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之嘆:“孔子的籠子”3.0版
董仲舒之貢獻
《春秋》是魯國史書,從魯隱公記述到魯哀公,歷12代君主,計244年,相傳是孔子所作,是中國編年史之祖。孔子在這部史書當中,一改“述而不作”的原則,而采用“春秋筆法”,即為了讓今后那些“亂臣賊子懼”,便“微言大義”,也就是在敘述當中對歷史人物予以含而不露的褒貶。
當時書寫不方便,一些書并不是鑄在鼎上,也沒在刻在竹簡上,而是最原始地以口相傳。《春秋》最初也如此。口頭相傳很容易走樣,《春秋》也就變得非常難“讀”。后人看到的《春秋》,全文僅16000余字,每一條都是孤立的,有的事件只有一個字,最長也不過40余字,記載零亂,語言晦澀,不著邊際,不知所云,所以被宋朝大儒王安石譏為“斷爛朝報”。
然而,一沾上孔子之名,《春秋》再不堪卒讀也得啃。對《春秋》進行解釋和說明,稱之為“傳”。為《春秋》作傳者主要有5家,其中左丘明《春秋左氏傳》、公羊高《春秋公羊傳》與穀梁赤《春秋穀梁傳》合稱“春秋三傳”,列入儒家經典。其中《公羊傳》是孔子后期學生子夏一脈傳下來的,可信度也許較高。
讓我們試讀一篇。《春秋》原文第一句:“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就這么8個文字,當中“微言”了什么大義?我們現代人如果不借助史籍,根本讀不懂,其實2000年前的古人一般也讀不懂。為此,《春秋公羊傳》闡釋一篇文章,第一段為:
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這幾句古文翻譯成現代文,大意說:元年是什么意思?指君王登位的第一年。春是什么意思?是一年開始的季節。王指誰?指周文王。為什么先說王,再說正月?因為指的是周王確立的正月。為什么要說周王的正月?是為了表明“大一統”,天下都實行周王的政令。緊接還有一大段文字,大意是:為什么不說隱公登位呢?因為要成全隱公的心愿。為什么要成全隱公的心愿呢?因為隱公想要把國家治好,然后把政權還給桓公。那么,隱公為什么要把政權還給桓公呢?因為桓公年幼而尊貴,隱公年長而卑賤。他們兄弟身份尊卑區別較小,國人不大了解。只因為隱公年長而賢明,諸大夫就擁戴他為國君。這時如果隱公辭讓,桓公能否順利登位并沒有把握。即使桓公能登位,大夫們能否輔佐他也是個問題。所以,隱公登位全是替桓公著想。那么,隱公年長又賢明,為什么不立為國君呢?因為立夫人所生的嫡子為國君,只憑年長,不憑賢明;立媵妾所生的兒子為國君,只憑尊貴,不憑年長。桓公為什么尊貴?因為他的母親尊貴。母親尊貴,兒子也就尊貴嗎?是的。兒子因母親而尊貴,母親又因兒子而尊貴。瞧,簡簡單單8個字,隱含了這么一通史實與大道理,無異于天書吧?
實際上,古代許多著述都是借著圣人文字表達自己的思想。所謂“我注六經,六經注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公羊傳》流傳幾百年來,到西漢終于迎來飛躍發展,一個弟子胡毋生將《公羊傳》破天荒書上竹帛,再一個發揚光大的弟子就數董仲舒了。
西漢開國那班文官武將死得差不多了,漢武帝劉徹亟待起用一批新的人才。為此,劉徹上臺第二年就轟轟烈烈開展“舉賢良”活動。劉徹在詔書中明確宣告說:朕繼承了先帝極尊之位、至美之德,將來還要傳之千秋萬代,深感責任重大,寢食不安,不敢偷閑安樂,深思萬事之頭緒,生怕有失誤。現在,請各郡國公開選拔推薦德才兼備之士,朕要聽他們論說大道之要、高論之極。中國社科院研究員馬勇在《帝國設計師董仲舒》一書當中寫道:
作為杰出的政治家,青少年時代的漢武帝確實出手不凡。我們從他對董仲舒的三次提問中,完全可以感覺到他不僅擁有非同尋常的政治智慧,而且具有相當的學問。他的那些問題,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證實。也就是說,他所關心、所思考的那些問題實際上在他心目中已有較為明晰的答案,只不過是要那些受問者進行哲學層面的證立而己。
董仲舒對劉徹的問題都作出了明確的回答。董仲舒疾聲呼吁改革——
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由此可見,董仲舒的憂患意識極強。他給現實開具的藥方只有一個,那就是“更化”。只有更化才可善治,不更化只有滅亡。那么,具體如何改革呢?
董仲舒首先強調“大一統”,指出“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甚至說“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從古人造漢字來考證,“王”是通天地的。為此,“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義也”。這些話語,顯然很合劉徹的心思。
其實,董仲舒《天人三策》中一些言論,與賈誼等相關說法相比,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當時皇帝的想法跟劉徹不一樣。遺憾的是,馬勇說“這次詔賢良的記載既缺又亂,許多問題已不太清楚”。
董仲舒不忘“孔子的籠子”原旨。“天人感應”也不是董仲舒首創的,而是兩漢社會的普遍觀念。馬勇指出:董仲舒的相關主張“不僅在思想觀點上與老子、莊子有相通之處,即使在語言風格上也有明顯具有模仿的痕跡”。然而,董仲舒要建立的是一套更嚴密的天人理論體系,“企圖用一個虛構的超自然的物或實體來約束人世間處于至尊地位的君王”。只要“揭開它的宗教帷幕,我們就會發現董仲舒真實用意在于人事而不是神事”,“天學即人學,天論即人論”。他甚至明說:
天子不能奉天之命,則廢而稱公,王者之后是也;公侯不能奉天子之命,則名絕而不得就位,衛侯朔是也;子不奉父命,則有伯討之罪,衛世子蒯聵是也;臣不奉君命,雖善,以叛言,晉趙鞅入于晉陽以叛是也;妾不奉君之命,則媵女先至者是也;妻不奉夫之命,則絕夫不言及是也;曰不奉順于天者,其罪如此。
“天子不能奉天之命,則廢”,這話太明確不過了。千百年來,幾人敢如此赤裸裸地威脅帝王?
所以,董仲舒特別賣力地推行“天人感應”的實踐活動,在江都大搞“祈雨”又搞“祈晴”,把巫術搞得有板有眼,還撰寫了《求雨》《止雨》等文章。高祖廟及其陵寢偏殿相繼發生火災,董仲舒還抱病起草一份奏章《災異之記》,進一步闡釋說:朝政有失,上天會降災譴責帝王;如不自省,會出怪異現象警告;如果還不悔改,上天會改變授命。這顯然是借火災說上天已經對劉徹不滿。寫完,也許董仲舒自己也嚇一跳,覺得太敏感,猶豫了還沒有上奏。不想有個官員來他家里作客,居然把這草稿偷走呈交劉徹。劉徹大怒,要將董仲舒處斬,隨后憐憫他才赦免,但還是罷了他的官職。
我有點替董仲舒抱不平,但又不能不怨他“傻”。“天人感應”其實就是“天命靡常”的翻版。周人識別上帝的表態主要通過問卜,巫師的嘴說了算,可以操縱。“天人感應”則全由天“說”了算,洪、旱、火、蝗、地震之類天災幾乎年年難免,豈不是說皇帝工作年年沒作好?劉徹怎能上這種當?
這好比想把老虎關進籠子,結果自己差點被老虎吃掉。董仲舒真嚇壞了!劉徹復他官職,他以病相辭。至此,我倒覺得董仲舒這個“人物”活了,可愛了。理論上,他頂天立地,睥睨千古,回到生活實際他簡直變得猥瑣油膩了。馬勇說“他貢獻出值得人們再三玩味的寶貴思想,而自己卻過著單調、乏味的平凡生活”,這評論很到位。
然而,漢時還有其他儒生繼續致力于將權力關進“籠子”的偉大事業,前仆后繼。秦始皇曾經到會稽郡視察,并在那里的石上留下了文字,當地便刻了秦始皇的木像,與大禹一起廟祀。經學家王朗到任后,說秦始皇是“無德之君”,將秦始皇的木像扔出,不許民眾祭祀。如果說王朗是打死老虎,那么博士夏侯勝反對漢宣帝劉詢為其曾祖父劉徹立廟作樂,就不能算是打死老虎了。夏侯勝勇敢站出來說:劉徹雖有“攘夷狄、廣土斥境之功”,但代價是“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侈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請注意夏侯勝區分明君與暴君的標準:是否“德澤于民”。此后,陸續還有這類英勇的儒生。
霸王道雜之
董仲舒版“孔子的籠子”以“大一統”論為中心,“天人感應”“獨尊儒術”為兩翼,不失時機地推銷給了漢武帝劉徹。在第三次面試的時候,董仲舒建議說: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這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最初說法。對此,劉徹非常贊賞并采納了。然而,劉徹嘴上“獨尊儒術”,實際上我行我素,殺戮還特別重。
他執政55年戰爭50年,奠定中華疆域版圖,功不可沒。有兩點不可忽略:一是有些戰爭顯然是非正義的,如為“汗血寶馬”一再討伐大宛;二是戰爭代價太大,如前119年征匈奴,出塞14萬軍馬,回來不到3萬,很快變得“海內虛耗,人口減半”。
法律方面則“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更大的問題還在于搞“春秋決獄”。為了說明刑罰的必要性,董仲舒拿大自然來打比方,“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他反復強調“大德而小刑”“厚其德而簡其行”,并直接向劉徹建言:“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董仲舒編寫《春秋決獄》,收錄232個經典案例,用《春秋》經義注釋刑罰。通俗地說,就是用孔子的思想來對犯罪事實進行分析、定罪。凡與儒家經義相悖的法律,要以儒家經義為準。再換言之,著重追究犯罪動機,動機好的一般從輕,甚至免罪;如果動機邪惡,即使有好的結果也要受到嚴厲的懲罰,犯罪未遂也要按已遂處罰。有時一句語錄可使無罪者禍及三族,又可使有罪者無罪釋放。此外,劉徹常根據自己的意愿制定新法律。
當時便有大臣批評劉徹“內多欲而外飾以仁義”。北京師范大學李春青教授評價說,劉徹時期“儒學看上去很興旺,但實際上儒學并未真正成為有效的社會意識形態”,“半個世紀后,到了西漢后期,孔子學說、儒家正統思想也還是受到來自那些實干的政治家們的嚴重質疑”,“鹽鐵會議”激烈爭論的“核心就是儒家思想究竟對富國強兵有沒用的問題”。甚至有人懷疑董仲舒關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劉徹到底采納了沒有?詔令何在?至今是一筆糊涂賬。
劉徹的后人們也大致如此。宣帝劉詢時期,太子劉奭對他提意見:“您持刑太深,應當多用儒生!”劉詢一聽立時變臉,斥責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這句話可謂一語道破天機。“霸道”指法家,“王道”指儒家。“霸王道雜之”兩層意思:一是王霸結合,即儒法結合,禮法、德刑結合;二是對道、墨、名、陰陽等凡是有利于大一統與長治久安的思想,都“雜”而采之,兼而用之。
實際上,從來就沒有什么“純任德教”,或是“純任法家”。“成康之治”說是“四十余年刑措不用”,并不等于沒有刑法。孔子非常強調“仁”,但也相當重視刑。子貢上任信陽宰的時候,孔子教導他為官之道:“知為吏者,奉法以利民;不知為吏者,枉法以侵民。”另一位學生仲弓請問法令該禁哪些時,孔子還具體指導說:
巧言破律,遁名改作,執左道與亂政者,殺。作淫聲,造異服,設伎奇器以蕩上心者,殺。行偽而堅,言詐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惑眾者,殺。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者,殺。此四誅者不以聽。
這四類死刑,連審理都不需要!如此殺氣騰騰,即使出自《孔子家語》,我還不敢相信是出自孔子之口。中國歷史上從來不曾缺過懲民之法,奇缺的是約束權力之法以及保護庶民利益之法。只因為儒家被過度美化而法家被過度丑化,人們常將儒家與法家截然分開,標簽化,涇渭分明,但這不符合實際,實屬誤導。著名學者吳思在仔細揣摩一些歷史人物和事件之后,發現支配中國專制統治集團的東西,常常與他們宣稱遵循的那些原則相去甚遠,“對于這個擅長舞文弄墨的集團,要撇開它的自我吹噓和堂皇表白,才能發現其本來面目”。所謂“外儒內法”“內圣外王”,也屬于吳思所說的“潛規則”吧,在中國潛行數千年。
儒家也是一個統稱。粗略地分,如先秦儒、漢儒、宋儒等等。先秦儒主要指孔孟等,漢儒主要指董仲舒等。有學者認為:一是從思想內涵來看,漢儒將陰陽家、黃老之學、法家的思想納入自己的理論體系,發展與改造了先秦儒學。二是從與當政者的關系而言,先秦儒學批判暴政而致力于建立理想化的社會政治秩序;漢儒則退而求其次,承認現實社會政治秩序的合理性(如皇權專制),即從批判時政轉為維護現實統治。有人指責漢儒背離了先秦儒學的民本思想,轉而向專制統治妥協。但也有學者認為這種妥協是必要的,因為只有這樣才可能給帝王一些約束。好比將老虎關進籠子,漢儒認為不能強行,只能用些鮮活的肉誘使它進去,并把籠子盡可能作得金碧輝煌,以便讓它盡量舒適溫柔地待在籠子里。
不管怎么說,“孔子的籠子”終于或多或少有些作用了!面對天災人禍,更多帝王下“罪己詔”,主動檢討自己不夠盡責的地方加以改正,百姓獲益。不久,出現“異端”即唯物主義哲學家王充,猛烈抨擊“天人感應”理論的虛妄性與欺騙性,但他對董仲舒求雨之類作法卻贊不絕口,重申如果久旱不雨,君王必須舉行雩祭,以示“惠愍惻隱之恩”,“慰民之望(怨)”,撫慰百姓。顯然,王充也是想發揮“孔子的籠子”的作用。
“天人感應”的籠子確實有些用處。比如清朝時楊光先等人上書,攻訐德國傳教士湯若望等勾結澳門葡萄牙人,圖謀顛覆清廷。鰲拜聽信,將湯若望等人下獄,分別判處凌遲、斬首、流徙。幸好北京發生強烈地震,人心恐慌,認為這是因為刑獄不公,上天示警,所以康熙祖母孝莊太后出面干預,湯若望等傳教士才幸免于難。如果沒有這號“籠子”,孝莊太后恐怕也救不了湯若望。
不過,這“籠子”也常囚了不該囚的人和事。如715年春夏,山東蝗災嚴重,宰相姚崇請求派御史到各州縣去組織捕殺蝗蟲,大臣卻認為沒有用,唐玄宗李隆基也猶豫不決。姚崇說:“如今山東、河南、河北百姓都快逃光了,怎么還坐視不救!即使除之不盡,也比看著不救好!”李隆基這才準奏。可是,以廉潔而敢言著稱的另一位宰相盧懷慎卻表示擔心:“殺蝗太多,恐傷天和。”姚崇急得直跺腳:“想想從前,楚莊吞蛭而愈疾,孫叔殺蛇而致福,你怎么偏偏憐憫蝗蟲而忍心看百姓餓死呢?如果殺蝗有禍,請讓我以身擔當!”結果,捕殺了好多蝗蟲,救了一些莊稼,饑荒不太嚴重。
沒想到,第二年春夏蝗災又在山東大起。汴州刺史振振有詞說:“蝗乃天災,非人力所及,應該努力提高人們的思想道德素養,才能消除。你們忘了嗎?劉聰治蝗埋殺,結果出一大堆亂象。”劉聰是十六國時漢(前趙)昭武帝,遇蝗災時命人埋覆,結果傳說哭聲聞十余里,蝗蟲鉆土飛出,不僅蝗食黍豆,還出現犬與豕交于相國府門之類怪事。因此,這位刺史斗膽拒絕中央派出的督查團,坐等人們提高道德水平及上天悲憫。姚崇連忙給那位刺史寫信,嚴正駁斥說:“劉聰偽主,德不勝妖;今日圣朝,妖不勝德。說什么自古有好官的地方蝗不入境,如果修德可使蝗不入境,那些地方官難道都是缺德之人?”照此邏輯,汴州鬧蝗災,汴州的刺史就不是好官,而當今皇上不也……刺史這才怕了,遵從中央御史督促殺蝗工作,沒造成大饑荒。“衛道士”之害,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