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德性需求
一、現代生產生活方式的失和問題
現代社會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未必有一個人盡滿意的答案。例如,可以說科學技術是現代社會的最基本的特征。沒錯,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選項。但是如果進一步思考,為什么科學技術是現代社會最基本的特征?我們還會得到一個能夠從教科書中看到的、比較容易得到的答案:尋找事物的本質和真相。但如果認真考察人們如此熱衷于科學技術的行動,其中最大的驅動力無疑是創造更多的物質財富。所以,說“物質財富的創造”是現代社會最基本的特征,更切合現代社會的本質。相應地,人們的視閾空間主要集中在市場、資源、技術、資本、組織、管理和國家等層面,至關重要的社區社會及其功能,如何才能滿足人們既有物質性又有精神性的“一體兩賦”的德性需求,作為感性和理性的集合體的精神和解的需要,是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的。這種現狀導致個體的存在感和社會存在感的萎縮和失落,其中之弊無疑需要檢討。
思考這個問題具有重要的意義。現代社會確實創造出了空前的物質財富,人類從未享受過如此豐富的物質生活。與此同時,現代社會創造物質財富還包含著這樣的重要特征:以技術和資本為基礎的現代生產方式,使人們處于高度的組織狀態下,以最少的資源消耗創造最大量的物質財富。很顯然,這是現代社會最卓越的能力之一,但也蘊含著巨大的問題:
其一,人們對物質財富的追逐,并沒有因為“以最少的資源消耗創造最大量的物質財富”而減少對自然資源的消耗,而是陷入了通過大量消費物質財富和所謂財富的數字化,最大量地消耗各種自然資源的怪圈。于是,在物欲不斷膨脹的同時,意義和精神不斷地縮小,以至于幾乎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
其二,以最大量創造物質財富為標準,而不是以最適合生活的審美標準來創造物質財富、創造生活,現代社會陷入了為生產而生產、為財富而財富的怪圈,進而使得謀生第一、生活第二、生活空間逼仄、精神生活淺表化等,并使之成為大多數人的基本生存狀態。在這樣的生存狀態下,人要與天地、與萬物、與環境、與天下共唱和,最大可能地實現相互間的精神和解,又何其難哉!
其三,由于高度組織的社會化大生產和競爭激烈的環境,在日益工具化和物化的同時,人們的情感和感知理性也日益萎縮,進而導致人類自我存在的價值危機和人性危機。就是說,除了用物質財富來衡量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人的精神價值和意義的實現變得越來越困難、越來越昂貴。
其四,社會環境功能結構的和合度對于經濟社會發展以及人的德性需求的滿足有著重大的作用和意義,但隨著現代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展,城市土地高度商業化,不僅公共生活空間不斷縮小,高層建筑形成的人口密度也極大地擠壓著原本已經非常稀缺的空間資源,致使現代社區功能結構及其空間舒適度與人的德性需求越來越難以匹配,文化設施和場所嚴重萎縮,致使德性的自我完善與圓滿日益淡出人們的視野和記憶。滋養人們精神生活的情感文化、精神文化之根,要么已經枯死,要么奄奄一息。所謂社會、所謂文化,早已成為在日常生活中體驗不到的、只存在于書本上的抽象概念;所謂居民、所謂市民,大體上也就是房客而已。人們得到的是食物和形形色色的物質,失落的卻是思想、文化、精神和情感。深層德性需求和意義理性日益貧化,自我完善要么處于無意識狀態,要么無從著手,思維混亂、身心焦慮、有知識沒文化,成為舉目皆是的普遍現象。這樣的生存生活狀態,真不知是進化還是退化[53]。
但無論如何,這些問題說明以物質財富為標準(具體來說就是以金錢為標準的功利主義而實質上就是實利主義)的現代社會,并沒有更好地解決人類的生存狀況,反而在實利主義至上的生產生活方式裹挾下,使人的價值和意義乃至人性遭遇了巨大的危機。所以,所謂現代社會,其實就是把人簡單化并不斷物化和工具化的社會,一個自命不凡但思想、情感、精神和心智等都還很不成熟的社會。現在到了檢討和反思的時候。
其五,以物質財富為標準的實利主義風尚,既與現代社會的生產生活方式有關,也與現代社會的思想理念有關。在思想理念上,它與現代經濟學鼻祖亞當·斯密的“無形之手”說(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追求自身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有密切關系。其實,這也是現代社會所謂的“理性”或“理性人”假說的基本版本。既然如此,理性(實際上就是功利主義或實利主義)就為意義的非理性提供了一個方便的標簽,因為好與不好都是自作自受。但問題是,任何人的存在都與自身所處的環境有著這樣那樣的關系,說一個人為所欲為、任意妄為而不影響別人,稍有一點常識常理的人都不會信服。所謂無法無天,大體上也就是這種狀態,最終的結果不外是誰的拳頭有力誰說了算而已。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長期以來,它卻是人們奉為圭臬的“公理”。
從學理來看,所謂“理性”或者“理想人”假說,與北宋理學家周敦頤在《通書》中對“理”所下的定義“萬物得其理而后和”即使沒有直接的淵源,也至少在理路上是高度一致的。需要注意的是其中之弊:人類對善和德性完善的需求、相互間的意義理性和精神和解并沒有得到應有的觀照。與儒家和理學經典《大學》《中庸》對比,周敦頤關于“理”的定義與這兩篇文章的思想內蘊及價值取向是有距離的,更確切的定義應當是“萬物得其善而后和”。其中的道理不難理解:“得理”未必一定會“和”,例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很難說“得理而后和”,但可以肯定的是,相互都抱著友善的態度來處理分歧,無疑更能夠實現或達成“和”的狀態。換言之,從詞性的義理來看,“善”顯然要高于“理”,人們的行為活動立足于善遠要好于立足于理。如果人們對利益的追逐兼顧“義”、兼顧公平公正、兼顧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等,就會不一樣。這很好地說明,理性不排斥“善”,而且必須包含“善”;如果沒有“善”的觀照,理性就難免陷入各是其是、顧此失彼而“物失其和則弊”的困局。
人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既感性又理性的集合體。我們雖然都是人,或者說都叫作人類,但對人類、對自己的認識并不充分,對發展向度的理解并不透徹清晰。而且,近現代以來,某些思想和理論還增加了人類認識自己的盲點和誤區。理路不對頭,無論是出于主觀還是出于客觀,都難免有其偏頗和誤區,有關結論難免造成誤導。例如解剖學,通過它雖然能夠了解人和動植物的內部結構,但如果指望從中找到那個叫作“生命”的東西,全然得到對生命的認知,人們最終定會失望。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定的有機系統結構的綜合反映,是一種既是物質又是精神的集合體,與生俱來就同時兼有物質和精神的“一體兩賦”,因而既有物質的需求又有精神的需求,并且需要得到比較合理的辯證平衡。所謂“一體兩賦”,此處指的是兩種稟賦或秉性同時存在于一體之中。所以,現代知識體系雖然浩瀚博大,但仍有其不足和弊病,正如荀子(約前313—前238)批評莊子所言:“蔽于天而不知人。”[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