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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關于《明史講義》

孟森《明史講義》全書約25萬字。中華書局1981年出版時,經家父整理,與《清史講義》合刊,定名為《明清史講義》。但其實《明史講義》與《清史講義》雖然體例一致,內容上卻并無必然的關系,完全可以獨立成篇。關于清入關前的史事,孟森先生主要放到了清史“開國”一章中敘述。《明史講義》中則只有“建州兵事”的簡單文字,且與李自成、張獻忠合為一節。此番上海古籍出版社擬將明史單獨出版,并不悖于孟森先生著述的宗旨。

孟森先生明清史講義的明代部分,早在1957年時,即已在臺灣作單冊出版。不過臺灣出版此書時,定名為《明代史》則略顯不合于原書的宗旨。孟森先生當年以此作為在北京大學授課的講義,將有明一代三百年的歷史簡述為二十余萬言,其首篇即以《總論》述及“明史在史學上之位置”及“明史體例”。全書對明代歷史的敘述,提綱挈領,全以政治之大端為線索,且觀其中行文,講義體例是極為明顯的。因此此次上海古籍重印此書,仍擬定名為《明史講義》為妥。

關于《明史講義》的評介,早在中華書局1982年出版《明清史講義》之時,家父即作《讀孟森〈明清史講義〉》一文,發表于《中國史研究》1982年第1期。其中談到:

本書于明史各論大致分三個時期,初期即洪永熙宣,以“開國”、“靖難”為章目,重點敘述明開國以后制度,列舉民事、軍事兩大端。其于民事,詳論土田和賦役規劃推行之效,并以為主要在于能“作養廉儉,盡心民事”。書中說:“太祖以喜怒用事,是其一失,然究是對于偏隅,其大體能藏富于民,深合治道也。”……對朱元璋屢興大獄,誅戮功臣,則謂其“實未嘗濫及平民,且多惟恐虐民”。這是著者對朱元璋評價的基本論點。其于明代繼君成弘以后多不肖,而政權尚能延續百余年,至萬歷始顯動搖,主要賴其“尚未至得罪百姓”。對朱元璋所行右貧抑富的政策也給予肯定。

書中論及軍事,以明衛所比擬唐府兵,并論證其相同之點,以為“明與唐之初制,其養兵皆不用耗財,而兵且兼有生財之用”,制度最善。著者曾有專論唐府兵制一稿,原存我手,未及發表,可惜在十年動亂中散失,書中所述即本稿,只簡括言之而已。

書中指出,明朝開國以來,能夠重視“扶植清議,作養士氣”,以為此與不得罪百姓同是明政權延續存在較長的關鍵。

引述至此,想起當年聽家父談到的一則軼事。一次胡適之先生與孟森先生談及明朝士大夫的士氣。適之先生對明朝士大夫的敢言風氣有所不解,問于孟森先生。先生思索后而答道:乃太祖皇帝作養士氣之結果。以此講義所述相印證,這顯然是孟森先生早已形成的見解。不過對此說我頗有所不解。須知太祖時的廷杖及殺戮之重,對于士大夫的摧折,乃是歷代所絕無而僅有者。讀研究生時,曾與同學談及此事。時李廣廉教授為諸生之長,曾有其見解,以為是由于明代政治變動較快,獲罪士大夫平反較快之緣故。我以為廣廉兄之見解或許更有些道理。

但是孟森先生在講義中始終作為他評價歷朝政治興衰標準的“不得罪百姓”之說,卻實在是關鍵的所在。這雖然只是古人作為史鑒的“民心向背論”的推廣,但是在一部書中貫穿于始終,則成為了一種史家的認識論,而不盡同于舊日的史鑒。這固然是由于孟森先生有著清朝滅亡的親身經歷,同時也是他受到近代史學思想影響的原故。

家父在此書的評介中也談及此要點,他說:

著者將明中期概括為“奪門”、“議禮”二章。明代弊政與亂象實皆萌于此時,諸如宦官之擅權、皇莊之開端、東西廠之設立、門戶之漸成、方士妖僧之濫進及荊襄人民起義等等皆是。著者仍以百姓的態度為歸,說:“成化中葉以后,朝政濁亂,然明不遽傾頹,且后人述明時之太平,尚不能遺成化之世,則以得罪百姓之事尚少耳。”這個看法是有道理的。

確如所言,即至嘉靖時大禮議,雖有以禮為形式的政治改革的背景,其所涉及,只有朝廷官員內部,與民間百姓無關。書中將隆慶作為明代衰亡的開始,稱其“上承嘉靖,下啟萬歷,為亡國之醞釀而已”。

末期主要述“萬歷之怠荒”、“天崇兩朝亂亡之炯鑒”,考辨詳明,持論得當。其對天崇間事跡形勢,多具灼見。如言努爾哈赤之成王業,“其乘機于明廷門戶之爭固不小也”。自東林黨人出現于政治舞臺后,門戶變為閹黨與東林黨的對壘拚斗,結局則奸佞橫行,剛直慘死。天啟天生呆癡,崇禎本質昏頑,正如著者所指:“明之氣運將盡,產此至愚不肖之子孫也。”其評議崇禎朝最確當符實,說此人“絲毫無知人之明,而視任事之臣如草芥”。“茫無主宰,而好作聰明,果于誅殺,使正人無一能任事,惟奸人能阿帝意而日促其一線僅存之命”。闖軍破京,清兵入關,乃為形勢發展的必然結果。(以上文均見《讀〈明清史講義〉》)

不過孟森先生雖然具有傳統的“民本”思想,也受到了當時新史學的影響,但是終于未能擺脫對于民眾的傳統認識。因此在他所撰講義第六章《天崇兩朝亂亡之炯鑒》中第六節,原題為《流賊及建州兵事》,家父在整理該書稿時,將其改為《李自成張獻忠及建州兵事》。

講義中于明亡之后再附《南明之顛沛》一章,述南明之歷史。將南明史附于明史中,說明了孟森先生對于清廷否定南明存在,隱飾其史實的糾正,使明朝的歷史成為了一個有始有終的完整歷史階段。

這是對于孟森先生《明史講義》從內容及寫作主旨方面的評價。我的一位師兄羅仲輝先生,當年師從尹達先生,長于明代史學史,曾作有《孟森先生〈明清史講義〉的編撰特點》一文,從撰寫和取材角度評價講義。他也從這個角度談到了孟森先生著作不同于舊史家之處:

孟森先生《明清史講義》中顯然承襲明清史家把敘事、考辨、評史融為一體的方法,但卻不是對這種編撰方法的簡單因循,而是汲取前人的編撰經驗,在新體裁的史著中糾正和補充封建“正史”對歷史事實的歪曲和疏漏。孟先生對史事的評論,與封建史著里的論贊、評曰也不盡相同。封建史著中的論贊、評曰多是對歷史人物的褒貶、對歷史事件的總結,或者借以抒發史家的思想感情,或者為當權者提供殷鑒。而孟先生的評論側重在畫龍點睛,使讀者更好地掌握歷史發展的線索,明了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載中華書局《清史論叢》第8輯)

這也正是講義述史的特點之一,既簡明且扼要。如其開篇“總論”第一章,即述《明史》在史學上之位置,僅千余言,加注文不足二千言,集中論述清廷隱沒明遼東事跡,指出其修纂中的失誤。清開國研究是孟森先生生平治史的旨趣所在,他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也曾開有滿洲開國史課,其講義經家父整理,也已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孟森先生同時作有《明元清系通紀》,以明實錄和朝鮮李朝實錄為據,以明為紀元,依年編輯清開國之歷史,由此可知,此章的內容,正是孟森先生治史所長。其既然另有專著,則于此不復展開,遂成此章節。但這也正是講義的特點,文字雖簡,講述時未必亦簡。其第二章述《明史》體例,立意與首章略同,亦屬言簡意賅。其中主要講到《閹黨》、《流賊》、《土司》三傳之設立,為《明史》之特例即前史所無者。但是孟森先生講授明清史,對學生的要求是“讀史必先讀志”,強調學史者明了一代典章制度的重要性。據家父在世時講到,孟森先生于明清典章制度通曉甚細,乃至微末。因知本章節中,對于《明史》中志、表等體例之敘述,雖然文字無多,講課時必不忽略。再見講義中第二編講述明開國之事,用最長一節述《明開國以后之制度》,足見其“讀史必先讀志”之宗旨。第一章后附有明代系統表,除自太祖至思宗而外,其后再列南明三帝為系統之中,即福王一、唐王二、桂王三。孟森先生于南明事跡亦多有研究,曾撰《明烈皇殉國后紀》長達數萬言,又撰《后明韓主》一文,專述南明韓王政權事跡,均收入中華書局《明清史論著集刊》(上冊)。于本書中孟森先生撰有第七章《南明之顛沛》,除福王弘光朝、唐王隆武朝、桂王永歷朝三節外,另設一節《魯監國事》,與前列之系統表相應。孟森先生生活于清末民初,作為一位史學家,他從史實出發,改變了清政府有關南明世系的禁令,不僅不同于前人,與今日史家多將明朝史寫至崇禎亡國的做法亦不相同。表現出其實事求是的學術態度。述明史,則由元末太祖起事之前題說起,直至南明政權消亡為止;述清史,則由建州女真的興起說起,直至清亡為止,將這兩個朝代的歷史作出了完整的敘述。

作為一部明史講義,在今天許多學者看來,即一部明史教科書而已。而今天人們所理解的“教科書”,則是對于歷史的簡單介紹。因此我們今天讀到的一些講義,甚至斷代史著作,往往缺少應有的學術深度。孟森先生的這部《明史講義》,篇幅雖不甚大,卻有極明顯的學術深度。對于一件制度或史事的敘述,后面加有按語,征引頗詳,給人隨手捻來之感,大家風度,躍然紙上。

這部講義的另一特點是以正史而述史。但是孟森先生作此講義時,卻未引用《明實錄》的記述。為此我曾詢及家父。據家父言,孟森先生對明清兩朝實錄多有所批評,以為其篡改太甚,有不足為據之感。但其此做法實在是太顯偏頗。不過就此講義而言,孟森先生主要是以《明史》考證明朝史事,對于《明史》中隱沒的清朝開國等史事,則再以諸史補證。其考證與敘述歷史的功力,不能不令人敬佩。如開國一章,述及廷杖一事,先引《明史·刑法志》記太祖與劉基等論存大臣之體,不以刑上大夫,后記太祖始行廷杖之刑,舉永嘉侯朱亮祖父子皆鞭死,“工部尚書夏祥斃杖下”云云。其后再作考證,夏祥乃薛祥之誤,而用《明史·薛祥傳》論證太祖廷杖之殘酷。薛祥于明初多有建樹,為政仁和且有治行,又曾為胡惟庸所讒害。時稱治行第一,而“坐累杖死,天下哀之”。孟森先生因此評論道:

廷杖亦明代特有之酷政,太祖明知其非待大臣禮,然卒犯之,為后世作則。朱亮祖誣死道同(按為知縣而敢抗永嘉侯者),猶為有罪;薛祥則端直長厚,坐累杖死,天下哀之,非其罪可知。……至明廷杖雖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為至榮,終身被人傾慕,此猶太祖以來,與臣下爭意氣不與臣下爭是非所養成之美俗。(《明清史講義》第二編第一章《開國》第四節《洪武中諸大事》)

再如述景帝立太子事,則用《明史·廖莊傳》所記:“廖莊言厚待上皇諸子,以待皇嗣之生。是可知懷獻卒后,景帝原無他子,故未別立。”(《明清史講義》第二編第三章《奪門》第四節《景泰在位日之功過》)

讀這部《明史講義》,無人不為孟森先生對《明史》的熟知程度而感到欽佩。在《明史》中,哪怕出現一絲微小的差異之處,也會成為他考訂史實的線索,這也正是孟森先生敢于以正史而證正史的原因所在吧。

不過在《明史講義》中,孟森先生在以正史為述史之根本的前題下,也引據了一定數量的文集、私修史及野史筆記等類,如《明實錄》、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夏燮《明通鑒》、《洪武圣政記》、《續文獻通考》、華鈺《鹽議》、《大誥》、方孝孺《遜志齋集》、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名山藏》、尹守衡《明史竊》、《明紀》、《三編質實》、《臣林外紀》、《明詩綜》、《奉天刑賞錄》、趙士喆《建文年譜序》、《東華錄》、潘檉章《國史考異》、李清《三垣筆記》、鄭曉《今言》、談遷《棗林雜俎》、查慎行《人海記》、《貳臣傳》、潘耒《遂初堂集》等。比之今日學者多以引據豐富與否為著作質量的標準,孟森先生此著作中的引據書目顯然是不符合其標準的,但是應知孟森先生述史的主旨是以正史為主要依據,凡正史能解決的問題,便不再求證于野史,因此引據雖少,并不影響其對史事的敘述與考證,自是有其獨到之處的。

在今日,任何一部關于明代史的著作是絕然不會再像孟森先生那樣去撰寫了,這不僅因為我們今天已經有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研究工作的指導,不僅是因為我們已經不再會用單純的政治史去替代完整的斷代史,而且因為我們今天對于歷史敘述的習慣也已大不同于孟森先生所處的時代。孟森先生的治學時代,是中國近代學術的開創時代。那個時代的學者,即使是十分“西化”的學者,也不可能完全擺脫傳統學術的影響,更何況孟森先生在當時的學者中,應該算得上是更傳統些的一個。因此在今天一些學者會感到,孟森先生的《明史講義》,在某種程度上只是就明朝的正史“用新體裁做的改編”。這應該說也是不無道理之見。不過孟森先生對明朝正史的改編,所表現出來的歷史見識和對歷史的概括,都不僅超越了他以前的任何一位學者,而且對今天明清史的研究還起著任何一位學者都無可比擬的作用。我們無法要求前輩學者像我們今天這樣去認知歷史,哪怕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歷史學家。因為人類對自身歷史的認識與發展,才是歷史學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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