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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幕

至今快四十年了,這幅畫景,猶然清清楚楚的擺在腦際:

天色甫明,隔墻靈官廟剛打了曉鐘,這不是正好早眠的時節?偏偏非趕快起來不可,不然的話,一家人便要向你做戲了;等不及洗臉,又非開著小跑趕到學堂——當年叫作學堂,現在叫作私塾?!岊^學不可,不然的話,心里不舒服,也得不到老師的夸獎。睡眠如此不夠的一個小學生,既噪山雀兒般放開喉嚨喊了一早晨生書,還包得定十早晨,必有八早晨,為了生書上得太多,背不得,腦殼上挨幾界方,眼皮著糾得生疼,到放早學回家,吃了早飯再上學時,胃上已待休息,更被春天的暖氣一烘,對著疊了尺把厚的熟書,安得不眉沉眼重,萬分支持不住,硬想伏在書案上,睡一個飽?可是那頂討厭,頂討厭,專門打人的老師,他卻一點不感疲倦,撐起一副極難看的黃銅邊近視眼鏡,半蹲半坐在一張絕大絕笨重的舊書案前,拿著一條尺把長的木界方,不住的在案頭上敲;敲出一片比野貓叫還駭人的響聲,駭得你們硬不敢睡。

還每天如此,這時必有一般載油、載米、載豬到殺房去的二把手獨輪小車,——我們至今稱之為雞公車,或者應該寫作機工車,又不免太文雅了點?!獜乃泥l推進城來,沉重的車輪碾在紅砂石板上,車的軸承被壓得放出一派很和諧,很悅耳的“咿咿呀呀!咿呀!咿呀!”

咿呀?只管是單調的嘶喊,但在這時候簡直變成了富有強烈性的催眠曲!老師的可憎面孔,似乎離開了眼睛,漸遠漸遠,遠到仿佛黃昏時候的人影;界尺聲也似乎離開了耳朵,漸細漸細,細到仿佛初夏的蚊子聲音,還一直要推演到看不見聽不見的境界。假使不是被同桌坐的年紀較大的同學悄悄推醒,那必得要等老師御駕親征,拿界方來敲醒的了。

雖只是一頃時的打盹,畢竟算過了癮。夫然后眼睛才能大大睜開,喊熟書的聲音才能又高又快,雖是口里高喊著“天地元黃,”“粗陳四字,”說老實話,眼里所看的,并不是千字文、龍文鞭影,而清清楚楚的是一片黃金色的油菜花,碧油油的麥苗,以及一灣流水,環繞著喬木森森,院墻之內,有好些瓦屋的墳園。

至今還難以解釋,那片距城約莫二十來里的墳園,對于我這個生長都市的小孩子,何以會有那么大的誘惑!回憶當年,真個無時無刻不在想它,好像戀人的相思,尤其當春天來時。

在私塾讀書,照規矩,從清早一直到打二更,是不許休息的,除了早午兩餐,不得不放兩次學,以及沒法禁止的大小便外;一年到頭,也無所謂假期,除了端陽、中秋,各放學三天,過年,放半個月,家里有什么婚喪祝壽大事,不得不耽擱相當時日外。倘要休息,只好害病。害病豈非苦事?不,至少在書不溜熟而非背通本不可之時。但是病也是不容易的,你只管禱告它來惠顧你,而它卻不見得肯來。這只好裝病了,裝頭痛,裝肚子痛,暫時誠可以免讀書之苦,不過卻要裝著苦像,躺在床上,有時還須吃點不好吃的苦水,還是不好!算來,惟有清明節最好了,每年此際,不但有三天不讀書,而且還要跑到鄉下墳園去過兩夜。這日子真好!真比過年過節,光是穿新衣服,吃好東西,放潑的頑,放潑的鬧,還快活!快活到何種程度!仍舊說不出。

只記得同媽媽坐在一乘二人抬的,專為下鄉,從轎鋪里雇來的鴨篷轎里,剛一走出那道又厚又高的城門洞,雖然還要走幾條和城里差不多同樣的街,才能逐漸看見兩畔的鋪面越來越低、越小、越陋,也才能看見鋪面漸稀,露出一塊一塊的田土,露出塵埃甚厚的大路,露出田野中間一叢叢農莊上的林木,然而鼻端接觸到那種迥然不同的氣息,已令我這個一年只有幾度出城,而又富有鄉野趣味的孩子,恍惚起來。

??!天那么大!地那么寬,平!油菜花那么黃,香!小麥那么青!清澈見底的溝水,那么流!流得汩汩的響,并且那么多的竹樹!遼遠的天邊,橫抹著一片山影,真有趣!

這一年,墳園里發見了奇事。

自從記得清楚那年起,每同爹爹、媽媽、大姐、二姐,到墳園來時,在門口迎接我們的,老是住在旁邊院子里的一對老夫婦。看起來,他兩個似乎比外公、外婆還老些,卻是很和藹,對人總是笑嘻嘻的,一點不討厭,并且不像別的鄉下人臟。老頭子頂愛抱著我去看??囱颍宦范褐翌B,教我認樹木認野花的名字,我覺得他除了葉子煙的臭氣外,并沒有不干凈的地方。老太婆也干凈利爽,凡她拿來的東西,大姐從沒有嫌厭過,還肯到她院子里去坐談,比起對待大舅母還好些。

這一年偏怪!我們的轎子到大門口時,迎著我們走到門口的,不是往年的那對老人,而是一個野娃娃——當時,凡不是常同著我們一塊頑耍的孩子,照例給他個特殊名稱:野娃娃。——同著一個高高的瘦瘦的打扮得整齊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兩頰上的脂粉搽得很濃,笑瞇了眼睛,露出一口細白牙齒,高朗的笑道:“太太少爺先到了!我老遠就看清楚了是你們。媽還說不是哩?!?

媽媽好像乍來時還不甚認得她,到此,才大聲說道:“啊呀,才是你啦,蔡幺姐;我爭點兒認不得你了。”

媽媽一下轎子,也如回外婆家一樣,顧不得打發轎夫,顧不得轎里東西,回身就向那女人走去。她原本跟著轎子走進了院壩,腳小,搶不贏轎夫。

媽媽拉袖子在胸前拂著回了她的安道:“聽說你還好嘍,蔡幺姐!……果然變了樣兒,比以前越好了!……”

“太太,不要挖苦我了,好啥子,不過飯還夠吃。太太倒是更發福了。少爺長高了這一頭。還認得我不?”

我倒仿佛看見過她,記不起了,我也不必去追憶;此刻使我頂感趣味的,就是那個野娃娃。

這是一個比我似乎還大一點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像浮腫,又像肥胖。眼珠哩,只看得見一點兒,又不像別些孩子們的眼珠。別些人的都很活動,就不說話,也常常在轉。大家常說錢家表姐生成一對呆眼睛,其實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呆哩!他每看一件什么東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見他眼珠轉一轉。他的眉毛也很粗。臉上是黃焦焦的,乍看去好像沒有洗干凈的樣兒。一張大嘴,倒掛起兩片嘴角,隨時都像在哭。

那天,有點太陽影子,曬得熱烘烘的。我在轎子里,連一頂青緞潮金邊的瓜皮小帽,尚且戴不住,而那個野娃娃卻戴了頂青料子做的和尚帽,腦后拖一根發辮,有大指粗細。身上沒有我穿得好,可是一件黃綠色的厚洋布棉襖,并未打過補釘,只是倒長不短的齊到膝頭,露出半截青布夾褲,再下面,光腳穿了雙缸青布朝元鞋。

兩個房間都打開了,仍是那樣的干凈。這點,我就不大懂得,何以關鎖著的房間,我們每年來時,一打開,里面總是干干凈凈的,四壁角落里沒一點兒灰塵蛛網,地板也和家里的一樣,洗得黃澄澄的,可以坐,可以打滾?萬字格窗子用白紙糊得光光生生。桌、椅、架子床,都抹得發光。我們帶來的東西,只須放好鋪好,就各適其宜了。不過每年來時,爹爹媽媽一進房門,總要向那跟腳走進的老頭子笑道:“難為你了,鄧大爺!又把你們累了幾天了!”

堂屋不大,除了供祖先的神龕外,只擺得下兩張大方桌。我們每年在此地祭祖供飯,以及自己一家人一日兩餐,從來都只一桌。大姐說,有一年,大舅、大舅母、二舅、三姨媽、幺姨媽、錢表姐、羅表哥,還有幾個什么人,一同來這里過清明,曾經擺過三桌,很熱鬧。她常同媽媽談起,二姐還記得一些,我一點都記不得了。

堂屋背后,是倒坐廳。對著是一道厚土墻??繅σ粋€又寬又高的花臺,栽有一些花草。花臺兩畔,兩株紫荊,很大;還有一株木瓜,他們又喚之為鐵腳海棠,喚之為杜鵑。墻外便是墳墓,是我們全家的墳墓。有一座是石條砌的邊緣,壘的土極為高大,說是我們的老墳,有百多年了。其余八座,都要小些;但墳前全有石碑石拜臺。角落邊還有一座頂小的,沒有碑,也沒有拜臺,說是老王二爺的墳。老王二爺就是王安的祖父,是我們曾祖父手下一名得力的老家人,曾經跟著我們曾祖父打過藍大順、李短褡褡,所以死后得葬在我們墳園里。

墳園很大,有二三畝地。中間全是大柏樹,頂大的比文廟,比武侯祠里的柏樹還大。合抱大楠樹也有二十幾株。濃蔭四合,你在下面立著,好像立在一個碧綠大幄之中似的。爹爹常說,這些大樹,聽說在我們買為墳地之前,就很大的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銀杏與梅花,都很大了。沿著活水溝的那畔,全是榿木同楝樹,枝葉扶疏,極其好看。溝這畔,是一條又密又厚又綠的鐵蒺藜生垣。據說這比什么墻柵還結實。不但賊爬不進來,就連狗也鉆不進來。

狗,鄧大爺家倒養有兩只又瘦又老的黑狗。但是它們都很害怕人,我們一來,都躲了;等到吃飯時,才夾著尾巴溜到桌子底下來守骨頭。王安一看見,總是拿窗棍子打出去。

墳園就是我們的福地,在學堂讀書時,頂令人想念的就是這地方。二姐大我三歲,一到,總是我們兩個把臉一洗了,便奔到園里來。在那又青又嫩的草地上,跳躍、跑、打滾。二姐愛說草是清香的,“你不信,你爬下去聞!”不錯,果真是清香的。跳累了,就仰睡在草地上,從蒼翠的枝葉隙中,去看那彩云映滿的天;覺得四周的空曠之感,好像從肌膚中直透入臟腑,由不得你不要快活,由不得你不想打滾。衣裳滾皺了,發辮滾毛了,通不管。素來把我們管得比媽媽還嚴的大姐,走來給我們整理衣裳發辮時,也不像在家里那樣氣狠狠的,只是說:“太煩了!”有時,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子,她不敢跳,不敢跑,她是小腳,并且是穿的高底鞋。

這一年到來,卻與往年有點不同,因為平空添了一個蔡幺姐,同一個野娃娃——她的兒子。

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頭塞在嘴里,轉到他媽的背后,挽著她的圍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張臉死死埋在他媽的圍裙上。他媽只顧同我們的媽媽說話,一面向堂屋里走,他也緊緊的跟著。

爹爹的轎子到了,大姐二姐同坐的轎子也到了,王安押著挑子也到了。人是那么多,又在搬東西,又在開發轎夫挑夫,安頓轎子。鄧大爺、鄧大娘、同他們的媳婦鄧大嫂又趕著在問好,幫忙拿東西,掛蚊帳,理床鋪。王安頂忙了,房間里一趟,灶房里一趟。一個零工長年也喊了來,幫著打洗臉水,掃地。蔡幺姐只趕著大家說話。大姐也和媽媽一樣,一下轎就同她十分親熱起來。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告訴二姐:“今天這兒有個野娃娃,蔡幺姐的兒子,土頭土腦的多有趣?!?

二姐把眼睛幾眨道:“蔡幺姐的兒子?我像記得。……在那里?我們找他耍去。”

我們到處找。找到灶房,鄧大嫂已坐在灶門前燒火,把一些為城里人所難得看見的大柴,連枝帶葉的只管往灶肚里塞。問我們來做什么。我們回說找蔡幺姐的兒子。

她說:“怕在溝邊上罷?那娃兒光愛跑那些地方的?!?

溝邊也沒有。鄧大爺在那里殺雞,零工長年在刮洗我們帶來的臘肉。

我們一直找到鄧大爺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癡癡的站在廂房檐下一架黃澄澄的風簸箕的旁邊。

我們跳到他身邊。二姐笑嘻嘻的說道:“我都不大認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

沒有回答。

“你也不大認得我了嗎?”

沒有回答。

“你幾歲?”

還是沒有回答。并且把頭越朝下埋,埋到只看得見一片狹窄的額頭,和一片圓的而當中有個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頂。

我說:“該不是啞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們一邊一個,捉住他的手腕,使勁拖。他氣力偏大,往里掙著,我們硬拖他不動。

鄧大娘不知為找什么東西,走進來碰見了。我們告訴她:蔡幺姐的兒不肯同我們一塊去耍。

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開眼的強[1]東西!這樣沒出息!還不走嗎?……看我跟你幾耳光!”

二姐擋住她道:“不要打他,鄧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叫金娃子?!蟾鸥贍斠粯哟罅T?……還在念書哩!你們考他一下,看他認得幾個字?!?

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們頑熟了。雖然有點傻,卻不像昨天那樣又怯又呆的了。

我們帶來了幾匣淡香齋的點心。爹爹過了鴉片煙癮后,總要吃點甜東西的。每次要給我們一些,我們每次也要分一些給金娃子,他與我們就更熟了。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罷?他領我們到溝里去捉小螃蟹。他說!溝里很多,一伸手就捉得到的。我不敢下水,他卻毫不在意的把朝元鞋一脫,就走了下去。溝邊的水還不深,僅打齊他的膝蓋。他一手挽著棉襖,一手去水里掏摸,并不如其所言: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又朝前移兩步,還是沒有。他說,溝的那畔石縫里多。便直向那畔踩去,剛到溝心,水已把他的夾褲腳打濕了。二姐很耽心的,叫他轉來。他一聲不響,仍舊朝前走去,才幾步,一個前撲,幾乎整個跌到水里,棉襖已著打濕不少。二姐叫喚起來,他回頭說道:“絞干就是啦!”接著走上溝來,把棉襖夾褲通脫了,里面只穿了一件又小又短的布汗衣,下面是光屁股。

二姐道:“你不冷嗎?”

“怕啥子!”

“著了涼,要害病,要吃藥的?!?

“怕啥子!”

二姐終究耽心,飛跑去找他的媽。他媽走來,另自拿了件衣裳,一條布褲,也不說什么,只罵了幾句:“橫刀的!短命的!”照屁股就是一頓巴掌。我幫著二姐把他的媽拉開。他穿衣裳時,眼淚還掛在臉上,已向著我們笑了,真憨得有趣。

兩天半里頭,蔡幺姐很少做什么事。只有第二天,我們在墳跟前磕頭禮拜時,她來幫著燒了幾疊錢紙;預備供飯時,她幫著媽媽在灶房里做了兩樣菜?!覀兗业睦弦幘兀浩匠3燥埖牟?,是伙房老楊做;爹爹要格外吃點好的,或是有客來,便該大姐去幫做;凡是祭祖宗的供飯,便該媽媽帶著大姐做,大半是大姐動刀,媽媽下鍋?!獘寢尡静豢系?,她說:“太太,我還不是喜歡吃好東西的一個人。你們嘗嘗我的手藝看,若還要得,以后家務不好時,也好來幫太太在灶房里找件事情做做。”

大姐已洗了手,也慫恿媽媽道:“不要等爹爹曉得就得了。讓蔡幺姐把魚和蹄筋做出來試試。我們也好換換口味,你也免得油煙把袖子熏得怪難聞的?!?

媽媽還在猶豫道:“供祖人的事情呀!……”

她已把鍋鏟搶了過去,笑道:“太太也太認真了,我身上是干凈的呀!”

除此兩件事外,她老是陪著媽媽大姐在說話。也虧她的話多,說這樣,說那樣,一天到晚,只聽見她們的聲氣。

她是小腳,比媽媽與大姐的腳雖略大點,可是很瘦很尖,走起來很有勁。媽媽曾經夸獎過她的腳實在纏得好,再不像一般鄉下女人的黃瓜腳。鄧大娘接口述說,她小時就愛好,在七歲上跟她纏腳,從沒有淘過大神;又會做針線,現她腳上的花鞋,就是她自己做的。

她不但腳好,頭也好,漆黑的頭發,又豐富,又是油光水滑的。梳了個分分頭,腦后綰了個圓纂,不戴絲線網子,沒一根亂發紛披;纂心扎的是粉紅洋頭繩,撇了根白銀簪子。別一些鄉下女人都喜歡包一條白布頭巾,一則遮塵土,二則保護太陽筋,鄉下女人頂害怕的是太陽筋痛;而她卻只用一塊印花布手巾頂在頭上,一條帶子從額際勒到纂后,再一根大銀針將手巾后幅斜撇在纂上;如此一來,既可以遮塵土,而又出眾的俏麗。大姐問她,這樣打扮是從那里學來的。她搖著頭笑道:“大小姐,告訴了你,你要笑的?!侨ツ甓?,同金娃子的這個爹爹,到教堂里做外國冬至節時,看見一個洋婆子是這樣打扮的。……你說還好看嗎?”

她的衣裳,也有風致。藕褐色的大腳褲子,滾了一道青洋緞寬邊,又鑲了道淡青博古辮子。夾襖是什么料子,什么顏色,不知道,因為上面罩了件干凈的蔥白洋布衫,袖口駝肩都是青色寬邊,又系了一條寶藍布圍裙。里外衣裳的領口上,都時興的有道淺領,露出長長的一段項脖,雖然不很白,看起來卻是很柔滑的。

她似乎很喜歡笑,從頭一面和媽媽說話時,她是那么的笑,一直到最后,沒有看見她不是一開口便笑的。大概她那令人一見就會興起“這女人還有趣”的一種念頭的原因,定然是除了有力的小腳,長挑的身材,俏麗的打扮,以及一對彎豆角眼睛外,這笑必也是要素之一。她自己不能說是毫不感覺她有這長處,我們安能不相信她之隨時笑,隨地笑,不是她有意施展她的長處?

她的臉蛋子本來就瘦,瘦到兩個顴骨聳了出來??墒切Φ臅r候,那搽有脂粉的臉頰上,仍有兩個淺淺的酒渦兒。頂奇怪的就是她那金娃子的一雙死魚眼睛,半天半天才能轉一轉,偏她笑起時的彎豆角眼眶中,卻安了兩枚又清亮又呼靈的眼珠。兒子不像媽,一定像老子了。

她的眉毛不好,短短的,雖然扯得細,卻不彎。鼻梁倒是輪輪的,鼻翅也不大。嘴不算好,口略大,上唇有點翹,就不笑時,也看得見她那白而發亮的齒尖,并且兩邊嘴角都有點掛。金娃子的嘴,活像她。不過他媽的嘴,算能盡其說話之能事,他的哩,恐怕用來吃東西的時候居多了。

她的額窄窄的,下頦又尖,再加上兩個高顴骨,就成了兩頭尖中間大的一個臉蛋子。后來聽媽媽她們說來,這叫作青果臉蛋。

她不但模樣不討厭,人又活動,性情也好。說起話來,那聲音又清亮又秀氣,尤其在笑的時節,響得真好聽。媽媽喜歡她,大姐喜歡她,就連王安——頂古怪的東西,連狗都合不來的,對于我們,更常是一副老氣橫秋討人厭的樣子?!埠退?。我親眼看見在第二天的早飯后,她從溝邊洗了衣裳回來,走到竹林邊時,王安忽從竹林中跑出,湊著她耳朵,不知說些什么,她笑了起來,呸了一口,要走;王安涎著臉,伸手抓住她的膀膊,她便站住了,只是看著王安笑,我故意從灶房里跑出去找金娃子,王安才紅著臉丟開手走了,她哩,只是笑。

只有爹爹一個人,似乎不大高興她。她在跟前時,雖也拿眼睛在看她,卻不大同她說話。那天供了飯,我們吃酒之際,爹爹吃了兩箸魚,連連稱贊魚做得好,又嫩又有味。他舉著酒杯道:“到底鄉下活水魚不同些,單是味道,就好多了!”媽媽不做聲,大姐只瞅著媽媽笑,二姐口快,先著我就喊道:“爹爹,這魚是蔡幺姐做的。”

爹爹張著大眼把媽媽看著,媽媽微微笑道:“是她做的。我要趕著出來穿褂子磕頭,才叫她代一手。我看她還干凈。”

爹爹放下酒杯,頓了頓,也笑道:“看不出,這女人還有這樣好本事。……凡百都好?!豢上沸刑睿 ?

爹爹所說的“品行太差,”在當時,我自然不明白指的什么而言。也不好問。媽媽大姐自然知道,卻不肯說。直到回家,還是懵懵懂懂的僅曉得是一句不好的批評。一直到后來若干年,集合各方傳聞,才恍然爹爹批評的那句話,乃是有這么一段平庸而極普遍的故事。

故事雖然明白,而金娃子業已飛黃騰達,并且與我們有姻婭之誼,當日喊的蔡幺姐,這時要尊稱為姻伯母了。爹爹見著她時,也備極恭敬,并且很周旋她。“品行太差”一句話,他老人家大約久已忘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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