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內篇二
原道上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固諄諄然命之乎?曰:天地之前,則吾不得而知也。天地生人,斯有道矣,而未形也;三人居室,而道形矣,猶未著也;人有什伍而至百千,一室所不能容,部別班分,而道著矣。仁義忠孝之名,刑政禮樂之制,皆其不得已而后起者也。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則必朝暮啟閉其門戶,饔飧取給于樵汲,既非一身,則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謂不得不然之勢也,而均平秩序之義出矣。又恐交委而互爭焉,則必推年之長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勢也,而長幼尊卑之別形矣。至于什伍千百,部別班分,亦必各長其什伍而積至于千百,則人眾而賴于干濟,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勢紛而須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勢也;而作君、作師、畫野、分州、井田、封建、學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為,皆其事勢自然,漸形漸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是未有人而道已具也。繼之者善,成之者性。是天著于人而理附于氣。故可形其形而名其名者,皆道之故而非道也。道者,萬事萬物之所以然,而非萬事萬物之當然也。人可得而見者,則其當然而已矣。人之初生,至于什伍千百,以及作君、作師、分州、畫野,蓋必有所需而后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后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后從而救之,羲、農、軒、顓之制作,初意不過如是爾。法積美備,至唐、虞而盡善焉;殷因夏監,至成周而無憾焉。譬如濫觴積而漸為江河,培積而至于山岳,亦其理勢之自然,而非堯、舜之圣過乎羲、軒,文、武之神勝于禹、湯也。后圣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漸形而漸著者也。三皇無為而自化,五帝開物而成務,三王立制而垂法,后人見為治化不同有如是爾。當日圣人創制,則猶暑之必須為葛,寒之必須為裘,而非有所容心,以謂吾必如是而后可以異于前人,吾必如是而后可以齊名前圣也。此皆一陰一陽往復循環所必至,而非可即是以為一陰一陽之道也。一陰一陽,往復循環者,猶車輪也;圣人創制,一似暑葛寒裘,猶軌轍也。
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無所為而自然,圣人有所見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見,故不得不然;眾人無所見,則不知其然而然。孰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無所見也,不可見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為道也。圣人求道,道無可見,即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見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陰一陽之跡也。學于圣人,斯為賢人。學于賢人,斯為君子。學于眾人,斯為圣人。非眾可學也,求道必于一陰一陽之跡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以天縱生知之圣,而適當積古留傳道法大備之時,是以經綸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蓋自古圣人,皆學于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閱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周公固天縱生知之圣矣,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時會使然也。譬如春夏秋冬各主一時,而冬令告一歲之成,亦其時會使然,而非冬令勝于三時也。故創制顯庸之圣,千古所同也。集大成者,周公所獨也。時會適當然而然,周公亦不自知其然也。
孟子曰:“孔子之謂集大成。”今言集大成者為周公,毋乃悖于孟子之指歟?曰:集之為言,萃眾之所有而一之也。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皆圣人而得天子之位,經綸治化,一出于道體之適然。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帝全王備,殷因夏監,至于無可復加之際,故得藉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孔子有德無位,即無從得制作之權,不得列于一成,安有大成可集乎?非孔子之圣遜于周公也,時會使然也。孟子所謂集大成者,乃對伯夷、伊尹、柳下惠而言之也。恐學者疑孔子之圣與三子同,無所取譬,譬于作樂之大成也。故孔子大成之說,可以對三子,而不可以盡孔子也。以之盡孔子,反小孔子矣。何也?周公集羲、軒、堯、舜以來之大成,周公固學于歷圣而集之,無歷圣之道法,則固無以成其周公也。孔子非集伯夷、尹、惠之大成,孔子固未嘗學于伯夷、尹、惠,且無伯夷、尹、惠之行事,豈將無以成其孔子乎?夫孟子之言,各有所當而已矣,豈可以文害意乎!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今人皆嗤黨人不知孔子矣;抑知孔子果成何名乎?以謂天縱生知之圣,不可言思擬議而為一定之名也,于是援天與神,以為圣不可知而已矣,斯其所見何以異于黨人乎!天地之大,可以一言盡;孔子雖大,不過天地,獨不可以一言盡乎?或問何以一言盡之?則曰:學周公而已矣。周公之外別無所學乎?曰:非有學而孔子有所不至;周公既集群圣之成,則周公之外,更無所謂學也。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學而盡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體矣。“祖述堯、舜”,周公之志也;“憲章文、武”,周公之業也。一則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再則曰:“甚矣吾衰,不復夢見周公。”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又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哀公問政,則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或問“仲尼焉學”,子貢以為“文、武之道,未墜于地”。“述而不作”,周公之舊典也;“好古敏求”,周公之遺籍也。黨人生同時而不知,乃謂無所成名,亦非全無所見矣。后人觀載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學,是不如黨人所見也,而猶嗤黨人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雖同,而其所以為圣不必盡同,時會使然也。惟孔子與周公,俱生法積道備至于無可復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盡其道以明其教,符節吻合,如出于一人,不復更有毫末異同之致也。然則欲尊孔子者,安在援天與神而為恍惚難憑之說哉!
或曰:孔子既與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獨非大成歟?曰:孔子之大成,亦非孟子所謂也。蓋與周公同其集羲、農、軒、頊、唐、虞、三代之成,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蓋君師分而治教不能合于一,氣數之出于天者也。周公集治統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極,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異于前人,此道法之出于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學校并祀周、孔,以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蓋言制作之為圣,而立教之為師。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則周公、孔子以時會而立統宗之極,圣人固藉時會歟?宰我以為“夫子賢于堯、舜”,子貢以為“生民未有如夫子”,有若以夫子較古圣人則謂“出類拔萃”,三子皆舍周公,獨尊孔氏,朱子以謂事功有異,是也。然而治見實事,教則垂空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過于堯、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于是千圣之經綸,不足當儒生之坐論矣。伊川論禹、稷較顏子為粗。朱子又以二程與顏、孟切比長短。蓋門戶之見,賢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實,而但務推崇,則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號耳,世教何補焉?故周、孔不可優劣也,塵垢秕糠,陶鑄堯、舜,莊生且謂寓言,曾儒者而襲其說歟?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為周、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