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讀史如觀荷,只問是否華麗轉身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詩仙李白短短幾句道盡了秦始皇的蓋世武功,秦始皇死后猶威震殊俗。不料過后短短數年,秦崩而楚亡,只比秦始皇小三歲的劉邦手提三尺劍廓清寰海,創業垂基四百載。相比長壽的漢朝,秦朝如同一個強壯的小伙子暴病身亡,特別令人喟嘆!
《劍橋中國秦漢史》有一節《崩潰的原因》,歸納了秦亡的5個原因:一是殘暴和剝削嚴重;二是秦始皇及二世不愿納諫,子嬰則軟弱;三是沒能吸取歷史教訓;四是陳勝、吳廣起義;五是好大喜功。而除此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
從盛世看末世
這些年來,筆者專注中國歷代王朝興衰問題,全面梳理歷史上43個盛世(含治世、中興),著重探究15個中興,剖析了十余個長壽王朝建國70年,以及12個王朝的最后10年。這一系列看下來,有一個詞逐漸浮現并明朗化,這就是“華麗轉身”。
“華麗轉身”是現代詞,指從一種社會角色、形象轉變為另一種社會角色、形象。“轉身”指改變,“華麗”則強調這種改與變是朝著積極的、好的、公眾認可或期望的方向。“華麗”引申到政治領域,就是古人所謂“皇道開明”、現代所謂“文明執政”。對一個帝王來說,這才是關鍵。
歷史上沒有幾個王朝政權的取得來自于和平。奪權之后的行動,才分出統治者的高下。所以,我覺得讀史如觀荷,不必糾纏新政權出身多么泥濁,而應當著重看它是否及時華麗轉身。有些帝王迅速華麗轉身,盡量告別暴力,即使當時沒有形成盛世,也為王朝打下了良好基礎,二三代之后步入盛世。更多帝王遲遲不肯轉身,一根筋走下去,王朝沒亡在自己手里也堅持不了幾代。漢光武帝劉秀、晉武帝司馬炎、梁武帝蕭衍、隋文帝楊堅、宋太祖趙匡胤、明太祖朱元璋,都是開國即盛世。周成王姬誦、宋文帝劉義隆、齊武帝蕭賾、唐太宗李世民、后唐明宗李嗣源、清圣祖玄燁(康熙)等,二三代也開創盛世。所謂“中興”,南宋人王觀國評價為“王道衰而有能復興者”,從前輩那里接過來的就是“王道衰”的底子,再不華麗轉身就來不及了。
“開元盛世”如日中天,可就在這時爆發了“安史之亂”。日本講談社《中國的歷史》中分析:“安史之亂從根本上動搖了唐朝的統治根基,使得唐朝處于瀕臨滅亡的危機境地,然而在不知不覺中,唐王朝卻又穩住了陣腳,竟然又延續了一個半世紀的命脈。究其原因,應該說與蘊含在唐朝內部的柔性結構所具有的強韌性有關。”這種蘊含在王朝內部柔性結構的“強韌性”,就是盛世的結晶。有了這種“強韌性”,唐朝能夠承受意外打擊。而秦統一中國雖然迅猛,但由于沒有“強韌性”,看似無比堅硬,但其實很脆,一打就斷。韌性的強度,或者說有沒有盛世、穩定發展期長短決定一個王朝壽命的長短。
從暴君到明君
將一個人物簡單標簽化,很容易一葉障目。
面對春秋戰國那禮崩樂壞、烽火連天的局勢,許多有識之士挺身而出,所謂諸子百家都在積極尋求解救之道,只不過多數人都失敗了。秦始皇收拾了那么大的亂局,應該說功莫大焉。
統一之后,秦始皇仍然勵精圖治。《史記》載:“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當時文件刻在竹簡上,一石約為現代30公斤。我們雖然難以想象那一石文件相當于現在多少頁A4紙,但看完肯定不會輕松。
《中國歷史大事編年》記載了始皇帝的主要作為:公元前221年統一六國、定官制、改行郡縣制、統一度量衡、收民間兵器鑄樂器,前220年西巡、筑馳道,前219年東巡封禪、鑿靈渠,前216年查核田畝,前215年伐匈奴,前214年擊南越、筑長城。柏楊“不為君王唱贊歌,只為蒼生說人話”,卻破例贊秦始皇“作出了幾乎比此后兩千年大多數帝王所作的總和還要多的事”。
但這一系列大事對于一個歷經幾百年戰亂之后剛剛統一的國家來說,確實難以承受。史書描述其時“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慘不忍睹。如果說伐匈奴、擊南越、筑長城是出于無奈,那么造宮殿和驪山墓可以暫緩吧?超出實際能力的事,就難免用暴力強制實施了。最糟的是“焚書坑儒”,雖然“坑儒”存在很多爭議,但就像《劍橋中國秦漢史》所說,“它使后世的文人對秦帝國產生了持久的反感”。
然而,秦始皇顯然也有華麗轉身。他認為“天下共苦戰斗不休,以有侯王”,所以從體制上挖掉了諸侯混戰的根源。統一度量衡、鑿靈渠都關系經濟民生,收兵器鑄樂器則極富象征意義。深入歷史,還可以找到些耐人尋味的細節。秦始皇聘有70位學者,授以“博士”官銜;又為博士招2000多名學生,稱“諸生”,并“尊賜甚厚”。這“博”與“諸”說明沒什么獨尊。2002年湖南龍山里耶出土的秦簡記載:公元前214年被調派服徭役的12名犯罪男子,每日工資8錢,除去伙食費可余6錢。一天收入扣除伙食費可余3/4,這并不殘酷。公元前215年北巡時,秦始皇令李斯代撰《碣石門辭》,其中有句“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即使這不是現實寫照,但至少表明秦始皇有這樣的理想,與儒家所追求的并不矛盾。可見秦始皇不是不想華麗轉身,只不過沒轉成功,或者說沒來得及轉成功,就被貼上“暴君”的標簽了。
從恩人變敵人
直到秦始皇去世,秦朝局勢比此前此后許多政權變易之時看起來更平穩。公元前210年上半年,秦始皇東巡至云夢祭虞舜,到會稽山祭大禹,眺望南方戰場,也許還想繼續南下呢,哪有半點土崩瓦解的跡象?然而,正如孟德斯鳩所說,“這種穩定并不是太平,它只是緘默而已”。
就在這時,秦始皇病倒,局勢也隨之如山倒。大公子扶蘇曾公然為儒生辯護,被秦始皇逐到邊境督軍,這是秦始皇犯的一個致命錯誤。但辭世前夕,秦始皇遺詔扶蘇接班,說明他仍有轉身之心。不想這重大時刻出了意外,大臣趙高與大將蒙恬之間有怨,趙高便篡改遺詔,賜扶蘇與蒙恬死,而讓另一個公子胡亥繼位。至此,局勢還不算最壞。胡亥少時跟趙高學法律,時年23歲。此時距陳勝揭竿而起還有整整一年時間,劉邦起兵更是在其后,胡亥仍有時間華麗轉身。問題是胡亥根本沒有此心。
在這里,姑且不抨擊趙高、李斯之流,因為任何時候都有惡人;也不應抱怨六國后人復辟,給了你十幾年時間,為什么還不能讓他們“悅服”?如果沒有陳勝帶頭,他們何曾有過反抗?關鍵是胡亥這不肖之子認賊為父,貪圖享樂,像木偶一樣任惡人擺布,一根筋錯到底。
起義軍勢如破竹,火燒眉毛之際,胡亥、趙高、李斯之流還在那里內耗。直到趙高殺了李斯,胡亥才意識到危險,怒責趙高。趙高怕了,逼胡亥自殺,擁立其侄子嬰。子嬰不是傻瓜,趙高派人請子嬰去受璽即位,子嬰稱病。趙高信以為真,前往探望,一進門便被殺。
子嬰也許不凡,但為時已晚。繼位第46天,劉邦的軍隊即入咸陽。子嬰不愿再連累百姓,放棄抵抗,向劉邦投降。強大無比的秦帝國僅存在15年。
說到底,還得追究秦始皇。由于他沒能及時華麗轉身,雖然干了一堆大事,但人心盡失。想想后來的北魏文成帝拓跋濬當皇帝時年僅12歲,能有多少大智大勇,還不是靠左右大臣?可是,秦始皇遺詔被篡改之時,為什么沒有其他人站出來阻止趙高、李斯?胡亥娛樂至死,繼續橫征暴斂修阿房宮,而將各地越來越猛烈的起義誤以為鼠竊狗偷。直到戰火燒到距咸陽僅30公里的戲水,胡亥才如夢初醒,慌忙赦免驪山修墓的數十萬刑徒,發給武器,鼓動他們拼死抵抗。這之前,那么多文官武將干什么去了?別忘了,陳勝、吳廣們大都只是沒經過武裝訓練的農民,而官軍十幾年前曾橫掃中原,軍心民心都丟到哪里去了?
從折線轉射線
如果將秦王朝的歷史用線條描畫出來,折線形最形象,上升線11年,下降線4年,飆升后如跳樓般墜落,如鋼條戛然而斷。
隋朝與之類似,但有所不同。581年楊堅受北周靜帝“禪讓”,589年結束南北朝亂局,隨即華麗轉身,開創了“開皇之治”。604年楊堅去世,兒子楊廣繼位,雖說是弒父篡權,但沒有影響大局穩定。楊廣完成大運河開發,完善科舉制,拓展疆土,暢通“絲綢之路”,直到609年還一派升平景象。但隨后發生突變,特別是三征高麗陷入泥沼,老天爺又雪上加霜,山東、河南嚴重水災,各地紛紛造反,僅文獻確認的反叛組織就有200多個,官軍根本應付不過來,直到618年被唐取代。這說明僅有一個華麗轉身的開國帝王還不夠。
漢武帝劉徹曾為自己辯護:“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其實,歷史上哪一個國家或者王朝不是“草創”?何況如范仲淹所說:“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即使盛世,也無不隱藏著或多或少的問題。因此,即使開局轉身得夠華麗,也不可一勞永逸,還需要一個又一個的華麗轉身,才可能形成足以抵御各種意外打擊的“強韌性”。
漢唐宋明清與秦、隋大不一樣。唐朝前期有“貞觀之治”“永徽之治”“武周之治”“開元盛世”,好比一節節火箭助推衛星升入太空,一口氣發展了130多年。“安史之亂”后,相繼有“元和中興”“會昌中興”“大中中興”,又延續了150余年。明朝與此類似,前期有“洪武之治”“永樂之治”“仁宣之治”三大盛世,后期因為“弘治中興”“隆慶之治”“萬歷中興”又延續了150多年。如果描繪它們的歷史軌跡,一個盛世就是一個波峰,整個王朝有數個波峰。將這些波峰的高點用曲線連起來,大致呈一個上升的弧線。如果把橢圓形圓心放置在一個坐標系的原點上,王朝上升的弧線就像第二象限中的弧線。長壽王朝如同橫放型橢圓第二象限的弧線,稍短一些的王朝如豎放型橢圓第二象限的弧線—它們都絕不是只有一個高點、沖高之后直接向下的折線。
譚寶信說歷史上中國的疆界“像法國手風琴一樣忽大忽小”,其實其他國家也一樣。在亞歐大陸的歷史叢林里,除了古埃及、西羅馬和東羅馬、奧斯曼和漢唐等帝國那樣的大樹,多數政權都是灌木或草叢。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不一樣了。人類通過深刻反省,建立了一系列國際秩序與文明準則。從此,強國再也不能隨意去滅一個窮弱小國。
正是基于此,筆者暢想今后一個國家的歷史軌跡可望由橢圓形變成“射線”。射線的特點一是只有一個端點和一個方向,二是不可度量。在世界總體和平的時代,只要保持執政定力,不斷改革進取,可望讓國家的歷史在一個方向不可限量地、可持續地平穩發展。
(本文刊發于2018年2月5日中央黨校《學習時報》,原題《強而無韌的秦王朝—秦朝二世而亡的教訓》,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