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
- (法)維克多·雨果
- 5722字
- 2020-03-26 16:48:48
第四章 雅克·科普諾勒老板
正當根特這個領養老金的人和紅衣主教大人深深鞠躬,格外低聲地交換話語時,一個魁梧、闊臉龐、肩膀寬闊有力的人出現了,和威廉·里姆面對面相迎:好像一只看門狗來到一只狐貍的旁邊。他的氈帽和皮外衣在他周圍的絲絨和錦緞中間顯得不協調。執法人員認為這是個馬夫弄錯了地方,便止住了他。
“喂,朋友!不能過去。”
穿皮外衣的人用肩膀把他推開。
“這家伙想對我怎樣?”他用洪鐘似的聲音說,使全場都注意到這古怪的對話,“你沒看到我們是一起的?”
“您叫什么名字?”
“雅克·科普諾勒。”
“您的身份呢?”
“賣褲子和襪子的,在根特,店的招牌是三根小鏈條。”
執法人員后退一步。通報法院助理和市長時則通過;可是一個賣褲子和襪子的,這就麻煩了。紅衣主教如坐針氈。所有觀眾在聽、在看。兩天來紅衣主教大人竭力討好這些佛蘭德狗熊,想使他們能夠給觀眾介紹出去,這種出軌行為可是當頭一棒。不過,威廉·里姆帶著狡黠的笑容走近執法人員:“請通報雅克·科普諾勒老板,根特市政長官的文書,”他低聲耳語說。
“執法人員,”紅衣主教高聲說,“請通報雅克·科普諾勒先生,名城根特市政長官的文書。”
說得不對。只有威廉·里姆獨自一人能夠回避這個難題;但是科普諾勒聽到了紅衣主教所說的話。
“不對,天啊!”他用雷鳴般的聲音叫道,“雅克·科普諾勒是賣褲子和襪子的。你聽到了嗎,執法人員?不多不少。天啊!賣褲子和襪子的,這相當不錯。大公不止一次到我的店里來找他的手套。”
爆發出一陣陣笑聲和掌聲。在巴黎,一句俏皮話能馬上被人理解,因此總能得到掌聲。
還要補充一句,科普諾勒屬于平民,他周圍的民眾也屬于平民。因此,他們之間的交流快如閃電,可以說沒有障礙。佛蘭德的賣褲子和襪子的老板讓朝中貴人丟臉的高傲襲擊,在所有平民的心靈里激發起難以形容的尊嚴感,雖說這種感受在十五世紀還很模糊和不清晰。不管怎樣,這個賣褲子和襪子的剛剛敢于頂撞紅衣主教大人!這些可憐蟲習慣于尊敬和服從給紅衣主教拉長袍后裾的、圣熱納維埃芙教堂神父的大法官仆役,如今他們想起來好不自在。
科普諾勒傲然地向紅衣主教大人鞠躬,大人給路易十一這個令人畏懼的強有力市民還禮。隨后,像菲利普·德·科米納所說的,這個聰明而狡黠的人帶著嘲諷和優越的微笑,跟隨著他們兩個人,各自坐在座位上,紅衣主教狼狽不堪,憂心如焚,科普諾勒平靜而高傲,無疑在想,畢竟他的賣褲子和襪子的頭銜抵得過其他頭銜,瑪麗·德·布戈涅作為瑪格麗特的母親,今日由科普諾勒把她嫁了出去,雖說畏懼紅衣主教,但更怕的是那個賣褲子和襪子的:因為紅衣主教并不是發動根特人反對大膽查理的女兒的紅人;當佛蘭德公主跑到斷頭臺下向民眾哀求時,并不是紅衣主教用一句話穩住民眾,不聽她的哭訴和哀求;而賣褲子和襪子的只需抬起他穿著皮襖的手肘,就能使兩個顯赫的老爺,吉·德·安貝庫和威廉·于戈奈
掌璽大臣人頭落地!
但對這個可憐的紅衣主教,一切還沒有結束,客人如此惡劣,他也只得將苦酒飲盡。
讀者也許沒有忘記序詩開始時爬上紅衣主教看臺邊上那個肆無忌憚的乞丐吧。貴賓們的到來,也決沒有使他松開手溜掉,高級教士和使節們像真正的佛蘭德鯡魚擠在看臺的單人座位上,他倒自由自在,大膽地把雙腿交叉在柱頂盤的下楣上。他的傲慢無禮極為少見,一開始沒有人注意到,大家的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他呢,在大廳里一無所見;像那不勒斯人那樣無憂無慮地搖晃著頭,不時在嘈雜聲中像機械的習慣那樣一再說:“請行行好!”當然,在全場的人中,說不定唯有他不屑于轉過頭去看科普諾勒和執法人員的爭執。可是,湊巧,民眾已經深深同情根特的褲子和襪子商,人人的眼睛都盯住他,他正好坐在乞丐上方看臺的前排;大家十分驚訝地看到,佛蘭德的使節細看坐在他眼皮底下的這個搗蛋鬼,友好地拍了拍覆蓋著破衣爛衫的肩膀。乞丐回過身來;兩張臉都呈現出驚愕、相識和喜逐顏開;隨即,也毫不顧忌觀眾,手拉著手,褲子和襪子商同假病人低聲交談起來,這時,克洛潘·特魯伊福的襤褸衣衫展現在看臺的金色布幔上,產生了毛蟲爬在橘子上的效果。
這個奇特場面的新穎,在大廳里激起了瘋狂和快樂的喧囂聲,以至紅衣主教很快發覺了;他半俯下身去,從他所坐的位置只能約略看到特魯伊福不堪入目的大袖口上衣,他自然而然設想乞丐在要布施,被乞丐的大膽激怒了,他大聲喝道:“司法宮的大法官先生,給我把這個搗蛋鬼扔到河里去!”
“天啊!紅衣主教大人,”科普諾勒說,沒有松開克洛潘的手,“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好啊!好啊!”人群喊道。從這時起,科普諾勒老板在巴黎和在根特一樣,就像菲利普·德·科米納所說的,在民眾中深孚眾望;因為這樣地位的人這樣不按規矩辦事,就會擁有威望。
紅衣主教咬著嘴唇。他俯身對旁邊的圣熱納維艾芙修道院的院長低聲說:“大公殿下給我們派來宣布給瑪格麗特公主聯姻的,真是有趣的使節!”
“大人,”神父回答,“您對這些佛蘭德豬狗一樣的人失去禮貌了。Margaritas ante porcos。”
“還不如說,”紅衣主教含笑回答,“Porcos ante Margaritam。”
穿教士袍的這一小群隨從被文字游戲傾倒了。紅衣主教感到寬慰一些;如今他和科普諾勒兩清了,他的嘲弄也得到了掌聲。
現在,我們的讀者中那些有能力概括意象和觀念的人,借用今日的文筆,請允許我們問一下,他們是否能非常清晰地想象,正當我們止住他們的注意力時,曉得司法宮大廳寬廣的平行四邊形是什么樣子。在大廳中央,背靠西墻的是鋪上金色錦緞的寬大而華麗的看臺,從一扇拱形的小門中,一些莊重的人物魚貫而入,執法人員的尖聲一一通報。在頭幾排長凳上,已經坐著很多貴賓,戴著貂皮、絲絨和鮮紅色織物的帽子。看臺周圍寂然無聲,人人神態威嚴,看臺周圍、下面、對面,到處是人群,喧鬧聲震天價響。民眾的千百對眼睛望著看臺上的每張臉,千百聲細語念著每個人的名字。當然,這情景是有趣的,值得觀眾注意。但在那邊,一直到底邊,那個露天舞臺上,有四個五顏六色的木偶,下面也有四個,這是什么東西?在舞臺旁邊,那個身穿黑色粗布長褂、臉色蒼白的人是怎么回事?唉!親愛的讀者,這是皮埃爾·格蘭古瓦和他的序詩。
我們已經把他置之腦后了。
這正是他所擔心的事。
正當紅衣主教進來時,格蘭古瓦不斷地為挽救他的序詩激動不已。他先是敦促中止演戲的演員們繼續演下去,并提高聲音;隨后,看到沒有人聽他的話,他讓他們停下來,在中斷的將近一刻鐘的時間里,他不斷地頓足,東奔西跑,呼喊吉絲蓋特和麗埃納德,鼓動他旁邊的人要求聽序詩;通通都是白費勁。什么也不能使人從紅衣主教、使節和看臺那邊轉移過來,這是廣大的視閾唯一的中心。我們遺憾地說,還必須相信,正當紅衣主教大人以這樣可怕的方式突然分散了人們注意力的時候,序詩已開始有點兒使人聽得厭煩了。畢竟,在看臺和大理石桌上,始終是同樣的景象:耕作和教士,貴族和商品的沖突。許多人寧愿看到他們是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呼吸著,行動著,摩肩接踵,有血有肉,就在這些佛蘭德使節中,在這些教士隨從中,在紅衣主教的教袍中,在科普諾勒的上衣中,而不愿看到他們涂脂抹粉、打扮滑稽、說著詩句,可以說制成了標本,穿上格蘭古瓦給他們怪異地打扮的黃白兩色的寬大內衣。
當我們的詩人看到恢復了一點平靜時,他想出一條能將一切挽救過來的妙計。
“先生,”他回過身來,對身邊的一個人、臉容耐心的老實胖子說,“重新開始怎么樣?”
“什么?”他身邊的人說。
“呃,圣跡劇啊,”格蘭古瓦說。
“隨您的便,”身邊的人又說。
這半是贊同的話對格蘭古瓦已經足夠,接下來就是他的事了,他開始叫喊起來,盡可能混在人群中:“重新開始演圣跡劇!重新開始!”
“見鬼!”磨坊的約翰說,“他們在那邊,在頂里頭,究竟在嚷嚷什么?(說‘他們’是因為格蘭古瓦像很多人似的在大叫大嚷。)喂,同學們,圣跡劇不是結束了嗎?他們重新開始。這不合理。”
“不!不!”所有的神學生叫道,“打倒圣跡劇!打倒!”
但是格蘭古瓦變本加厲,叫得更兇:“重新開始!重新開始!”
這些喧鬧聲引起了紅衣主教的注意。
“司法宮的大法官先生,”他對坐在離自己幾步遠的黑衣大漢說,“這些搗蛋鬼吵得鬼哭狼嚎似的,他們在圣水缸里干什么?”
司法宮的大法官是一種兩棲類法官,一種司法界的蝙蝠,既屬老鼠,又屬鳥類,既屬法官,又屬士兵。他走近紅衣主教大人,非常害怕大人的不滿,囁嚅著向大人解釋民眾的沒有規矩:大人沒有蒞臨,中午已經到了,演員們只得不等大人才開演。
紅衣主教哈哈大笑。
“說實話,大學董事長先生也不得不這樣做。威廉·里姆先生,您說呢?”
“大人,”威廉·里姆回答,“我們就滿足于跳過戲的前半部。這總是占便宜的。”
“這些搗蛋鬼會繼續大吵大鬧嗎?”大法官問。
“您讓他們繼續下去吧,您讓他們繼續下去吧,”紅衣主教說,“我無所謂。這段時間里,我會念我的日課經。”
大法官走到看臺邊,用手勢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后大聲說:“市民們,平民們,居民們,為了滿足那些想重新開始以及希望結束的人,紅衣主教大人下令繼續演出。”
必須遷就這兩部分人。但作者和觀眾都長時間對紅衣主教懷有怨言。
舞臺上的人物于是重新撿起他們無聊的議論,格蘭古瓦希望,至少他的作品的其余部分能被觀眾聽取。這種希望很快就像他的其他幻想一樣破滅了;可是格蘭古瓦沒有注意到,正當紅衣主教下令繼續演出時,看臺遠遠沒有坐滿,在佛蘭德的使節之后,屬于紅衣主教隨從的新人物又突然而至,他們的名字和稱號通過執法人員間斷的叫聲,在演員的對話中間拋出來,產生了巨大的破壞作用。確實可以設想,在一出戲中間,一個執法人員的尖聲叫喊,在兩個韻腳之間,在兩個半節詩之間,就像打上了括號一樣:“雅克·沙爾莫呂先生,宗教法庭的國王檢察官!”
“約翰·德·阿爾萊,騎士侍從,巴黎市夜間巡邏騎兵局侍衛!”
“加利奧·德·熱努瓦拉克先生,騎士,布呂薩克的領主,王家炮兵團長!”
“德勒-拉吉埃先生,全國、香檳省和布里省王家水澤森林調查專員!”
“路易·德·格拉維爾先生,騎士,國王顧問兼內侍,法國海軍元帥,萬桑森林看守人!”
“德尼·勒梅爾西埃先生,巴黎盲人院監察!”
等等,等等。
這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這古怪的伴奏使得演出難以為繼,尤其是格蘭古瓦不能隱瞞自己,觀眾對戲劇的興趣一直在增長,他的作品就等人傾聽了,這使他越加憤慨。確實很難想象出劇本結構更加精妙,更加具有戲劇性。當維納斯以vera incessu patuit dea出現在序詩的四個人物面前時,他們極度尷尬,悲嘆不已;女神身穿漂亮的大膽的短上衣,上面繡著巴黎城的戰艦紋章。她親自來向王太子求婚,既然他允諾娶絕色美女。傳來朱庇特在更衣室發出的雷鳴,他支持她,女神就要獲勝,就是說,不顧臉面地嫁給王太子,這時,一個少女身穿白色錦緞,手里拿著一朵雛菊(佛蘭德公主的化身
)前來和維納斯競爭。有戲劇效果,情節曲折。經過一番爭執,維納斯、瑪格麗特和幕后人同意信賴圣母的裁決。還有一個俊美的角色,就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國王堂佩德爾。但是中斷太多,很難搞清楚他起什么作用。這一切都是從梯子爬上來演出的。
可是一切都完了。這些美全都沒人感受到,也不理解。在紅衣主教到來時,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魔線,突然把所有的視線從大理石桌拉向看臺,從大廳的南端拉到西邊。什么也不能讓聽眾解除魔力。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那里,新來者,他們討厭的名字,他們的臉,他們的服裝,不斷令人分心。真是令人懊惱。除了吉絲蓋特和麗埃納德在格蘭古瓦不時拉她們的衣袖時回過身來,除了旁邊那個耐心的胖子,沒有人在聽,沒有人在看這可憐的、被觀眾拋在一邊的寓意劇。格蘭古瓦看到的只是觀眾的側面。
他多么痛徹心扉地看到自己光榮的詩意構架一塊塊地崩坍!他想到這些民眾剛才心急火燎地要聽到他的作品,幾乎要群起攻擊大法官先生!既然看戲得到滿足,卻又不在乎。同樣一出戲的演出,開始時是得到一致歡呼的!民眾的擁護總是起伏不定啊!想想吧,觀眾差點兒要絞死大法官的執法人員呢!他真想不惜一切代價換回那甜蜜的一刻!
但執法人員不期而至的通報停止了。所有人已到齊,格蘭古瓦松了口氣。演員們繼續正常地演下去。但不,那邊,褲子和襪子商科普諾勒師傅突然站起來,格蘭古瓦在全場聚精會神之中,聽到他發表了這通可惡的講話:“巴黎的市民先生和紳士們,天啊!我不知道我們在這里干什么。我看見那邊的角落里,那個臺上,有幾個人好像想打架。我不知道你們所謂的圣跡劇是怎么回事;可是這不是很有趣。他們在斗嘴,如此而已。我等了一刻鐘看誰先動手。什么也沒有發生。他們是懦夫,只會叫罵傷人。必須把倫敦或者鹿特丹的角斗士請來;那就好極了!你們就會聽到從廣場傳來拳頭打擊的聲音。可是那些人真是可憐。他們本應至少給我們跳一支摩里斯科人的舞蹈,或者別的鬧劇!這并不是人家告訴我要演出的。人家答應我這是一個丑人節,要選丑人王。我們在根特也有丑人王,天啊!這方面我們并不落后。我們就是這樣做的。聚集起許多人,像這里一樣。然后,人人輪流把腦袋鉆進一個窟窿里,對別人做一個怪臉。誰做得最丑,得到大家的歡呼,就被選為丑人王。就是這樣。這非常令人開心。你們愿意照我們國家的方式選出你們的丑人王嗎?可不像這些廢話那樣令人厭倦。如果他們想到在窗洞里做怪臉,他們可以來玩一玩。市民先生們,你們怎么看?這里滑稽的男男女女有的是,可以像佛蘭德的方式那樣歡笑一場,我們的臉都很丑,可以扮出一個出色的怪臉。”
格蘭古瓦本想回應。驚訝、憤怒、氣惱,使他說不出話來。再說,這些市民被稱為紳士,遐邇聞名的褲子和襪子商的提議便受到他們的熱烈歡迎,任何抗拒都沒有用,只得隨波逐流。格蘭古瓦用雙手掩住臉,可惜沒有一件斗篷,像狄芒特筆下的阿伽門農那樣蒙住頭。
- 法語的手套(gant)和根特(gand)近似。
- 菲利普·德·科米納(1447—1511),中世紀法國散文家,著有《回憶錄》(1489—1498),對路易十一的刻畫尤其精細。
- 瑪格麗特的兩個面首。
- 拉丁文:從珍珠到豬。見《馬太福音》第七章。文字游戲:Margaritas,有珍珠或者瑪格麗特雙重之意,即“在瑪格麗特之前是豬”。
- 拉丁文:豬先于瑪格麗特。
- 俗語:魔鬼關在圣水缸里瞎折騰。形容坐立不安。
- 拉丁文:引自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第一歌:“女神以輕盈的步伐出現。”
- 瑪格麗特也有雛菊之意。
- 摩里斯科人:西班牙被迫改信天主教的摩爾人。
- 狄芒特(公元前5世紀末),古希臘畫家,愛奧尼亞流派的代表之一,他的一幅代表作《依菲革尼亞的獻身》在龐貝的壁畫中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