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赫西俄德的世界(“經典與解釋”第48期)作者名: 彭磊本章字數: 2821字更新時間: 2020-05-22 17:46:27
中譯本說明
文明始于神話?!吧裨挕辈恢皇枪适?,還是“神的話”,也就是“神-學”(theo-logia),因而掌管神話的人也就具有“通天”之能,能夠上通天意,下傳神旨,所以最初的神話詩人往往也被視為“先知”:
赫西俄德像先知預言家一樣,擁有揭示“拿著羊皮盾的宙斯的思想”的能力。他的語言被稱為真實(etētuma),在兩個方面具有宗教本質:在向阿斯克拉(Ascra,赫西俄德的家鄉,靠近赫利孔山)的農民闡釋時,詩人赫西俄德既通過自己詩歌功能的宗教本質闡釋,也通過土地上神圣的勞動者闡釋。在赫西俄德的思想中,在土地上勞作完全是宗教職業。(1)
哲學興起之后,神話詩人又被視為最初的哲人,因為他們是最初思考世界、宇宙、物性的人(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984b)。當然,具有“后發優勢”的哲人不大看得上人類童年時期的咿呀學語(《形而上學》993a)。哲學正是以顛覆甚至埋葬神話為手段才登上歷史舞臺的,所以哲學從一開始就沒有吝嗇過對神話的攻擊,而柏拉圖所謂“詩與哲學的古老論爭”實在太古老,從有處便有了。
在哲學定型或僵化之后,早期神話詩人(乃至早期自然哲人)所宣揚的“宇宙論”通常就被視作“不徹底的突破”(incomplete breakthrough),完全無法與哲學的“存在論”比肩。據說,“只有在以色列和希臘,宇宙論形式才因在存在中的飛躍(亦即各個靈性神顯事件和理智性神顯事件)而徹底瓦解,并讓位于新的符號化表達——啟示和哲學”(2)。這大概也是西方思想史上的一般看法:從宇宙論到存在論的發展,乃是一種“飛躍”(leap)。或者換成另一個相似思維定式的表達,則可以說,哲學的存在論之于神話的宇宙論,乃是一種“進步”。
但這種數千年的定論最近卻遭到了強烈的抵抗,身處危機和苦難中的人們痛定思痛之后發現,或許正是那種定論導致了現代的虛無和無家可歸。于是,重新思考、反向評價、全面審視宇宙論,不僅是人文學科的熱點,也在“科學界”引發了同樣的思考。比如美國物理學家、數學家同時也是基督教傳統派(Traditionalist School)人士史密斯(Wolfgang Smith, 1930–),他就認為現代科學從培根以后就出現了天人相分、相隔甚至相仇的對立局面,而要重新回到“天人合一”,則必須回復到傳統的宇宙論,因為它更多地關注“質”,它以存在的差序等級為基礎,實際上乃是宗教的助手。(3)史密斯提出要以“永恒宇宙論”(cosmologia perennis)來補充和支持“永恒哲學”(philosophia perennis),以此彌合天人、古今、身心等現代性的撕裂。
古代宇宙論也思考了后來哲學的一些重要問題,比如“真理”和“存在”等,而且這些古老的看法或許更有意思。對古人來說,“存在”與“真實”緊密相關,只有真實(etumos)才配得上存在。存在不是抽象而干枯的術語,而是對“生生世界”(physis)的現實描述,甚至“真實”這個詞都有可能來自[存在],也只有這樣的境界才稱得上“在”。古典宇宙論對“存在”的這種理解,的確有可能讓哲學家大吃一驚,正如Jenny Strauss Clay所說,
赫西俄德概述了繆斯的奧林波斯之歌的全部內容即人類種族(,行50),也就闡明了何謂ta eonta[存在者]。把ta eonta[存在者]與短暫易逝的人類事物相等同,這會令研究希臘哲學的人大吃一驚。在后來的哲學思想中,to eon,即存在(Being),乃是永恒的,但赫西俄德的
卻相當于生成(Becoming)。這一本體論上的重大轉變,實際上是從對神譜觀念的徹底探究中產生出來的:諸神這一永恒的存在何以能夠形成?(本書,頁66)
“這一本體論上的重大轉變”直接的后果,就是后人對“存在”一詞無休無止的論證,柏拉圖把它叫做“關于存在的巨人之戰”。(4)后來的海德格爾雖然對此大加贊賞,以為這是哲學的本職工作,(5)但也有人清楚地認識到,這其實是“浪費精力與永無結果的僵局”,(6)畢竟,古人早已把現代人珍而重之的“存在論”鄙斥為“玩弄辭藻”(terminology)而已。(7)
奧古斯丁試圖以基督教的教義來反駁古代關于時間和運動的理論,但奧古斯丁的反駁恰恰表明“為什么從基督教的信仰出發,在理論上無法反駁古希臘的宇宙論”(8)。因為,古希臘的理論是一種世界觀(Weltanschauung),可以“指點”和“顯現”,也就是可以言說和證明,與基督教的信仰完全是不同的話語系統,后者是對不可見的至高存在者的無條件信賴,不需要也不可能證明。因此,在希臘人看來,極端迷信的不是古人,而是現代人,因為現代人的“進步”觀念“是違背宇宙秩序的,是與宇宙秩序背道而馳的”,(9)因而是瀆神的。換言之,對理性的迷信其實遠不如對超越性的神明、自然或天道的“迷信”來得更堂正和高尚。如果我們能夠體會到,古典時期以宇宙為中心,中世紀以神為中心,現代則以人為中心,大概高下立現。(10)
在古人看來,宇宙是神明和人類共同的社會,人性相親相共的基礎和紐帶便在于理性,人與神是世界上最高的存在物,因為他們所具有的理性是最高的能力。(11)因此,“古代人以及中世紀的一些人把星空當做‘可見諸神’的聚會,從而對之懷有敬畏感”,這很難說是迷信,因為“我們除了把獨立于生命短暫的人的存在領域,同唯一的普遍精神的行為聯系起來,別無選擇?!捎谌耸切∮钪?,而存在本質,諸如物理存在、化學存在、生命存在、精神存在等都在人的存在中遭遇和切合,所以,從人身上也可以得出大宇宙的最終原因來。因此,人的存在既是小神(Mikrotheos),也是通向上帝的首選途徑”(12)。
既然宇宙論在現代思想中越來越受到重視,那么,素以宇宙論為基礎的中國思想是否就迎來永恒輪回的春天了呢?據國外研究者說,“探究統一的世界觀以支持一種天下的政治統一,在東西方‘軸心時代’的末期是共同的。中國幾乎立即找到了解答方案,這正是它導致穩定性與一體化(integration)的征候,而西方的解決卻被延遲而且只是局部的解決”(13)。且不說這種評價是否恰當,但中國數千年均以“象數思維”著稱,“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確是最“正宗”的宇宙論。但中國思想究竟能夠為全球范圍內根本性的“文藝復興”作出什么貢獻,還是一個需要仔細討論的問題,更是需要我們付出努力的方向。
程志敏
2018.9.4于海甸島
(1) 德蒂安,《古風時期的真理大師》,王芳譯,華夏出版社,2015,頁66。
(2) 沃格林,《天下時代》,葉穎譯,譯林出版社,2018,頁387。
(3) Wolfgang Smith,The Wisdom of Ancient Cosmology:Contemporary Science in Light of Tradition,Oakton:The Foundation for Traditional Studies,2004,pp. 11-13.
(4) 柏拉圖,《智術師》246a-c以及248a,另參《泰阿泰德》156a-157b,《蒂邁歐》52d。
(5) 海德格爾,《從萊布尼茨出發的邏輯學的形而上學始基》,趙衛國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頁21。
(6) 博伊-斯通,《赫西俄德與柏拉圖筆下的哲學史》,見《柏拉圖與赫西俄德》,羅逍然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頁64。
(7) J.G.von Herder,Philosophical Writings,Trans.M.N.Forste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17-18.
(8) 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商務印書館,2016,頁197。
(9) 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頁247。
(10) 施特勞斯,《古典政治理性主義的重生》,郭振華譯,華夏出版社,2011,頁315-316。
(11) 西塞羅,《論神性》2.133,《論義務》2.11,《論至善》3.64。
(12) 舍勒,《哲學的世界觀》,曹衛東譯,見劉小楓編,《舍勒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9,頁1066。另參舍勒,《德行的復蘇》,見《舍勒選集》,頁729。
(13) 葛瑞漢,《論道者——中國古代哲學論辯》,張海晏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頁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