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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序

每次跟人談起剛讀完的一本書并有感而發時,總會有人說:“應該把你想的寫下來。”而我往往會說:“他/她已經把我想說的都說了,所以我無話可說了。”阿蘭·德波頓在他作品的中文翻譯版總序中準確無誤地說了我的這種想法,他說:“最好的書能清楚地闡明你長久以來一直心有所感,卻從來沒辦法明白表達出來的那些東西……那位作者用確切的文字描述了一種情境,這種情境我們原以為只有我們自己才有所會心。”就連為什么要讀書這一點他也替我說了,而且幾乎是絲毫不差。他說,他是“抱定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以及自己所處環境的目的去讀書的……這些書能有效地防止我們因自覺并不完全屬于人類大家族而滋生的傷感情緒:我們覺得孑然孤立,誰都不理解我們。我們身上那些更加隱秘的側面——諸如我們的困惑、我們的慍怒、我們的罪惡感——有時竟然在某一書頁上跟我們撞個正著,一種自我認同感于是油然而生”。我也這樣,“讀書時總抱著非常個人的理由:為了幫我更好地生活而讀書”,這樣就“可以使我們換一種達觀的態度看待自身的困境,因為我們可以學著站在普世的高度看問題”。是的,這些年的讀書生活的確讓我的內心強大了許多,哲學方面的書所起的作用尤其大。仔細想想,在這方面我多少還是有話可說的。作為本書的譯者,我就先從叔本華和他的這本《人生的智慧》說起吧。

讀書生活的確讓我的內心強大了許多。

年輕時曾囫圇吞棗地讀了叔本華的代表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而除了悲情主義之外,這部大作幾乎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現在,特別是在譯完這本《人生的智慧》后,當初的模糊印象變成了真實的感受。當然了,這種感受并不是完完全全、真真對切切的感同身受。可即便是還沒“識盡愁滋味”,自己至少也有了一些人生經歷和體會,因而對叔本華的“人生智慧”還是頗有感觸的。有一件事可以部分地說明這一點,在審閱譯稿的同時,我也用紅色字體標注了自己眼中的真知灼見,以供日后品讀和引用。他清晰的思維,縝密的邏輯,準確、凝練的語言和敏銳的洞察力讓我贊嘆不已,以至于很多地方幾乎是整頁標注。我認定,他對人性和人生的深刻感悟不可能憑空而來,一定源于他的生活、源于他的人生。根據自己的體會,我多少想象得出他的性格和成長環境。可想象畢竟不是事實,所以我很想知道,歷史上的叔本華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生讓他生出了這樣的《人生的智慧》?

為此,我翻閱了一些有關叔本華的書。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圍內,我覺得《叔本華及哲學的狂野時代》一書很值得參考。該書所依據的資料豐富而翔實,僅參考文獻目錄就有11頁之多。值得一提的是,書中大量引用了叔本華的個人獨白以及與他接觸過的人的親筆信,如叔本華為申請柏林大學教職而寫的個人《簡歷》、他秘不示人的隨筆《寫給自己》以及母親約翰娜寫給他的大量信件。這讓我有一種真實感,也讓我覺得自己可以借此看清叔本華,因為我深信,一個人的一切一定與他的性格、家庭、學習、工作和生活有關,而在我看來,這些資料的確真實地記錄了叔本華在這些方面的表現。現在我就把它們摘錄出來,一來可以幫助自己理清思緒,二來能為愿意了解叔本華和這本《人生的智慧》的人提供些許參考。

老年叔本華

先說說他的性格。母親在一封信中曾告誡他說:“由于生硬的個性,我也未見得就討人喜歡,雖然自己如此,我還是無法忍受那些只圖自己滿意而不顧他人的家伙和他們的行為……你并非天生就有如此不好的個性。”父親在最后一封信中也忠告過兒子:“我希望你能學會讓人感到舒服。”姨媽也曾用同樣的口吻對他說:“你應該接受身邊的人,他們是怎么樣的就是怎么樣的。待人不要過于苛刻,只有這樣,你才能贏得別人多一點的好感,于你自己而言,這也一定會愉快得多。”叔本華晚年在吃飯時結識的一位作家卻是這樣描述他的:“他體態勻稱,始終衣冠楚楚(只是剪裁有些過時),中等身材,頭上留著銀白色的短發,兩腮的胡子像軍人那樣向兩邊翹,而面部其他地方則刮得很干凈,面色紅潤,兩只深藍色的眼睛熠熠生輝,大多數時候自足地低垂著,看著眼前的東西,充滿了睿智。他的面孔并不帥氣,但卻充滿智慧,常常做出某種帶著諷刺的微笑表情。他通常給人一種內斂的印象,可當他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便顯得古怪特別。大家用餐時聚在一起,每個人的內涵素養參差不齊,有一部分平時規矩本分的人也會變得目空一切,表現古怪的叔本華便為他們提供了談資,成為他們諷刺的對象。他雖然常常顯得有些滑稽,脾氣不好,但其實他是一個沒有什么惡意的、善良的、只是有些不太客氣的人。他的這種性格讓他成了那些講究吃喝玩樂的有錢人經常嘲弄(當然并沒什么惡意)的對象,而這些人自己倒是一些無足輕重的人物。”

再說說他的家庭。父親弗洛里斯·叔本華是一位有名的商人,對英國的生活方式贊嘆不已,以至于想讓妻子在英國生產,以便讓孩子獲得英國國籍。他崇尚市民自治的共和主義,讀了不少盧梭和伏爾泰的書,還訂閱了《泰晤士報》。即使是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不無賞識地要求他在普魯士定居,他也毫不領情,因為他獨立,與普魯士勢不兩立,從來不會對強權感恩戴德。然而崇尚自由、獨立的父親卻有一種恐懼感,以至于讓妻子在臨近分娩時踏上了危險的返鄉之路。他害怕自己年輕的妻子在倫敦所受到的眾人的關切會讓自己失去原有的中心地位,因為妻子曾說:“……我在這里無處不受到眾人的深切關心,這使得他產生了某種擔憂,以為我待在倫敦于他而言是一件危險的事情,這最終促使他放棄了為未出世的孩子所做的一切謀劃。”

母親約翰娜·叔本華比丈夫小20歲,出身于普通市民家庭,丈夫死后,她因繼承到的遺產而在魏瑪過著獨立自主的生活。她在魏瑪社交界頗具聲望,與歌德交往甚密,后來還成了作家。她寫過傳記、游記,還有小說,德國布羅克豪斯出版社在19世紀20年代末出版了她20卷本的作品集。在將近十年的時間里,她是全德國最著名的女作家。

有關她的個性,在回憶丈夫死后的那段日子時她曾說:“我沒有選擇返回故鄉、回到親戚朋友那里(每個女人在我當下的處境時都會這么做),而是選擇了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魏瑪。”“我是為了自己才這樣做的。”“感謝上帝,我還算聰明,得以從一切類似的親戚關系中脫身出來。我可以從遠處近觀這些是是非非,我愈發感到,所有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只會破壞我那原本良好的生活。”她還很受歡迎,前面提到過,她在倫敦受到眾人的關切竟讓丈夫有了恐懼感,她在魏瑪的家也常常是賓客云集,連歌德都會經常到訪。根據同時代人的一致記述,歌德在約翰娜家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顯得輕松、親切、沒有架子。

父母的感情和婚姻如何呢?母親曾不無幽怨地回憶起懷孕到生產這段經歷:“沒有人幫助我,我必須獨自承受并消解自己的痛苦……終于在無奈之下,我乖乖地順從了丈夫的意愿。”她還說過:“我從不虛情假意地表明我對他的愛是多么的熾熱,而他對此也沒有什么要求……每個人在年輕時經歷了初次苦痛之后都會輕易而心甘情愿地為這種迷惘所左右……對于年輕的被嬌寵慣了的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來說,光耀、地位、頭銜是那么充滿誘惑力,這足以誘使涉世不深的人締結婚約,今天仍有如此之多的人這么做。這是失策之舉,人們要終生為此忍受最嚴酷的懲罰,即使是今天,也很少有人能幸免于此……出于對自己的關愛,我的內心總有一種聲音在指導著我的一言一行,我準備終生都遵循它的教誨。”

閑暇是個人財物中最美的東西。——蘇格拉底

說到家庭,就一定要說父母對他的影響。父親想讓他“成為一名勤奮的商人,做一個有世界胸襟和良好教養的人”。為此,九歲時父親就把他送到法國學習法語和社交規范。兩年之后,又送他進了漢堡一家專門培養未來商人的私立學校。可他并不想成為商人,總跟父親念叨著,想轉到教授人文知識的中學念書。他想成為一名學者,學習拉丁語、希臘語、文學和哲學。他還遍閱了父親的藏書,其如饑似渴的程度從母親給他的一封信中可見一斑:“我所希望的是,你暫時將那些作家擱在一邊……你現在才15歲,卻已經讀過并鉆研了德國、法國以及部分英國最杰出作家的作品。”父親根本不同意,他把兩條路放到兒子面前讓他選,要么轉到教授拉丁語的人文中學讀書,日后上大學;要么可以和父母一起游歷歐洲各國,但回來后必須進商號當學徒,然后子承父業。他選擇了后者。

旅行結束后,他前往但澤學習自己不愿學的商業知識。父親對他很嚴厲,日后他承認道:“由于父親的嚴厲,在教育過程中,我吃了不少苦頭。”父親還寫信警告他:“關于行走和坐姿端正這件事,如果你不把這件大事放在心上,我將請求任何一個與你交往的人給你一下子。那些公侯子弟就領教過,為了避免一輩子當混球,一時之痛就不可免。”“經商的人無法靠跳舞和騎馬過活。商人的信函要寫得漂亮,要讓人讀得下去,有時我在你的信中發現大寫字母寫得簡直不像樣子。”1805年4月20日,人們在他家倉庫后的運河內發現了他父親的尸體,許多跡象表明這是自殺。然而父親的性格和威儀始終影響著他,在日后的書信中他曾寫道:“雖然從某種程度上我已經可以自己做主了,母親也無法阻止我做什么,可我還是繼續在商家學徒,一方面是因為巨大的悲慟阻礙了我的心智,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在父親尸骨未寒之際便放棄他的決定因而受到良心的譴責……由于這種痛苦,我的悲傷與日俱增,簡直與實實在在的抑郁相去不遠了。”他在秘不示人的隨筆《寫給自己》中曾說:“我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他的恐懼感,這正是我所詛咒的……并施展全部的意志與之抗爭。”

與父親對他的影響相比,母親對他的影響也許更大。通過父親死后母親寫給他的一封封信,我們大致可以知道他有一位怎樣的母親,她對他的影響也就不言而喻了:

你對自己的處境一點兒也不滿意,這一點我早就知曉,可是對此我并不十分在意,因為你知道我將你的不快樂歸結于什么原因。此外,我十分清楚,你青年時代的那種活潑的個性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而你又從你父親那里繼承了可悲的遺產——愁苦冥想的習慣。我經常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可是對此我無法改變,因此我不得不寬慰自己,只希望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或許時間也愿意在這方面使你改變。

……

我知道,過一種內心里不情愿的生活將意味著什么,我想讓你免去這種痛苦……要么生活在大城市里,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為富人,或許還可以受人尊敬;要么過一種平凡而充滿勞作的生活,生活在寂寞之中,沒有榮耀可言,或許還默默無聞,只有通過追求和獲取更高層次的東西來讓自己快樂……你下了決心就告訴我,可是你必須獨自做出決定,我不愿也不會提供什么建議。

正是在母親和她一位朋友的建議下,他告別了自己不喜歡的商旅生涯,走上了自己情有獨鐘的哲學之路。她幫他結束了學徒生活,在魏瑪附近的哥達找了住處,辦理了一所出色的人文中學的入學手續,還為他請了家庭教師。

如果想在這世上做出點兒成績,就離不開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叔本華

母親并沒有為他出色的學習成績喝彩,她曾在信中說:“你在學習方面的良好狀態并沒有超出我的期待。”還對他在來信中的炫耀之詞予以告誡:“我不喜歡你和這些伯爵家的千金小姐和男爵們糾纏在一起。在我們這個階層中難道就沒有一個讓你感興趣的人嗎?那些人和你不一樣,他們生下來就不用去爭取什么,自以為高人一等。他們的觀點和前途與我們不同,與他們交往會導致更大的支出,而且還會攪亂我們的視線。你屬于市民階層,你也最好待在這個世界里。好好想想,你曾向我保證,你愿意放棄一切榮耀。與追逐浮華和表象相比,如果你能夠獻身科學,這會給你帶來更多的榮譽。”

母親是這樣評價自己的兒子的:

你人不壞,也不是沒有思想和修養。你擁有一切必需的素質,這可以讓你為人類社會增添光彩。我了解你的性情,我知道沒有幾個人能夠比上你。盡管如此,你還是令人十分厭煩,讓人難以忍受,我覺得和你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你的絕頂聰明讓你所有的優良品質暗淡無光,對這個世界而言,這些品質毫無用處。這僅僅是由于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想處處高人一籌,到處找別人的錯處而將自己排除在外,想事事改進,樣樣精通。于是你激怒了身邊的人,沒有人愿意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完善自己,使自己頓悟,至少沒有人愿意接受像你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的點撥,沒人能接受這一點。何況你自己還有那么多缺陷可以讓人挑剔,他們尤其不能忍受你那種輕蔑的態度,你以一種近乎占卜的口吻說,某事就是這么回事兒,自己卻預料不到會遭到他人的指責。如果你沒那么聰明,你就會成為別人的笑料,可你現在的樣子卻十分招人恨。如果你能默默地走你自己的路,也讓別人安心地走他們自己的路,原本還是可以在哥達平靜地生活和學習的。在一般規則允許的范圍內,你也能擁有所有的個人自由。可你不愿這么做,于是你被趕了出去。

母親不想和自己的兒子住在一起,她讓他轉到周邊一座城市的人文中學繼續讀書。

母親還挑明了母子關系:

我覺得最好不要拐彎抹角,我現在就把我的愿望和心里的想法告訴你,為的是我們能明白彼此的想法。我真的喜歡你,對此你不會懷疑,我也向你證明了這一點。只要我還活著,今后還會繼續證明給你看。我的幸福就是知道你生活得幸福,這對我來說是必要的,可是我不必成為你幸福生活的見證人。我對你說過多次,和你生活在一起會很困難……我不想對你隱瞞,只要你還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就得犧牲我的全部,但我很難做這個決定。我不隱諱你的優點,而讓我感到害怕、使我退縮的不是你的內心,而是你的個性、你的言論、你的觀點、你的評判、你的習慣,總而言之,在事關外部世界的問題上,我與你在任何方面都無法達成一致。另外,你的悶悶不樂不但讓我感到壓抑,還敗壞了我歡快的幽默情緒,而這對你也沒有一點好處。瞧,親愛的阿圖爾,你來這兒看我也就那么幾天,可每次都有激烈的場面出現,而且都只是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兒。只有在你走后,我才能自由地呼吸。你在的時候總是對那些不可避免的事不停地抱怨,你那陰沉的表情,你那荒誕不經的判斷,而且就像卜辭那樣從你的口中說出來,不容他人對此提出異議,這一切讓我感到壓抑。其實我多么想對此提出異議,而每次我都必須強按內心的抗爭,只是為了不引起新的爭吵。我現在生活得很平靜,一年中從沒經歷過如此不愉快的時刻,這還得感謝你。為了自己,我保持沉默,沒有人反對我,我也不反駁任何人,在我的家中聽不到大聲喧嘩。一切都在周而復始地運轉,我也走著自己的路。無論在哪里,人們都不會發現有人在發號施令,有人在俯首帖耳,每個人都安心地做著自己的事兒。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可我并不知道它的軌跡,這就是我真實的存在。如果你還愿意讓我在余生繼續擁有這份安寧和幸福的話,那就讓它繼續下去吧。親愛的阿圖爾,如果你再長幾歲,對某些事情再看得透一些,我們彼此之間就會更和諧的。

……

你好好聽著我想如何跟你相處:在你自己家里你是主人,在我這里你是客人,就像結婚以后我在自己父母家也是客人一樣。一位受歡迎的可愛客人總能受到親切的款待,可他不應干涉主人的家事。你也不要管我的家事,迄今為止沒有你我也料理得很好,今后也會如此。我絕不容忍別人反駁,因為這只能讓我不快而且也于事無補。你每天中午一點來,待到三點,我不想在其他時間看見你,我主辦聚會的那兩天除外,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來,那兩天你可以留下用晚餐,前提是你能忍住不挑起讓人討厭的辯論,這總讓我心煩意亂。此外也收起你對愚蠢世界和人類痛苦的那些抱怨,因為每每聽了這些,接下來便是一個糟糕的夜晚,我總是做噩夢,而我多想好好地睡一覺啊。關于你的事情,如果我必須知道,你可以在中午對我說,其他時間你必須自己安排。我不會為了哄你開心而讓自己受罪,我早已習慣獨處,再也改不了這個習慣了。我請你不要反駁,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這個打算,你的晚餐我會讓廚娘每天晚上給你送過去,你家里應該有茶,必要的餐具我會給你一些,如果你愿意的話,我還可以給你一個茶葉罐子……每周有三場戲劇演出、兩次聚會,你在這里有足夠的機會消除疲勞,而且不久就會認識一些年輕朋友。你現在知道我的心愿了,我希望你能夠嚴格按照我的心愿行事。母親不但關心和愛護你,并且很快隨了你的心愿,我不希望你用抗命來讓我傷心,這不僅對你毫無幫助,而且只會讓一切變得更加糟糕。

在這種情況下,母子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他在日記中這樣提醒自己:“親愛的,從今往后要記住這一點,放聰明點兒。所有的人都是主觀的,不僅不客觀,而且徹頭徹尾地主觀……探究一下你的戀情、友情,仔細觀察一下,對于一個不喜歡你的人,你是否能夠不失偏頗地承認他的優點呢?如此種種。這時候你就該寬容大度,這是一種該死的義務。”后來母子倆就只通過書信交流。多年以后,他對一位熟人說起了母子決裂之前的一次談話。母親一邊讀他的博士論文一邊說:“這本書給藥劑師看好像更合適。”他說:“當你的那些作品在廢物間里都找不到一本的時候,我這本書還會有人看。”母親說:“到那時候,你的這批書還在庫房里堆著呢。”盡管如此,一位曾和他交談過的人說:“我想我感受到了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劇痛,一回憶起他生命中那段可怕的歲月,這種痛苦似乎便隨之襲來。盡管他的陳述很隱晦,但我還是看得清清楚楚,雖然他自己并沒有完全意識到……他對母親的敬意(甚至是一種愛慕)隨處可見。”

接下來說說他的學習。他的學習經歷可以被分為學商和學文兩部分。9歲時在法國學了兩年的法語和社交規范,之后在漢堡的一所私立學校學習與商業和商人有關的知識和行為規范。16歲跟隨但澤商人學習最基本的商業知識。后來又在一個漢堡商人家做了兩年學徒。19歲離開漢堡,在母親的幫助下棄商從文,進入哥達的“卓越人文中學”學習。不久就因為給老師寫諷刺詩受到責罰而前往魏瑪,準備通過自學考取大學。21歲進入哥廷根大學學習自然科學,從第三個學期開始改學哲學。兩年后為聽費希特講課去柏林大學求學。25歲時因為拿破侖的軍隊就要兵臨城下而離開柏林,在魏瑪附近的一家鄉間旅店里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寫完博士論文《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并就近在耶拿“缺席”申請博士學位,后被缺席授予了博士學位。

青年叔本華

至于工作,可以說,他一生從未正式工作過,因為父親的遺產可以讓他只為哲學而生活,不必為生計奔波。不過因為自己的一次財政危機,也為了和黑格爾“叫板”,他曾申請去柏林大學任教,并請求系主任在授課時間方面“最好與黑格爾先生的重點講座安排在同一時間段”。結果顯而易見,1820年的夏季學期一開始,一邊是兩百多個學生捅進黑格爾的課堂,另一邊卻只有區區5個學生聆聽他的教誨。在冬季學期開始前他就不得不打道回府了,因為沒幾個人對他的課感興趣,校方無法開課。另一方面,他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版印了800冊,庫存150冊,也不知道賣出了多少冊。出版商曾寫信告訴他:“……以后我們彼此之間便不再有書信來往了,而且我也將不再接受您有可能的來信,因為您在信中表現出來的粗魯和缺乏教養,讓人覺得您不是一位哲學家,而更像是一位車夫……我擔心您的著作印出來只是一堆廢紙,我只希望這個擔心不會成為現實。”后來他想翻譯出版幾本名著,不過都被出版商拒絕了。1828年,40歲的他最后一次爭取教席的嘗試也失敗了。

他也真實地生活過,有過快樂,追過女人,特別喜歡攀登高山,也會出外旅行,生活極有規律。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很會享受生活,甚至很懂養生。不過他的某些自律要求近乎嚴苛,也幾乎沒什么朋友。另外,他也和常人一樣,有自己的煩惱,甚至可以說是小災小難。

在追憶9歲去法國學習的那段經歷時,他曾說那兩年是他童年歲月中“最快樂的時光”。15歲時他又故地重游,并在旅游日記中寫道:

在此期間,我浮想聯翩,回憶起城里城外的那些地方,我當時在這里是如此的快樂。可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向他傾訴這些的人,好像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幻想出的圖景。當然,在同樣的地方還有著同樣的景物,這真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我簡直無法相信,我真的又來到了勒阿弗爾,那些我離開后再也沒有想起過的人和物又以一種奇妙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記憶中。這些景物,這些面孔,我都能一一辨認出來。沒過多久我就覺得,自己似乎從來就沒離開過。

他去過荷蘭、英國、法國、瑞士、奧地利、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和威尼斯。1822年9月至1823年5月期間,他曾住在佛羅倫薩。1822年10月29日,他用一種少有的歡快筆調寫信給友人:

又一次,在靜止不動的空氣中,深綠色的樹冠紋絲不動,它的輪廓與湛藍天空之間的分界是如此明顯,顯得既深沉又憂郁;又一次,橄欖樹、葡萄樹、五針松、柏樹組成了一幅風景畫,那些不計其數的小別墅仿佛是在這幅畫中游動;又一次,我來到了這座城市,它的礫石路面就像某種彩石鑲嵌畫……又一次,我每天都走在美妙的、到處矗立著雕塑的廣場上。

他觀看戲劇、歌劇演出,參觀博物館,還說“很久以來都沒有感到過如此幸福”,“這是一段美好時光,日后和朋友在一起時我肯定會時常回想起這些日子”。

說到愛情,21歲時他曾對魏瑪的一位戲劇和歌劇明星癡迷不已,并寫下自己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情詩:“我的痛苦成為我的歡樂/你向窗外望去……帷幔掩住了太陽/我的命運被烏云遮擋。”他還說過這樣的話:“至于說到女人,我對她們保持友好的態度,可如果她們想要我就好了。”他晚年在法蘭克福的一位談友曾記述說:“在佛羅倫薩期間,他與一位家境良好的女子定過婚,可當他聽說那位女子有肺病之后便解除了婚約。”很多資料顯示,這件事有點兒子虛烏有。不過的確有件實實在在的事,那就是他在德累斯頓期間曾和一位婢女有過一個女兒,可孩子剛出生不久就死了。

他還曾熱戀過一位女演員,可她卻和別人生了個兒子,胸部還時時陣痛。他既害怕情人可能身患某種疾病,又愛嫉妒;既害怕建立家庭之后失去自主,又懷疑她不是一個適合家庭的女人。他想同她一起離開柏林,可因為她想帶孩子一起走,最終他還是一個人遷居法蘭克福。可他直到生命的終結仍對她念念不忘,甚至在遺囑中也提到了她。

叔本華故居

43歲時,他曾向一個17歲的女孩兒求婚。在一次乘船外出郊游時,他送給女孩兒一串葡萄。女孩兒自述道:“可我不想要,因為叔本華這個討厭的老家伙用手摸過了,于是我悄悄地把葡萄放在身后,順手讓葡萄滑落到水中。”

不過,在他成名之際,女人們也開始喜歡他了。一位西里西亞的姑娘寫了一首詩給他;在英吉利飯店里,他與幾位女士暢談過數小時。他對女士的看法也由此轉變了,在一次談話中他說:“對于女性,我還沒有下最后的定論。我認為,如果一位女性能做到避開大眾,或者能使自身升華,那么她就能不斷地成長,并超過男性。”一位年輕的女雕塑家為了給他制作半身雕像,在他家住了四個星期。他對一位訪客說:“她整天都在我這兒工作,我吃完飯回來后,便在一起喝咖啡。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結了婚的人。”

哲學就是阿爾卑斯山脈中一條高峻的山路……

他喜歡登山,因為在高山之巔可以“心平氣靜、超然物外地注視”,“此時我們身上屬于軀體世界的那部分會受到巨大的震撼”。在15歲跟隨父母游歷歐洲各地期間,他就有三次登山經歷。他還在某次山間漫步時寫下了這樣的感受:

哲學就是阿爾卑斯山脈中一條高俊的山路,只有一條崎嶇的羊腸小徑能夠通向這條路,可是中間必須經過尖利的山石和刺人的荊棘才能抵達。這條小徑孤孤單單,越往上走越顯得荒涼。走這條路的人不應該有恐懼,他必須將一切都拋在身后,在冰雪中放心地開辟自己的道路。他常常突然面臨深淵,向下望去是綠色的山谷,眩暈感一個勁兒地把人往下拽。此時他必須穩住自己,要將自己的血抹在腳底,讓腳粘在巖石上。這樣他就能看到腳下的世界所發生的變化:沙漠和沼澤消失了,不平坦的地方變得平坦了,不和諧的聲音無法滲透上來,世界展現出圓潤的輪廓。而他本人則一直站在阿爾卑斯山上呼吸著純凈、涼爽的空氣,此時他已經看到了太陽,而腳下的世界仍沉睡在黑夜之中。

他的生活習慣的確值得一提。他曾在哥廷根大學上過兩年大學,期間也形成了一直保持到晚年的作息規律:清早的時光用來從事高要求的腦力勞動,之后吹笛子讓自己放松,然后就是午餐時間,接著去散步,晚上去劇院看戲,用晚餐。從1833年到1860年去世的27年里,他一直住在法蘭克福。這期間他一直過著井然有序的生活,從來都沒改變過。早上的三小時用于寫作,之后吹一小時笛子,晚年幾乎只吹羅西尼的曲子。之后出外用午餐,起先是“天鵝飯店”和“俄羅斯飯店”,后來固定在“英吉利飯店”。午餐時間拖得很長,飯后去俱樂部的閱覽室讀報,之后便是固定的散步時間,距離通常較長。他的步幅很快,風雨無阻,不時自言自語地嘟囔著什么,對身邊的行人看也不看,身邊總跟著他的鬃毛狗。走到城邊可以眺望遠景的地方,他會駐足很久。在最初的幾年里,他常在晚上出去看戲劇、歌劇演出和聽音樂會,后來就待在家里讀書,避免參加聚會,也不在這個時候接待來訪者。

其他一些習慣還有:他要求銀行在上門送利息時始終派同一個業務員;鞋匠必須嚴格按照他的規定和要求制作鞋子;寫字臺上的東西要擺放整齊,嚴苛程度無以復加,如果女管家斗膽打破這種局面,就一定要她好看;在墨水瓶下藏幾個金幣,以備不時之需;所有藏書都按高8開本的規格裝訂;為某些重要文件找個藏身之所,比如把息票藏在舊書信和舊樂譜中;在私人筆記本上故意寫上錯誤標題,以誤導那些好奇的目光;通常會將沒有事先預約的拜訪者拒之門外;喝酒適量,從不讓自己喝得走路搖晃。此外,對于他而言,去理發就像是在超越自我,因為說不定理發師會切斷他的喉嚨。還有,他愛護一尊佛像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球一樣,一次他差點兒把女管家掃地出門,就因為她竟敢擅自為佛像除塵。

友情方面,9歲去法國學習的那兩年,他和主人的兒子成了好朋友,但從那以后,他們的來往并不多。在40年后的最后一次會面中,叔本華當著其他人的面,將這位曾幫他擁有最快樂時光的童年伙伴稱作是“一位令人難以忍受的老人”。在漢堡的私立學校學習商業知識的四年里,他也沒交什么朋友,只和兩位同學有泛泛之交。在哥達和哥廷根學習期間倒是和一些人交往過,不過都談不上是知心朋友。在母親家中結識了歌德,可最初歌德并不喜歡他,也沒有應母親之邀為他寫大學推薦信,后來才對他有所關注,但多少有些敬而遠之。在德累斯頓完成《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四年間,他只和一兩個人有過近乎朋友的交往,多數時間都“……幾乎是離群索居,生活相當單調”。有人曾對他經常光顧一家意大利飯館的情景做過這樣的描述:

他往往會憑借自己那種不加掩飾的直來直去扮演著一個讓人討厭的角色,他那尖刻無比的諷刺挖苦就像是在咖啡里撒了一把鹽。他毫無忌憚、沒遮沒攔地拋出帶刺的幽默,引用莎士比亞或歌德作品中那些最惡毒的語句羞臊人家,說話時總蹺著二郎腿坐在牌桌旁,于是對手們免不了會接二連三地出臭牌……大家對他都心存畏懼,但始終沒有哪個人敢還以顏色。

對于缺乏朋友這一點,他是這么說的:

我沒有朋友,因為沒人配得上我的友誼……人們往往以某個人朋友數量的多少作為衡量他貢獻和價值大小的佐證,這是一種最不了解人的做法,仿佛一個人是按照其自身貢獻和價值的大小來分送自己的友誼似的!好像他們與小狗根本沒什么區別,因為狗兒們只愛那些撫摸或給予它們吃食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煩!——那個善于撫摸它們(哪怕它們是最令人生厭的動物)的人一定會有很多朋友。

他也有煩惱。有的書把叔本華家族的財富說成是富可敵國,這里要說的卻是,但澤的一家銀行曾于1819年5月停止向他們一家支付款項,那里存著母親和妹妹的全部財產,還有他1/3的財產,他們一家面臨徹底破產的危險。為此,母親辭掉了傭人和廚子,還借了錢,妹妹甚至想去俄國當老師。后來憑借自己的智慧,他保住了自己那部分財產,但母親和妹妹的財產卻損失了3/4。

1821年8月12日,33歲的他在家中等待情人的光臨,偏偏鄰居女裁縫占據了應歸他使用的前廳。在勸說她離開期間,他與這位女裁縫發生了肢體沖突。鑒于“輕微的,沒有造成明顯傷害的毆打行為”,最高法院判定他支付20塔勒罰金,可女裁縫并不滿意,她要求他每年都要支付贍養費,還要承擔康復療養費。官司經過5年的訴訟才得到了終審判決。

1823年前后,他在秘不示人的隨筆《寫給自己》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如果我曾經感到不幸福,那么原因多半在于謬誤,在于自己的糊涂。這人是一個當不成教授、沒有聽眾、沒有薪水的講師,或者不是遭到這個市儈的詆毀就是被咖啡館的女招待飛短流長,或者深陷傷害賠償官司,又或者作為一往情深的情人遭到女孩的拒絕,或者疾病纏身不得不待在家中……一個病接著一個病地向我襲來,將我困在這里整整一個冬天無法脫身。瘺痔、痛風、傷寒接踵而來。整整一個冬天我都是在房間里度過的,受盡了苦。

這段話總結了叔本華多年來所遭受的挫折:申請大學教職無果;因與鄰居女裁縫沖突而被起訴人身傷害罪;與合唱兼舞蹈演員生出了風流韻事并不歡而散;深受病痛折磨。另外,他之所以會申請柏林大學教職,主要是因為上面所說的那次家庭財政危機讓他擔心自己的生活來源。

叔本華墓地

這就是叔本華的性格、家庭、學習、工作和生活。在他一文不名的尋常人生即將結束之際,他終于出名了。人們要求拜訪他,去英吉利飯店一睹他的風采;瓦格納邀請他做客蘇黎世,還將《尼伯龍根指環》的文本寄給他并題寫了獻詞;有人四處搜尋《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首版,還有人買了三套;有人在他曾住過的房間的玻璃上搜索到了他當年刻在上面的文字;有人每天都用新的花冠裝飾他的畫像;法蘭克福人開始仿效他,紛紛購買鬃毛犬。而他卻將自己的成名說成是一出喜劇:

在如今的盛名之下,連我都覺得自己很奇怪。您一定看過這樣的場景,就像在演出之前,劇場里的燈暗下來,幕布徐徐拉起,可那位點燈人還站在舞臺前忙著,于是他急忙跑向后臺,就在這時,大幕拉開了。我覺得自己就這樣登場了,一個遲到者,一個剩下的人,可我的成名喜劇才剛剛開幕。

1860年9月21日,72歲的他起得比平時稍晚。女管家打開窗戶,隨后離開。沒過多久,醫生來了。他靠在沙發角上,已經死了,面容安詳,沒有任何掙扎過的跡象。

關于他,特別是他的內心世界,還可以通過以下幾段自述來了解,尤其是有關他心事的那一段。

他在1832年的手稿中寫道:

17歲那年……此時的我尚未經過系統正規的教育……人生的苦難深深震撼了我的心靈,恰如釋迦牟尼在青年時代洞見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時所感到的震撼。從這個世界中傳達出來的真理如此響亮明了,它隨即戰勝了同樣對我影響頗深的猶太教學說,我由此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世界絕不可能是某個仁慈的主所創造的,或許它是魔鬼所造。這個魔鬼把自己所創造的生靈帶到人世,為的就是欣賞他們所受的苦難,并以此為樂。

他曾在父親去世25年后這樣評價過母親:

我知道女人是什么,她們把婚姻當作為自己提供吃穿的補給站。我的父親久病不愈,十分可憐,整日坐在病椅上無法起身,他被獨自撇在家中,身邊連一個能格盡職守地照顧他的老仆人都沒有。當母親舉辦沙龍時,父親卻沉浸在孤獨中;當母親歡娛享樂之時,父親卻痛苦不堪,這就是女人的愛。

這個世界或許是魔鬼所造,魔鬼把自己所創造的生靈帶到人世,為的就是欣賞他們所受的苦難,并以此為樂。——叔本華

他還在一封信中公開指責母親對父親的自殺負有罪責。

他的處世哲學恐怕也與母親的影響有關:

即使是在社交場合也必須學會保持沉默,不要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訴別人;對于別人說的話不要太認真,無論是在道德層面還是在智識方面,都不要對別人有太多指望;對于別人的觀點要無動于衷,一定要保持心態平和;雖然身處其中,也不要完全歸屬其中。只有這樣,才不會對他人要求過多……采取折中方式,絕不與他人有什么實質性接觸,始終采取某種‘保持距離的姿態’(母親的教導)。這樣既不會受到別人的傷害,也不會遭人羞辱,同時還能夠容忍別人。由此看來,社交就好比是火,聰明人在與之保持一定距離的情況下可以從中獲得溫暖,而傻瓜卻會伸手去抓,在燒傷自己之后只能逃遁到寂寞寒冷之中,而且還會埋怨或傷人。

在秘不示人的隨筆《寫給自己》中,他袒露了心事:

大自然做了一件多余的事,那就是將我的心靈隔離了出來。他同時賦予了我的心靈以猜疑、敏感、暴躁、自尊,這種高度的混合與哲學家的氣質幾乎無法協調一致。我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他的恐懼感,這正是我所詛咒的……并施展全部的意志與之抗爭。這種恐懼不時向我洶涌襲來,哪怕是些非常小的事兒。有些不可想象的不幸僅僅是可能發生而已,對我而言卻是歷歷在目。可怕的幻想更加劇了這種恐懼,進而發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在我6歲那年,一天晚上,散步回來的父母發現我陷入極度絕望之中,因為我固執地認為他們永遠地將我拋棄了。青少年時代,我經常臆想自己得了什么病或與人發生了爭斗,這種情形折磨著我。柏林求學期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自己身體孱弱。1813年戰爭爆發時,怕被強征入伍的恐懼一直糾纏著我。對天花的恐懼迫使我離開那不勒斯,而離開柏林是因為霍亂。在維羅納期間,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吸入了有毒的鼻煙。準備離開曼海姆時,在并沒有什么外在緣由的情況下,我卻感到某種說不出來的恐懼。柏林那起意外事件導致的官司困擾了我好些年,所以我害怕自己的財產受到損失,還害怕母親對遺產的分配提出異議。如果夜里聽到了什么響聲,我就會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去拿劍或拿槍,我總會將槍膛里裝滿火藥。即便是沒什么特別刺激我的事,我也總是小心翼翼,這份謹慎總是讓我看見或促使我去尋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危險。正是這種恐懼,一點小小的不愉快都會被無限放大,這嚴重妨礙了我與別人交往。

女人把婚姻當作為自己提供吃穿的補給站。——叔本華

對于任何事物的看法,中國人會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西方人會說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于以上有關叔本華的一切,讀者們自然也有自己的評判。而在我看來,這樣的人生自然會生出這樣的《人生的智慧》。這本書談到了性格、健康、精神生活以及人性的弱點,談到了如何管理好財富,還用最多的篇幅談了驕傲和虛榮、榮譽和名聲以及成名成家。在很大程度上,這本書就是叔本華的自畫像,就是他的生活經歷和人生感悟。他認為:

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自身有什么,總而言之就是涵蓋了一個人的全部的人的個性,是決定一個人是否幸福安康的唯一的直接因素,其他的都是中間的、間接的因素,它們的作用可以被抵消和化解,但個性所起的作用卻永遠不會消失。

主體的福氣,如高貴的氣質、聰明的頭腦、愉悅的性情、愉快的心情以及健康完美的體格,一句話,活在健康身體里的健全頭腦是決定一個人幸福與否的首要的、最重要的因素。

人生中的福禍很少取決于降臨到我們頭上的東西,更多取決于我們對待這些東西的方式,就是說,取決于我們總體感受力的類別和強弱程度。

無論我們身在何方,我們還是要從自己身上尋找或獲得自己的幸福。

如果他們只擁有自己,他們就不會為失去其他東西而沮喪。

我的哲學從未帶給我多少收入,但卻讓我省下了不少。

心靈的富足才是唯一真正的財富,其他所有財富所帶來的災禍甚至多于財富本身。

如果一個人從來沒想過要某樣東西,他也就永遠不會覺得他沒有這樣東西,沒有它他也一樣高興。而另一個可能擁有百倍之多東西的人,卻只是因為缺了一樣東西就會悶悶不樂。所以,富人的巨額財富并不會攪亂窮人的心,反過來,所有的財富也不能安慰富人的失望。當不幸落到我們頭上時,降低自己的要求卻恰恰是最痛苦的事。可一旦我們這么做了,痛苦就是越來越少,最后會一點都沒有,就像痊愈了的舊傷疤。相反,如果我們交了好運,我們的要求就會越來越多,因為什么也控制不了它們,這種膨脹感讓人欣喜若狂,但卻持續不了多久。膨脹結束了,興奮也就終止了。我們已經習慣了增加要求,因而也就不會去關心可以讓我們感到滿足的財富數量了。

如果一個人有一筆足夠維持閑居生活的錢,就應該把這筆錢當做抵御可能遇到的災禍和不幸的屏障,而不應借此縱情歡樂,或認為就應該這么花。

我沒有將妻子和孩子算在一個人所擁有的東西里,因為他反倒是她們的所有物。將朋友歸在一個人的所有物下要更容易些,但朋友對他的意義并不比他對于朋友的意義多多少。

人性中一個很特別的弱點是,人們通常會對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想得過多,盡管這種看法微乎其微的作用說明,無論它是什么,都不能決定我們的幸福。所以,真的很難理解,為什么在聽到別人對他的好評或說些讓他的虛榮心感到滿足的奉承話時,每個人都會樂不可支。

輝煌的名聲殿堂就在那高處閃耀,想爬上去何等之難。

當知道了大多數人的想法是多么膚淺和微不足道,思想是多么狹隘,情操是多么卑賤,觀點是多么冥頑不化,以及他們中的大多數身上有多少錯兒時;當我們親眼見到一個人在不用害怕周圍的人,或認為他所說的一切不會傳到對方耳朵里去時是如何貶低他們的,我們就真能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了。

當我們看到,幾乎所有的人傾盡一生,不惜任何代價,千辛萬苦想要得到的東西,歸根到底不過就是讓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時;當我們看到,不僅職務、頭銜和勛章,就連財富,甚至是知識和藝術,都只是用來實現讓別人更尊重自己這個最終目標的時候,難道還不能從這種可悲中看到人類有多愚蠢嗎?

可以把這種對別人態度的在意看成是一種每個人都會遺傳上的、具有普遍性的狂躁癥。不管做什么事,我們首先想到的幾乎都是別人會怎么說,生活中將近一半的煩惱和不安也都是這個引起的焦慮。說到底,這種焦慮就是妄自尊大的情感,而過于病態的敏感常常讓它受傷。讓我們虛榮、做作、炫耀和吹牛的,正是對別人會說什么的擔心和焦慮,沒了這種焦慮,奢侈、排場就會蕩然無存。任何形式的驕傲和自豪,無論它們的種類或范圍是多么不同,歸根到底只不過就是這種擔心別人會說什么的焦慮,它讓人付出了多少東西啊!

幸福的根本要素是健康,其次是不用別人照顧就能讓自己獨立和自由的能力。作為處在一端的這些根本要素,與作為處在另一端的榮譽、浮華、地位和名聲之間,它們沒有競爭或互補關系,無論我們會多么看重后者。

如果人們堅持認為榮譽比生命還珍貴,其實就等于在說,與別人的看法相比,自己的存在與安康是不值一提的。

榮譽本身沒有真正的直接價值,只有間接價值。如果人們都能改變這種普遍的愚蠢做法,就能得到現在看來是不可想象的內心的平和以及精神的愉悅,就能更堅定、更自信地面對世界,少些難堪與克制。

只有哲學這把長掃帚才能將世間道德和精神領域中的污穢、骯臟掃走。

只有卓爾不群的、特殊的價值所生成的堅實可靠的無法撼動的說服力,才能讓一個人擁有真正意義上的驕傲。

真正的過人之處完全來自個人的天性,它們不會像勛章和頭銜那樣每時每刻都能被人看到或聽到。

可以通過這兩條路來獲得名聲:要想走行動這條路,就要有顆偉大的心;要想走作品這條路,就要有個智慧的腦。每條路都有自己特有的優勢與劣勢,它們之間的主要區別是,行動是轉瞬即逝的,而作品卻可以永存。由于行動絕不會非常高尚,所以其影響都很短暫,而天才的作品卻總能影響人們,它會讓人終生受益,一生高尚。行動留下的都是記憶,這些記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模糊不清、無關緊要,直至最終完全消失,除非歷史把它記錄下來,并把這塊化石傳給后人。作品本身就是不朽的,人一旦決定投身于寫作,就可能永生。

一個人越是屬于整個人類,就越是與他同時代的人格格不入。

一般來說,人類思想的最高成就最初都是不被人接受的,它們一直默默無聞,直到引起智者的注意。在智者的影響下,它們得到了應有的地位,然后憑借著賦予它們的權威而長存。

帶給人幸福的不是名聲,而是給他帶來名聲的東西,是他的功績,更準確地說,是讓他做出了功績的性情和能力,無論它們是道德方面的還是心智方面的。

即使每個人最終都能見到自己真正的名聲,那也很難在他年老之前見到。

……

這其中難免有孤芳自賞的自我辯白和自我激勵,甚至還流露著顧影自憐的幾絲悲涼、幾許惆悵。但更多的還是他因為自尊而隱匿在文中的深刻的自我剖析和感悟,以及由此而來的堅定與自信、清醒與睿智。這就是他,叔本華,有著堅毅、冷峻甚至憤怒的面容,內心卻敬畏父親,渴望母愛;在性格和心智上,甚至還有生活習慣,不僅遺傳了父母,而且深受其影響;過著普普通通的平淡生活,也有所有人都有的缺點和煩惱;即使無人喝彩,依舊我行我素,但始終不能泰然處之;一生默默無聞,最終名揚天下,如愿以償。無論如何,他對真理的執著探究都讓我敬佩,他對人性和人生的深刻認識都讓我嘆服。我相信,他的人生智慧可以幫助我更好地生活,也希望讀者們可以從中受益。

劉勃

英國阿斯頓商學院博士

201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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