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趙有信
- 蒼穹之戀
- 周建
- 8117字
- 2020-03-27 17:07:08
于庹去廬山,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他去會那女孩了。想知道真相,除非他本人愿意說,否則,很難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老范說他從廬山回來后情緒很低落,總說自己可能做錯了什么。他到底做錯了什么呢?
周五早上,吃過早飯我從灶上直接上車,往師部趕,途經(jīng)飛行員地面訓(xùn)練場,飛行員都在那兒演練了。地面演練很重要,地面演練得明明白白,到了空中頭腦才能清清楚楚。于庹拿著一個飛機模型,跟大梁說著什么。車從演練場旁駛過時,于庹似乎不經(jīng)意間朝這邊看了一眼。可能他是無心的,也可能他認出這輛車是團里專給師里蹲點領(lǐng)導(dǎo)用的桑塔納2000。
到了師部,剛好趕上吃中午飯。其間,一邊吃一邊聊,我就將8團目前棘手的軍產(chǎn)房清退一事跟師里袁政委說得差不多了。
“送錦旗的辦法好,我覺得還可以用幾回。這是全國性的大動作,既要按政策辦,也要靈活機動會做工作。有信不愧是大機關(guān)來的,點子多,效果好。前些年,有些人就愛撈部隊的油水,尤其是家屬安置,一讓他們接收個人,就這那的來了。”
“現(xiàn)在好多了。以前為家屬安置鬧的笑話多了去了。咱師有位副主任,為干部轉(zhuǎn)業(yè),家屬安置,子女上學(xué),陪政府領(lǐng)導(dǎo)、企業(yè)老板喝了多少酒,一個月醉好幾回。有年冬天,為一位飛行團副團長的愛人安排工作,請人家吃飯,回來的時候,車發(fā)動不了了,他讓司機打了輛蹦蹦車回部隊,自己守在車上待了大半宿。等這邊人去接他時,他都凍得不行了。別說一個團的營區(qū)門外被那些惦記你的人盯著,你看咱師大門外那些大大小小的門面,哪一間房后面不藏著這樣那樣的秘密?我認為這次清理軍產(chǎn)房非常之英明,讓那些整天動歪腦筋的人徹底斷了后路。為清退這些房子,我跟師長去過市里多少趟?人家客氣歸客氣,承認有文件下發(fā),可具體辦事就不靈了。再說了,人家還朝我們訴苦,說這些年地方政府連年赤字,別看這些個體商戶,還都按規(guī)定交稅呢。虧損的都是那些大中企業(yè),投入大,見效慢,一說一大通。”袁政委往嘴里送了口辣椒。
“小東街那邊不比關(guān)副院長小舅子的快遞公司,那兒是一條街呢。而且飛行團里不少飛行員家屬在小東街從業(yè)呢。有的開了理發(fā)店,有的開了小吃鋪,還有蛋糕房啥的。我聽老丁說,從嚴格意義上講,小東街外側(cè)街道不算飛行團的地界,里側(cè)貼著飛行團圍墻蓋的簡易房就那么幾間,由飛行團家屬租用,并不在外人手里。你看這事上面能不能通融一下,算是解決咱們自己內(nèi)部就業(yè)了。什么事都不能一刀切——”
“不好辦。這事我跟師長表過多次態(tài)了。我們不怕得罪人,事關(guān)軍隊改革的大事,什么困難都要克服。這是一場革命,就難免會造成一些人利益上的犧牲。這種事無法通融,誰也擋不了的。”
“不是擋,只是稍微緩沖一下,往后稍拖一下——”
“拖多久?還是做工作,你跟老丁說,想盡一切辦法也得把這事做通,這事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往后推。”
政委說成這樣,我還真不好往下死磕。我心里琢磨著老丁將要面臨的種種困難和那些飛行員即將赴東海集訓(xùn)的事兒,就想到老丁讓我問的機場南面方總看好的那塊地。那塊地或許能讓老丁找到這件事的突破口。
“還有一件事團里讓我跟您請示一下,看有沒有可能。就飛行團南邊那塊地能不能拿來用一下,也好緩沖一下小東街的危機。聽說那塊地一直沒有明確,既不是范家莊的也不屬于飛行團。最初,這塊地是為保證飛行安全預(yù)留出來的一塊空地。也就是說,從某種意義上講更偏向于部隊這邊擁有。半個月前,有位地方老總來看了看,想在那兒搞個乳制品廠,不養(yǎng)牲畜只做加工,建筑高度也都是一層,高度絕不會超過安全標(biāo)準(zhǔn)。”
政委干笑了幾聲,快速往嘴里揀了幾粒花生米后,才放下筷子,說:“老丁打那塊地的主意了?”
“他也是想把小東門的事情妥善解決吧,畢竟是牽扯到許多飛行員自身利益的事情,他打那塊地的主意,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那看他能不能說通范家莊的人吧。”政委從抽紙筒內(nèi)扯出兩張面巾紙,擦了下嘴,結(jié)束了這頓午飯。
我沒把方總做通范家莊的事情告訴他,私心是想讓老丁后面輕松些。政委的態(tài)度讓我心里涼了半截,好在他對機場南邊那塊地也抱著僥幸的心態(tài)。飯后,我回老招待所休息,等下午的民主生活會。老招待所那兒僻靜,一般都是下面團里領(lǐng)導(dǎo)來師部開會安排居住的地方。上面來工作組安排在新招待所。老招待所除了我住一個小套間,在7團蹲點的李副師長也占著一個小套間。李副師長是二婚,剛找的媳婦就是7團駐地附近一家本田4S店的經(jīng)理,據(jù)說很有錢,每回開會大家總愛拿他這事逗樂:
“老李,你真是賺了,娶了位媳婦,也娶了位護士,還是位專車司機,聽說接你下班都用上寶馬啦?”
這些玩笑里,屬師長說得含蓄。師長每回說他時,先是打量他一番,然后嘿嘿一笑,說:“你小子,現(xiàn)在天天有小媳婦伺候著,不能忘了那幫兄弟,你得把那幫家伙看好嘍!”
師長說完,政委就開始做總結(jié)了。政委說:“老李啊,師長這是讓你公私兩不誤呢。不過,我看主要還是把重心放在兄弟們身上。”
面對這些插科打諢,李副師長從不生氣,非常大氣地展示他的笑容。李副師長在飛行上是把好手,卻沒趕上三代機改裝的機會,B師換裝后有一個團仍在飛殲7,師里讓老李盯著這個殲7團,直到現(xiàn)在。老李并沒有懈怠,帶著兄弟們研究出一套新戰(zhàn)法,受到空軍的肯定。否則,像8團這種三代機團,怎么也得讓他去盯著。老招待所最后一個小套間讓政治部歐陽主任住著。
歐陽主任在師里沒要單元房,他已經(jīng)買了經(jīng)濟適用房。調(diào)任B師后,他跟我一樣,也成了“單身”。歐陽主任的愛人也是軍人,在東部戰(zhàn)區(qū)政治工作部電教室上班。女兒跟著母親,平時很少到師里來,節(jié)假日都是他回去看母女倆。我們?nèi)司统1徽瘧蛘f是B師的“三劍客”。
來B師報到后,我很快就去了8團,政委本來跟后勤部長交代了爭取給我解決一套單元房,后勤部長說去年轉(zhuǎn)業(yè)的馬副政委房子還沒騰退,屋里還有些東西。我知道要下團長期蹲點,就表態(tài)不要師里的房子了。政委說:“也行,你先住招待所吧,等馬副政委退房了鑰匙就交給你。”
我并沒把這話當(dāng)真,至于馬副政委什么時候退房我也不著急。都要走的人了,跟人家屁股后頭催房,也挺傷感情的。再說我又不想往這兒搬家,將來退了還得回北京。現(xiàn)在簡單些,也省了將來的麻煩事兒。
每個老營區(qū)都有一條歷經(jīng)多年的主干道。B師也是如此,那些從戰(zhàn)火中走出來的老兵當(dāng)年種下的樹木,如今早已遮天蔽日,夏日里濃蔭匝道。通往老招待所的道路兩邊全是幾十年的楊樹,樹干底部長滿厚厚的苔蘚。立春后,雨水就多起來,不像北京,過了八月十五,雨水就少了,往往要等到來年春天三四月份,才會有像樣的雨水從天而落。不過,這邊才咬了春,雨水便接連不斷,也讓我這北方人感到不適應(yīng)。這些楊樹不是改良品種,到了春天還是楊絮滿天,大雪紛紛的樣子。有的楊樹樹干已經(jīng)開裂,露出一道道黑黑的大口子,一如樹魂出竅之處。樹木往里兩米處是一排冬青,冬青間每隔一段距離有一棵碗口粗的香樟樹,到了雨天會掉下一粒粒樹籽,踩破后散發(fā)出一股寧靜的清香,讓這座鐵打的古樸營房多了些許靈動和溫柔。
這條路很僻靜,很少有隊列在此行進。路的左邊是警衛(wèi)連宿舍后面的晾衣場,平時那兒很少有人。右側(cè)有一個獨立的院子是師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的院門離主路有十來米遠。門前修了一個圓形花池,種著月季、芍藥和迎春花。現(xiàn)在,那些月季開得正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主路的盡頭連著一個下沉的五級臺階,臺階下有座四合院式的建筑,下了臺階往前走幾步,就是招待所客房部的后門。客房窗戶外面種了一圈冬青樹,比路邊那些冬青高得多。冬青后面的空地上經(jīng)過布局的花園錯落有致。龍舌蘭在寬松的坡上把利劍刺向四周,旁邊的牡丹、月季在寬葉草中立起窈窕之身,綻放花蕊。墻根兒有野薔薇探出花枝招搖。一條碎磚鋪就的小路穿插其間,由石榴、日本晚櫻、雪松等還有我叫不上名來的樹木護駕。沖著我窗戶的是棵有年頭的石榴,嬌艷的石榴花經(jīng)陽光透射,水靈靈的,能滴出水來。住我隔壁的李副師長還沒回來,他很少去常委灶,回來就去空勤灶報到。歐陽主任去戰(zhàn)區(qū)開會還沒回來,他春節(jié)也沒回家,政委讓他在家多待幾天陪陪老婆孩子。
房里陰冷潮濕,沒一點人氣兒。拉開窗簾,簾布也濕漉漉的。打開門窗,風(fēng)卻遲遲不來光顧。倒是衛(wèi)生間那股摻雜了鐵銹臭的穢氣在屋內(nèi)彌漫開來。上床躺了一會兒,覺著不得勁兒。床單枕頭被褥,但凡碰到皮膚都覺得黏糊糊的,便沒了睡意。把凳子搬到窗邊,那兒空氣要比屋里干燥許多。聽了會兒懶人聽書,電話響了。
“回來啦。”對方很熟悉我的去向,沒等他第二句說出來,我就知道是組織局青年處副處長周鳴。他們局的處長位置也很緊缺,他們處長才提不到半年,可見他的處境一點不樂觀。
“有啥指示?追到這兒。”
“當(dāng)官了,打個電話都不行啦?想你了唄。”
“別那么肉麻,你小子想我準(zhǔn)沒好事兒。”
“干嗎,回來參加民主生活會?”
“哎喲,你怎么那么清楚?看來我身邊有你的奸細啊!”
“奸細個鬼啊!告訴你,我要走了。”
“你走?準(zhǔn)備上哪兒高就啊?”原來他是向我報告升遷喜訊的。
“對,自己高就。我準(zhǔn)備自主了。報告已經(jīng)遞上——”
“什么、什么、什么?你要自主擇業(yè)?!”我沒想到他要離開部隊。
“嚯,看出感情深了。有這么驚訝嗎?沒錯,我要自主擇業(yè)啦。你們局也有自主走的,人家7級都不要了,選擇了自主。”
“干嗎這么急,不再待段時間看看啦?”
“看什么看,早走早點打江山。告訴你,這次給的待遇以后不見得能有了。我這水平的自主能拿不少錢呢,你這級別的能拿一百多萬——”
“這么多?”軍改的優(yōu)惠政策,讓那么多人提前做出選擇,“師職不是不讓自主嗎?”
“這次允許,今天上午剛開完會,能落編的落編,不能落編的趕緊走人。這回技術(shù)7級的可以自主。也就是說,五十三歲之前的副師都可以選擇自主擇業(yè)。不過,你不要自主,將來當(dāng)了將軍,我們有點啥事好找你呢。”
我沒想到我前腳剛離開,周鳴后腳就要離開部隊,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悲涼。盡管前些日子嚷嚷了很久,等新編制的消息有幾年了,大家都有點麻木了。誰知道新編制說到就到,識時務(wù)才說走就走,也不含糊。以后再回大院,想必認識的人就不多了。
“啥時候回北京啊?哥兒幾個聚聚。”周鳴仍是樂天派的口吻。他難道不清楚在部隊幾十年,到了地方可是兩眼一抹黑啊!旁觀與身處可是兩碼事。他將來究竟能謀什么樣的職業(yè),效益如何,干得舒心與否,幸福指數(shù)高不高,就更難預(yù)料了。
“說不好啊,天天蹲在飛行團,不是飛行就是開會學(xué)習(xí)。你在基層干過,哪是想回就能回的?再說,回去多了,領(lǐng)導(dǎo)知道了該說你不安心基層了。”
“那也不能家都不要了。有信,不至于吧,你是不是看我要走了,躲著我啊?——”
“你還能再說得難聽點嗎?!我今天剛到師里,下午民主生活會,完后就得回團里。‘十一’的時候看吧,爭取回去一趟。”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覺得歸途仍然渺茫。
“要是你有時間可以來我這兒啊,我給你出路費,哥們兒請你——哎呀,干啥都行,就是不能喝酒了——告訴你啊,我們這邊風(fēng)景還是不錯的,你來,我安排。我自己掏錢,你不用擔(dān)心。”
電話那邊長時間停頓后,方聽他說:“我真想見見你,這些年,也就跟你能毫無顧忌地說說心里話,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干啥好,我能干點啥?”
“那你干嗎自主啊,就為那點錢?轉(zhuǎn)業(yè)也行啊!”
“我這學(xué)歷哪能比得過80后啊,宣傳局一哥們兒,北大畢業(yè)的,考公務(wù)員考了第二名才進去,我們這些軍校畢業(yè)的沒人愿意要。有位飛行團當(dāng)政委的朋友,前些年轉(zhuǎn)業(yè)的,人家還立過二等功的,說好給安排個實職,可一晃七八年過去了也沒安排,還是個處級調(diào)研員。房補、采暖補助都沒有,說他們山區(qū)的財政沒錢。我就一航校飛行員淘汰的本科生,地方誰要啊!我現(xiàn)在是副處,到哪兒都不好安排,還不如自主,拿一筆錢,找門路做點生意啥的,你說呢?”
我真不知道跟他說啥好,就他那脾氣,做生意只賠不賺。哥們兒義氣起來,家都恨不能讓人搬走,這種人做生意?拉倒吧。
“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同學(xué)中有做生意的嗎?先跟人家學(xué)一學(xué),好好琢磨琢磨,生意哪是那么好做的?炸油條、賣火燒你還得先學(xué)手藝呢,不是咱們想的那么容易。”
“也是。”他吐出這兩個字后,又安靜片刻,像在調(diào)整情緒,這種情況我來B師前也經(jīng)常有。
“好了,你瞇會兒吧,下午還得開會。”他又恢復(fù)到先前的樣子,“嫂子這邊有事嗎?有事讓嫂子言語聲。”
“對了,現(xiàn)在非現(xiàn)役的待遇怎么樣啊?不會是讓你干幾年,合同一到又不管你了吧?”
“這我可說不好,主要是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你家有誰想應(yīng)聘非現(xiàn)役嗎?”
“官玉琪給兒子找了位英語家教,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現(xiàn)在讀研,想到部隊來干。”我把老婆交代的這事略做了調(diào)整,怕照實說,人家嫌我們俗氣。
“回頭我問問,這年頭愿意到部隊來干的人肯定是錯不了,更何況是嫂子看上的人。這事交給我了,等有結(jié)果我告訴嫂子,你甭管了。”
扣了電話,猶如漂浮海上,心里一片茫然。我把椅子又往窗前靠了靠,把腿搭上窗臺,準(zhǔn)備這樣解決午覺。閉上眼睛,用意念讓自己放松——放松——什么都不想,只需要睡一會兒——這辦法還是參加十九大學(xué)習(xí)班時,干部局一個哥們兒告訴我的對付失眠的辦法。試了幾次,比數(shù)羊數(shù)星星都管用。
就在我朝著夢鄉(xiāng)前行之時,一陣細微的聲響引發(fā)了空氣震顫,執(zhí)著地傳遞著來電人的急迫。手機與桌面因震動產(chǎn)生的共鳴,如機場行李傳送帶上那只最重的箱包,等著給我沉重一擊。我得在睡意全無時終止它。我側(cè)身去夠手機,卻失去平衡連人帶椅摔翻在地,才要發(fā)火,一聲“爸——”讓我沒了脾氣。先天的溫情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什么事,兒子?”
“爸!你這回真得說說媽,她又翻我東西,她真是太狡猾了。我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騙我。說尊重我隱私,還給我的抽屜買了鎖,其實她手里早就配好鑰匙了。你說現(xiàn)在的人民教師讓人家怎么相信她!這回,她翻完東西鑰匙都忘了拔了——”
“打住、打住,趙傲,這個點你怎么在家里呢,你逃學(xué)了啊?”
“哎喲,我的親爸啊,你要再這樣我就沒什么可指望的了。今天下午學(xué)校不上課,全是自習(xí),老師讓我回來了。”
“為啥老師單讓你回來,沒惹什么事吧?”
“爸,我在你們眼里就這么不堪嗎?你們能不能想我點好,你兒子也不是鐵打的,也會生個小病鬧個小災(zāi)的——”兒子像受了多大委屈,聲音里有了哽咽的沙啞。
“病啦?”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可轉(zhuǎn)眼琢磨還是不對,要是兒子病了,官玉琪也應(yīng)該跟著一塊回來,“你媽呢?沒回來嗎?你一人在家,喝水上廁所多不方便——等我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陪你——”
“你就甭操心了。我打球把腳崴了,過幾天就沒事了。我媽不讓我跟你說的,可你看今天不是出了這檔子事兒了嗎?”兒子聲音恢復(fù)了常態(tài),果真不像發(fā)燒的樣兒。
“腳崴了也不能大意,要是崴慣了,以后運動總是那兒容易受傷,傷筋動骨一百天,你要好好靜養(yǎng),聽你媽的話——”
“她這樣我怎么聽她的話?”
“或許她是無意的,說不定她急著找什么東西呢?”
“她的東西也不可能在我抽屜里啊?”
“怎么不在?她的心。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原諒媽媽這回,她要是慣犯,就不會把鑰匙留在上面。也可能她是怕你自己鑰匙管理不好,搞丟了,預(yù)先為你保存了一把也說不定,你不要把她弄到對立面,先試著想想她是不是為了你才這樣——”
“別說了,再說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怎么忘了你們永遠是一國的,還跟你報案自找沒趣!”
“你不能連我一起攻擊了。你別急,要不這樣,我晚上跟官玉琪同志好好談?wù)劊屗諗啃辛税桑俊?
“哎、哎——我說爸,你不用這樣。算我沒說行了吧?以后我自己買把鎖換上就是了。”
“行,我一百個支持!買鎖的錢我出。”還是先穩(wěn)住這小子的情緒。
“對了,還有,你告訴她,不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志放在我桌上。她也太敏感了。我也不是故意把床單弄臟的,再說,這也是正常生理現(xiàn)象——爸,你也年輕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我媽看到像天塌了一樣,好像我不學(xué)好了,腦子里全是骯臟下流的東西——”
他話沒說完,我就被“骯臟下流”幾個字擊中了。那幾個字像空氣里突然伸出的一記拳頭,把我徹底砸蒙了。腦內(nèi)的那些溝回被那股氣浪吹拂后,仿佛再也不是氣流沖撞前的樣子了。官玉琪發(fā)什么神經(jīng),把這小子弄成一只憤怒的公雞。說好了遇到什么事跟我商量著來的,尤其是兒子的事,我不在家,遇到事情一定要跟我通個氣,你看她弄的,搞得我多被動。難不成兒子近來經(jīng)常遺精才讓她這么緊張嗎?要么是這小子心里真有什么人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兒子也有這事了。我腦袋蒙蒙的,一會兒想這小子是不是跑馬跑得過于頻繁,一會兒又想是不是他身邊真有讓他心猿意馬的女生了。我甚至想到官玉琪請來的美女家教。兩人在一個屋里,坐那兒近,美女家教的眼睛、睫毛、鼻子、嘴唇、皮膚,包括身上的氣味,可都在兒子的視線范圍、嗅覺范圍、心理萌動范圍呢。
“爸——爸——在聽嗎?”兒子見我半天不吭聲,喚了兩聲。
我清了下嗓子,回過神來:“你別怕,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她是女人她不懂。”我不明白為啥要這樣說。可直覺讓我說了這樣的話。那一刻,我覺得一個健全的男人比豆芽菜書生要重要。
“就是,你知道她有多蠢嗎?還專門把那種文章翻開放在我桌上,好讓我看見。我偏裝著沒看見。”兒子越發(fā)無法無天,竟然斥責(zé)起他媽來。
“你也得體諒你媽,那玩意兒確實很難洗,我洗過我知道。”
“大不了我戴上尿不濕,不麻煩我媽行了吧。”
一陣大笑沖出窗戶,驚飛了樹枝上歇息的麻雀,把初春里寧靜的正午驚了個正著。我怎么也想不到兒子會說出這話,眼淚都笑出來了。我想象著他戴尿不濕的樣子,就無法止住笑。
“爸、爸——你別笑了——”
“哎呀,你不用戴尿不濕。你媽也不會因為這個生你氣。相反,她會為你高興,因為你長大了。男人誰沒遇到過這種事呢,處理好就是了。俗話說得好,日有所想,夜有所夢。你要是天天琢磨著考第一,考滿分,這種事自然就少了。這你可蒙不了我。”
“知道了。”兒子恢復(fù)了平靜,不多會兒,又問,“爸,你什么時候能回北京啊,就是回來了不再走了的那種。”
“想老爸啦?”我站起來,把胳膊撐在窗臺上,“說不好啊,不過,我想也要不了很久吧?”我覺得這樣回答他有點糊弄人,他會感到失望。兒子這樣問,很顯然希望我在他身邊。可我不能騙他,與其讓他在心里依賴我,不如自己趕快成長壯大。
“你放假了可以來這邊啊!現(xiàn)在交通方便,通訊也方便,咱們可以視頻,打電話。將來你要能考到南方的大學(xué),我們見面就更方便啦——”
“不。”兒子打斷我,“我還是喜歡待在北京。”
我有點意外,這小子難道不能裝一下,非要這么直接。可見他還是個孩子。
“北京的大學(xué)當(dāng)然好啦,北京的環(huán)境是哪也比不了的,有很多資源你可以利用。以后,遇到事先冷靜一下,不要妄下定論。你畢竟是你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她肯定非常非常在意你,才盯得那么緊。這一點我心里很清楚。她關(guān)注著你的每一點每一滴的成長進步。雖說有時處理問題的方式有些不妥,可她真心為你好。她也是頭一回給人當(dāng)媽,就像你頭一回給人家當(dāng)兒子,大家相互體諒吧。你心里要是還放不下,就給我打電話,什么時候都行。”說到這兒,仿佛提醒了我目前的某種境地。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了上來,就像此刻輪到它們上場了。
“那她再翻我東西怎么辦?”
“你藏好了,要不就別記日記了。那東西對你考大學(xué)并沒多大用處,平時多寫幾篇作文照樣可以練筆。你可以在手機的便簽里記呀,寫完了設(shè)置上指紋密碼,保準(zhǔn)誰也看不了。”
“你教我怎么弄。”兒子來了興致。
教兒子設(shè)完手機開鎖連接密碼,起床號就響了。
“爸,不吹起床號,那些兵就不起床嗎?”
“誰說不起。吹號意味著行動的開始,是集體行動的號令。好啦,我得去開會了,回頭有事再說吧。”
“我們軍訓(xùn)的時候不吹號就不準(zhǔn)起。”兒子低聲咕噥了一句,又道,“爸,你跟我媽結(jié)婚這么久了,你手機還設(shè)密碼,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媽啊?你可不能弄出緋聞之類的事兒,如果有那想法勸你趕緊拉倒!你整天不在家,我媽一人帶我很不容易的,你可不能對不起她。”
我沒理他,說了聲“掛了”,放下手機。兒子心情好了我也高興,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梳了梳頭,琢磨著下午會后,還是給老婆趕緊打個招呼。結(jié)果,還在會上,老婆電話就打過來了。
“你是不是教他設(shè)密碼了?趙有信,我告訴你,要是咱兒子有什么事兒,你要負全責(zé)!”
我那儒雅的老婆這會兒完全成了母老虎。那河?xùn)|獅吼般的嗓音讓會議室瞬間安靜如水。坐我旁邊的李副師長估計連她說的啥都聽清楚了。師長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驚擾了,朝我這邊抬了下頭,眼神在我臉上駐足片刻,旋即又低下頭看手里的學(xué)習(xí)資料。政委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仍將視線停留在十九大學(xué)習(xí)讀本上,其他人也是一語不發(fā),靜觀事態(tài),可這突降的寂靜讓我越發(fā)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