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美麗新世界
- (英)阿道司·赫胥黎
- 4952字
- 2020-04-20 17:09:17
福斯特先生被留在了換瓶室里。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主任和他的學生們走進最近的一部電梯,上了5樓。
布告欄上寫著一行大字:保育室。新巴普洛夫條件設定室。
主任推開門。他們到了一個空蕩蕩的大廳里頭,整面南墻就是一塊大玻璃,陽光充足,很亮堂。六七個護士身穿整套正式的白色粘膠亞麻制服,為了避免感染,頭發都在白色的護士帽底下藏著,正忙著把一盆盆玫瑰花在地板上擺成一排。都是大花盆,一個擠一個,里頭的花開得正艷。成千上萬個花瓣渾圓飽滿,如絲般順滑,又宛如無數個小天使的臉頰,但在那種明媚的陽光的映照下,不只有粉紅色的臉和雅利安人的臉,還有泛著亮光的中國小天使的臉和墨西哥小天使的臉,又因為吹多了天堂小號,一個個就像患了中風似的,像死尸那樣蒼白,又像大理石那樣蒼白。
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主任進屋的時候,那些護士趕緊挺直身子聽命。
他有些粗魯地說了句:“把書擺一下。”
護士一聲也不敢吭,乖乖照做了。她們按照要求把書擺在玫瑰花盆中間,一排保育室專用的四開本的書被打開,圖片艷麗,有獸,有魚,還有鳥,很吸引人。
“現在把孩子們帶進來。”
她們趕緊出了屋子,一兩分鐘后,每人推著一個高高的像是上菜架子的東西進來了,4個鐵絲網隔板上各躺著一個8個月大的孩子,長得都一樣[5]都是德爾塔種,都穿著卡其色的衣裳。
“把他們放在地上。”
嬰兒們被放下來了。
“現在給他們翻個身,讓他們看見那些花和書。”
孩子們被翻過來了,瞬間變得安靜下來,然后便朝著那些成堆的鮮艷的玫瑰花,朝著白紙上的那些色彩明快艷麗的圖形爬過去。他們慢慢爬近了,這時太陽從一時遮擋著它的烏云背后冒了出來。玫瑰花的身體里就像突然充滿了激情,迸發出一團團紅色的火焰,閃亮的書頁上好像彌漫著一層新的深遠的意義。一排排正在爬行的嬰兒中間響起了一陣陣微弱的興奮的尖叫聲、咯咯聲和快活的吱吱聲。
主任搓搓手,說道:“真棒!簡直就跟有意的表演差不多。”
爬得最快的那些孩子早就到了目標跟前。一只只還拿不穩東西的小手摸著、抓著、撕扯著那些早就變了形的花,又把書的彩頁弄得皺皺巴巴的。主任等他們都快活地忙開了這才說:“注意。”然后抬起一只手,發了個信號。
護士長就站在屋子那頭的一個配電板前,這時按下了一根小小的控制桿。
就聽一聲巨響,聲音越來越刺耳,警報器發出一陣陣尖叫聲,警鐘也瘋了似地響起來。
孩子們被嚇了一跳,發出尖厲的哭嚎聲,因為恐懼,臉都變了形。
主任喊道[6]:“現在,現在我們用柔和的電擊來強調一下這節課的精髓。”
他又一揮手,護士長隨即拉下第二根控制桿。孩子們的哭嚎聲頓時變了調,痙攣性的尖叫聲中多出了某種絕望、近乎瘋狂的東西,幼小的身體抽搐著,變得堅硬了,四肢不停抽動,就好像被無形的電線拉扯一樣。
主任聲嘶力竭地解釋道:“我們也可以給整塊地板通電,不過現在這樣就足夠了。”他向護士長發了個信號,爆炸聲停止了,警鐘不叫了,警報器的尖叫聲也越來越小,最后歸于沉寂。那些僵硬的、抽搐的小身體放松了下來,小瘋子們原本已轉為啜泣和哀號的聲音,又一次變成了因為正常的恐懼而發出的那種哭號。
“再讓他們看看那些花和書。”
護士們照做了,可那些孩子一看到那些小貓咪、小雞和咩咩叫的黑羊的艷麗圖片,就被嚇得朝后退縮,哭號聲也突然變大了。
主任得意洋洋地說:“注意。注意。”
書和巨大的噪音,花和電擊,這些成對的事物早就在孩子們那幼小的心靈中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接連上200次這樣或者類似的課程,那種親密的關系已經不能分割開了。人為的聯系自然是無力分開的。
主任說道:“他們會帶著心理學家過去常說的‘本能的’對于書和花的仇恨長大成人。本能反應的條件設定成功以后再也不會更改。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受到書籍和植物的毒害了。”然后轉過身去對護士們說,“把他們帶走。”
身穿卡其色衣服的孩子們還在哭號,卻已經被放回到了上菜架子的隔板上,推了出去,只留下了一股酸牛奶的氣味和一種十分討人喜歡的安靜。
有個學生把手舉了起來,雖然他很明白不能讓低等人讀書浪費社會的時間,低等人讀書總會有讓他們的某個早就設定好的條件失效的風險,卻……卻……這么說吧,卻總搞不懂花有什么危害。為什么要費這么大的力氣讓德爾塔們從心理上討厭花呢?
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主任耐心地做了解釋。讓孩子們一見到花就被嚇得連聲尖叫是出于高度節約政策的考慮。不久前[7],伽馬們、德爾塔們,甚至還有伊普西龍們,都被設定了喜歡花的條件——特殊條件是喜歡花,一般條件是喜歡大自然。當然考慮的是讓他們一得著機會就去鄉下看花,逼著他們花交通費。
那個學生問道:“怎么,他們沒花交通費嗎?”
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主任答道:“花了,花了,還花了不少呢。可除了花交通費就沒別的了。”
主任指出,報春花和風景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都是免費的。光看風景了,廠子里的事就沒人做了。因此至少取消了下等人對自然的喜愛,取消可是取消了,但花交通費的傾向并沒有取消。因為,當然啦,雖說他們不喜歡去鄉下了,可讓他們繼續這么做還是十分有必要的。問題是應該找到一個讓他們乖乖花交通費的更站得住腳的理由,而不是僅僅出于對報春花和風景的喜愛。理由及時找到了。
主任最后說道:“我們既為大眾設定好了憎恨鄉下的條件,又為他們設定好了喜愛一切戶外運動的條件。與此同時,我們確保所有的戶外運動都要使用精妙的器械。這樣一來,他們既要消費工業品又要花交通費。這才有了那些電擊。”
那個學生說了句:“我明白了。”然后就不吭聲了,沉浸在了對主任的欽佩中。
一陣沉默,然后主任清清嗓子開口說道:“以前,那時候我主福特依然在世,有一個叫魯賓·拉賓諾維奇的小男孩。魯賓的父母都講波蘭語。”主任打斷了自己,問道:“我想你們都知道波蘭語是什么東西吧?”
“一種死掉的語言。”
另外一個學生為了顯擺自己懂得多,多管閑事地補充道:“就像法語和德語。”
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主任問道:“還有父母,對不對?”
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有幾個男生羞紅了臉。他們還沒有學會辨別淫穢科學和純科學之間的重大卻往往非常細微的差別。一個男生終于鼓起勇氣把手舉了起來。
“人類以前……哦,”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血涌上了臉頰,“他們以前是胎生的。”
主任點點頭,贊許地說道:“說得非常好。”
“嬰兒們換瓶的時候……”
“是‘出生’的時候。”主任為他做了糾正。
“哦,然后,他們父母——我是說,不是嬰兒,當然了,是別的人。”可憐的孩子被搞得徹底糊涂了。
主任總結道:“簡單來說,那時候生孩子的就是父母。”這灘真正的科學的穢物啪地一聲砸到了那些不敢與他對視的孩子的沉默里頭。他坐在椅子上朝后一靠,大聲強調這個科學事實,然后嚴肅地說,“我知道這些都是讓人不愉快的事實。但大部分的歷史事實都是讓人不愉快的。”
他繼續講小魯賓的故事——小魯賓,一天晚上,他的父母[8]一時疏忽大意,忘了關他臥室里的收音機[9]。
小魯賓睡著的時候,倫敦的一檔廣播節目突然開始播出,第二天早晨,讓他那該死的父母[10]大為吃驚的是,他醒過來時竟能一字不差地復述那位怪異的老作家[11]發表的那場冗長的演講,這位作家名叫喬治·伯納德·蕭伯納,正在依照一種的確存在的傳統講述自己的天賦。小魯賓又是眨眼,又是傻笑,當然搞不懂這篇演講說的是什么了,父母以為他突然發了瘋,趕緊讓人請來了醫生。醫生幸好懂英語,聽出了那就是蕭伯納昨天晚上在廣播中發表的那篇演講,明白此事意義重大,便給醫學雜志寫了封信說了這件事。
“睡眠教學法或者叫睡眠教育法因此被發現了。”培育所與條件設定中心主任說完來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停頓。
方法倒是被發現了,可真正被應用于實踐卻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小魯賓的事是在我主福特生產的第一輛T型轎車上市僅23年后發生的。”[12]“可是……”
學生們狂熱地記著。“睡眠教育法是福特214年正式使用的。以前為什么沒有用?原因有兩個。A是……”
主任繼續說道:“這些早期的實驗都做錯了。當時人們以為可以把睡眠教育法作為一種智力培養的手段。”[13]
尼羅河是非常長的河流,也是地球上第二長的河流。盡管長度不及密西西比河,但流域是世界上最大的,流經的維度高達35度……
第二天吃早飯時,有人問:“湯米,你知道非洲最長的河流是哪條嗎?”對方搖了搖頭。“可你不記得那句以‘尼羅河是……’開頭的話了嗎?”
對方趕緊說:“尼羅河——是——非洲——最長的——河流——也是——地球上——第二長的——河流。盡管——長度——不及……”
“那你說,非洲最長的河流是哪條?”
兩眼茫然。“我不知道。”
“是尼羅河,湯米。”
“尼羅河——是——非洲——最長的——河流——也是第二長……”
“那非洲最長的河流是哪條,湯米?”
湯姆突然放聲痛哭,哀號道:“我不知道!”
主任一針見血地指出,就是那種哀號讓最早的研究者們泄了氣。實驗不做了。以后再也沒有人在孩子們睡覺的時候問他們尼羅河有多長了。人們做得很對。只有弄懂了科學是怎么回事才能掌握科學。
主任頭前帶路,一邊朝門走去,一邊說:“然而,如果他們先對孩子們進行道德教育結果就大不一樣了。”學生們跟著他,一邊走,一邊拼命記著,上了電梯還在記。主任接著說:“在任何情況下,道德都不能是理智的。”
他們在14樓出電梯時,一個擴音器小聲說道:“安靜,安靜。”他們每走上一條通道,每隔一段時間,都能聽到喇叭口不知疲倦地說,“安靜,安靜。”這絕對性的命令讓整個14樓的空氣中都充滿了咝咝的聲音。
他們踮著腳尖走了50碼,到了一扇門前,主任很小心地把門推開。他們邁過門檻,到了一間拉著百葉窗的昏暗的宿舍里頭。80張小床靠墻一字排開,能聽到輕柔而均勻的呼吸聲和連續不斷的喃喃聲,就好像遠處有一些非常微弱的聲音在竊竊私語。
他們進去的時候,一位護士起身站到了主任跟前,等候下達命令。
他問道:“今天上的什么課?”
她答道:“前40分鐘講的《基礎性學》,但現在已經改為《階級意識概論》了。”
主任慢悠悠地沿著那一長排小床朝前走著。80個男嬰女嬰都在睡覺,紅撲撲的小臉,放松的身體,躺在那里,發出一陣陣輕柔均勻的呼吸聲。
屋子那頭有個擴音器從墻上探了出來。主任走到擴音器跟前,按下一個電鈕。
一個輕柔卻十分清晰的聲音傳了出來,開頭只有半句話:“都穿著綠色的衣服,德爾塔的小孩子們都穿著卡其色的衣服。哦,不,我才不想和德爾塔的小孩子們一起玩呢。伊普西龍們更差勁。他們蠢透了,連讀書、寫字都不會。他們還穿著黑色的衣服,好討厭的顏色啊。我很高興我是個貝塔。”
停了一下,那聲音又開始了。
“阿爾法的小孩子們穿的是灰色的衣服。他們干起活來比我們賣力得多,因為他們太聰明啦。我是個貝塔,不用做得那么辛苦,我真是太高興啦!另外,我們比伽馬們和德爾塔們要好得多。伽馬們都是大笨蛋。他們都穿綠色的衣服,德爾塔小孩子們都穿著……”
主任又按了一下電鈕。聲音不響了。只有它那瘦弱的鬼魂仍在那80個小枕頭下面喃喃。
“這些話還要重復四五十遍他們才能醒呢,星期四還要重復,星期六也要重復。一周做3次,每次120分鐘,連做30個月。完后他們就要上高級課程了。”
玫瑰花和電擊,德爾塔們穿卡其色的衣服和一股阿魏的氣味——在孩子們說話前就已經在他們那幼小的心靈深處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了。但不用言辭的條件設定是粗魯的,沒有任何分別的,無法體現出更加細微的差別,無法反復強調更加復雜的行為課程。所以必須要說話,但說的必須是無理的胡話。簡而言之,就是睡眠教育法。
“這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道德化和社會化的力量。”
學生們趕緊把這句話記在了他們的小日記本上。這可是偉大領袖親口說的。
主任又按了一下那個電鈕。
“……太聰明啦。”那個輕柔、不知疲倦、暗示性的聲音說道,“我是個貝塔,我真是太高興啦,因為我……”
不太像水滴的聲音,雖然水滴真的能夠將最堅硬的花崗石擊穿,倒像是滴蠟的聲音,一滴滴的蠟水黏附在承接它們的石頭上面,在石頭表面形成一個外殼,與石頭結合在一起,直到最后變成了一個紅疙瘩。
“直到最后孩子們的心中塞滿了這些暗示,這所有的暗示就成了孩子們的心。不光是孩子們的心中塞滿了這些暗示,大人們的心中也塞滿了這些暗示——他們一輩子就這么過了。心做出判斷,滋生渴望,做出決定——卻塞滿了這些暗示。但所有的這些暗示都是我們給的!”主任快活地都快要叫起來了。“這都是國家的。”他砰地一拳砸在離他最近的那張桌子上,繼續說道,“因此應該跟隨……”
他用一種不同的語調說道:“哦,我主福特啊!我只顧著說話了,都把孩子們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