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自己的旁觀者:用禪的智慧療愈生命
- 包祖曉
- 10314字
- 2020-04-16 11:45:49
解決“存在性”痛苦的錯誤方式
人們經常試圖過顛倒的生活。他們努力擁有很多財物或金錢,為的是做更多他們想要做的事,以為會因此幸福。實際生活恰恰相反。首先要成為真實的自己,然后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才能擁有你想要的。
——瑪格麗特·楊
當今社會強調物質追求,不惜以種種犧牲為代價——環境、人與人之間的真誠關系,甚至個人的健康,為的是解決“存在性”痛苦。結果,我們成為了“只會做事、缺乏靈魂”的人。正如香港一位高中生在反思社會成就時所寫:
我們時代的歷史悖論是,我們有高樓大廈,卻心量狹小;有寬闊的高速公路,卻視野狹隘。我們花費多,卻擁有少。我們買得多,卻享受少。
我們房子大,家卻很小;生活便利,時間卻很少;學位多,感覺卻少;知識多,判斷卻少;專家多,但問題更多;醫藥多,康寧卻少。
我們成倍地增長財富,卻削減了人的價值。我們說得太多,愛得太少,恨得經常。我們已經學會謀生,但不會生活。我們已經讓生命延長,但不能讓每一刻的生命活著。
我們有奔月的通途,卻難以穿過街巷與新鄰居會面。我們征服了外在空間,卻駕馭不了內心空間。我們清掃街道,卻污染靈魂。我們讓原子裂變,卻不能剝離我們的偏見。我們收入較高,卻士氣低落。
很多時候,身材高大,卻性格矮小。利潤陡升,卻關系縮水。很多時候,娛樂多而樂趣少,食物多而營養少。
擁有兩份收入,卻以離婚告終。在夢幻般的住宅里,過著破碎家庭的日子。櫥窗里的展品應有盡有,內心的儲藏間卻空空如也。
或者,這是我們反思的時刻——對于我們來說,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下面試就解決“存在性”痛苦的錯誤方式做一剖析。
一、自我辯解
這類人對“存在性”痛苦有所認識,但用各種方法掩蓋自己的錯誤行為,回避事實。例如,我們臨床常見下列自我辯解情況:
一位患死亡恐懼/健康焦慮的患者往往不會主動告訴醫生自己害怕死亡,害怕自我感的喪失,而是會說:“家人沒有我是無法生存的。”
一位酗酒者明知再這樣下去身體可能垮掉,甚至妻離子散,但為逃避內心的孤獨感和焦慮感,會告訴自己:“為了身體,為了家庭,今天少喝點。”另一位酗酒者在聽了醫生說“你要是再這么喝下去,遲早都會翹辮子的”之后,非常淡定地在醫生面前說:“醫生,人哪有那么容易就喝死呢,我知道您是出于好意,但我根本就沒酗什么酒啊。”
當你告訴一位失眠癥患者要控制在床上的時間,白天不要臥床,出去找點事做,他會告訴你:只要我晚上睡得好,我就出去做事。
……
二、有意忽略/否認
有意忽略/否認跟自我辯解有些類似,通過把那些讓我們感到困擾的信息和事實有意不去理會、否認或徹底“忘掉”,就當它根本沒有發生,以躲避心理上的痛苦。
例如,托爾斯泰對伊凡·伊里奇的描述即是如此:
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要死了,然而,他不但不習慣于接受這種想法,而且干脆不理解,也無法理解。
他從基澤韋捷爾的《邏輯學》那里學到的三段論告訴他:“蓋尤斯是一個人,人總是要死的,所以蓋尤斯也是要死的。”在他看來,這個推理放在蓋尤斯身上一直都是正確的,但絕不能適用在他自己身上。蓋尤斯,一個抽象的人,總是要死的,這句話完全正確,但他不是蓋尤斯,不是一個抽象的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與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同的人。他曾經是小伊凡,有媽媽和爸爸……蓋尤斯哪里知道小伊凡曾經如此喜愛過的帶條紋皮球是什么味道?蓋尤斯曾那樣吻過他媽媽的手嗎?蓋尤斯曾像他那樣熱戀過嗎?蓋尤斯能像他那樣主持審訊嗎?蓋尤斯確實是終有一死的,他的死也是正常的,但我是小伊凡,是伊凡·伊里奇,我有我的思想感情,跟他截然不同。我不該死,要不那真是太可怕了。
這種有意忽略/否認在腫瘤病人以及處理腫瘤的醫護人員身上體現得比較充分。例如,有學者聲稱,在不治之癥面前,有意忽略/否認可以是正當的,這使人可以用積極的態度繼續活下去。但是,有意忽略/否認所帶來的好處是非常短暫的。
盡管我們需要時間去接受創傷性的事實,但沒有任何事比接受自己的死亡更困難。然而,有意忽略/否認只是遭受這類事件必然經歷的心理階段,醫護人員及家屬需要支持病人度過這個階段。因為,心理暗示的力量有限,人們不僅需要完成外在的事情,更應該在可能的情況下同深層內在的自己道別。如果一個人有意忽略/否認事實,這種內在的過程就無法完成。現代研究已證實,通過合理的方式告知病人實情比有意忽略/否認更有利于病人。杰瑞姆·古柏曼在《生命的尺度:對人類患病心理和精神歸屬的探索》和《希望治愈疾病》中記載了許多這方面的案例。
三、壓抑/封閉
壓抑/封閉是一種意識的心理過程,旨在把某種情欲和觀念從意識領域趕出去。Martin指出,這種心理過程的一種表現是阻止有關信息進入注意力的中心。這些信息可以放在意識的邊緣,因為在那里它們可以不被注意。但是,不讓這些邊緣信息進入注意力的中心是要付出代價的。例如:
請觀察一位參加聚會的人。他快樂灑脫,說話幽默,放聲大笑,與別人友好交談,總之,他給人一種很幸福很滿足的形象。聚會結束,起來離開時,他仍面帶微笑,并說今晚聚會的感覺太美妙了。可是,在門關上的一剎那,也就是我們仔細觀察他的那一刻,他的面部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他的微笑不見了,代之是一種深深的憂郁的表情。
當然,這是意料中的事,因為他現在孤獨一人,身邊沒什么事和人可供他說笑。但是,進一步分析后可能會發現,盡管該參加聚會的人平時也活潑開朗,憂郁的表情也只持續數秒,但在他內心深處卻埋藏著深深的孤獨感和無價值感。為了不讓自己痛苦,他就把它們壓抑/封閉在意識邊緣,不讓自己意識到孤獨感和無價值感的存在。
下面來就診的一位來訪者的情況就是如此:
該來訪者系42歲的男性,因失眠1個月就診。1個月前因與單位領導鬧別扭開始出現失眠、不高興。原因是比自己資歷淺、能力差的同事升職了,而自己平時勤勞、人際關系好卻得不到升職。該來訪者說自己進這家公司之前在部隊當過班長,能吃苦耐勞,平時性格開朗,朋友較多,喜歡聚會、運動,在家里用不著做事。經過數次心理治療之后發現,這位來訪者本次失眠的真正原因是:同事的升職觸動了其一直處于封閉狀態的無意義感。
四、分心
這里所說的分心是指一個人回避他不想面對的事情,是一種避免真誠地面對自己的方式。例如,當一個人開始思索他在職業生涯中的失敗時,他會避開那些主要問題,而是去考慮一些無意義的內容:或許是一些無意義的統計數字,或者是在工作中建立的人脈,或者是計劃中的一次休假等。與人交流的時候他往往轉換話題。初次見面或不那么熟悉的人會認為他是個健談的人,而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已經成為了轉移話題的專家,因為有些內容他并不想談論。下面這個案例中的來訪者就是如此:
該來訪者系41歲的男性,醫生,從小母親溺愛而父親嚴厲。自述不管自己取得多好的成績,父親都不會肯定他。在醫院工作不順利,自2001年進醫院工作以來共待過5個科室,在之前4個科室待的時間最長的都沒超過1年,在每個科室都發生過與科室主任之間的不愉快事件。在目前這個科室已待了10年,以上夜班為主,如果是安排上白班,也會跟同事換到夜班,理由是“自己平常事多”。愛好股票,說自己能算出規律,基本上都是賺的;愛好計算機,對網速的要求比較高,智能手機兩個,一個用于工作,另一個用于生活;愛好電影,平時喜歡看喜劇片;還愛好養魚……
1年前剛晉升為副主任醫師職稱(同期入院的人基本上在5年前全部升完),8個月前崗位聘任時,因為得票很低,被聘成了3級崗位,而同科室的一個主治醫師卻被聘成了2級崗位。此后因情緒激動、失眠而不斷請病假。在家休息期間,每天炒股、養魚、看喜劇電影、睡覺,天氣寒冷時還到河里或小溪里抓魚,年邁的母親沒法放心而在后面跟著。
朋友打電話說到他家玩,他跟朋友必須先約定好:到時不能談醫院里的事,只能談電腦、股票、養魚等內容,否則謝絕朋友造訪。他最近開始嘗試戒煙(以前戒過數次都沒成功,同事給其準備好了戒煙藥,但他每天仍保持1到2支的煙量,直至放棄戒煙),每天把大量的時間泡在戒煙的QQ群中,為自己最有毅力而自豪。半個月后,又沉迷于練習毛筆字……
該來訪者所使用的減除痛苦的方法就是分心,用消極的自由來代替真正的自由/積極的自由,以免自己意識到內心的無能感以及瀕臨崩潰的自我感。
五、情感隔離
情感隔離是指當一個人意識到負性情緒時,馬上用智力去封閉或分心。這種策略往往伴隨于有意忽略/否認、壓抑/封閉、分心等策略,并不是完全不同的層次。這種策略以情感冷漠或情感超然為特征,它是一種逃離真實自我的方式。上述這位醫生來訪者就采用了情感隔離的策略:
在心理咨詢的開始幾次,每當醫生問他“情緒如何”,他都說“很好啊”或者“沒事”;讓他看完電影《碧海藍天》和《時時刻刻》進行討論時,他說沒什么感覺;讓他做內觀呼吸治療和軀體掃描時,他多次以做不到來推托,當多次當面對質時,他承認是因為“害怕”。經過多次治療之后,他告訴醫生,有一次在做正念禪修練習時,頭腦中跳出:“我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壓,不久可能會死的”,“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我一直在假裝強大”……同時感受到了悲傷情緒,流出了眼淚。自此以后,他的治療變得相對順利。
這種情感隔離策略與我們的文化有關,因為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區,都對理智強調有加,而視情緒為洪水猛獸。但是,人之所以為人,與人類情感存在著莫大關系。正如電影《撕裂的末日》所描述:
在一場全球性的核戰之后,人們辛苦重建家園后,發現人類的感情是一切爭端的起因,人的感情是最危險的東西。于是生產了抑止感情的藥水,規定人們每天都要注射這種藥水,同時銷毀一切藝術品,以讓人們徹底失去產生感情的機會。對于那些不愿消除感情,偷偷收藏藝術品的“感情罪犯”,政府則派一些身懷絕技的“教士”去將他們剿滅。教士們具有高超的戰斗能力,同時具有發現哪里藏有藝術品以及誰有感情的直覺,而感情罪犯們都被投入一個火爐中活活燒死。
在一次行動中,約翰遇到了敢于向他挑戰的瑪麗·奧布賴恩。她使得約翰開始斷絕藥物,試圖體會有感情的生活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他被那些第一次出現在他生命里的奇妙動人景象所陶醉了,也深深地為每天履行的破壞藝術的行為感到愧疚和內疚。
如果我們隔離情感,將會付出巨大的代價。正如影片中的一句臺詞所說:“沒有感覺,沒有了愛,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呼吸只不過是擺動的時鐘。”
六、自我矯飾/合理化
一般說來,每種現象或事件發生,都可以用許多方法與理由加以解釋,如果為了自己心理上的需要,從一堆理由當中選擇其中一些合乎自己內心需要的理由特別去強調,而忽略其他理由,以避免精神痛苦者,即為自我矯飾/合理化。
例如,有些所謂的“精英們”整天忙忙碌碌,大喊口號要把單位“做大做強”、“造福百姓”、“讓員工有尊嚴”……從存在主義心理學角度看,這可能只是一種信念的托詞:特異性是死亡的解藥。許多工作狂或過分專注于出人頭地、未雨綢繆、積累物質財富、做得更大、做得更強、知名度更高等,都可能是一種無意識的死亡恐懼或害怕自我感喪失。他們之所以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合理化)來解釋其行為,其背后的動機可能是以此來沖淡其潛意識中因自私或無能感而引起的不安。
上述這位醫生來訪者也曾采用了自我矯飾/合理化策略:
治療師曾跟其商量一周后讓他與父親一同過來接受咨詢,他說父親3天后回老家山西,醫生反復要求與其父親見面,來訪者最后同意了。但到了約定的時間,來訪者依然一個人來就診,問其原因,來訪者回答:父親已4年沒回過老家了,昨天剛好有順風車路過這里(司機是父親同村的),所以就先回去了,經與其家人核實,這種順風車經常有。
我們有時稱合理化策略為“智力上的妄想/狡辯”,使用者不僅提出虛假的借口和理由,還真心相信它們。
七、權威主義
這是心理學家埃里希·弗洛姆所提出的逃避自由的策略。使用者放棄個人自我的獨立傾向,欲使自我與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為一體,以便獲得個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也就是說,欲尋找一個新的“繼發紐帶”,以代替已失去的始發紐帶。
這種策略在我們國人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在歷史上盛行的“認干爹/干媽”、“找靠山”,目前的各種“集團化”模式和“圈子”,以及成語“樹倒猢猻散”都是權威主義策略的表征。受虐和施虐沖動是這種策略更明顯的形式。
弗洛姆把常人而非精神病癥患者身上的施虐與受虐性格稱為權威主義性格。他們羨慕權威,并欲臣服權威,但同時又想自己成為一個權威,要別人臣服于他。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非常常見。
這種策略之所以盛行,因為它能幫助個體暫時擺脫難以忍受的孤獨和無能力感。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索夫兄弟》中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最迫切的需要是找到一個可以投降的人,盡快地把他這個不幸的受造物與生俱來的自由交給那個人”。借用羅洛·梅的話說,這種人是“組織人”。
從存在的角度說,孤獨和無能力的個體尋找某人或某物,將自己與之相連,他再也無法忍受他自己的個人自我,企圖瘋狂地除掉它,通過除掉這個負擔“自我”,重新感到安全。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所提出:
……任何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內心最深處那個自我的人,都會自以為是地佯裝控制了鄰居的意志。
八、趨同
趨同即平常所說的“從眾”,這是現代社會里大多數常人所采用的策略。簡單地說,使用這種策略之后,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按文化模式提供的人格把自己完全塑造成那類人,于是他變得同所有其他人一樣,這也是其他人對他的期望。這樣,“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消失了,意識里的孤獨感與無能為力感也一起消失了。這有點類似于某些動物的保護色,它們與周圍環境是那么相像,與周圍數億的機器人絕無二致,再也不必覺得孤獨,也用不著再焦慮了。
喬治·奧威爾曾在幻想小說《1984》中描述了群體難以抵御的影響,以及作為個體要擺脫這樣的群體漩渦是多么困難。這些趨同/從眾的人愛鼓掌,特別是躲在人堆里的時候,那就更加肆無忌憚和有恃無恐了。然后這些人就像被克隆出來的那樣,螞蟻般地排列在歷史的紅地毯邊,為某個粉墨登場的“杰出代表”拍手鼓掌,而且自我感覺良好。正如榮格所提出:“當一個人對盲從習以為常以后,就變得鎮定自若,能做到不懷著忌恨來討論自己的信念,把它看作是個人的觀點。”
但是,他也為此付出了具大的代價,也就是失去了存在主義意義上的“自我”。因為,一個人只有從所有的社會角色中撤出,并以“自我”作為一個基地,對這些外塑的角色做出內省式的再考慮時,他的“存在”才會開始浮現。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對此作了精辟的論述:
從眾以及根據他周圍的人群來反射信號這種“雷達類型”個體的順應等文化價值觀,是與我們當代的普遍流行聯系在一起的,關于這一點,沙利文和弗羅姆·賴克曼都曾啟發性地寫過。對于從眾的那些人來說,孤獨是一種常見的體驗,一方面他們因為孤獨而被迫從眾,另一方面,通過變得與其他人一樣來證實自我的這種做法減少了他們的自我感和個體認同感。這個過程導致了內在的空虛,因此也就導致了更大的孤獨。
……
這種對本體感的壓抑,就是我們用這個多少有些模糊的短語“作為一個人的喪失”所真正要表達的含義,并且成了我們今天大量的盲從運動,以及走向自我意識喪失這種傾向的理由。
趨同/從眾策略在中國人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槍打出頭鳥”、“水至清則無魚”、“樹高招風”、“同志情感”等流行語都是這一策略的表達。由于這一策略的過度使用,導致“人我關系”不分和“平均主義”。表面上看,一團和氣,實際上,一盤散沙,骨子里極度不自信。因為,由于自己基本上是他人期望的反映,他便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自己的身份特征。為了克服喪失個性所帶來的恐懼,他被迫與別人趨同,通過他人連續不斷的贊同和認可,尋找自己的身份特征。但這是不可靠的,只會加劇普通個體的孤獨感和恐懼感。
例如,中國人看到周圍有人不結婚不生孩子的,就要想方設法出面干涉,要把你搞得跟他一樣。否則,他代入你的位置,設“身”處地地使他自己變成你,就會產生恐懼。當然,這是他的而不是你的恐懼。這也是趨同/從眾策略為喪失“自我”和“自由”所付出的代價。
借用分析心理學家榮格的術語“集體癔癥”,趨同/從眾策略的使用是由于自由被廢棄和恐怖主義統治,人們呼求集體治療的表現。榮格對這樣的“集體”批判道:
這種個人主義潮流受到了抗衡,于是出現了一種補償性的回歸,即回歸到集體的人,它的權威就是對群眾的重視。怪不得今天到處都彌漫著一種災難感,就好像一場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的雪崩已經開始——集體的人威脅著要扼殺個體的人,而人類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卻最終依賴于個人的責任感。集體大眾始終是無名稱、無責任感的。所謂領袖,無非是群眾運動中必然要出現的癥狀而已。實際上,人類真正的領袖始終是那些能夠反思自己的人,他們總是自覺地遠離大眾的盲目力量,從而至少從大眾為害中扣除了他們自己的為害。
許多哲學家持類似觀點。例如,克爾凱郭爾認為,人群的本質是一種“虛假”,它使得個體完全不能自省和不負責任。尼采對“群體”的評價同樣苛刻:
群體只在三方面值得關注:第一,作為在破舊的機器上復印出的大寫的人褪色的復制品;第二,作為對抗大寫的人的力量;第三,作為大寫的人的工具。
九、身體化
人由身體和精神/心理共同組成。與西方人不同,中國人特別重視身體而不重視心靈。在傳統中國文化中,“人”是只有在社會關系中才能體現的,他是所有社會角色的總和。如果把這些社會關系都抽空了,“人”也就被蒸發掉了。因此,中國人不傾向于認為在一些具體的人際關系背后還有一個抽象的“人格”。這種傾向導致中國文化中不存在西方式的個體靈魂觀念。換句話說,“人”在中國是身體化了的。
例如,“民以食為天”、“本身”、“自身”、“安身立命”、“身不由己”等詞語以及見面問候時所說的“你吃了嗎?”都說明了中國人對自己對別人都只有“人身”觀念,而沒有“人格”概念。
這樣,我們中的大部分人就將整個生命的意向導向滿足“身”之需求,“精神”、“靈性”方面的“存在性”需求要么被“壓抑”,要么被異化。例如:
死亡恐懼是人人都會出現的現象,但我們的文化一邊提倡“不怕死”,另一邊又讓“養生”活動大行其道。在一般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擔心身體“虛”與“弱”的程度遠比世界上其他任何民族都要嚴重得多,他們對“進補”/“補身”的重視遠遠地超過了他們對心理衛生/心靈品質的照料。
大部分中國人即使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很少找心理咨詢師去解決孤獨、無意義等“存在性”問題,而多半去內科看“頭痛”、“消化不良”或去中醫科進行中藥調理。
很明顯,他們用“治身”的方法來解決“存在性”痛苦,少部分時候或許有效,但大部分時候不僅無效,反而傷害了身體。正如榮格所說:
今日已普及的科技教育,也同樣會引起靈性的退化,并使心靈分裂的情況大為增加。只懂保健知識和成功之道的人,依舊離健康甚遠,否則我們之中最有知識且最富裕的人,將會變成最健康的人……理性唯物主義在哪里占統治地位,哪里的狀態就更像瘋人院,而不是監獄。
同樣的,中國文化中的“孝”亦與用“身體化”的方式來否認“死亡”有關。因為中國人普遍比其他民族更熱衷于生孩子,強調“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養兒防老”、“傳宗接代”。如果從存在主義角度分析,這與害怕“自我”消失有關。正如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所提出:
“有目標”的人一直試圖確保的是虛假而不切實際的永生,通過把行動推向未來,而使他的行動不朽。他愛的不是他的貓,而是它生的小貓;其實也不是小貓,而是小貓生的小貓,如此一直窮盡到貓族的終極。
一位研究漢文學的美國人對中國人之“孝”文化進行評論時說道:“中國人設立‘孝’這回事,是用來從根本上否認‘死亡’這回事的!”這代價似乎有些大了,因為,我們在用別人的青春做自己應對年老和死亡的枕墊。正如孫隆基教授所說:“中國人的代價,是將原本可以全面盛開的青春階段這一個高峰鏟低甚至平均,去填補老年時勢將面臨的深塹;用‘別人’做自己‘枕墊’的結果,亦可能導致對一己生命這個主權的讓渡。”
此外,中國特有的“包二奶”、“養小三”現象亦是用“身體化”的方式來逃避“存在性”困境的途徑之一。正如羅洛·梅曾提出:“把沒有親密關系的性變成理想去追求,就是自戀的表現,它也是對在人際關系中害怕親密和封閉的一種合理化,它起源于我們文化中的疏離,而且增加了這種疏離。”電影《唐璜》中的主角即是其例,他需要不斷地性交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如果遇到拒絕就想自殺。但這一“身體化”的解決方式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不言自明的。借用施梅爾博士的話說,這些人心甘情愿地放棄自己的所有快樂,只圖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男人。施梅爾博士在記錄中是如此描寫的:
我的一位男病人對其“早泄”深感絕望,盡管射精是發生在插入后的10分鐘或更長的時間。他的鄰居,一位泌尿科醫生向他推薦了一種在性交前使用的麻醉劑。這位病人對這種方法十分滿意并對這位泌尿科醫生充滿感激。
十、追求時尚
追求時尚是現代人的消費哲學,也是把人物質化的過程。正如托馬斯·卡萊爾所說:
任何感覺到存在的東西,任何靈魂到靈魂的代表,就是衣服,就是服裝,應時而穿,過時而棄。因此,在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有關服裝的話題中,如果理解正確,就包含了人類所思、所夢、所做、所成其為人的一切,整個外部世界和它執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服裝,所有科學的本質都處在服裝哲學中。
類似現象在我們周圍遍地都是,各種“跟風”現象、“攀比”現象都是追求時尚的表現。從存在主義角度看,這是由于害怕孤獨、存在虛空和“被遺棄”的原因。正如超個人心理學家羅杰·沃什和法蘭西斯·方恩在《超越自我之道》中所提出:“現代人想要借著強迫性消費的替代滿足感填補超個人需求未獲重視、不得滿足所造成的存在虛空。”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也提出了類似觀點:
人的一種自然傾向是,將自己的行為舉止與某個更重要的人物作比較(孩子與大人相比較,較卑微的人與較高貴的人相比較),并且模仿他的行為方式。這種模仿僅僅是為了顯得不比別人更卑微,進一步則還要取得別人毫無用處的青睞,這種模仿的法則就叫時尚。所以時尚是歸在虛名下的,因為在這種動機里沒有內在的價值。同時又歸在愚蠢的名下,因為它同時有一種壓力,迫使人們奴顏婢膝地一味跟從社會上許多人向我們提供的樣板的引導。
可以看出,與使用趨同/從眾策略相似,追求時尚者必將因此而失去自我與自由。
另外,追求時尚的潛意識目的之一是克服死亡恐懼,但時尚始終蘊含著自我消亡的因素。因為時尚是一種不斷的自我否定。波德萊爾曾把時尚稱為“人渴望超越本質所賦予的東西去接近理想的一種病癥”:
因此,時尚應該被看作理想趣味的一種征候,這種理想在人的頭腦中,漂浮在自然生活所積累的一切粗俗、平庸、邪惡的東西之上,應該被看作自然的一種崇高的歪曲或者更準確地說,應該被看作一種改良自然的持續的嘗試。
弗里德里希·席雷格爾更是尖銳地提出:“一個渴望無限的人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詩人賈科莫·萊奧帕爾迪在其《時尚與死亡的對話》中提出了追求時尚的代價:
時尚說:甚至,一般說來,我勸告并強迫所有追逐時尚的人,每日每時承受成千的困難和拘束,常常是痛苦和折磨,直到某些人出于對我的執著而光榮地死去。我不想談及頭痛腦熱、傷風感冒、各種類型的出血、每天或間歇性的發燒發熱,這些都是人們由于服從我而得到的報應。他們要么冷得發抖,要么熱得窒息,視我的好惡而定,每到這時,他們只好用厚厚的呢子大衣護住腦袋,用棉布遮住胸部,按照我的方式去做,盡管他們因此而蒙受種種損害……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對追求時尚的人提出了告誡:
藝術世界在我看來已被一小群輿論操縱和風尚制造者所把持,對于這些人我是有疑慮的。這是我個人的判斷,但對于這樣一些人來說它似乎是十分公平的,因為他們自以為有資格說:“你們要喜歡我所喜歡的,不然你們就是傻瓜。”而我們卻告訴人們要傾聽自己的志趣愛好。多數人不會這樣做。當站在畫廊里看一幅費解的彩畫時,你很少會聽見有人說:“這幅畫很費解。”不久前在布蘭迪斯大學舉行過一次舞會——一次圣誕舞會,放電子音樂、錄音帶,人們做一些“超現實的”和“頹廢”的事情。燈亮了,人人目瞪口呆,不知說什么好。在這種場合,大多數人會說幾句俏皮話而不會說“我要想想這件事”。說老實話,這意味著敢于與眾不同,寧愿不受歡迎,成為不隨和的人。假如不能告訴來咨詢的人,“不論年長或年輕的,要準備自己不受歡迎”,這樣的咨詢師最好馬上關門。要有勇氣而不要怕這怕那,這是同一件事的另一種說法。
榮格把這種追求時尚者稱為“偽現代人”,因為,“我們發現真正的現代人往往反倒以那些稱自己為老古董的人自居”;“只有那充分意識到現在的人才可以稱之為現代人”。榮格進一步論述道:
自覺意識到現在的人是命中注定的孤獨者,這在任何時代都是如此,因為朝著充分自我意識每前進一步,人也就更遠地遠離了他原來那種生機和野性的對人類群體的“神秘參與”,遠離了那種湮沒于普遍而共同的無意識中的命運……只有當一個人已經走到了世界的邊緣,他才是完全意義上的現代人——他將一切過時的東西拋在身后,承認自己正站在徹底的虛無面前,而從這徹底的虛無中可以生長出所有的一切。
這些話的調子高得使人懷疑會走向自己的反面,因為偽裝出一種現代意識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事實上,一大幫沒有價值的人正是這樣一下子跳過各種發展階段,抹去這些階段的人生任務,并由此賦予自己一副虛假的現代氣概。他們猛然出現在真正的現代人身旁,但實際卻是一些身如飄蓬、無處生根的吸血鬼和寄生蟲;他們的空虛給真正的現代人那不值得羨慕的寂寞投上了一道可疑的色彩。于是,那真正的、為數極少的現代人,便只能被這幫幽靈的陰云遮蔽,而在缺乏辨別力的大眾眼中,與這些偽現代派混在一起。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現代人”總是遭到詰難,遭到懷疑,這在所有時代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