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讀史明勢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春來秋去,草木開始了一次次生命輪回。春秋在古代代表一年四季,而史書記載的都是一年四季中發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是史書的統稱。《春秋》本指先秦時代各國的編年體史書,但后世不傳,唯魯國《春秋》留存,傳說由孔子修訂,以至于人們把東周前期這一段歷史叫作春秋時期。后來還有以春秋代指歷史的,如東晉史學家習鑿齒的《漢晉春秋》。
中國古代長壽王朝可謂四季分明。春者,一年之始,陽光明媚,鶯歌燕舞,有如一些王朝創立之初,政權穩定后就華麗轉身,一心謀發展,生機勃勃。夏者,艷陽高照,碧空萬里,如一些王朝文治武功,興盛至極。秋者,西風烈烈,落葉紛紛,則如一些王朝隱患日顯,矛盾漸多,亟待改革中興。冬者,冰封大地,草木枯朽,如一些王朝之末,改革失敗,只得告終。然后,一個新的王朝開始春夏秋冬輪回循環,形成一個難以擺脫的“歷史周期率”。這是為什么?
讓我們步入歷史季節的深處,一木知春,一葉知秋……
盤點中國的長壽王朝
長壽是人類古往今來最普遍、最基本的愿望。魯哀公請教治國之道時,孔子說“政之急也,莫大乎使民富且壽也”,并提出具體措施“省力役,薄賦斂,則民富矣;敦禮教,遠罪疾,則民壽矣”。
作為萬民之上的帝王,更是強烈地奢望長生不死。秦始皇、漢武帝等諸多帝王都極力追求仙藥,有些帝王甚至落得因服所謂“仙丹”而死的下場。同時,幾乎所有帝王也都強烈地奢望“家天下”千千萬萬年。只是鑒于此前從未有一人真正不死的殘酷現實,秦始皇又不能不作好死亡的準備,親自擬好一系列名稱,自己稱“始皇帝”,兒子“二世皇帝”,孫子“三世皇帝”,以至“萬萬世皇帝”,通過血脈延續實現秦國江山永恒的目的。他的傳國玉璽就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這玉璽在唐時更名為“受命寶”,后輾轉落到遼國皇帝耶律隆緒手里。耶律隆緒雖是地道的契丹人,但他的漢文化水平相當高,不僅能讀漢書寫漢字,還曾以契丹文翻譯白居易《諷諫集》,并作詩500余首,其中之一就是《傳國璽》:
一時制美寶,千載助興王。
中原既失守,此寶歸北方。
子孫皆宜守,世業當永昌。
這首詩是他在中京(今內蒙古寧城)獲得古老的傳國玉璽時所作,寄語子孫后代守好它。在北京朝陽門外神路街公交車站旁,迄今聳立一座高大的黃彩琉璃牌樓,三間四柱七頂,正間的南北兩面各有一塊石匾,北面字為“永延帝祚”,南面字為“秩祀岱宗”,相傳為明代內閣首輔嚴嵩所書。“帝祚”即帝位﹑皇位。千古帝王,不論何姓何族何政體,與秦始皇無不同愿。盡管早有人哀嘆“人生不滿百”的殘酷現實,人們還是一代代高呼“萬歲”,響徹云霄。
契丹,即遼的國名,含意是“鑌鐵”。后來金國從契丹獨立出來的時候,完顏阿骨打對群臣說:“遼以鑌鐵為號,取其堅也。鑌鐵雖堅,終亦變壞,唯金不變不壞。”開國帝王的心跡昭然若揭。
古代埃及的國王更聰明,他們直接稱“神”,利用民眾奢望長生的心理加強自己的統治。美國學者威廉·麥克尼爾《世界史》(第四版)寫道:
埃及人宣稱他們的國王就是神。國王不僅自己長生不老,而且能夠把永生賜予他人。這是服從法老的一種強大動機,因為人們期望感恩的神王能慷慨地允許那些曾經在此生盡心侍奉過他的人作為永遠忠實的奴仆,分享神的永生。
可惜,中外帝王的美好愿望無不落空,許多還是在自己手上成泡影。
據柏楊早些年統計,中國歷史4643年間共有83個大小不同的政權,559位帝王。這組數據挺有意思。這樣算來,平均每個政權56年,將近一甲子;平均每個帝王在位8.31年,跟現代領導人連任兩屆的時間差不多。當然,這樣計算嚴格來說不科學,因為這83個政權及559位帝王在時間上好些是交叉重疊的。再說,柏楊這些數據僅一家之言。有些政權僅在史料上出現一次或數次,便石沉大海,所以中國歷史上究竟有多少政權迄今是一筆糊涂賬。比如兩漢之際王莽的“新”朝,長達15年,跟秦朝一樣長,多數歷史學家卻忽略不計。
中國歷史上造反太多,太多人想當帝王。在新莽崩潰、劉秀稱帝前后,還有十幾個造反領袖稱帝建立新政權。如蜀郡太守公孫述,屬下李熊勸他稱帝,說:“蜀地沃野千里,戰士不下百萬。所謂用天因地,成功之資啊!”公孫述聽了當然動心,可他心虛。這時,夢中有人對他說:“八厶子系,十二為期。”“八厶子系”顯然是“公孫”二字,“十二為期”含意有分歧,應當指漢室12個帝王,意思是說漢室氣數已盡,該由公孫述來替代,但也有說為期僅12年。所以公孫述夢醒之后又喜又悲,嘆道:“雖然可以貴為帝王,可是國運太短,怎么辦?”他老婆倒比他想得開:“孔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況有12年!”經這么一開導,公孫述不再猶豫,起兵反王莽,比劉秀早兩個月稱帝。歷史上像公孫述這樣的“帝王”數不勝數。
這里主要依據杜建民《中國歷代帝王世系年表》,制作一個以統治范圍較廣、積年超過百年的王朝為核心的簡表:

注:以上王朝共62個。夏、商歷史資料較少,故不在統計范圍之內。元朝雖然從1271年才作為國號正式出現,但一般把1260年忽必烈即位作為元朝的開始,因此其國祚也超過百年。
本書視點
黃仁宇一方面將中國上下數千年濃縮成一冊《中國大歷史》,另一方面則將1587年往深里挖掘成《萬歷十五年》。關于后者,黃仁宇寫道:
當年(指萬歷十五年),在我國的朝廷上發生了若干為歷史學家所易于忽視的事件。這些事件,表面看來雖似末端小節,但實質上卻是以前發生大事的癥結,也是將在以后掀起波瀾的機緣。其間關系因果,恰為歷史的重點。
我們到醫院體檢,不是抽幾毫升血就可以鑒別全身血液狀況嗎?測骨密度也是僅取若干橫截面,而非全身。既然通史有通史之長,斷代史有斷代史之長,那么選取某年某事深究之史也有其長。
本書考察長壽王朝建國立朝70周年特定歷史時點的細節(由于王朝比較多,為了更準確描述王朝70年走向,沒有完全一刀切,適當前后延伸了幾年)。這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節點。根據上表,試制一張“中國歷史朝代積年分析圖”:

上圖橫坐標表示王朝積年數,縱坐標表示不同積年時段王朝的數量。總體看去,這張示意圖很像字母M。
具體來看,總共62個王朝中,積年70以下的多達46個,占74% ;其中10年以下的3個,10—19年9個,20—29年11個,30—39年11個,40—49年6個, 50—59年5個,60—69年1個。超過70年的王朝僅16個,占26% ;其中70—79年1個(五代十國吳越國),80—89年0個,90—99年1個(元朝),100—199年7個,200—299年6個,300年以上僅東周一個。然而,東周時期又分“春秋”(前770—前476年)和“戰國”(前475—前256年)兩個時期,其實際上很早就名存實亡。
這個“M”形示意圖,70—100年是它的底端。對于王朝而言,70—100年是它的“瓶頸”,通不過就是它的終點,順利通過就如喇叭口,以外有很大的空間。換言之,70年節點對于短命王朝來說是絕望的天花板,而對于絕大多數長壽王朝來說“輕舟已過萬重山”,發展前景廣闊。
長壽王朝的韌性
關于隋朝,609年是它的一道分水嶺,司馬光稱“隋世之盛,極于此矣”!《劍橋中國隋唐史》評述:
這一年前后標志著煬帝執政的政治基調發生了變化。在609年以前,煬帝似乎全力采取以下幾項措施:進一步鞏固從其父親手中繼承下來的帝國,促進帝國繁榮富強,獲得其臣民的擁戴。609年以后,他全力貫注于對外擴張,對高麗的征服簡直發展到著迷的程度,對國內問題則相對地放松,同時日益依賴他的核心顧問集團。

長壽王朝從興起到衰亡都像橢圓上半部分,即多少有些緩慢轉變的過程。這個跟“橢”字最相似的隋朝卻像三角形。隋文帝“開皇之治”造就了開國即盛世的大好局面,604年隋煬帝繼位,到609年仍能保持上升態勢,幾乎和隋文帝時期保持在同一條上揚直線水平上,不料短短幾年掉下萬丈深淵,總體上近似一個三角形。

秦帝國更是如此,前210年秦始皇一死便急轉直下,如同一路跑到樓頂便跳下,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中國盛世》嘗試系統梳理中國歷史廣義上的盛世,共43個,即盛世6個、治世22個、中興15個。其中堯舜盛世、少康中興、盤庚中興、武丁中興屬于傳說,東周宣威盛世則由于楚國建國無法考察具體時間,此處不計入。其余38個盛世當中,26個在建國立朝70周年之前,占64% ;其中7個在開國帝王時期即步入盛世。這就是說他們一開國立朝就開始華麗轉身,把工作的重點轉移到社會經濟文化建設上來,并迅速取得非凡成就,獲得一個較長的平穩發展期。而秦帝國建國迅猛,但沒有平穩的發展期,直上直下。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有一個著名理論,統治的合法性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傳統型,指一個規則被遵守被接受是因為它已行之多年,大家也就不再深究它合理與否;二是法理型,成員服從是因為認定此規則是合理的,其制定程序也是適當的,它的權威基礎是眾人接受的合理性;三是個人魅力型,也即克里斯瑪(charisma)型,其本義是神圣的天賦,引申為成員服從領袖人物的非凡魅力。韋伯分析了眾多歷史人物,認為造反人物往往過于迷信自己的“克里斯瑪”,奪權之后仍然不停地折騰,而不懂適時轉身。多才多藝、被認為功列南朝諸帝第一的梁武帝蕭衍,落得被囚餓死的結局,直嘆:“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復何恨!”王莽、李自成等都如此。平穩發展期的長短,或者說韌性的強度,決定一個王朝壽命的長短。
長壽王朝的“仙丹妙藥”
漢初奉行“無為而治”國策,開創了“文景之治”,但潛在的問題也越來越突出。大儒董仲舒指出:
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董仲舒還強調說:“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他的這種“更化”思想,與年輕氣盛的漢武帝劉徹不謀而合。劉徹的說法是:“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于是他大刀闊斧改革,“獨尊儒術”,完善“大一統”體制,對中國影響深遠。北宋開局也很好,相繼開創“建隆之治”“咸平之治”“仁宗之治”一系列盛世,但也不免有隱患,仁宗時范仲淹指出:“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而“我國家革五代之亂,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綱紀制度,日侵月削”,現在“不可不更張以救之”。
長壽王朝在建國立朝70周年左右,對弊政都在改革或者準備進行較大的改革。而頑固不改的王朝,即使僥幸熬過70年,也熬不了更長時間。又如東周,陳雪良《春秋史》寫道:
從公元前770年建立東周后的六十余年里,周王室依靠晉、鄭等國的支撐,過了一段相對比較安穩的日子。
在這“相對比較安穩”的時期,周王朝卻沒有及時進行必要的改革,眼睜睜看著晉、鄭等諸侯目無王室,禮崩樂壞,天下大亂,一亂數百年。東周雖然也參加本書這場“長壽宴”,但實際上名存實亡,好比病榻上的植物人罷了。
如果要說長壽王朝有什么“仙丹妙藥”的話,那就是及時進行了正確的改革!
“歷史循環論”屬于歷史
近些年有一股“讀史熱”。有些歷史讀物過于追求“古為今用”,往往變成“權謀術”;有些則僅僅是用非常通俗的方式復述歷史事件,把歷史兌得像白開水。從“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開始,到李世民“以史為鏡”之類,史觀都是實用主義。一般官吏、平民百姓讀到“歷史智慧”—“權謀術”后,用不到朝廷就用于身邊的職場、商場、情場,惡化了社會環境。
現代我們不能幻想封建時代一些王朝長壽的因素百分百值得今天借鑒,否則刻舟求劍,誤國誤民。更何況,中華人民共和國與封建王朝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更需要著眼于創新!以“父母官”經驗當今天的“公仆”,以“紅頂商人”經驗經營今天的市場經濟,以“尊尊親親”之類的倫理處理今天“地球村”的人際關系,也許會有某些“成功”,但于社會發展何益?所以,我認為不能簡單提倡“讀史明智”,而應當提倡“讀史明勢”。我在《危世圖存》中寫道:
歷史自然有實用性,對比歷史上某人某事,我今天應當這樣作某事而不應當那樣作某事,挺長智慧。但我想這不夠!更重要的是得“讀史明勢”,即千古歷史怎么走來,又將很可能怎么走去。對于一個知識分子或者執政者來說,這點非常重要。只有“明勢”才可能真正“明智”,而不作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傻事。
所謂“勢”指事物的發展趨向。《推背圖》之類我是不信的,但我信奉李淳風所說:“欲知將來,當觀已往。”這實際上是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翻版,也就是柳宗元《封建論》中所強調之“勢”。那么,為什么說“欲知將來,當觀已往”呢?
我想可以換個說法:應當從以往的角度對于將來之勢的判斷加以再次論證。因為將來發展之勢在目前看來還是或然,或者說只是苗頭,有些人看不出無可厚非,而已看出的人心里也不太踏實,這就需要換另一個角度—從以往來再看:
——看來勢,即從近期發展態勢看。比如民主政體從十七世紀的英國“光榮革命”,到十八世紀的美國獨立戰爭、法國大革命,到十九世紀的日本“明治維新”,再到清末已不難看出越來越壯大之勢。好比泉水叮咚,走過了山崗,穿過了草地,已匯聚到河流,就不難判斷它的奔流之勢是前往大江大海了。
——比較看,也即從過去的優劣看。比如“分封建國”這樣一種在西周初曾發揮作用的制度,春秋戰國時期卻亂了大幾百年,到秦漢時不難看出這種制度將被摒棄的趨向。
另一類人讀史的結果則是:泉水叮咚,溪水潺潺,那是最美的景象,世界上不可能有更美的了,江河湖海之水該回流到高山峻嶺去。
袁世凱有“袁書呆”之譽,能登上總統之位,說明他在“讀史明智”方面無疑是優異的。然而,他在“讀史明勢”方面顯然不及格,否則怎么會大開歷史倒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遠不止袁世凱。那位奉勸秦始皇恢復封建制的博士淳于越、受到朝野一片擁戴而相機篡漢的“新”朝皇帝王莽等人,哪個不是“讀史明智”的佼佼者?又哪個不是“讀史明勢”的弱視者?文史哲通吃的王國維,不僅明中華千古之智,而且明西洋近代之智,只因為不明勢,最終還是淪為殉葬品。當然,也有相反的情形,如力主削藩的晁錯,李贄說他“可以說不善謀身,不可說不善謀國”,換言之就是明歷史之“勢”而不明歷史之“智”吧!這樣的人物也數不勝數,比如從商鞅到秋瑾等無數的改革與革命者。這說明“明智”與“明勢”有明顯區別。
慈禧前期也是相當“明智”的。咸豐皇帝遺詔親王載垣,端華及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等8人為“贊襄政務王大臣”,共同執掌政權,她卻聯手慈安太后、恭親王發動政變,斬肅順,賜載垣、端華自盡,其余5名輔政大臣或革職或充軍,變成“二宮垂簾,親王議政”。慈安太后去世,她罷免恭親王,獨掌大權;歸政光緒后,她又奪權,實際執政長達半個世紀。但她顯然極不“明勢”,不僅殘酷扼殺了“戊戌變法”,還愚蠢地利用義和團向西方列強挑戰,給國家造成了深重災難。不過,她在狼狽的“西狩”中面壁思過,回京后命光緒發表一份《倡議直言》,深刻反省“誤國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對外與西方和解,對內重啟“變法”。此后那些改革,我認為是有誠意的。對她“誤國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之說,我認為實屬“明勢”的至理名言。
王安石檢討他變法失敗的原因:“庸人則安常習故而無所知,奸人則惡直丑正而有所忌。有所忌者倡之于前,而無所知者和之于后,雖有昭然獨見,恐未及效功而為異論所勝。”這說明,“庸人”也很有必要清醒地認識自己是“逆勢”還是“順勢”而動。
外國學者論中國史,常用“朝代循環”一詞,狹義指朝代興亡相繼,廣義則指與朝代興亡有關的其他類似的循環現象。其實,中國人自己也愛用“朝代循環論”,如孟子的“一治一亂”說,“五德終始”說,民間普遍信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最新版本則要數“歷史周期率”,等等。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句話影響極大!因為它出自婦孺皆知的《三國演義》開頭,更重要的是因為這句話既描述了三國之前千百年中國歷史,又與三國之后千百年的中國歷史基本相吻合,不能不令人嘆服。查查數千年的世界歷史,雖然有些帝國長達上千年,但同樣是分分合合。每一個國家的歷史,無不經歷悲歡離合。然而,這是一種歷史規律嗎?我很是懷疑。
日本講談社《中國的歷史》對此觀點進行了深入剖析:
不過中國歷史這種統一與分裂的循環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現象,從世界史上來看它并不存在普遍性。比如說面積大小和中國不相上下的歐洲,實際上一直處于分裂、或者說一直處于諸國共存的狀態。統一分裂循環論甚至還不如“諸行無常,盛者必衰”有普遍性……那么是不是統一就意味著和平,分裂就意味著戰亂呢?并不是,在分裂狀態下保持了局部和平的例子舉不勝舉。所以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分裂統一循環論只不過是后人強加的一個觀念性的結論。
邏輯上說,前天是的,昨天是的,今天是的,明天未必是。羅素曾經舉過一個生動的例子:一個人養一只雞,每天按時給這只雞喂食,久而久之,小雞習慣了這種喂養,所以每當一定的時候,只要看到這個人出現,它就會在習慣的指導下作出歸納推理,認為此人又在喂食,又可以美美地飽食一頓,哪知道此人今天來將雞宰了端上餐桌!
這本書里說歷史季節,只是一種比喻。比喻只是尋求兩種事物的共同點,發現暗含的不為人所熟知的特征,以便對事物有一個不同于往常的認識,并不等于否認兩者間的更多差異。帕斯卡說“人是一枝有思想的蘆葦”,并不是說人與蘆葦只有思想這一方面的差異。說有些歷史階段像春季,只是借以表示其良好的開端,較多明媚陽光,生機勃勃,但也有乍暖還寒之時,“倒春寒”還是冰冷刺骨的。
人類社會與大自然畢竟兩碼事,“天人感應”學說是荒謬的。董仲舒說“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實在是牽強附會。董仲舒之前已經變了多少?之后又變了多少?
一個個王朝的歷史如春夏秋冬循環,但這跟“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說一樣并不是一種必然,否則就變成一種“宿命論”了。
可望永恒
公共汽車上廣播號召讓座,說“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我認為不確。中國傳統文化的真相是“崇老抑幼”,不僅“尊老”而且“崇老”,但“三綱五常”長期野蠻地壓制幼小群體。
秦朝把孝敬老人寫進了法律,漢朝規定給70歲以上的老人授以王杖,允許他們出入宮廷,有敢侮辱者以蔑視皇族論罪。公元59年十月,漢明帝劉莊親自主持宴會宴請清一色古稀老人,并贈送酒肉谷米和一柄精美的鳩杖。“鳩杖”的扶手作成一只斑鳩鳥形狀,傳說鳩為不噎之鳥,刻鳩紋于杖頭,希望老人進食防噎,長命百歲。1958年漢墓出土兩柄鳩杖,雖然下部木制杖身早已炭化,但頭部斑鳩雕像有漆膜保護,歷經1800多年仍舊光亮如新。漢時一位官員毆打老人,老人手里的鳩杖掉地摔壞了,這位官員就被“棄市”。
而對幼小,“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與“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相提并論,“埋兒奉母”之事居然大書特書。千百年間,民間溺嬰成風,不幸沒活過50歲的都算“夭亡”,不僅不讓登上神龕享受后代祭祀,有的還要對“短命鬼”加以懲處—撒上大把芝麻,讓他永遠數不完,永遠沒有投胎重返人間之日。
“夭折”的王朝也該詛咒,因為它們白白耗費了改朝換代那沉重的社會成本,太讓天下百姓失望了!
王朝興盛之余的走向,可能如車禍斷崖直接覆亡,但更多如人之生老病死,在死亡之前有機會治病康復,這便是改革中興;改革中興失敗,再衰亡。人不大可能只病一次、康復一次,一般都有多次循環,王朝改革與中興也大抵如此。
為此,我還繪有一張圖:

我認為人類的歷史發展如圖所示,只有通過改革積弊,才可能有中興,從而延續政權壽命,否則便直接走向衰亡。中興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改革成功的典范,成功改革越多,政權延續越長。不斷及時地深化改革,超越中興,政權就可望不斷地延續下去。
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年輕時曾經作過關于中國歷史上治亂周期的分析,認為中國歷史可分為以下數節:戰爭時期,土木工程時期,第一個安定時期,第二個安定時期,然后再回到戰爭時期。對此,臺灣中國古代史研究學者勞干評論說:“在兩個安定朝代以后,建立第三個安定朝代,也的確有其困難。因為經過兩代的長期太平以后,政治組織中的積習以及社會風氣,都一定有陳腐之處,倘若不能作到有效的改革,也就真會積弊叢生,而使第三個朝代無法安定下去。”
然而,勞干更強調:中國歷史的趨勢是有一個大致的軌道,不過這種答案只有在專制的王朝才能適用。他認為:“今后中國的歷史將不會和前一周期一樣,也就不能利用過去的歷史記錄來完全預測今后發生的事件。”
“歷史循環論”當屬于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