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學史研究》文選:人物志卷(下)
- 汪高鑫主編
- 2629字
- 2020-04-07 11:49:51
“史學危機”與發揮中國史學的優勢
接著,田先生把話鋒一轉,評論了“史學危機”的問題:
幾年以前,碰上叫作“史學危機”,這樣一個年輕人提出來的呼吁。提得最盛的時候,是1985年,那一年剛好我在國外。回國后我了解了一下,其中也有自己的學生寫的文章。當時我的看法有兩方面。一方面,現在的青年人處在今天這樣眼光比較開闊的情況下。對于學術有一個跨學科的比較,對過去的研究狀況不滿意,這是自然旳。各種學科彼此滲透,包括自然科學對社會科學以及人文科學的滲透,這是個必然規律,幾十年以來,一直是這樣。北大即有這方面特殊的歷史條件。幾十年以前歷史學科也處在被自然學科滲透的過程中間。拿老的一輩,如胡適他們對歷史學科的發展起很大作用的一輩人說,他們所具備的條件之一,就是接受了自然科學的思想和方法。當時自然科學思想進入歷史學科最主要的標志,是生物進化學說。它對歷史學科的影響應歷史地評價,有好有壞。一般來說,它擴大了歷史學界研究的眼光,從進化、發展的觀點來談歷史,而不局限于乾嘉學派那樣,只是從功夫上、從具體的小問題上看,有了一個歷史的眼光。這是積極的,也是主要的一面。但事物到了極端則成為消極的,把一部人類歷史相當程度上與自然進化等同起來,這是用進化論解釋歷史走向極端出現的弊病。但當時北大歷史學科的發展,是進化論思想起作用,我看到蔡元培先生當時在北大的一次講話,他把學科作了分類,分得很怪,將理科文科打散,再重新排隊,把生物學和歷史學排在一起。這顯然是從進化觀點來排的,是自然科學對人文科學的滲透。我說這些的意思是,青年人從自然科學中找到一些東西來研究人文科學、社會科學,這種強烈的愿望應當得到支持,要承認這個東西。但另一方面,青年人當時談“危機”,卻有兩個問題他們可能想得不夠。其一是,真正要從自然科學中找到有助于研究歷史的一些思想和方法,得花功夫,得把自然科學中基本的含義、基本的內容,它與社會科學可以打通的一面究竟在哪里,要弄清楚。要有這樣的素養。不能是偶然看到一本自然科學的書,這個論那個論,就以為找到研究歷史的一種新奇的道路,這是不可能的。你不下功夫,就吸收不了。好比樹大根深,最能夠吸收營養,根不深,就不能充分吸收營養。年輕同志當時的想法,我感到有點急功近利。但此事本身,我不反對,我是支持的,希望他們穩扎穩打,盡量花點功夫。老的一輩對這個問題看得比較嚴肅,不排斥吸收、啟發,但是得用穩扎穩打的辦法,把吸收看作一個并不簡單的過程,要能從小見大。拿中國歷史來說,一些攔路虎,都是些大問題,涉及幾千年或幾百年的大問題。有些同志很想見效快、見效大,搬過來一個新東西,動輒想解決上下五千年的問題,想用一篇文章打開一個突破口。這是年輕人剛進入學術園地的一種很不實際的想法。如果有可借鑒的東西,也得從有能力把握的問題做起,眼光不要看得那么高。如果解決不了五千年,我解決了一百年的課題,不也是個大貢獻嗎?所以是扎實些為好。其二,我覺得年輕人在追求新東西的同時,對怎樣發揮我們歷史學科固有的一些優勢這一點,也可能重視不夠。近代自然科學的昌明,當然是在西方,二十世紀以來更如此,所有的“論”,無一是中國發明的,都是西方發明的,西方注意把這些東西廣泛運用。我們現在注意這些東西,很好,但不能滿足于跟在外國人后面走。在學的同時,還要有自己獨有的、不同于外國人的做法,那就得有一個跨越。我覺得關鍵在于發揮自己的優勢。我們這一套早已形成的關于研究中國歷史、特別是古代史的方法,形成的一種風氣等,這些是不能從國外找到的。這套東西,說得遠,從兩千年前我們就出現歷史學科,而且是一門綿延不斷的學科,這是世界上別人所無的。說得近一點,從清朝以來形成了一套處理史料的方法,也是非常可貴的東西。這些都是外國人研究歷史、研究他們本國史所沒有的,他們研究中國史也難于學到手。這是我們的優勢,也是我們能對國際漢學界多做貢獻的方面。我們的青年同志在向外國、向新的思想追求的時候,對這些注意不夠,或者把中國的傳統看作包袱。我想,如果丟掉中國的優勢,去追求新東西,充其量也只能跟在外國人后面,走不到前頭,研究別的學問我不知道效果如何,研究中國歷史就只能如此。
當年胡適、顧頡剛受西方影響搞中國歷史的時候,他們并不是只靠從西方學來的東西,他們有傳統的強大的中國學問作基礎,有他自己的優勢然后吸收新的東西。這同不重視自己的優勢,只講吸收的做法,是不同的。
我們后天要到廣州參加紀念陳寅恪先生的會。陳先生思想之新,為他的同輩史家所不能比。實際上他從十幾歲以后,在國外的時間很多,受西方思想影響很大。但對中國的優勢所在,他發揮得很充分。對外國新的思想,他吸收也很自然。因為他優勢發揮得充分,等于一棵樹,根長得深,通過這個根系吸收的營養才多,更有選擇,更有用,這樣才形成自己的一套學問。陳先生學問的特點可以看得很清楚,沒有外國東西對他的影響,或者沒有把中國傳統優勢發揮到這樣的高度,二者缺一,都不可能達到。他的思想相當新,但是他決不標榜是某家某派之說。他不大使用新名詞,必須使用時他很慎重。我們年紀稍大一點的人,能夠給青年學者提供一點經驗教訓,提示他們:這樣走很可能會走得更好一些;那樣走的話,很可能會曲折一些。我們歷史學科培養人才,要出一些出類拔萃的、扎扎實實的,而不是曇花一現的人物。曇花一現的人物,歷史上各個時代都曾出現。在一個時期,也許他很有作為,但是沒有把學問作一輩子的追求,作長期的努力,一下子可能閃光耀眼,使人覺得這里出了一個新星。但這個新星壽命不長,很快就消失了。我希望我們年輕人中間,這種曇花一現的人少一點。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而使懂得需要一輩子努力,需要持之以恒這個道理的人多一點。到那時,能出現一些既重視我們的傳統、把握自己的優勢,又能在新的思想領域里吸收營養的優秀人才。思想活躍起來以后,需要有選擇。西方的思想本來就是在一個自由的環境里形成,要能夠識別,不是所有新的東西,最后都證明有用。
有兩句話可能對青年同志有點用處,即:思想不怕新,功夫不怕深。兩個東西合在一起相得益彰,丟掉一個的話,都不符合潮流。有深的功夫,才能辨別一種思想的價值。光追求如何新,可能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這種做法對建設中國歷史學科積極作用可能不大。反之,你如缺乏思想,只局限在一些饾饾饤饤的范圍里面,不注意眼界的開闊,你的成就也不能超過前人。兩條加在一起,就可以相得益彰,而且可以保證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發展,避免或減少走彎路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