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總記

明圣二湖[17]

自馬臻[18]開鑒湖，而由漢及唐，得名最早。后至北宋，西湖起而奪之，人皆奔走西湖，而鑒湖之淡遠，自不及西湖之冶艷矣。至于湘湖[19]則僻處蕭然，舟車罕至，故韻士高人無有齒及之者。余弟毅孺[20]常比西湖為美人，湘湖為隱士，鑒湖為神仙。余不謂然。余以湘湖為處子，眠娗[21]羞澀，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鑒湖為名門閨淑，可欽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22]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故余嘗謂：

“善讀書，無過董遇三余[23]，而善游湖者，亦無過董遇三余。董遇曰：‘冬者，歲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雪巘古梅，何遜煙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遜朝花綽約；雨色涳濛，何遜晴光滟瀲[24]。深情領略，是在解人[25]。”即湖上四賢[26]，余亦謂：“樂天[27]之曠達，固不若和靖[28]之靜深；鄴侯[29]之荒誕，自不若東坡[30]之靈敏也。”其余如賈似道[31]之豪奢，孫東瀛[32]之華贍，雖在西湖數十年，用錢數十萬，其于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風味，實有未曾夢見者在也。世間措大[33]，何得易言游湖。

蘇軾《夜泛西湖》詩：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又《湖上夜歸》詩：

我飲不盡器，半酣尤味長。

籃輿湖上歸，春風吹面涼。

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

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

尚記梨花村，依依聞暗香。

又《懷西湖寄晁美叔[34]》詩：

西湖天下景，游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35]。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遂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余芳鮮。

君持使者節，風采爍云煙[36]。

清流與碧，安肯為君妍。

胡不屏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間詩，清涼洗煩煎。

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使。

應逢古漁父，葦間自夤緣[37]。

問道若有得，買魚弗論錢。

李奎[38]《西湖》詩：

錦帳開桃岸，蘭橈[39]系柳津。

鳥歌如勸酒，花笑欲留人。

鐘磬千山夕，樓臺十里春。

回看香霧里，羅綺六橋[40]新。

蘇軾《開西湖》詩：

偉人謀議不求多，事定紛紜自唯阿[41]。

盡放龜魚還綠凈，肯容蕭葦障前坡。

一朝美事誰能繼，百尺蒼崖尚可磨。

天上列星當亦喜，月明時下浴金波。

周立勛[42]《西湖》詩：

平湖[43]初漲綠如天，荒草無情不記年。

猶有當時歌舞地[44]，西泠煙雨麗人船。

夏煒[45]《西湖竹枝詞》：

四面空波卷笑聲，湖光今日最分明。

舟人莫定游何外，但望鴛鴦睡處行。

平湖竟日只溟濛[46]，不信韶光只此中。

笑拾楊花裝半臂，恐郎到晚怯春風。

行觴次第到湖灣，不許鶯花半刻閑。

眼看誰家金絡馬，日駝春色向孤山。

春波四合沒晴沙，晝在湖船夜在家。

怪殺春風歸不斷，擔頭原自插梅花。

歐陽修[47]《西湖》詩：

菡萏香消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

都將二十四橋[48]月，換得西湖十頃秋。

趙子昂[49]《西湖》詩：

春陰柳絮不能飛，雨足蒲芽綠更肥。

只恐前呵驚白鷺，獨騎款段[50]繞湖歸。

袁宏道[51]《西湖總評》詩：

龍井饒甘泉，飛來富石骨。

蘇橋十里風，勝果[52]一天月。

錢祠無佳處，一片[53]好石碣。

孤山舊亭子[54]，涼蔭滿林樾。

一年一桃花，一歲一白發。

南高看云生，北高見月沒。

楚人[55]無羽毛，能得幾游越。

范景文[56]《西湖》詩：

湖邊多少游觀者，半在斷橋煙雨間。

盡逐春風看歌舞，幾人著眼看青山。

張岱《西湖》詩：

追想西湖始，何緣得此名。恍逢西子面，大服古人評[57]。

冶艷山川合，風姿煙雨生。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58]。

一望煙光里，滄茫不可尋。吾鄉爭道上，此地說湖心[59]。

潑墨米顛[60]畫，移情伯子琴[61]。南華秋水意[62]，千古有人欽。

到岸人心去，月來不看湖。漁燈隔水見，堤樹帶煙糢。

真意言詞盡，淡妝脂粉無。問誰能領略，此際有髯蘇。

又《西湖十景》詩：

一峰一高人，兩人相與語。

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

（兩峰插云）

湖氣冷如冰，月光淡于雪。

肯棄與三潭，杭人不看月。

（三潭印月）

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

□□[63]步松沙，恍疑是踏雪。

（斷橋殘雪）

夜氣滃南屏，輕嵐薄如紙。

鐘聲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南屏晚鐘[64]）

煙柳幕桃花，紅玉沉秋水。

文弱不勝夜，西施剛睡起。

（蘇堤春曉[65]）

頰上帶微酡，解頤開笑口。

何物醉荷花，暖風原似酒。

（曲院風荷[66]）

深柳叫黃鸝，清音入空翠。

若果有詩腸，不應比鼓吹[67]。

（柳浪聞鶯[68]）

殘塔臨湖岸，頹然一醉翁。

奇情在瓦礫，何必藉人工。

（雷峰夕照[69]）

秋空見皓月，冷氣入林皋。

靜聽孤飛雁，聲輕天正高。

（平湖秋月）

深恨放生池，無端造魚獄。

今來花港中，肯受人拘束？

（花港觀魚[70]）

柳耆卿[71]《望海潮》詞：

東南形勝，三吳[72]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73]夸。（金主[74]閱此詞，慕西湖勝景，遂起投鞭渡江之思。）

于國寶[75]《風入松》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綠楊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76]，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西湖北路

玉蓮亭

白樂天守杭州，政平訟簡。貧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種樹幾株；富民有贖罪者，令于西湖開葑田[77]數畝。歷任多年，湖葑盡拓，樹木成蔭。樂天每于此地，載妓看山，尋花問柳。居民設像祀之。亭臨湖岸，多種青蓮，以象公之潔白。

右折而北，為纜舟亭，樓船鱗集，高柳長堤。游人至此買舫入湖者，喧闐[78]如市。東去為玉鳧園，湖水一角，僻處城阿，舟楫罕到。寓西湖者，欲避囂雜，莫于此地為宜。園中有樓，倚窗南望，沙際水明，常見浴鳧[79]數百出沒波心，此景幽絕。

白居易《玉蓮亭》詩：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層翠，月照波心一點珠。

碧毯綠頭抽早麥，青羅裙帶展新蒲[80]。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孤山寺北賈亭[81]西，水面初平云腳低[82]。

幾處早鶯爭暖谷，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昭慶寺[83]

昭慶寺，自獅子峰[84]、屯霞石[85]發脈，堪輿家謂之火龍。石晉[86]元年始創，毀于錢氏乾德[87]五年。宋太平興國[88]元年重建，立戒壇。天禧[89]初，改名昭慶。是歲又火。迨明洪武至成化[90]，凡修而火者再。四年奉敕再建，廉訪楊繼宗[91]監修。有湖州富民應募，摯萬金來。殿宇室廬，頗極壯麗。嘉靖[92]三十四年以倭亂，恐賊據為巢，遽火之。事平再造，遂用堪輿家說，辟除民舍，使寺門見水，以厭火災。隆慶[93]三年復毀。萬歷[94]十七年，司禮監[95]太監孫隆以織造助建，懸幢列鼎，絕盛一時。而兩廡櫛比，皆市廛精肆[96]，奇貨可居。春時有香市[97]，與南海、天竺[98]、山東香客及鄉村婦女兒童，往來交易，人聲嘈雜，舌敝耳聾，抵夏方止。崇禎十三年又火，煙焰障天，湖水為赤。及至清初，踵事增華[99]，戒壇整肅，較之前代，尤更莊嚴。一說建寺時，為錢武肅王[100]八十大壽，寺僧圓凈訂緇流[101]古樸、天香、勝蓮、勝林、慈受、慈云等，結蓮社[102]，誦經放生，為王祝壽。每月朔，登壇設戒，居民行香禮佛，以昭王之功德，因名昭慶。今以古德諸號，即為房名。

袁宏道《昭慶寺小記》：

從武林門[103]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104]入昭慶，茶畢，即掉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105]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游西湖始此，時萬歷丁酉[106]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107]渡凈寺，覓小修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歸。草草領略，未極遍賞。閱數日，陶周望兄弟[108]至。

張岱《西湖香市記》：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109]，盡于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110]進香天竺者日至，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111]，市于岳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112]、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113]嬉具之類，無不集。此時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無留船，寓無留容，肆無留釀。袁石公所謂“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已畫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雜來，光景又別。士女閑都[114]，不勝其村妝野婦之喬畫；芳蘭薌[115]澤，不勝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絲竹管弦，不勝其搖鼓欱笙之聒帳[116]；鼎彝[117]光怪，不勝其泥人竹馬之行情；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118]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已、壬午[119]洊饑，民強半餓死。壬午虜鯁山東[120]，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已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時杭州劉太守夢謙[121]，汴梁人，鄉里抽豐[122]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詞饋送。有輕薄子改古詩誚之曰：“山不青山樓不樓，西湖歌舞一時休。暖風吹得死人臭，還把杭州送汴州。”[123]可作西湖實錄。

哇哇宕

哇哇石[124]在棋盤山上。昭慶寺后，有石池深不可測，峭壁橫空，方圓可三四畝，空谷相傳，聲喚聲應，如小兒啼焉。上有棋盤石，聳立山頂。其下烈士祠，為朱蹕、金勝、祝威[125]諸人，皆宋時死金人難者，以其生前有護衛百姓功，故至今祀之。

屠隆[126]《哇哇宕》詩：

昭慶莊嚴盡佛圖，如何空谷有呱呱。

千兒乳墜[127]成賢劫[128]，五覺聲聞報給孤[129]。

流出桃花緣古宕，飛來怪石入冰壺。

隱身巖下傳消息，任爾臨崖動地呼。

大佛頭

大石佛寺，考舊史，秦始皇東游入海，纜舟于此石上。后因賈平章[130]住里湖葛嶺，宋大內[131]在鳳凰山，相去二十余里，平章聞朝鐘響，即下湖船，不用篙楫，用大錦纜絞動盤車[132]，則舟去如駛，大佛頭，其系纜石樁也。平章敗，后人鐫為半身佛像，飾以黃金，構殿覆之，名大石佛院。至元末毀。明永樂[133]間，僧志琳重建，敕賜大佛禪寺。賈秋壑為誤國奸人，其于山水書畫古董，凡經其鑒賞，無不精妙。所制錦纜，亦自可人。一日臨安失火，賈方在半閑堂斗蟋蟀，報者絡繹，賈殊不顧，但曰：“至太廟則報。”俄而，報者曰：“火直至太廟矣！”賈從小肩輿，四力士以椎劍護，舁[134]輿人里許即易，倏忽至火所，下令肅然，不過曰：“焚太廟者，斬殿帥[135]。”于是帥率勇士數十人，飛身上屋，一時撲滅。賈雖奸雄，威令必行，亦有快人處。

張岱《大石佛院》詩：

余少愛嬉游，名山恣探討。

泰岳既峗峨，補陀[136]復杳渺。

天竺放光明，齊云集百鳥[137]。

活佛與靈神，金身皆藐小。

自到南明山[138]，石佛出云表。

食指及拇指，七尺猶未了。

寶石更特殊，當年石工巧。

巖石數丈高，止塑一頭腦。

量其半截腰，丈六猶嫌少。

問佛凡許長，人天不能曉。

但見往來人，盤旋如虱蚤。

而我獨不然，參禪已到老。

入地而摩天，何在非佛道。

色相[139]求如來，巨細皆心造。

我視大佛頭，仍然一莖草。

甄龍友[140]《西湖大佛頭贊》：

色如黃金，面如滿月。

盡大地人，只見一橛。

保俶塔

寶石山[141]高六十三丈，周一十三里。錢武肅王封壽星寶石山，羅隱[142]為之記。其絕頂為寶峰，有保俶塔，一名寶所塔，蓋保俶塔也。宋太平興國元年，吳越王俶[143]，聞唐亡而懼，乃與妻孫氏、子惟濬、孫承祐入朝，恐其被留，許造塔以保之。稱名，尊天子也。至都，賜禮賢宅以居，賞賚甚厚。留兩月遣還，賜一黃袱，封識[144]甚固，戒曰：“途中宜密觀。”及啟之，則皆群臣乞留俶章疏也，俶甚感懼。既歸，造塔以報佛恩。保俶之名，遂誤為保叔。不知者遂有“保叔緣何不保夫”[145]之句。俶為人敬慎，放歸后，每視事，徙坐東偏[146]，謂左右曰：“西北者，神京[147]在焉，天威不違顏咫尺[148]，俶敢寧居乎！”每修省入貢，焚香而后遣之。未幾，以地歸宋，封俶為淮海國王。其塔，元至正[149]末毀，僧慧炬重建。明成化[150]間又毀，正德[151]九年僧文鏞再建。嘉靖元年又毀，二十二年僧永固再建。隆慶三年大風折其頂，塔亦漸圮，萬歷二十二年重修。其地有壽星石、屯霞石[152]。去寺百步，有看松臺，俯臨巨壑，凌駕松杪，看者驚悸。塔下石壁孤峭，緣壁有精廬四五間，為天然圖畫閣。

黃久文《冬日登保俶塔》詩：

當峰一塔微，落木凈煙浦。

日寒山影瘦，霜泐[153]石棱苦。

山云自悠然，來者適為主。

與子欲談心，松風代吾語。

夏公謹[154]《保俶塔》詩：

客到西湖上，春游尚及時。

石門深歷險，山閣靜憑危。

午寺鳴鐘亂，風潮去舫遲。

清樽歡不極，醉筆更題詩。

錢思復[155]《保俶塔》詩：

金剎天開畫，鐵檐風語鈴。

野云秋共白，江樹晚逾青。

鑿屋巖藏雨，粘崖石墜星。

下看湖上客，歌吹正沉冥。

瑪瑙寺

瑪瑙坡，在保俶塔西，碎石文瑩[156]，質若瑪瑙，土人采之，以鐫圖篆。晉時遂建瑪瑙寶勝院，元末毀，明永樂間重建。有僧芳洲仆夫藝竹得泉，遂名仆夫泉。山巔有閣，凌空特起，憑眺最勝，俗稱瑪瑙山居。寺中有大鐘，侈弇齊適[157]，舒而遠聞，上鑄《蓮經》[158]七卷，《金剛經》[159]三十二分[160]。晝夜十二時，保[161]六僧撞之。每撞一聲，則《法華》七卷、《金剛》三十二分，字字皆聲。吾想法夜聞鐘，起人道念，一至旦晝，無不牿亡[162]。今于平明白晝時聽鐘聲，猛為提醒，大地山河，都為震動，則鏗□[163]一響，是竟《法華》一轉、《般若》一轉矣。內典[164]云：人間鐘鳴未歇際，地獄眾生刑具暫脫此間也。鼎革以后，恐寺僧惰慢，不克如前。

張岱《瑪瑙寺長鳴鐘》詩：

女媧煉石如煉銅，鑄出梵王[165]千斛鐘。

仆夫泉清洗刷早，半是頑銅半瑪瑙。

錘金琢玉昆吾刀[166]，盤旋鐘紐走蒲牢[167]。

十萬八千《法華》字，《金剛般若》居其次。

貝葉靈文[168]滿背腹，一聲撞破蓮花獄[169]。

萬鬼桁楊[170]暫脫離，不愁漏盡啼荒雞。

晝夜百刻三千杵，菩薩慈悲淚如雨。

森羅殿前免刑戮，惡鬼猙獰齊退役。

一擊淵淵大地驚，青蓮字字有潮音[171]。

特為眾生解冤結，共聽毗廬廣長舌[172]。

敢言佛說盡荒唐，勞我阇黎[173]日夜忙。

安得成湯開一面[174]，吉網羅鉗都不見[175]。

智果寺

智果寺，舊在孤山，錢武肅王建。宋紹興[176]間，造四圣觀[177]，徙于大佛寺西。先是東坡守黃州，於潛僧道潛[178]，號參寥子，自吳來訪，東坡夢與賦詩，有“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之句。后七年[179]，東坡守杭，參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間。寒食之明日，東坡來訪，參寥汲泉煮茗，適符所夢。東坡四顧壇，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自此上懺堂，當有九十三級。”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180]耳，吾死后，當舍身為寺中伽藍[181]。”參寥遂塑東坡像，供之伽藍之列，留偈壁間，有：“金剛開口笑鐘樓，樓笑金剛雨打頭，直待有鄰通一線，兩重公案一時修。”后寺破敗。崇禎壬申[182]，有揚州茂才鮑同德字有鄰者，來寓寺中。東坡兩次入夢，屬以修寺，鮑辭以“貧士安辦此？”公曰：“子第為之，自有助子者。”次日，見壁間偈有“有鄰”二字，遂心動立愿，作《西泠記夢》，見人輒出示之。一日至邸，遇維揚[183]姚永言，備言其夢。座中有粵東謁選進士宋公兆禴者，甚為駭異。次日，宋公筮仕[184]，遂得仁和[185]。永言慫恿之，宋公力任其艱[186]，寺得再葺。時有泉適出寺后，好事者仍名之參寥泉焉。

六賢祠

宋時西湖有三賢祠兩：其一在孤山竹閣[187]。三賢者，白樂天、林和靖、蘇東坡也。其一在龍井資圣院[188]。三賢者，趙閱道[189]、僧辨才[190]、蘇東坡也。寶慶[191]間，袁樵移竹閣三賢祠于蘇公堤，建亭館以沾官酒。或題詩云：“和靖、東坡、白樂天，三人秋菊薦寒泉，而今滿面生塵土，欲與袁樵趁酒錢。”又據陳眉公[192]筆記，錢塘有水仙王廟，林和靖祠堂近之。東坡先生以和靖清節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黃山谷[193]有《水仙花》詩用此事：“錢塘昔聞水仙廟，荊州今見水仙花，暗香靚色撩詩句，宜在孤山處士家。”則宋時所祀，止和靖一人。明正德三年，郡守楊孟瑛[194]重浚西湖，立四賢祠，以祀李鄴侯、白、蘇、林四人，杭人益以楊公，稱五賢。而后乃祧[195]楊公，增祀周公維新[196]、王公弇州[197]，稱六賢祠。張公亮[198]曰：“湖上之祠，宜以久居其地，與風流標令[199]為山水深契者，乃列之。周公冷面，且為神明，有別祠矣。弇州文人，與湖非久要，今并四公而坐，恐難熟熱也。”人服其確論。

張明弼《六賢祠》詩：

山川亦自有聲氣，西湖不易與人熱。

五日京兆王弇州，冷面臬司[200]號寒鐵。

原與湖山非久要，心胸不復留風月。

猶議當時李鄴侯，西泠尚未通舟楫。

惟有林蘇白樂天，真與煙霞相接納。

風流俎豆[201]自千秋，松風菊露梅花雪。

西泠橋

西泠橋一名西陵，或曰：即蘇小小[202]結同心處也。及見方子公[203]詩有云：“‘數聲漁笛知何處，疑在西泠第一橋。’陵作泠，蘇小恐誤。”余曰：“管不得，只西陵便好。且白公斷橋詩‘柳色青藏蘇小家’，斷橋去此不遠，豈不可借作西泠故實耶！”昔趙王孫孟堅子固[204]常客武林，值菖蒲節[205]，周公謹[206]同好事者邀子固游西湖。酒酣，子固脫帽，以酒晞發[207]，箕踞歌《離騷》，旁若無人。薄暮入西泠橋，掠孤山，艤舟[208]茂樹間，指林麓最幽處，瞪目叫曰：“此真洪谷子、董北苑[209]得意筆也。”鄰舟數十，皆驚駭絕嘆，以為真謫仙人。得山水之趣味者，東坡之后，復見此人。

袁宏道《西泠橋》詩：

西泠橋，水長在。松葉細如針，不肯結羅帶。鶯如衫，燕如釵，油壁車，砍為柴，青驄馬，自西來。昨日樹頭花，今日陌上土。恨血與啼魂，一半逐風雨。

又《桃花雨》詩：

淺碧深紅大半殘，惡風催雨剪刀寒。

桃花不比杭州女，洗卻胭脂不耐看。

李流芳[210]《西泠橋題畫》：

余嘗為孟旸[211]題扇：“多寶峰頭石欲摧，西泠橋邊樹不開。輕煙薄霧斜陽下，曾泛扁舟小筑[212]來。”西泠橋樹色，真使人可念，橋亦自有古色。近聞且改筑，當無復舊觀矣。對此悵然。

岳王墳

岳鄂王[213]死，獄卒隗順[214]負其尸，逾城至北山以葬。后朝廷購求葬處，順之子以告。及啟棺如生，乃以禮服殮焉。隗順，史失載。今之得以崇封祀享，肸蚃千秋[215]，皆順力也。倪太史元璐[216]曰：“岳王祠，泥范[217]忠武，鐵鑄檜、卨[218]，人之欲不朽檜、卨也，甚于忠武。”按公之改謚忠武，自隆慶四年。墓前之有秦檜、王氏[219]、萬俟卨三像，始于正德八年，指揮李隆以銅鑄之，旋為游人撻碎。后增張俊[220]一像。四人反接[221]，跪于丹墀。自萬歷二十六年，按察司副使范淶[222]易之以鐵，游人椎擊益狠，四首齊落，而下體為亂石所擲，止露肩背。旁墓為銀瓶小姐。王被害，其女抱銀瓶墜井中死。楊鐵崖[223]樂府曰：“岳家父，國之城；秦家奴，城之傾。皇天不靈，殺我父與兄。嗟我銀瓶為我父，緹縈[224]生不贖父死，不如無生。千尺井，一尺瓶，瓶中之水精衛鳴。”墓前有分尸檜。天順八年，杭州同知[225]馬偉鋸而植之，首尾分處，以示磔檜狀。隆慶五年，大雷擊折之。朱太史之俊[226]曰：“一秦檜耳，鐵首木心，俱不能保至此。”天啟丁卯[227]，浙撫造祠媚珰[228]，窮工極巧，徙蘇堤第一橋于百步之外，數日立成，駭其神速。崇禎改元，魏珰敗，毀其祠，議以木石修王廟。卜之王，王弗許。岳云，王之養子，年十二從張憲[229]戰，得其力，大捷，號曰“贏官人”，軍中皆呼焉。手握兩鐵錘，重八十斤。王征伐，未嘗不與，每立奇功，王輒隱之。官至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死年二十二，贈安遠軍承宣使。所用鐵錘猶存。

張憲為王部將，屢立戰功。紹興十年，兀朮[230]屯兵臨潁，憲破其兵，追奔十五里，中原大振。秦檜主和，班師。檜與張俊謀殺岳飛，誘飛部曲能告飛事者，卒無人應。張俊鍛煉[231]憲，被掠無完膚，強辯不伏，卒以冤死。景定[232]二年，追封烈文侯。正德十二年，布衣王大祐發地得碣石，乃崇封焉。郡守梁材建廟，修撰唐皋記之。

牛皋[233]墓在棲霞嶺上。皋字伯遠，汝州人，岳鄂王部將，素立戰功。秦檜懼其怨己，一日大會眾軍士，置毒害之。皋將死，嘆曰：“吾年近六十，官至侍從郎，一死何恨，但恨和議一成，國家日削。大丈夫不能以馬革裹尸[234]報君父，是為嘆耳！”

張景元[235]《岳墳小記》：

岳少保墳祠，祠南向，舊在阛阓[236]。孫中貴為買民居，開道臨湖，殊愜大觀。祠右衣冠葬焉。石門華表，形制不巨，雅有古色。

周詩[237]《岳王墳》詩：

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

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

干戈戎馬異，涕淚古今同。

目斷封丘上，蒼蒼夕照中。

高啟[238]《岳王墳》詩：

大樹無枝向北風，千年遺恨泣英雄。

班師詔已成三殿，射虜書[239]猶說兩宮。

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240]自藏弓。

棲霞嶺上今回首，不見諸陵[241]白霧中。

唐順之[242]《岳王墳》詩：

國恥猶未雪，身危亦自甘。

九原人不返，萬壑氣長寒。

豈恨藏弓早，終知借劍難。

吾生非壯士，于此發沖冠。

蔡汝南[243]《岳王墓》詩：

誰將三字獄[244]，墮此一長城[245]。

北望真堪淚，南枝空自榮。

國隨身共盡，君恃相為生。

落日松風起，猶聞劍戟鳴。

王世貞《岳墳》詩：

落日松杉覆古碑，英風颯颯動靈祠。

空傳赤帝[246]中興詔，自折黃龍大將旗。

三殿有人朝北極，六陵無樹對南枝。

莫將烏喙論勾踐，鳥盡弓藏也不悲。

徐渭[247]《岳墳》詩：

墓門慘淡碧湖中，丹雘[248]朱扉射水紅。

四海龍蛇寒食后，六陵風雨大江東。

英雄幾夜乾坤博，忠孝傳家俎豆同。

腸斷兩宮終朔雪，年年麥飯[249]隔春風。

張岱《岳王墳》詩：

西泠煙雨岳王宮，鬼氣陰森碧樹叢。

函谷金人長墮淚，昭陵石馬自嘶風。[250]

半天雷電金牌[251]冷，一族風波[252]夜壑紅。

泥塑岳侯鐵鑄檜，只令千載罵奸雄。

董其昌[253]《岳墳柱對》：

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小朝廷豈求活耶。

孝子死孝，忠臣死忠，大丈夫當如是矣。

張岱《岳墳柱銘》：

呼天悲鐵像，此冤未雪，常聞石馬哭昭陵。

拓地飲黃龍，厥志當酬，尚見泥兵濕蔣廟[254]。

紫云洞

紫云洞在煙霞嶺右。其地怪石蒼翠，劈空開裂，山頂層層，如廈屋天構。賈似道命工疏剔建庵，刻大士[255]像于其上。雙石相倚為門，清風時來，谽谺[256]透出，久坐使人寒栗。又有一坎突出洞中，蓄水澄潔，莫測其底。洞下有懶云窩，四山圍合，竹木掩映，結庵其中。名賢游覽至此，每有遺世之思。洞旁一壑幽深，昔人鑿石，聞金鼓聲而止，遂名“金鼓洞”。洞下有泉，曰“白沙”。好事者取以瀹茗[257]，與虎跑[258]齊名。

王思任[259]詩：

筍輿[260]幽討[261]遍，大壑氣沉沉。

山葉逢秋醉，溪聲入午喑。

是泉從竹護，無石不云深。

沁骨涼風至，僧寮絮碧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