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學史研究》文選:人物志卷(下)
- 汪高鑫主編
- 5140字
- 2020-04-07 11:49:53
治學經歷的甘與苦
戴逸先生對于未來史學充滿信心的展望,也把我們的思緒帶到了下個世紀,直到先生停話啜茶時,我們才記起要進行的采訪。于是我們便請戴逸先生談談有關史學會的工作和自己治學經歷、體會,以及當前主要進行的研究工作。
關于中國史學會,戴逸先生介紹說,這是新中國成立最早的一個群眾學術團體,1949年成立。第一任會長是郭沫若。范文瀾、吳玉章等是當時的副會長。“文革”中史學會的工作一度停頓,直至1978年恢復,至今已是第五屆了。第二屆、三屆是主席團制,胡繩、周谷城、白壽彝、鄭天挺、劉大年、林甘泉、吳于厪等人和我都擔任過主席團成員。第四屆史學會改為會長制,大家選舉了我。現在又連任,將要干到1998年。這樣,從第三屆擔任主席團成員起,實際我要干上十五年,很大一部分精力花在了上面。自己總想把工作做好,但也總不能令人滿意。
以前幾屆史學會做了不少的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我們現在主要是繼承前輩的工作繼續努力。史學會最主要的工作是促進全國史學界的交流。目前全國各省市除海南和西藏外,都有史學會,我們就是在他們工作的基礎上開展活動。此外,全國還有多個專門的史學會,如世界史、先秦史、黨史等等,包括考古、檔案、文博等部門及有關的學會,也都根據不同的活動內容參加我們的活動。這些活動有些是純學術的,其中一是組織一些力量編寫和出版《中國歷史學年鑒》和《史學情報》。《史學年鑒》是從1981年開始,每年一本,至今已經出了十幾本,目的是記錄全國的重大史學活動,作為文獻保存下來。再一個是參加國際上的一些學術交流。像今年就派出了代表團參加了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召開的國際歷史學會大會,代表中國的史學界與國際學術界進行交流。此外史學會還參與組織一些書稿和資料的編寫,如今年組織編寫了一部《臺灣歷史綱要》,以前出版有《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北洋軍閥》《中日戰爭》等等。再有就是在目前學術著作出版困難的情況下,每年盡力量,資助出版一些學術著作。這些受資助的著作,每年大約有幾本。
除一些比較單純的學術活動外,史學會還開展了許多紀念活動。通過這些活動促進我們的歷史教育和愛國主義的教育。如去年是甲午戰爭100周年,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馬關條約簽訂100周年、臺灣光復50周年,明年是長征60周年、孫中山誕辰130周年等等。這些活動對于學術,對于愛國主義教育,都是非常重要的。例如現在在臺灣,臺獨分子十分猖獗,聲稱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拋棄了臺灣,甚至“感謝”日本把臺灣從大陸隔離開來。這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漢奸言論。不僅令人生氣,而且無知的可笑。這些臺獨分子完全歪曲了歷史,尤其是這幾百年的歷史。臺灣自古以來就和大陸密切相連,僅僅是由于日本人的占領而分離了短短的50年。所以像紀念甲午戰爭100周年,抗日戰爭、臺灣光復50周年等活動,對于海峽兩岸的統一是非常有益的工作。今年是臺灣被割100周年,當時臺灣人為了反對日軍占領打了半年,這場戰爭比甲午戰爭還激烈。日本動用了七萬多軍隊,死傷三萬多人,比甲午戰爭死傷還多。可見當時臺灣抵抗的激烈。而且還打死了一個親王,一個旅團長,這在甲午戰爭中是沒有的。而且參加抵抗的除了劉永福的一部分清朝軍隊外,主要是臺灣的義民,也就是臺灣人自發組織起的武裝。可見臺灣人是不甘心臺灣成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的割讓,無論在臺灣還是在大陸,都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動。公車上書就是由于割臺引起的。馬關條約簽訂是4月17日,公車上書是5月初,只相差半個月。由于馬關條約簽訂,大家反對條約的簽訂,要求抵抗日本。所以公車上書主要內容三條:一是拒和。拒絕和約,反對投降。二是遷都。把京師遷出北京,以示死戰。三是變法。改良政治。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引出了“戊戌變法”。與此同時,孫中山也是在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后,開始了第一次武裝起義,即廣州起義。所以說廣州起義也是“割臺”事件刺激起來的。“割臺”把中國的整個政治運動,包括改良運動和革命運動,都激發了起來,整個中國的愛國主義浪潮也都激起來了。所以“割臺”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很大的事件,但是事隔百年,有些人已經有所淡忘了。我們史學會則通過組織這樣一些紀念活動,在促進學術發展的同時,促進愛國主義教育和文化事業的發展。
當然,我們所做的一切,和應該做的還相差很遠。歷史學在社會中應該是很重要的學科,是提高人民文化素質,對人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基礎學科,我們黨從毛澤東到江澤民同志無一不強調歷史學習的重要性。但是在目前我國經濟改革時期,歷史學受到一定商品經濟浪潮的沖擊,總的說來,歷史學是處于低潮時期,不是十分景氣。這樣,從我們史學會來說,就有責任通過組織一些活動,在目前這種不景氣的情況下,促進史學界的交流與發展,使史學會真正成為聯系全國史學工作者的紐帶。但是從實際情況看,史學會畢竟僅僅是個空架子,全年的活動經費只有兩萬元,沒有一位專職人員,甚至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辦事的困難是可想而知的。當然,我們仍要盡力開展工作促進學科發展。
說起治學經歷,我是十分簡單。我今年69歲,1926年生,原籍江蘇常熟。我們家鄉文化發展的傳統是重視文史,所以受環境影響,從小就對文史感興趣。我開始讀大學是在交大,學的是管理學科,讀了兩年交大后才轉到北大歷史系。但在北大也只讀了兩年,因搞學生運動,國民黨通緝我。國民黨搞“八一九”大逮捕,在全囯發表黑名單,通緝一百多名學生,其中有我。在北京待不住了,我便跑到了解放區,那年是1948年。
在北大歷史系的兩年,雖然搞學運上課不多,但給我的印象很深。北大畢竟是全國有名的學府,其中歷史系又是個很強的系,有很多名家在那里教書。當時北大歷史系的特點是所有的斷代史都能開出來,我記得當時開先秦史的是張政烺、魏晉南北朝史是余遜(余嘉錫之子)、隋唐史是向達、宋史是鄧廣銘、元史是清華兼課的邵循正(邵先生懂蒙古和阿拉伯等語言,當時不教近代史,教元史或稱蒙古史)、明清史是鄭天挺、歷史文獻學是輔仁大學校長著名史學大師陳垣、目錄學是趙萬里。總之,當時教師可以說都是見多識廣的名家,其中最年輕的是張政烺和鄧廣銘先生。這些名家講出的課確實不一般,給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同時北大圖書館的條件也非常好,開架閱覽。我們這些小地方來的哪兒見過這么多書啊,好像一下進了一個書的海洋。
離開北大后,我來到解放區的華北大學,當時是在河北正定,在這兒開始正式接受馬克思主義并用來研究歷史,專業方向也從古代史轉向黨史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工作是在華北大學的革命史教研室,胡華同志是主任。1952年,我的研究方向轉到近代史。那年,組織了個研究生班,由于缺少近代史教員,我便被趕鴨子上了架。解放初年,近代史的研究還很薄弱。從我來說,在北大時就沒有學過近代史,就更是要邊教邊學了。當時我是28歲,尚鉞同志教古代史,我接替調走的尹達教近代史,我們二人兩頭分工教這個研究生班。這個研究生班搞了幾期,雖然沒有學位,但還是很正規的。學制是三年,從馬克思主義理論講起,一直講到近代史,最后半年寫篇論文。因為當時正處在整個學科的改造時期,很多大學的歷史教員甚至教授都被送到人民大學來培養,此外還有些解放后剛剛招到的青年學生。當時研究生班中有些學生的年齡比我大,學術經歷比我多,在這種情況下,教學相長,我是一邊學一邊教。我出的第一部書《中國近代史稿》,實際就是我的授課講義。出版那年是1958年,我三十二歲。這部書只出版了一本,第二本的書稿已完成,第三本也寫出了十幾萬字,但這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便沒能完全出版。總的來說,“文革”前我的學術重心是在近代史方面。這里沒有別的原因,完全是工作需要,當時要發展近代史研究,要用馬克思主義研究近代中國的發展,這樣我便從最初的黨史研究轉到近代史研究的范圍。這段時間對我來說是比較艱苦的時期,當時學馬列、學專業都非常用心,經常開夜車,取得成果也比較多。我切實地體會到馬克思主義是研究歷史的銳利武器。
“文革”開始后的十年,基本上是下鄉勞動,什么也沒干,“文革”結束我才從干校回來。清史研究所成立了,作為任務,要求寫一部清史,這樣才又開始了自己的這一學術研究工作,寫出一部《簡明清史》,共七十多萬字。此外,也是接受任務,寫了一部《中俄尼布楚條約》。《尼布楚條約》是清康熙時與俄國簽訂的一個邊境條約,當時正值中蘇邊界談判,接受了外交部的這個任務。從這以后,各種各樣的任務便逐漸多了起來,其中之一是組織編寫《清史人物傳稿》。這里邊我只寫了一篇,主要是組織工作。《清史人物傳稿》共10卷,已全部出齊。另外還組織一課題是清代的邊疆研究。這是考慮到清代的邊疆問題十分重要,歷史上重要,現實外交上也十分重要,如清代的新疆、清代的西藏、清代的東北、清代的臺灣等等。現在正在進行的課題是研究十八世紀的中國。十八世紀正是所謂的康乾盛世時期,從世界范圍講,正是英國的產業革命、法國大革命等重大事件發生的歷史轉折時期,以后世界歷史則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這樣以中國與世界進行對比研究,也是一個十分有意義的課題。
盡管幾十年來,自己的方法不一定對頭,收獲也不很大,比起前輩學者來,可以說是差得很遠。但是自己也有一個體會,就是理論的重要。歷史當然主要是史實,即客觀過程。要把這客觀過程搞清楚,就要搜集盡可能多的材料,并且把它搞準確,因此從歷史學來講,材料的研究考證,占有重要的地位。有許多歷史學者,一輩子從事歷史事實的考據,對歷史學的發展做出很大的貢獻。但是歷史學的根本任務不是僅僅為了過去的歷史而研究歷史的,而是為了今天,為了將來的發展。因此歷史學的根本任務是要解剖歷史,探求發展規律。這就需要歷史學者具有哲學頭腦,對歷史過程進行哲學的思考與分析,進而發現歷史的真諦。作為一名歷史學者只有具備了很強的理論思維的能力,才能透過紛繁復雜的歷史現象,深入到歷史過程的本質。歷史學者在研究歷史時,必須要有這種使命感。當然,能不能發現規律,發現的規律對不對,那是另外一回事,是水平高低的問題,但關鍵要有這種理論思考的意識,這樣才有可能發現真正影響歷史發展的有價值的東西。
歷史學者要對歷史進行理論思考,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要博覽群書,包括哲學、經濟學、政治學等方面的各種著作。這樣才能對歷史的發展有種宏觀的全局性的思考。要做一個真正的歷史學家不容易,不能鼠目寸光,只看到鼻子底下的一點事。應該站在今天現實的高度審視整個歷史過程。要從全局整體的角度去考察具體的歷史事件。“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東坡這首講廬山的詩是非常有哲理的。歷史本身是一個有機地聯系在一起的完整的過程,不能只孤立地注視著一些小事情。一個歷史學家所了解的歷史應是全體性的。一個歷史事實,也只有在距離遠一些,才能看得更清楚,蘇軾的詩說的也是這個意思。當然作為歷史學家要有不同的分工,一些具體問題的考證,也是必要的。但是即使是具體問題的考證,也有考證什么的問題。如果具備對于歷史全局性的認識,就會指導你去抓住些關鍵性的具體問題去考證,澄清與重大歷史事件有關的具體事實。作為一門科學來講,要使具體的、個案的研究與全局的研究相結合。此外,關于學術問題的討論,我們要做到寬容。像你們剛問我的有關清代歷史人物,如康熙、乾隆、李鴻章等人評價的問題,現在可以說議論的很多。但我感到這些問題都是學術問題。只要是學術問題,各種意見都可以提出來。有些意見不一定對,但于活躍學術空氣也有好處。總之這些爭論還不涉及政治上的爭論,作為學術來說也很自然,因為大家接觸到的資料不同,看法不同。有爭論才能推動學術深入發展,所有的意見完全一致并不一定是好事。評價人物也是這樣,很難只從一個方面來考察、評論,必須以歷史主義的觀點為指導,多方面地考察與評論,才能接近事實,接近真理。例如,李鴻章在中國近代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歷史人物,鎮壓太平天國、開工廠、辦洋務、辦外交都有他,而且非常重要。李鴻章是個非常復雜的歷史人物,要真正做出客觀的、符合歷史事實的評價,確實不容易。其中如從李鴻章辦理的外交活動看,確實是喪權辱國。簽訂《馬關條約》也好,簽訂《辛丑條約》也好,他在整個辦理外交的過程中,都是在喪權辱國。然而李鴻章為什么喪權辱國呢?我想也不是出于他個人的主觀愿望。他是弱國外交啊!國家弱,你不能完全靠外交來爭回國權。何況李鴻章的上頭還有清王朝的專制統治者慈禧等人呢。今天我們當然認為當時喪權辱國條約的簽訂,李鴻章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我們也要看到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這就需要我們通過科學的研究,歷史主義地予以客觀考察。我前面說過,我個人正在編輯李鴻章的全集,我想當全集出版后,大家看到一些新材料后,也許會對李鴻章以及當時的歷史有些更深入的認識。研究——爭論——再研究,歷史學就是這樣在不斷的爭論和研究中,不斷向前推進的。
(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