會,我真想與他成為最好的親密朋友。我甚至想,如果這一切都無效的話,只能盼他早點兒死了。但我并沒有萌生殺死他的念頭。迄今為止,我曾多次希望被人殺死,卻從未想過殺人。我認為,那樣做只會給可怕的對手帶去幸福。
為了征服他,我先是滿臉裝出假基督教徒的溫和的微笑,將頭向左傾斜三十度左右,輕輕抱住他瘦小的肩膀,以甜言蜜語般的聲調三番五次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玩,他總是一副發呆的眼神,一聲不吭。記得是初夏的一天,放學后,天上下起了雷陣雨,學生們都為無法回家而犯愁。我親戚的家就在學校附近,因此我并不犯愁,正要往外跑時,突然看見竹一無精打采地站在鞋柜的陰影處。“走,我把傘借給你。”我說。竹一顯得有些膽怯,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一起跑入雨中。到家后,我讓伯母把我們倆的上衣烘干,然后我把竹一領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我的這個親戚家是一個三口之家,三個人分別是伯母、大女兒和小女兒。伯母五十多歲;大女兒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高個子(她曾經出嫁過一次,后來又回到了娘家。我學著這個家里其他人的叫法叫她阿姐);小女兒好像最近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阿賽,她和姐姐不同,個子矮小,長著一張圓臉。樓下的店里擺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主要收入看樣子是已去世的伯父建造的那五六棟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疼。”竹一站在那里說。
我說:“耳朵進雨水了。”
我一看他的耳朵,是耳漏,兩個耳朵都很嚴重,眼看著膿水就要流到耳郭外面了。
“這可不行,很疼吧!”我夸張地做出吃驚的表情給他看,“正下著雨把你拉出來,對不起。”
我用近乎女人的說話方式,“溫柔”地向他道歉,然后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細心地給他清理耳朵。竹一好像沒有察覺到這是我的虛偽詭計,說:“你肯定會被女人迷上!”竹一頭枕著我的膝蓋,說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話。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的這句話好像是可怕惡魔的預言,這一點恐怕連竹一也沒有意識到。無論是“迷上”還是“被迷上”,這種措辭十分粗俗,又戲弄人,令人感覺是在裝腔作勢,無論是多嚴肅的場合,這種話一出現,憂郁的伽藍頃刻之間就會崩潰,令人心情索然無味。如果不使用“被迷上的痛苦”之類的俗語,而是使用“被愛的不安”之類的文學語言,就未必會破壞憂郁的伽藍。這令人覺得奇妙。
我給竹一處理了耳朵里的膿水,他卻說你會被女人迷上這種愚蠢的奉承話,當時我聽了他的話,只是紅著臉笑,一句話也沒回答,但實際上我也隱約地感到他的話不無道理。不過,在對“被迷上”這種粗鄙的說法產生的裝腔作勢的氛圍中,我說他的話不無道理,是表示一種愚蠢的感想,幾乎連滑稽故事中的大少爺的臺詞都配不上,我絕不是以那種戲謔的、裝腔作勢的心情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
在我看來,女性比男性更令人費解,女性令人費解的程度比男性高幾倍。我家里女性比男性多,親戚家也是女孩子多。我可以說自幼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包括前面提到的“犯罪”的女傭人,但我一直是以如履薄冰的心情與女人打交道的,我對她們一無所知,如墜五里霧中,有時冒很大風險,結果遭受失敗,受到沉重打擊,這種打擊與男性給予的打擊不同,如內出血一般,毒火攻心,十分令人不快,很難恢復。
女人有時吸引你,有時又甩開你。在有人的地方她們藐視我,對我冷冰冰的;一旦沒人了,她們又抱緊我。女人睡覺睡得很沉,好像死去了一般,令人覺得她們是為了睡眠才活著的。我從幼年時期起就在女人身邊對女人進行了各種觀察。雖然同是人類,女人卻令人感覺是一種與男人迥異的生物。這種不可思議的、令人棘手的生物卻奇妙地在意我。無論是“被迷上”的說法還是“被喜歡”的說法,都完全不適合我,“被在意”這種說法或許比較適合我的情況。
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喜歡滑稽搞笑。當我扮演滑稽角色搞笑時,男人從不會哈哈大笑。而且我知道,如果在男人面前乘興搞笑過度就會失敗,因此總是注意在適當的時候停止表演。而女人卻不知道什么是適度,總是無休無止地要求我搞笑。為了滿足她們的要求,我累得筋疲力盡,實在是好笑。一般來說,女人比男人似乎更能享受快樂。
我中學時寄宿的親戚家的大女兒和小女兒一有空就到二樓我的房間來,每次我都被嚇得差點跳起來,一個勁兒地害怕。
她們問:“在學習嗎?”
“沒有,”我微笑著合上書說,“今天在學校,有個地理老師叫昆寶……”
我順嘴說出來的盡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
一天晚上,小女兒阿賽和姐姐一起來我的房間玩,非讓我表演搞笑,最后說:“小葉,把眼鏡戴上看看!”
“干嗎?”
“甭問了,快戴上看看。把阿姐的眼鏡借來戴上!”
她總是以這種粗暴的命令的語氣跟我說話。我這滑稽小丑老老實實地戴上了阿姐的眼鏡。我剛戴上眼鏡,她們兩人就笑得前仰后合。
“真是一模一樣!和勞埃德簡直一模一樣!”
當時,外國的電影喜劇演員哈羅德·勞埃德在日本很受歡迎。
我站起身,舉起一只手說:“諸位,這次我特向日本的影迷們……”
我試著做了一場致辭,這更是逗得她們捧腹大笑。那以后,每當勞埃德的電影在這個鎮的劇場上映時我就去看,私下里琢磨他的表情舉止。
一個秋天的夜晚,我正躺著看書,阿姐像鳥兒似的飛快地進入我的房間,猛地倒在我的被子上哭起來。
“小葉,你會幫我的吧?是嗎?這個家,我們一起離開吧,幫幫我,幫我。”
她嘴里說著這些激烈的話,并不停地哭泣。不過,我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以前也曾有女人對我這么做過,因此對阿姐過激的語言并不太感到驚訝,相反,倒是對她那些司空見慣的、沒有內容的表現感到掃興。我悄悄地從被窩里抽身出來,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阿姐一塊,阿姐一邊抽泣一邊吃起來。
“有沒有有趣的書?借給我看看!”她說。
我從書架上給她選了一本書,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謝謝了。”
阿姐害羞地笑著,離開了房間。其實不光是阿姐,女人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活著的呢?對我來說,考慮這種事情比探索蚯蚓的想法還要麻煩、煩瑣,令人感覺可怕。不過有一點,我從小時候起就通過經驗了解了,這就是,女人突然那樣哭起來時,給她甜東西吃,她吃了就會恢復心情。
阿賽有時候還把她的朋友帶到我的房間,我照例公平地逗大家笑。等阿賽的朋友回去后,阿賽肯定會說她朋友的壞話,她每次都說她的朋友是個壞女孩,讓我注意。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不帶來不就可以了。阿賽是個女孩,因此到我房間來的幾乎都是女性。
不過,竹一的那句奉承話“被迷上”絕沒有成為現實。也就是說,我不過是日本東北地區的哈羅德·勞埃德。竹一那句無知的奉承話是一個令人討厭的預言,活生生地存在于我的記憶中,幾年后呈現出不吉利的兆頭。
竹一還送給我另一份重要的禮物。
“這是妖怪的畫!”
一次,竹一到我住的二樓來玩,得意揚揚地拿出一張原色版的卷頭畫給我看,并這樣跟我說。
“哎!”我吃了一驚。多年后我才清楚地意識到,就在那一瞬間,我未來的道路已經確定了。我知道,那不過是梵·高的自畫像。在我的少年時期,法國的所謂印象派繪畫在日本十分流行,鑒賞西洋畫的第一步基本上都是從印象派繪畫開始的,梵·高、高更、塞尚、雷諾阿等人的畫,即便是鄉下的中學生,基本上一看照相版就知道。我也看過相當多的梵·高的原色版繪畫作品,對其筆法的趣味和色彩的鮮艷程度頗感興趣,但從未想過他的繪畫作品是什么妖怪的畫。
“這種畫怎么樣?還是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利亞尼的畫冊,把其中一幅肌膚曬成古銅色的裸體女人的畫像拿給竹一看。
“不得了啊!”竹一睜大了眼睛感嘆道。
“好像是地獄的馬!”
“還是妖怪嗎?”
“我也想畫這種妖怪的畫!”
對人過分恐懼的人反而更加迫切地希望親眼看到可怕的妖怪,越是神經質的、容易對某種東西感到害怕的人就越是盼望暴風雨更加猛烈。這群畫家被人這種妖怪傷害、威脅,以至于最終相信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妖怪,而且,他們并沒有通過滑稽搞笑等方式來加以掩飾,而是努力如實地表現所看到的一切。正如竹一所說,他們毅然決然地畫了“妖怪的畫”。這里有自己未來的伙伴,我興奮得流出了眼淚,說:“我也畫,畫妖怪的畫,畫地獄的馬。”不知為什么,我以極低的聲音對竹一說。
我從上小學時起就喜歡畫畫和看畫。但我畫的畫并不像我的作文那樣受到周圍人的好評。我根本就不相信人的語言,所以作文什么的在我眼里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樣,我的作文從小學到中學一直都使老師欣喜若狂,但我自己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有趣,我只對繪畫(漫畫等另當別論)在如何表現內容方面以幼稚的獨特風格多少付出了努力。學校圖畫的范本實在無聊,老師的畫也很拙劣,所以我只能自己隨意地想辦法嘗試各種各樣的表現方式。進入中學后,我有了一套油畫的畫具,然而,盡管我已經按照印象派的畫風來畫那種筆法的范本,可自己畫出來的東西簡直像千代紙工藝品,平淡、單調,根本構不成繪畫作品。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到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完全是錯誤的。我以前對繪畫的看法是幼稚、愚蠢的,努力想把自己覺得美好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好的畫面。竹一給我的是畫法原始的秘籍,那些繪畫大師主觀上將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創造成美好的畫面,或者雖然他們對丑陋的東西感到惡心,想要嘔吐,卻依然不隱藏對它們的興趣,沉浸在表現它們的愉悅之中。也就是說,他們絲毫不為人的看法所左右。我開始嘗試繪制自畫像,但不給那些女性來客看。
一幅恐怖的畫誕生了,這幅畫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這幅畫表現的正是我一味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自己的真面目——表面上快活地笑,并逗別人笑,但實際上我的內心是憂郁的。沒辦法。我暗自為自己下了結論。但那幅畫除了竹一我沒給任何人看。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搞笑背后的凄慘,突然之間被人小心翼翼地提防,另外,我還擔心人們沒有注意到我的搞笑是我的本來面目,而是將其視為一種新穎的搞笑方式,把它當成引發大笑的原因。這是最讓我痛苦的,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畫收進了壁櫥深處。
在學校的繪畫時間,我也把那種妖怪式的畫法隱藏起來,仍舊采用以前平庸的畫法,把美好的東西畫成美好的畫面。
我一直就只向竹一平靜地展示自己容易受傷的神經,這次畫的自畫像也放心地拿給竹一看,他十分欣賞。于是,我又連續兩張、三張地畫妖怪的畫。竹一又送給我一個預言:“你肯定會成為了不起的畫家!”
愚蠢的竹一把“被迷上”和“成為了不起的畫家”這兩個預言刻在我的額頭上。此后不久,我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很早以前就打算讓我上高中,將來當官,還直接對我說,讓我這么做。我天生就不能反駁別人的話,木然聽從了父親的吩咐。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高中,我自己也對位于海邊并有櫻花的中學感到厭煩,所以四年級的課程結束后未升入五年級,便考入了東京的高中,立即住進了學校的學生宿舍。學生宿舍十分骯臟,一片狼藉,令人畏縮,哪里還顧得上搞笑。我請醫生開了肺浸潤的診斷書,搬出學生宿舍,住進了上野櫻木町父親的別墅。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過集體生活。而且,什么青春的感動、年輕人的驕傲,一聽到這些話,就覺得渾身發冷,無論如何都無法適應所謂的高中精神。我甚至覺得教室、宿舍都好像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我那近乎完美的搞笑本領在這里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議會休會期間,父親每個月只在這個別墅待一兩周。父親不在時,這棟面積相當大的別墅只有看守別墅的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逃學,但并沒有心思去游覽東京(看來我是看不到明治神宮、楠木正成的銅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義士墓了),整天待在家里讀書、畫畫。父親一來東京,我就每天早晨匆匆忙忙地去學校,但有時去的是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里練習三四個小時的素描。從高中宿舍搬出來后,到學校上課時,我有一種裝傻的感覺,仿佛自己是旁聽生,處在特殊的位置——這也許是自己的偏見,我更懶得去學校了。上小學、初中、高中期間,我最終也沒能理解愛校心是什么東西,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學會唱校歌。
不久,在畫塾里,我從一個學畫的學生那里了解到了酒、香煙、妓女、當鋪以及左翼思想。盡管這些東西是一種奇妙的組合,但這卻是事實。
那個學畫的學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平民區,比我大六歲,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后,因為家里沒有畫室,才上這個畫塾來繼續學習西洋畫的。
“能借我五元錢嗎?”
我與他剛剛認識,以前從未說過話。我很不情愿地掏出五元錢給了他。
“好,咱們喝酒去吧!我請客。好樣的!”
我無法拒絕,被他拉到了畫塾附近的蓬萊町的酒館。這是我與他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上你了。瞧,看你那種靦腆的微笑,那是有前途的藝術家特有的表情。為了慶祝我們相識,干杯!阿絹,這小子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能迷上他呀!他來畫塾后,我成了第二號美男子了。”
堀木有著一張微黑端莊的臉,身上穿著整齊的西裝,脖子上系著樸素的領帶,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少見的。他的頭發還抹了發油,緊緊地貼在頭上,從正中間向兩邊分開。
身處這種陌生的環境,我心中只有恐懼,一會兒抱著胳膊,一會兒放開,臉上露出靦腆的微笑。喝了兩三杯啤酒后,我卻感到了一種奇妙的輕松,好像是獲得了解脫。
“我曾想進美術學校……”
“哎呀,那可沒意思。那種地方沒意思。學校沒意思。我們的老師在自然中!是對自然的激情!”
我對他說的話一點兒都沒有感到敬意,心里想,這是個蠢貨,畫肯定畫得不好,可能只適合一起玩。我生平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城市混混。盡管在形式上與我不同,但他完全脫離了人的正常行為,感到迷惘彷徨。在這一點上,我們屬于同類。另外,他的搞笑是無意識的,而且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搞笑行為的悲慘結果。這是他與我本質上不同的地方。
我總是看不起他,心里想只是一起玩玩,把他作為玩耍的伙伴來交往。我和他走在一起,有時甚至對與他交往感到羞恥。然而,最終結果是,我被他擊敗了。
最初我只是覺得他是個大好人,一個難得的大好人。對人恐懼的我徹底放松了警惕,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好向導,可以領我游覽東京。說實話,我一個人坐電車時覺得售票員可怕。一個人去歌舞伎劇場時,看到正門鋪著紅地毯的臺階兩側并排站立的女引座員也會感覺可怕。一個人去餐廳吃飯時,對悄悄站在身后等著收拾盤子的男侍也感覺可怕,尤其是算賬時,雙手動作笨拙。買東西后付款時,并不是因為吝嗇,而是因為過度緊張、害羞,過度不安和恐懼,只覺得頭暈目眩,世界變得漆黑一片,心頭幾乎失去平衡,哪里還顧得上講價,有時連人家找的錢都忘了接,甚至經常忘了拿走買的東西。我根本無法一個人逛東京的街,只好整天待在家里。
然而一旦把錢包交給堀木一起逛街,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很會講價,而且很會周旋,付款時充分顯示自己的本事,即用很少的錢就可以獲得最大的效果。此外,他對價格昂貴的出租汽車敬而遠之,只乘坐電車、公共汽車和小汽艇等交通工具,以最短的時間到達目的地。他還對我進行實際演示,早晨從妓女那里回來的途中,順便到日式餐廳洗晨浴,然后吃豆腐鍋,喝點兒酒,這樣又便宜又令人感覺講究。另外,他告訴我,攤床賣的牛肉飯燒烤,不僅價格便宜而且營養豐富。他還蠻有把握地說,所有酒當中,白蘭地酒勁兒上來得最快。總之,結賬時,他從未讓我感到不安和恐懼。
和堀木交往的另一大好處是,堀木與人說話時完全無視對方的想法,任憑所謂的激情奔涌(或許激情就是無視對方的感受),一天到晚說個不停,凈是些無聊的話,我完全不用擔心兩個人走累了會陷入不愉快的沉默中。與人交往時,我不喜歡那種可怕的沉默出現,天生不愛說話的我,在緊要關頭拼命搞笑。眼前這個傻瓜堀木無意中主動承擔起了搞笑的角色,我只是當作耳旁風隨便聽著,并不認真回答他的話,時而應付一句,笑一笑,這就可以了。
煙、酒、妓女,這些都是相當好的東西,能夠消除人的恐懼,有時可能只是一時消除人的恐懼。這一點不久我也明白了。為了獲得這些東西,我不惜變賣自己的全部家當。我甚至萌發了一種想法。
在我眼里,妓女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看上去倒像是白癡或瘋子。在她們的懷里,我反而能完全放心地酣然入眠。她們一丁點兒欲望都沒有,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許是從我這里感到了一種同類的親近感,那些妓女總是向我表示自然的好意。那種好意沒有任何意圖,不是推銷,是對也許不再來的人表示的好意。有的夜晚,我在那些白癡或瘋人妓女身上看到了瑪利亞的光環。
為了擺脫對人的恐懼,獲得一夜淡淡的休息,我去了那里。和與自己“同類”的妓女玩樂的時候,不知不覺地,一種無意識的令人討厭的氛圍開始在身邊彌漫,這就是所謂的“贈品”,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漸漸地,這種“贈品”清晰地浮出水面,被堀木指了出來,我不禁愕然,感覺討厭。從側面看,說得通俗點兒,我是通過妓女把自己修行成女人的,而且近來進步明顯。據說,通過妓女修行成女人是最不容易的,正因為如此,也是最有效果的。我身上已經有了那種“女達人”的氣息。女人(不只是妓女)憑本能嗅出了這種氣息,并靠近我。這種下流的、不光彩的氛圍作為“贈品”附著到我的身上,似乎比我想要獲得休息的本意更加顯眼。
堀木可能是半奉承著說的,然而我自己也想到了,心情郁悶。例如,記得我曾收到咖啡館女人幼稚拙劣的信;櫻木町的家隔壁住著一個將軍,他二十歲左右的女兒每天早晨在我上學的時候,略施淡妝在自己家門口進進出出的,但好像也沒有什么事;去吃牛肉時,自己一言不發,那兒的女侍卻……我經常到一家煙店買香煙,店里姑娘給我的香煙的盒里竟然……還有,去看歌舞伎時,鄰座的人……深夜,我在市內電車中因喝醉酒而睡著了……出乎意料地收到老家親戚家姑娘寄來的含情脈脈的信……不知是哪個姑娘,在我外出時給我留下了一個似乎是自己制作的娃娃……由于我極度消極,因此每次遇到上面那樣的事都到此打住,沒了下文。讓女人產生美好夢想的氛圍附著在我的身上,這不是無聊的色情故事之類的笑話,是無法否定的事實。這一點被堀木指出,令我感到一種類似羞辱的痛苦,對妓女的興趣也瞬間消失了。
堀木出于愛虛榮的趕時髦心理(從堀木的情況看,我至今也找不出其他理由),某天帶我參加了一個叫作共產主義讀書會的秘密研討會(好像是叫R. S,記不清了)。對堀木等人來說,共產主義的秘密集會或許也像是領我游覽東京似的。我被介紹給“同志”,還被迫買了一本小冊子,然后聽坐在上座的長得十分丑陋的年輕人講了經濟學。我覺得那個年輕人講的東西我是完全明白的。那種東西大概無疑是那樣的,但人的內心深處存在著莫名其妙的可怕的東西。說它是欲望吧,不足以說明問題;說它是虛榮吧,也不確切;說它是色情和欲望,仍然不夠。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東西,我總覺得,人世的深處奇怪地存在著類似鬼怪故事的東西,不只是經濟。我極其害怕鬼怪故事,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地肯定所謂的唯物論,然而卻不能以此來擺脫對人的恐懼,面向綠色的自然睜開雙眼,感受希望的喜悅。不過我一直參加R. S(記得是叫這個,但可能有誤),從未缺席。“同志”們反常地像面臨重大事件一樣,緊繃著臉,沉浸在類似于一加一等于二的初級算術的理論研究中。看到那種情景,我覺得滑稽極了,于是利用自己慣用的搞笑本領努力使研討會的氣氛得到放松。漸漸地,研討會的拘謹氣氛得到了緩解,我成了會上不可或缺的紅人兒。那些單純的人或許認為我和他們一樣單純,把我看成是一個樂觀而滑稽的“同志”,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是徹底地欺騙了他們。我并不是他們的“同志”,只是不間斷地參加集會,為他們搞笑。
我喜歡他們,感覺他們合自己的意。然而,那未必是通過馬克思主義而建立起來的親密感覺。
不合法。我對此微微感到了一絲快樂。不,應該說是使我感覺心情更好。其實,社會上所說的合法反而更可怕(對此我預感到某種無比強烈的東西),其內涵是難以理解的。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死守在那種與外界隔絕、寒冷徹骨的環境中,雖然外面是不合法的大海,但我仍愿意跳進去暢游,哪怕不久死去,這樣反而令我心情舒暢。
有一種被人稱為見不得人的人,就是社會上那些可憐的失敗者和不道德的人。我覺得我一出生就是個見不得人的人,一遇到這種人,我的心情就會變得溫和起來。這種溫和的心情令我陶醉。
有一個詞語叫作犯罪意識。我在這個人世間一生都受這種意識的折磨,然而它又是我的好伴侶,如同自己的糟糠之妻,我與它孤寂地玩耍。這或許是我的生活方式之一。另外,人們常說內心有愧這句話。這種創傷在我還是嬰兒時就出現在我的身上,長大后不但沒有治愈,反而更加嚴重,甚至擴散到了骨髓,每夜的痛苦就如同千變萬化的地獄。然而,用一種十分奇妙的說法形容,那種創傷逐漸變得與我非常親密,勝過自己的血肉。我甚至覺得創傷的疼痛就像創傷的活生生的感情或愛情的私語。對這樣的男人來說,前面提到的地下工作小組的氣氛莫名其妙地令人安心、愜意。也就是說,感覺那工作比其真正的目的更加適合自己。堀木只是愚蠢地嘲笑,只去過那個集會一次,是為了介紹我而去的,凈說一些低級的俏皮話,說什么馬克思主義者除了研究生產方面外還需要對消費方面進行考察,他根本不參加集會,總是想引誘我對消費方面進行考察。回想一下,當時有各種類型的馬克思主義者。有像堀木那樣出于虛榮的趕時髦心理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也有像我這樣只是喜歡不合法的氣氛而坐在那里的人。如果這些人被真正信奉馬克思主義的人識破,那么估計堀木和我都會遭到憤怒的斥責,立刻被看作是卑劣的叛逆者,并被趕走。然而我和堀木都沒有受到開除的處分,尤其是我,在不合法的世界里反而比在合法的正人君子的世界里活得更悠然自得,更加“健康”。因此成了有前途的“同志”,被請求做各種事情。請求我做事的人過度地裝作秘密,讓人忍俊不禁。我對被請求的事情一次都沒有拒絕過,平靜地一概接受,從未因表現不自然而受到狗(“同志”們把警察稱作狗)的懷疑和盤問。我總是一邊笑著一邊搞笑,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說的危險任務(地下工作的成員們如面臨重大事件一般高度緊張,甚至拙劣地模仿偵探小說,過度地警惕,他們交給我的任務都是一些無聊的瑣事,無聊到令人吃驚。盡管如此,他們卻過分地擔心,虛張聲勢)。我當時的心情是,即使作為一名黨員而被逮捕,即使在監獄里生活一輩子也無所謂。我甚至覺得,與其恐懼世間的現實生活,每晚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或許在牢獄里更輕松。
父親住在櫻木町的別墅中時,總是忙于接待客人或有事外出,雖然我們住在一起,但有時三四天都見不到面。父親實在是難以接近,而且令人感覺可怕,我琢磨著是不是應該離開這個家自己租間房子住,但還沒說出口,就聽看守別墅的老頭兒說父親好像要把這棟房子賣掉。
父親的議員任期即將到期,看樣子他已無意繼續參加選舉,肯定是有各種原因。而且在老家建了一所隱居的房子,似乎對東京并不留戀。我只不過是個高中生,可能父親覺得為我保留住宅和傭人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父親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同樣不了解,就與我不了解社會上的人的心情是一樣的),總之,那所別墅不久就到別人手里了。我搬到了本鄉森川町一個叫作仙游館的舊公寓,住進了一個陰暗的房間。搬到這個公寓后,我很快就在經濟上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父親每月給我固定數額的零花錢。有時這個零花錢兩三天就花光了,但香煙、酒、奶酪、水果這些東西家里總有,書、文具、衣服等物品也都可以在附近的店里賒賬購買。請堀木吃蕎麥面、炸蝦蓋飯什么的,如果是父親經常光顧的鎮上的餐館,我們吃完后可以一聲不響地離開。
可現在,我一個人在公寓生活,一切都只靠每月固定數額的匯款解決。我不知如何是好。匯款依舊是兩三天就花光了,我不寒而栗,因心里沒底幾乎發瘋,輪流給父親、哥哥、姐姐發電報、寫信,求他們寄錢給我(信中所寫的事全都是逗人發笑的虛構的事。我認為,向他人要東西時,先逗人笑乃是上策)。另外,我在堀木的教唆下,頻繁地出入當鋪,但手頭依然拮據。
總之,我在公寓中生活,無親無故,沒有能力自己“生活”下去。我一個人在公寓的房間里發呆,感到十分可怕,仿佛馬上就會遭到襲擊,不由自主地跑到大街上,幫助做前面提到的地下工作,或與堀木一起尋找廉價的地方喝酒,學業和繪畫都放棄了。進入高中后,于第二年十一月,與年齡比我大的有夫之婦發生了殉情事件,我的命運徹底發生了變化。
我不去上學,而且一點兒都不學習,然而考試時卻似乎考得不錯,好歹一直瞞過了家人。然而,慢慢地,終于因為我曠課天數太多,學校秘密通知了老家的父親,大哥代替父親給我寄來了一封措辭嚴厲的長信。不過,比起這封信,我的直接痛苦是經濟上的困境和地下工作的任務。地下工作的任務比以前更多、更忙,決不能隨隨便便地處理。我當上了本鄉、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帶所有學校的馬克思主義學生行動隊的隊長。那一帶好像是叫中央地區,記不清了。聽說要搞武裝暴動,我買了一把小刀(現在想來,那不過是把單薄的小刀,連鉛筆都削不了),把它放進雨衣的口袋里,四處奔走,進行所謂的“聯絡”。真想喝點酒美美地睡一覺,但沒有錢。而且P(記得是用P這個隱語來稱呼小組的,也可能記錯了)不斷地指派任務,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我這病弱的身體實在是吃不消了。本來我只是對不合法感興趣才幫小組做事的,如今卻弄假成真,忙得不可開交。我不禁開始討厭P的人,心里想,找錯人了吧?讓你們的嫡系成員做不是更好嗎?于是我溜走了。溜走后,我的心情并沒有變好,反而決定去死。
那時,有三個女人對我表現出特殊的好感。一個是仙游館老板的女兒。每當我忙完地下工作,筋疲力盡地回來,飯也不吃就躺下,那姑娘總是拿著信紙和鋼筆來到我的房間,說:“對不起,樓下弟弟妹妹煩死人了,我都沒法寫信了。”
說完就坐在我的桌子前,寫一個多小時。我本來可以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繼續躺著,可那姑娘的神情分明是十分希望我開口說點什么,于是我又發揮被動服務的精神,盡管一句話都不想說,還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精神,翻過身來趴在床上,吸著煙。
“聽說有一種男人,用女人寄來的情書燒水洗澡。”
“哎呀,真討厭!是你吧!”
“我只是用情書燒牛奶喝過。”
“很榮幸,喝吧!”
我心里暗想,這個人怎么不早點回去,還說寫信呢,明擺著是在撒謊。肯定是在搞文字游戲。
“給我看看!”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看。
誰知這么一說,她竟連聲嚷嚷:“哎呀,討厭!哎呀,討厭!”那種高興的樣子,實在是不體面,真讓人掃興。于是我想,讓她去干點兒什么。
“不好意思,能不能去電車道旁的藥店給我買點兒安眠藥?我太累了,臉上發熱,反而睡不著。不好意思,錢……”
“錢好說。”
她高興地站起來。讓女人做什么事是不會讓她們討厭的,男人求女人做事,女人反而會高興。這一點我完全了解。
另一個女人是女子高等師范的文科學生,是一個所謂的“同志”。因地下工作的緣故,我和她每天不得不見面。碰頭結束后,這個女人總是跟在我旁邊,并不斷地給我買東西。
“你就把我當作親姐姐好啦!”
那種做作的語氣令我不寒而栗,我做出帶著憂慮的微笑的表情說:“我就是這么想的。”
總之,我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覺得讓她生氣是可怕的,必須想辦法敷衍她。于是,我終于開始為那個丑陋而討厭的女人服務,讓她給我買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些品味很差的東西,我基本上都是立即把那些東西送給燒烤店的老板),并裝出高興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開心。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纏著我怎么都不肯離去。為了打發她早點兒回去,在大街上一個黑暗的角落,我吻了她。誰知她卻可憐地欣喜若狂,叫來一輛車,把我帶到了一幢大樓的一個狹窄的類似辦公室的西式房間,這個房間好像是為她們的地下工作而秘密租借的。我和她在那個房間里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真是一個荒唐的姐姐,我心里不由得苦笑起來。
無論是房東的女兒,還是這個“同志”,每天都不得不見面,所以無法像對以前那些各種女人那樣巧妙避開。最終,出于自己的不安心理,我拖拖拉拉地拼命討好這兩個女人,被她們牢牢地束縛住了。
大約在同一時期,我從銀座一個大酒館的女侍那里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盡管只見過一次面,卻念念不忘恩情,感到一種擔心和憂慮,并被這種擔心和憂慮牢牢束縛住。那時,我略微顯得有些厚臉皮,無須依靠堀木,即可一個人乘坐電車,還可以去歌舞伎劇場,甚至可以穿著碎白道花紋的和服光顧酒館。在內心深處,我依舊對人的自信和暴力感到不可思議和恐懼。在苦惱的同時,表面上慢慢地可以和他人一本正經地寒暄了,不,不對,就我的本性而言,我與人寒暄時一定要帶著痛苦的笑,那種笑是敗北的搞笑者的笑。總之,可能是為地下工作東奔西跑的緣故,也可能是女人或者酒的緣故,主要還得歸功于經濟上的拮據,我開始掌握了一種本領,即可以忘掉一切,張口結舌地與人寒暄。無論在哪里,我都會感到恐懼,但如果能在大酒館里被許多醉客或男女侍者推搡、混入其中的話,我這顆好似不斷被追趕的心不是可以平靜下來了嗎?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帶著十元錢,一個人走進了銀座的那個大酒館。我笑著對女侍說:“我只有十元錢,你看著辦吧。”
“你放心好了。”女侍帶著一點兒關西的口音說。她的這一句話奇妙地平息了我戰栗不安的心。這倒不是因為不用擔心錢了,而是覺得不用擔心在她身邊了。
我喝開了酒。因為對她放心,所以我反而無心表演搞笑了,而是以自己沉默寡言的天性毫不掩飾地展現自己的凄慘,默默地地喝著酒。“這種菜,喜歡嗎?”
那女人把各種菜放在我面前問我。我搖了搖頭。
“只喝酒嗎?我陪你喝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夜。我聽從慈奈子(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但記得不清,不一定準確。我連一起殉情自殺的人都記不得叫什么了)的話,在銀座后面的一個露天壽司店一邊吃著難吃的壽司,一邊等她來。(雖然她的名字已經忘記了,但那壽司為什么不好吃卻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那個長著青蛇臉的光頭老板把壽司舉過頭頂,一邊熟練地做著蒙人的動作,一邊捏壽司,這種情景也歷歷在目。多年以后,在電車上突然看到某個人的臉似曾相識,想來想去才發現原來與那個壽司店的老板長得相像,于是我禁不住苦笑起來。這種事曾屢次發生。在慈奈子的名字甚至容貌都遠離記憶的今天,只有那家壽司店的老板的面孔準確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我甚至可以畫出來。這是因為當時的壽司太難吃,讓我感覺到冰冷和痛苦的緣故。有人曾告訴我某某壽司店的壽司好吃,并把我帶去吃,但吃過后確實覺得好吃這種經歷一次都沒有過。那壽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難道不能做成拇指大小嗎?)
她在本所把木匠的二樓租借了下來。在這里,我一點兒都不掩飾自己平時憂郁的心情,好像受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樣,一只手托著臉頰,同時喝著茶。我的這種姿勢似乎反倒合她的意了。她給人的感覺也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身邊刮著冷風,只有落葉在四處飛舞。
我們一起放松,她跟我講起了她的身世。她比我大兩歲,老家在廣島,有丈夫。她丈夫原本在廣島開了家理發店。去年春天,他們一起離開家來到了東京,但丈夫在東京卻不務正業,不久犯了詐騙罪,現在在監獄里。她每天都去監獄給丈夫送東西,但從明天起就不去了。而我不知為什么,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也許是女人的說話方式有問題,也就是不知如何處理說話的重點。總之,對我來說,她們說的話都是耳旁風。
好寂寞!
我覺得,比起女人千言萬語地訴說身世,短短的一句低語更能引發我的共鳴。盡管我一直希望這種事情出現,但從未聽到女人對我這么說過。我感到奇怪,感到不可思議。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嘴上沒有說自己寂寞,但她身體周圍卻令人感到一種強烈的寂寞,就像一股氣流,我一靠近她,我的身體就會被那股氣流包圍。那股氣流與我多少有些尖刻的憂郁的氣流恰好融合在一起,宛如“枯葉附著在水底的巖石上”,使我得以脫離恐懼和不安。
與躺在那些白癡妓女的懷中安然入睡的感覺完全不同(最主要的是那些妓女比較開朗),跟詐騙犯的妻子度過的一夜,對我來說是幸福地(不假思索地、肯定地采用這種不符合道理的說法,在所有手記中是不會再有的)獲得了解放的一夜。
然而,這種夜晚只有一次。早晨醒來,我從床上跳起來,又成了原來那個輕薄的善于偽裝的搞笑者。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棉花也能讓他受傷,甚至會被幸福傷害。趁著還沒有受到傷害,我焦急地想就這樣盡快分開,于是我放出了慣用的搞笑的煙幕彈。
“錢斷情亦斷這句話,解釋搞反了。并不是錢一沒了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男人一旦沒錢了,就會意志消沉,笑聲中都沒了力氣,而且性情奇妙地變得乖僻,最終破罐子破摔,拒絕女人,心理失去平衡,不斷地拒絕女人,最終徹底甩掉女人。《金澤大辭林》中是這么解釋的。真可憐!我知道那種心情。”
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上面那些蠢話,把慈奈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宜久留,擔心出現麻煩,臉都沒洗,匆匆地離開了。沒想到的是,我當時信口開河說的“錢斷情亦斷”,后來竟與我產生了意想不到的關聯。
此后的一個月里,我沒有去見那一夜的恩人。分手后,隨著時間的流逝,喜悅之情逐漸淡薄,蒙受微不足道的恩惠這件事反而令我覺得可怕,自己感到一種沉重的束縛。就連讓慈奈子承擔酒館里的所有消費這種瑣事,也逐漸讓我掛在心上。慈奈子最終也跟房東的女兒、女子高等師范的文科學生一樣,只讓我覺得受到脅迫,雖然不在一起,但我同樣對慈奈子感到害怕,而且,一旦再次見到一起放松過的女人,我就強烈地感覺她們會突然對我勃然大怒,因而十分懶得再次見到她們,最終對銀座采取了回避的態度。不過,懶得再次見到她們是我的性格,絕不是因為我狡猾,而是因為我還沒有充分理解女人的不可思議的生活方式——女人將放松后的事情和早晨起床后的事情嚴格區分開來,不讓兩者之間有任何關聯,就像完全忘卻一樣,徹底將兩個世界隔絕開來。
十一月末,我和堀木在神田的露天攤床上喝廉價的酒,這家伙提出離開這個攤床后再到其他地方喝。我們已經沒錢了,但他還是堅持繼續喝。此時的我,已經喝醉了,膽子也大了,因此答應了他。我說:“好吧,那我就帶你去一個理想的地方。可別大驚小怪的,那個地方可以說是酒池肉林……”
“酒館!”
“是。”
“走吧!”
我們兩個人坐上了市內電車。堀木興奮起來:“今天晚上我好想女人。可以親女侍嗎?”
我不太喜歡堀木做出那種醉態,堀木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又特意追問了一句:“可以嗎?我肯定親啊!坐在我旁邊的女侍,我一定親給你看。行嗎?”
“沒事吧!”
“太好了!我太想女人了。”
在銀座四丁目下車后,仗著與慈奈子的關系,我們在幾乎身無分文的情況下走進了那家所謂酒池肉林的大酒館。我和堀木找了一個沒人的雅座面對面坐了下來。正巧看見慈奈子和另一個女侍跑了過來。那個女侍坐在了我的身邊,慈奈子則一屁股坐在了堀木的身邊。我不由得吃了一驚,慈奈子馬上就要被親了。
我并沒有覺得可惜。我這個人本來占有欲就比較淡薄,即使偶爾有可惜的感覺,也沒有那種大膽表明所有權并與人抗爭的魄力。后來,我曾看見與自己同居的妻子受到侵犯,但我一聲未吭。
我盡量避免介入人與人的糾紛,害怕卷入其中。慈奈子與我只是一夜之情,她并不屬于我。我不可能有可惜之類的欲望,不過,我還是吃了一驚。
因為慈奈子就在我面前受到堀木強烈的親吻,我為慈奈子的境遇感到可憐。被堀木玷污的慈奈子不得不與我分手,而且我也沒有積極的熱情來挽留她。啊!我和她到此就結束了。我對慈奈子的不幸瞬間感到了吃驚,但隨即又坦率地放棄了。我邊看堀木與慈奈子的臉邊進行對比,默默地笑了。
然而,事態卻出乎意料地更加惡化了。
“算了吧!”堀木歪著嘴說,“我這樣的男人,對這種窮女人……”
他好像徹底不想說話了,抱著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慈奈子,并發出了苦笑。
“拿點兒酒過來,我身上沒有錢。”我小聲對慈奈子說。我真想大喝一場。從庸人的眼光看,慈奈子是一個不值得醉漢親吻的寒酸而貧窮的女人。而我卻意外地覺得她猶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我擊潰了。我不停地喝酒,從沒喝過這么多,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與慈奈子互相看著對方的臉,互相悲哀地微笑。剛才經堀木一說,我覺得她果然是一個莫名其妙、疲憊不堪而又貧窮的女人,同時,同是窮人的親和感(我現在認為,盡管貧富不和是一個陳腐的現象,卻是戲劇的永恒主題之一)油然而生。我發現慈奈子是那么可愛,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萌發了一種盡管微弱卻積極主動的戀情。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我喝酒醉得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醒來后,發現慈奈子坐在我的枕邊。我睡覺的地方是本所木匠家二樓的房間。
“你說過錢斷情亦斷,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呢,原來是真的。你不來。斷絕關系也不容易。我掙錢給你也不行嗎?”
“不行。”
我說完,她也躺下睡了。天快亮的時候,她的嘴里第一次冒出了“死”這個詞。她似乎也對人的生活徹底感到累了,我一想到自己對人世的恐懼和煩憂,還有金錢、前面提到的地下工作、女人、學業,也似乎再也無法活下去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的建議。
但當時我并沒有真正做好“死”的思想準備。其中隱含著“游戲”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們兩個人在淺草的六區徘徊,后來到一家咖啡館喝了牛奶。
“你先把賬結了吧!”
我站起身,從袖口拿出小錢包,打開一看,里面只有三枚銅幣。當時的心情何止是羞恥,我感到十分凄慘,我的腦海里浮現出的是自己在仙游館租的房間,房間里十分荒涼,只剩下制服和被褥,再沒有其他東西可以送到當鋪了。其他的就只有現在穿在身上的碎白道花紋的和服和披風了,這就是我的現實情況。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活下去了。
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慈奈子站了起來,偷偷看了看我的錢包說:“哎呀,就這點兒錢!”
雖然是一句有口無心的話,卻令人難過,痛徹骨髓。這是我初愛之人說的話,正因為如此,令人感到難過。三枚銅幣根本就算不上是錢,它帶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的恥辱,令人感覺沒臉活下去。那時的我,歸根結底還沒有完全脫離有錢人家的少爺這種身份。當時,我有一種真實的感覺,主動決定去死。
當天夜里,我們倆跳進了鐮倉的海里。慈奈子說她的腰帶是從店里的朋友那兒借來的,然后解開腰帶,疊起來放在了巖石上面。我也脫下披風,放在了同一塊巖石上。然后我們一起跳進了海里。
慈奈子死了,我卻被救了上來。
可能因為我是一個高中生,再加上父親的名字也多少具有所謂的新聞價值,報紙好像把我們自殺的事當作相當大的問題進行了報道。
我被送進了海邊的醫院,一個親戚從老家趕來,為我處理各種事情,并告訴我老家的父親和家里其他人都氣得不得了,可能與我斷絕關系。那個親戚說完后就回去了。我哪有心思顧及這些,十分想念死去的慈奈子,一個勁兒地低聲哭泣。因為在交往過的人當中,我只喜歡那個貧窮的慈奈子。
房東的女兒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信里寫著五十首短歌,所有短歌的開頭都是“要活著”這句奇怪的話。護士們開朗地笑著到我的病房來玩,有的護士回去前還緊緊地握我的手。
在這所醫院我被發現左肺有問題。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大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協助自殺的罪名帶到了警察署。警察署把我按病人處理,特地把我安置在保護室中。
深夜,在保護室隔壁的值班室,通宵值班的老警察悄悄地拉開兩個房間之間的門向我打招呼:“喂!”然后說:“冷吧?到這邊來烤烤火吧!”
我故意無精打采地走進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在火盆上烤起火來。
“還是想念那個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我故意用有氣無力的細小的聲音回答。
“這還是人情。”
他逐漸拉開了架勢,儼然一副法官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問道:
“最初是在哪兒和那個女人拉上關系的?”
他當我是個小孩子,為了打發秋夜的無聊,又像一個審訊主任一般,好像要從我嘴里套出猥褻的桃色新聞。我很快覺察到這一點,差點兒笑出來,但極力忍住了。盡管我知道對這種警察的“非正式審訊”我可以拒絕做出任何回答,但為了給漫長的秋夜增添一點兒興致,我表面上始終神秘地裝出一種所謂的誠意,讓他感覺到我堅信他就是審訊主任,刑罰的輕重取決于他的意見,并對他提的問題進行了適當的“陳述”,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這個色鬼的好奇心。
“哦,這樣我就大體明白了。如果一切都老實回答,我們會酌情處理。”
“謝謝,請您多多關照。”
我全力表演,演技堪稱精妙,但對自己絲毫沒有好處。
天亮了,我被署長叫了出去。這次是正式審訊。
開門剛走進署長室,署長就發話了:“哦,是個不錯的男人。不能怪你,只能怪你母親生下了你這個不錯的男人。”
這是一個皮膚微黑的年輕署長,感覺是大學畢業的。聽他突然這么一說,我不禁覺得悲哀,好像自己半邊臉上長滿了紅斑,是個丑陋的殘疾人。
這個署長好像是個柔道或劍道的選手,他的審訊方式干脆、簡單,與那個老警察深夜偷偷糾纏不休的好色的審訊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審訊結束后,署長一邊寫送檢事局的資料一邊說:“你得注意身體呀!是不是有血痰?”
那天早晨我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絹捂住嘴巴,手絹上有血,就像天上下的紅色的小冰粒。但那并不是喉嚨出來的血,而是昨晚我摸弄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時流出的血。我突然覺得不挑明真相對我更有利,所以只是低著頭,機敏地回答道:“是的。”
署長寫完資料后說:“是否起訴由檢察官決定,你最好用電報或電話通知你的身份保證人今天到橫濱的檢事局來一趟。有身份保證人吧?比如你的監護人或保證人。”
我想起來了,有個四十歲的單身男人是我在學校的保證人。他叫澀田,是個書畫古董商,和我是同鄉,以前經常出入父親在東京的別墅,還當過父親的吹鼓手,長得又矮又胖。他的臉尤其是眼神很像比目魚,所以父親總是叫他比目魚,我也跟著那么叫,已經叫慣了。
我借來警察的電話簿,查到了比目魚家的電話號碼,于是我撥通了電話,請他到橫濱的檢事局來一趟。比目魚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起話來裝腔作勢的,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喂,那個電話最好馬上消消毒。他有血痰。”
我返回保護室坐下后,聽見署長大聲吩咐警察。
午飯后,警察用細麻繩捆住我的身體,他們允許我用披風遮住被捆住的部分,但麻繩的一端被一個年輕的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我與那個年輕的警察一起坐電車向橫濱出發了。
我絲毫未感到不安,反而對警察署的保護室和那個老警察依依不舍。啊,我為什么會是這樣呢?被作為有罪之人捆綁起來,反而如釋重負、悠然自得。現在寫當時的情景,心情依然是悠然自得的、快樂的。
然而,在那段時間的令人懷念的回憶中,卻有一個悲慘的失敗記憶,令我不禁汗顏、終生難忘。我在檢事局的一個陰暗的房間里接受了檢察官的簡單審訊。那個檢察官年齡在四十歲左右,看上去是一個穩重(如果說我相貌英俊的話,那無疑是一種邪淫的英俊。但這個檢察官的臉卻有著一種聰明安靜的氛圍,令人覺得是一種端正的英俊)、大度的人。因此我完全放松了警惕,心不在焉地進行陳述。突然,我又咳嗽起來。我從袖口掏出手絹,忽然看見那些血跡,頓時心里冒出了一個卑鄙的念頭,以為這咳嗽或許會有什么用。于是,我夸張地假咳了兩聲,用手絹捂住嘴,看了一眼檢察官的臉。
就在這時,檢察官平靜地微笑著問我:“你是真咳嗎?”
我直冒冷汗,不,現在回想起來,依舊緊張得手足無措。上中學時,那個傻瓜竹一說我是故意的,捅了我的后背,我就像被踢進了地獄。如果說我現在的心情比那次還難受,絕不是言過其實。那件事和這件事在我的一生中是表演嚴重失敗的兩大記錄。我有時甚至想,與其受檢察官那種平靜的侮辱,還不如被判十年徒刑。
我被免于起訴。但我卻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對社會也是一種悲涼的心情。坐在檢事局等候室的長椅上,等著認領人比目魚來領我出去。
透過背后高高的窗戶能看見天空的夕陽,一群海鷗組成“女”字形在天空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