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美麗新世界
- (英)阿道司·赫胥黎
- 7959字
- 2020-04-20 17:09:17
一座灰樓,不高,就34層。門口有幾個大字:中央倫敦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盾形紋章上是世界國的格言:社會,同一,穩定。
一樓有個大廳,是朝北的。窗戶外頭,整個夏天都是冷的,屋里卻熱得像赤道,一束刺目的光從窗外射進來,尋找著某個身披褶衣、平躺著的人形,某個一身雞皮疙瘩、面色蒼白的學者的輪廓,但找到的只有實驗室的玻璃器皿、鎳和散發著慘白色的光的瓷器。與冰冷為伴的只有冰冷。工人們穿著白色的工作服,手上戴著慘白色的手套,是死尸才會有的那種顏色。光凍住了,死了,成了鬼魂。只有在顯微鏡那發黃的鏡頭管下才能看到某種色彩濃艷的有生命力的物質,這種物質呈黃油狀,看上去十分美味,躺在一長排一長排光亮的試管中,在工作臺上朝遠處延伸開去。
主任推開門,說,“這就是受精室。”
培育與條件設定中心的主任進屋的時候,300個孕育員正俯在儀器上,屋里一片寂靜,幾乎聽不到呼吸的聲音,有的在走思,有的在瞎嘟囔,有的在吹口哨,還有的在專心做事。有一群新來的學生,年紀都不大,一張張粉色的小臉,都很稚嫩,沒什么經驗,陪著十二分的小心,奴性十足地跟在主任屁股后頭。每人手中拿著一個筆記本,不管什么時候,偉大領袖說了什么話,都會像瘋了一樣趕緊記下來。這些話可都是偉大領袖親口說的。這樣的特權可不容易享受到。中央倫敦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的主任總覺得必須親自帶著新學生們參觀各個部門才行。
他向他們解釋:“就是讓你們有個大概的了解。”工作要想做得出色,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工作,必須要對某些事情有一個大概的了解;要想過得幸福,做社會良民,也要了解這些東西。因為誰都知道,美德和幸福源于細節,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精通是一種罪惡。哲學家不是社會的脊梁,鋸木工和集郵者才是。
他用和藹卻又透著一點威脅的口氣說道:“明天你們就正式上崗了。沒時間了解大概的情況了。另外……”
另外,這是一種特權。把偉大領袖說的話記在本子上是一種特權。男孩子們瘋狂地在本子上記著。
主任是個高個子,長得很瘦,身材卻很挺拔,進了屋。他有一個長下巴,一口大齙牙,不說話的時候剛好能被他那紅潤飽滿、曲線分明的嘴唇包著。老嗎?年輕嗎?30歲?50歲?55歲?說不好。今年是福特632年,社會安定,沒人問這個,也沒人想到問這個。
“我想從頭說起,”中央倫敦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的主任說話了,那群新來的學生又狂熱了些,在本子上記著他的意思:從頭說起。“這些,”他大手一揮,說道,“就是孵化器。”他打開一道隔離門,指著一排排編好號的試管向他們解釋,“這是本周才到的卵子,必須保持在血液的溫度,而非精子的溫度,”這時,他打開另外一道門,說道,“必須保持在35度而不是37度。血液的溫度會讓它們喪失生育功能。”圈在發熱器里的公羊是配不出種來的。
鉛筆急匆匆地在紙上劃著,字跡潦草,寫了一頁又一頁,主任還在孵化器上靠著,簡單地對他們說著現代受精過程,先說的當然是手術——“自愿做手術,不但有利于社會,更能讓個人得到一筆相當于6個月薪水的獎金。”接著講了保持剝離卵巢存活、活躍發展的技術,對最佳溫度、最佳鹽度及最佳黏度的考慮,提到了存放剝離成熟卵子的液體,又把學生們領到工作臺那邊,讓他們看這種液體從試管中抽取的過程,怎樣一滴滴地流到經過加溫處理的顯微鏡的玻璃片上,怎樣檢查液體中卵子的異常情況,卵子怎樣計數,怎樣轉入一種特定的有孔容器中,這個容器怎樣浸入一種含有自由游動精子的熱乎乎的肉湯中[1]——他強調肉湯中的精子的密度至少為每立方厘米10萬,浸泡10分鐘后,怎樣從液體中取出容器,再次檢查里面的東西,如果發現有的卵子尚未受精,怎樣再浸泡一次,如果有必要,就再泡一次,受精卵怎樣流回到孵化器中,留下阿爾法們和貝塔們,直到最后入瓶,而伽馬們、德爾塔們和伊普西龍們要等到36個小時以后才能再次被取出,進入“波卡諾夫斯基程序”。
主任重復道:“波卡諾夫斯基程序。”那些學生趕緊在小筆記本上這幾個字的下面劃了一道橫線。
一個卵子,一個胚胎,一個成體,這是一種正常的生長狀態。但一個波卡諾夫斯基化了的卵子能發芽,能增殖,能分裂。這樣的一個卵子能長出8到96個不等的芽,每個芽都能長成一個完美無缺的胚胎,每個胚胎又能長成一個正常尺寸的成體。以前,一個卵子只能長成一個成體,現在卻能長成96個。這就是波卡諾夫斯基程序。
中央倫敦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的主任最后說道:“從本質上講,波卡諾夫斯基程序由一系列對生物發展起抑制作用的因素組成。我們制止正常的生長狀態,但有悖天理的是,卵子的反應竟是發芽。”
卵子的反應竟是發芽。鉛筆們忙活開了。
他用手一指。一條緩慢移動的傳動帶上,滿滿一架子試管正在進入一個大的金屬柜,另外一滿架子試管正在露頭。機器發出微弱的咕隆聲。他告訴他們,這架試管通過金屬柜要用8分鐘。一個卵子能承受8分鐘的X光的強力掃描。有幾個死掉了,剩下的,最不敏感的那些會一分為二,大部分會長出4個芽,有些能長出8個,所有的卵子都會被送到孵化器中,芽會在那里生長,兩天后,突然被冷凍,被冷凍,被制止。2個變4個,4個變8個,芽上輪流長芽,長芽后灌酒精,一直灌到快要死掉的程度,然后,芽的裂變繼續進行,芽上長芽,芽上長芽,長個不停——以后給予致命性的制止——然后撒手不管了,讓芽們踏踏實實地生長。此時,最初的那個卵子就能痛痛快快地長成8到96個不等的胚胎——這是自然界中一個神奇的進步,我想你們都會認同我這種說法。一卵雙胞——卻跟以前的那種胎生方式,雙胞胎或者三胞胎,卵子偶然分裂的情況完全不同,我們這個一次能分裂二三十個,八九十個。
主任重復道:“八九十個。”然后伸出兩只胳膊,好像在分發獎金。
有個學生蠢透了,竟問這么干有什么好處。
主任猛地一個轉身,看著那個學生說:“我的好孩子!你看不出來嗎?你看不出來嗎?”他抬起一只手,神情嚴肅地說,“波卡諾夫斯基程序是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手段之一!”
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手段。
批量生產符合標準的男男女女。一家小型工廠的全部工人僅由一個波卡諾夫斯基程序化了的卵子就能搞定。
“96個一模一樣的多生子操控96臺一模一樣的機器!”那聲音興奮得都要發抖了。“你們能知道你們處在什么位置。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他引用了世界國的格言:“社會,同一,穩定。”多棒的話。“如果我們能夠無窮無盡地波卡諾夫斯基程序化,整個問題就都解決了。”
整個問題被標準化的伽馬們、永不變化的德爾塔們和一模一樣的伊普西龍們解決掉了。大規模生產的方式終于適用于生物學了。
主任晃晃腦袋,說道:“可是,哎呀!我么并不能無窮無盡地波卡諾夫斯基程序化。”
96個好像就已經是極限了,72個算是平均數,已經很不錯了。一個卵子和一個精子配對時,盡可能多地生產出標準化的多生子——這是他們能拿出來的最好成績[2],甚至連做到這一點都很困難。
“因為在自然界中,200個卵子的成熟期是30年。但我們目前要做的是穩定此刻的人口數量。花費多于1/4個世紀的時間零星生產幾個多生子——這么做有什么用?”
顯然毫無用處。但帕斯納普技術大大加速了成熟的過程。他們有把握在兩年內生產出至少250個成熟的卵子。受精,再波卡諾夫斯基程序化——也就說,乘以72,就能得到差不多1.1萬個兄弟姐妹,150批一卵多生子,年紀都一般大,都在兩年內出生。
“特殊情況下,我們能讓一個卵子為我們生產出超過1.5萬個的成年人。”
這時候,有個留著金發、面色紅潤的小伙子剛好經過這里,主任沖著他打了個手勢,喊了聲:“福斯特先生。”那個面色紅潤的小伙子過來了。“能跟我們說說一個卵子的生育記錄嗎?”
福斯特先生猶豫都沒猶豫,張口就說:“1.6012萬個,189批一卵多生子。不過,當然了,”他哇啦哇啦地接著說了下去,“有些赤道培育中心的成績要好得多。新加坡的產量往往保持在1.05萬個以上,蒙巴薩的產量實際上已經達到了1.7萬個的指標。但他們先天條件優厚,這么比未免有失公允。你們要是能夠見識一下黑人卵子對腦垂體的反應就好啦!習慣了同歐洲卵子打交道,黑人卵子的反應肯定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不過呢,”他補充道[3],“如果我們可以的話,還是想打敗他們。我眼下正在培育一種叫做德爾塔加的卵子。只干了18個月,卻早已培育出了1.27萬個孩子,有的換了容器,有的還處于胚胎狀態,勢頭很猛,打敗他們不在話下。”
主任拍著福斯特先生的肩膀,大叫一聲:“我喜歡的就是這種勁頭兒!跟我們來吧,給這些孩子傳授傳授你的專業知識。”
福斯特先生謙虛一笑:“樂意效勞。”一行人隨即離開。
裝瓶室里忙而不亂。大母豬的腹膜片正新鮮,即將被切割成合適的尺寸,正坐著小電梯從下層地下室的器官庫里沖上來。先是嗖嗖直響,而后咔嗒一聲!電梯門開了,裝瓶室流水線上的工人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能抓到腹膜片,塞進瓶中,弄平整,這一系列的動作完成之后,一排排的瓶子才開始沿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傳送帶離開,嗖嗖,咔嗒!又一塊腹膜片從下面躥了上來,等著被塞進另外一只瓶子——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傳送帶上的下一只瓶子。
緊挨著流水線工人的是注冊員。流水線繼續前進,一個接一個的卵子從原來的試管中移入更大的容器中,腹膜內壁被熟練地切開,桑椹胚準確歸位,注入堿鹽溶液……此時,瓶子已經過去,下面就是標簽員的事了。遺傳狀況、受精日期、波卡諾夫斯基組織身份——詳細情況都從試管上轉移到了瓶子上。這回就不是無名氏了,而是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流水線慢悠悠地繼續朝前移動,穿過墻壁上開的一個洞,緩慢進入社會身份預定室。
一行人進了屋,福斯特先生快活地說道:“索引卡片共計88立方米。”
主任補充道:“相關的信息都有了,并且每天早晨都會更新。”
“并且每天下午都會整理。”
“他們在這些信息的基礎上進行仔細分析。”
“個體多得很,還要分析這個性質,那個性質。”
“按照這樣那樣的數量進行分配。”
“隨時保持最高的轉瓶率。”
“沒有預料到的消耗會得到及時補充。”
福斯特先生重復道:“及時補充。你們要是知道上次日本大地震過后我加班加了多少時間就好啦!”他快活地大笑,隨后又晃了晃腦袋。
“社會身份預定員把數據交給受精員。”
“受精員交出前者索要的胚胎。”
“瓶子送到這里商定社會身份預定的具體情況。”
“之后送到胚胎庫。”
“我們現在就去那里。”
福斯特先生推開一道門,領著大家走下一組樓梯,進入地下室。
溫度高得仍然像在赤道。他們朝下走,光線越來越暗。兩道門,外加一個兩道彎的通道,確保一絲一毫的陽光都不會透進地下室。
福斯特先生推開第二道門,幽默地說道:“胚胎就像電影膠片,只能承受紅光的照射。”
其實也就是這么回事。那些學生此時正跟著他走進那個又潮又濕的地下室,里頭黑燈瞎火的,但那種黑暗是可見的,并且真的是紅色的,就像某個夏日的午后,閉上眼睛時,眼前的那種黑暗。一排又一排、一層又一層的瓶子鼓起的側面,就像無數顆紅寶石,散發著璀璨的光芒。而在這數不盡的紅寶石中移動著的,是長著紫色眼睛、帶有一切狼瘡癥狀的男男女女那暗紅色的鬼魂。機器的嗡嗡聲和咔嚓聲微微攪動著空氣。
主任懶得說話了,吩咐道:“福斯特先生,跟他們說幾個數據。”福斯特先生巴不得要跟他們說幾個數據呢。長220米,寬200米,高10米。他指指腦袋上頭。那些學生就像喝水的小雞崽兒那樣抬頭望著高處的天花板。
架子是階梯式的,一共3層,地下室一層,1樓一層,2樓一層。
3層鋼架子好像蜘蛛網,朝四面八方的黑暗地帶延伸開去,慢慢地就看不清了。他們身旁就有3個紅色的鬼正忙著從一架移動的電梯上朝下搬口小肚子大的瓶子。
從社會身份預定室下來的電梯。
每個瓶子都可以在那15個架子上放,雖說看不到,但每個架子都是一條傳動帶,正以每小時33.3厘米的速度移動著。一天移動8米,移動267天,共計2136米。地下室有兩條半電線,一條在地面上,一條在一樓,半條在二樓。在第267天那天早晨,陽光會射進換瓶室,所謂的“獨立生命”就開始了。
福斯特先生最后說道:“但在這個階段,我們已經在它們身上花費了很大力氣了。哦,花的力氣可真不小啊!”他會意又得意地笑了。
主任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我喜歡的就是這種勁頭兒。咱們溜達一圈。福斯特先生,把你知道的都告訴他們吧。”
福斯特先生乖乖照做了。
他跟他們說了腹膜苗床上正在生長的胚胎,讓他們嘗了嘗胚胎吃的那種濃稠的代血劑,跟他們講了必須用胎盤素和甲狀腺素刺激它的原因,介紹了體餾素,讓他們見識了從0米到2040米每隔12米就會噴射一次體鎦素的噴嘴,又說了在這個過程中最后的96米那些逐漸增大劑量的腦垂體制劑,描述了112米處裝入每只瓶子里的人造母體循環系統,讓他們看了代血劑的儲存池,又看了讓這種液體始終在胎盤制劑上流動并驅使起流過合成肺和廢物過濾器的離心泵,提到了令人大傷腦筋的胚胎貧血傾向,大劑量的豬胃提取物和不可或缺的、尚處于胚胎狀態的小馬駒的肝。
他讓他們見識了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在每8米那最后的2米中,這東西能讓所有的胚胎搖晃,從而讓他們熟悉這個動作,暗示了所謂的“換瓶傷害”的嚴重性,列舉了種種預防措施,通過對瓶裝胚胎進行適度訓練,將危險振動所造成的傷害減至最低程度,又跟他們說了在200米處進行的性別檢測,解釋了標簽貼加體系:T代表男性,O代表女性,對于那些注定不能生育的胚胎,需要在白色的標簽上打上一個黑色的問號。
福斯特先生說道:“因為,當然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生殖能力只是一件麻煩事,1200個卵子中有一個具備生殖能力就足夠我們用的了。可我們想優中選優。另外,當然啦,我們總得冒很大的風險。因此,我們讓多出總數30%的女性胚胎正常發育,剩下的,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每隔24米,我們會為其注射一針男性荷爾蒙。結果就是:換瓶的時候,她們就都不能生育了,但生理結構依然是正常的。”只是他不得不承認,“她們的確會有極其輕微的長小胡子的傾向,卻不能生育。這就終于使我們,”福斯特先生繼續說道,“走出了對于大自然僅僅限于盲目模仿的范疇,進入了人類創造這個有趣得多的世界中。”
他搓了搓手。因為他們當然對僅僅孵化出胚胎這件事不滿足了:隨便哪頭母奶牛都能做這種事。
“我們還預定人的命運和身份。我們將換瓶的嬰兒視為社會化的人,視為阿爾法們或者伊普西龍們,讓他們以后疏通陰溝,讓他們以后做……”他本想說“世界的主宰者”,卻改口道,“培育所的主任。”
中央倫敦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的主任用一個微笑回應了他的恭維。
他們正在經過320米處的第11個架子。一個年輕的貝塔減技術員正用螺絲刀和扳手忙著鼓搗一只移動過來的瓶子上的代血劑的泵。他用螺絲刀擰緊螺絲,發動機的嗡嗡聲大了些。向下,向下……最后擰一下,瞥了一眼旋轉計數器,一切搞定。他沿著流水線向前走了兩米,又用同樣的手段開始鼓搗下一個泵。
福斯特先生解釋道:“這是在減少每分鐘的旋轉次數,次數一少,代血劑的旋轉速度就慢了下來,流經肺部的間隔時間隨之延長,胚胎的吸氧量就減少了。讓胚胎的質量始終保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再沒有比降低它們的吸氧量更好的辦法了。”
一個天真的學生問道:“可為什么要讓胚胎的質量始終保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呢?”
好久都沒有說話的主任罵道:“真是個大笨蛋!你就沒有想到過伊普西龍胚胎要有伊普西龍環境和伊普西龍遺傳嗎?”
他當然沒有想到過啦。他被搞得一頭霧水。
福斯特先生說道:“地位越低,吸氧量就越少。”最先受到影響的器官就是大腦。然后是骨骼。70%的正常供氧量會讓胚胎發育成侏儒。低于70%就會成為無眼怪物。
福斯特先生接著說道:“這些東西純粹是一堆廢物。”
不過[4],如果他們能夠發現一種縮短成熟期的技術,對社會來說,那將是一個多么輝煌的勝利,一個多么巨大的貢獻啊!
“想想馬。”
他們想了。
馬的成熟期是6年,大象的成熟期是10年。人到了13歲性還沒有發育成熟,只有到了20歲才能成熟。因此說,身體發育遲緩,智力發育也會遲緩,這一點是不言自明的。
福斯特先生十分公正地說道:“但在伊普西龍們身上,我們并不需要人類的智慧。”
不需要,也根本做不到。雖說伊普西龍們10歲時心智就已成熟,但身體要長到18歲才適合勞動。好幾年的非成熟期,這簡直是多余,是一種浪費。如果身體的發育速度能夠提高,比如說提高到跟奶牛一樣快,對社會來說,那將是一種多么巨大的節約啊!
學生們咕噥道:“巨大!”福斯特先生的熱情是能夠傳染的。
他開始說得很專業了,說了讓人類生長得過于緩慢的內分泌失調,又假定胚胎突變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這種胚胎突變的惡果就不能消除嗎?能夠借用某種技術讓單個的伊普西龍胚胎恢復到狗和奶牛的正常狀態?這可是個大問題,但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
蒙巴薩的皮爾金頓培育中心已經生產出了4歲性成熟、6歲半即可長大成人的個體。
算是科學上的一次重大勝利,卻對社會毫無用處。6歲的男男女女蠢透了,連伊普西龍們的工作都做不了。另外,這個過程是“一錘子買賣”,要么不改,要么全改。他們還在尋找20歲的成年人和6歲的成年人之間的某種理想的折中方式,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福斯特先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他們穿行在深紅色的暗光中,到了190米處的9號架子附近。從他們現在站的這個點開始算,一直到9號架子,這段路都是封閉的,瓶子在一個隧道狀的粗管子里面繼續走著剩下的路,不時停一下,開個兩三米寬的口子。
福斯特先生說道:“這是調溫系統。”
冷熱隧道交替出現。冷隧道會以強烈的X光的形式帶來一種不舒適感,胚胎換瓶前就已經接受了冰冷的錘煉。他們的命運早就被安排了,要轉移到赤道那邊去,挖礦、紡織醋酸絲綢、煉鋼,以后還要鼓搗鼓搗他們的腦子,以認可人體的判斷力。福斯特先生總結道:“我們給他們都設定好條件了,讓他們能夠在酷熱的環境下保持茁壯成長,我們在樓上的同事會訓練他們,讓他們愛上這種環境。”
這時,主任簡短插話道:“這就是幸福和美德的秘密:愛上你必須要做的事。所有的條件都是為下面這一點服務的:讓人們愛上他們那無法擺脫的社會命運。”
兩條隧道的接口處有個護士,正用一根又細又長的針管姿態優雅地探查著一個流過來的瓶子里的膠狀物。那些學生和他們的指導員們站在一旁,一聲不吭地注視了她好一會兒。
她終于把那根針管抽了出來,挺直了身子,這時就聽福斯特先生說道:“列寧娜。”
那姑娘嚇了一跳,轉過了身子。雖說她滿臉狼瘡,又長著一雙紫色的眼睛,可誰都能看出來她不是一般的美。
她沖他一笑,露出一排珊瑚牙,那笑散發出一片紅光,打在了他的臉上,她叫了聲:“亨利!”
主任咕噥道:“美,美。”然后輕輕地拍了她兩三下,她回報給他的是一個很順從的微笑。
福斯特先生的口氣變得相當正式了,問她:“你給它們喂什么呢?”
“哦,就是平時的傷寒和昏睡癥疫苗。”
福斯特先生跟學生們解釋道:“赤道工人在150米處就開始注射疫苗了,胚胎上還有鰓。我們讓魚免疫,以后就不會得人的病。”然后,他轉過身去,對列寧娜說,“老樣子,今天下午4:50樓頂上見。”
主任又說了一句:“美。”最后拍了她一下,跟在別人身后走了。
10號架子,一排又一排的化學工人正在經受耐鉛、耐燒堿、耐瀝青、耐氯訓練。首批250名胚胎火箭飛機技師正在經過1200米處的3號架子。一種特殊的機械裝置讓他們的容器不停旋轉。福斯特先生解釋道:“這是在增強他們的平衡感。在半空中修理火箭外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一到上頭,我們就讓循環系統的速度慢下來,這樣的話,他們就會處于餓肚子的狀態,他們的腦袋一朝下,我們就讓代血劑的流動速度加快一倍。他們得學會腦袋朝下時怎樣才能讓自己舒服些,其實吧,他們腦袋朝下時才算真的快活呢。”
福斯特先生接著說道:“現在我想讓你們見識一下阿爾法加型知識分子的某些很有意思的條件設定。5號架子那里有一大堆阿爾法加型知識分子。就在一樓。”他沖著已經開始朝一樓走的兩個男孩子喊道。
他解釋道:“他們就在差不多900米處。等胚胎沒了尾巴才能搞一些有用的智力條件設定。跟我來。”
但主任看了一眼手表,說道:“都2:50了。恐怕沒時間看知識分子胚胎了。我們要在孩子們午睡時間結束前趕到保育事。”
福斯特先生失望了,懇求道:“至少應該看一眼換瓶室嘛。”
主任寬容地說道:“那好吧,就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