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西湖夢尋
- (清)張岱著 羅偉注譯
- 8720字
- 2020-03-18 17:10:12
西湖西路
玉泉寺
玉泉寺為故凈空院。南齊建元[262]中,僧曇起[263]說法于此,龍王來聽,為之撫掌出泉,遂建龍王祠。晉天福[264]三年,始建凈空院于泉左。宋理宗書“玉泉凈空院”額。祠前有池畝許,泉白如玉,水望澄明,淵無潛甲[265]。中有五色魚百余尾,投以餅餌,則奮鬐[266]鼓鬣,攫奪盤旋,大有情致。泉底有孔,出氣如橐籥[267],是即神龍泉穴。又有細雨泉,晴天水面如雨點,不解其故。泉出可溉田四千畝。近者曰鮑家田,吳越王相鮑慶臣[268]采地也。萬歷二十八年,司禮孫東瀛于池畔改建大士樓居。春時,游人甚眾,各攜果餌到寺觀魚,喂飼之多,魚皆饜飫[269],較之放生池,則侏儒飽欲死[270]矣。
道隱[271]《玉泉寺》詩:
在昔南齊時,說法有曇起。天花墮碧空[272],神龍聽法語。
撫掌一贊嘆,出泉成白乳。澄潔更空明,寒涼卻酷暑。
石破起冬雷[273],天驚逗秋雨。如何烈日中,水紋如碎羽。
言有橐聲,氣孔在泉底。內多海大魚,猙獰數百尾。
餅餌驟然投,要遮全振旅[274]。見食即忘生,無怪盜賊聚。
集慶寺
九里松,唐刺史袁仁敬[275]植。松以達天竺,凡九里,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蒼翠夾道,藤蘿冒[276]涂,走其下者,人面皆綠。行里許,有集慶寺,乃宋理宗所愛閻妃功德院[277]也。淳祐[278]十一年建造。閻妃,鄞縣人,以妖艷專寵后宮。寺額皆御書,巧麗冠于諸剎。經始時,望青采斫,勛舊不保,鞭笞追逮,擾及雞豚。時有人書法堂[279]鼓云:“凈慈靈隱三天竺,不及閻妃好面皮。”理宗深恨之,大索不得。此寺至今有理宗御容兩軸。六陵既掘,冬青不生,而帝之遺像竟托閻妃之面皮以存,何可輕誚也。元季毀,明洪武二十七年重建。
張京元《九里松小記》:
九里松者,僅見一株兩株,如飛龍劈空,雄古奇偉。想當年萬綠參天,松風聲壯于錢塘潮,今已化為烏有。更千百歲,桑田滄海,恐北高峰頭有螺蚌殼矣,安問樹有無哉!
陳玄暉[280]《集慶寺》詩:
玉鉤斜內一閻妃,姓氏猶傳真足奇。
宮嬪若非能佞佛,御容焉得在招提[281]。
布地黃金出紫薇,官家不若一閻妃。
江南賦稅憑誰用,日縱平章[282]恣水嬉。
開荒筑土建壇□,功德巍峨在石碑。
集慶猶存宮殿毀,面皮真個屬閻妃。
昔日曾傳九里松,后聞建寺一朝空。
放生自出羅禽鳥,聽信阇黎說有功。
飛來峰
飛來峰,棱層剔透,嵌空玲瓏,是米顛袖中一塊奇石。使有石癖者見之,必具袍笏下拜,不敢以稱謂簡褻[283],只以石丈呼之也。深恨楊髡[284],遍體俱鑿佛像,羅漢[285]世尊,櫛比皆是,如西子以花艷之膚,瑩白之體,刺作臺池鳥獸,乃以黔墨涂之也。奇格天成,妄遭錐鑿,思之骨痛。翻恨其不匿影西方,輕出靈鷲,受人戮辱;亦猶士君子生不逢時,不束身隱遁,以才華杰出,反受摧殘,郭璞[286]、禰衡[287]并受此慘矣。慧理一嘆,謂其何事飛來,蓋痛之也,亦惜之也。且楊髡沿溪所刻羅漢,皆貌己像,騎獅騎象,侍女皆裸體獻花,不一而足。田公汝成[288]錐碎其一;余少年讀書岣嶁[289],亦碎其一。聞楊髡當日住德藏寺,專發古冢,喜與僵尸淫媾。知寺后有來提舉夫人與陸左丞化女,皆以色夭,用水銀灌殮。楊命發其冢。有僧真諦者,性呆戇,為寺中樵汲,聞之大怒,呼詬誶[290]。主僧懼禍,鎖禁之。及五鼓,楊髡起,趣[291]眾發掘,真諦逾垣而出,抽韋馱[292]木杵,奮擊楊髡,裂其腦蓋。從人救護,無不被傷。但見真諦于眾中跳躍,每逾尋[293]丈,若隼撇虎騰,飛捷非人力可到。一時燈炬皆滅,耰[294]鋤畚插都被毀壞。楊髡大懼,謂是韋馱顯圣,不敢往發,率眾遽去,亦不敢問。此僧也,洵為山靈吐氣。
袁宏道《飛來峰小記》:
湖上諸峰,當以飛來峰為第一。峰石逾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295],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后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296]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髡所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厭。余前后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297]、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后,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298]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門[299];次為王靜虛[300]、陶石簣兄弟;次為魯休寧[301]。每游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又《戲題飛來峰》詩:
試問飛來峰,未飛在何處。
人世多少塵,何事飛不去。
高古而鮮妍,楊、班[302]不能賦。
白玉簇其顛,青蓮借其色。
惟有虛空心,一片描不得。
平生梅道人[303],丹青如不識。
張岱《飛來峰》詩:
石原無此理,變幻自成形。
天巧疑經鑿,神功不受型。
搜空或洚水,開辟必雷霆。
應悔輕飛至,無端遭巨靈。
石意猶思動,躨跜勢若撐。
鬼工穿曲折,兒戲斫瓏玲。
深入營三窟,蠻開倩五丁[304]。
飛來或飛去,防爾為身輕。
冷泉亭
冷泉亭在靈隱寺山門之左。丹垣綠樹,翳映陰森。亭對峭壁,一泓泠然,凄清入耳。亭后西栗[305]十余株,大皆合抱,冷飔暗樾[306],遍體清涼。秋初栗熟,大若櫻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蓮房。天啟甲子[307],余讀書岣嶁山房,寺僧取作清供[308]。余謂雞頭實無其松脆,鮮胡桃遜其甘芳也。夏月乘涼,移枕簟就亭中臥月,澗流淙淙,絲竹并作。張公亮聽此水聲,吟林丹山[309]詩:“流向西湖載歌舞,回頭不似在山時。”言此水聲帶金石,已先作歌舞矣,不入西湖安入乎!余嘗謂住西湖之人,無人不帶歌舞,無山不帶歌舞,無水不帶歌舞,脂粉紈綺,即村婦山僧,亦所不免。因憶眉公之言曰:“西湖有名山,無處士;有古剎,無高僧;有紅粉,無佳人;有花朝,無月夕。”曹娥雪[310]亦有詩嘲之曰:“燒鵝羊肉石灰湯,先到湖心次岳王。斜日未曛客未醉,齊拋明月進錢塘。”余在西湖,多在湖船作寓,夜夜見湖上之月,而今又避囂靈隱,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對山間之月,何福消受。余故謂西湖幽賞,無過東坡,亦未免遇夜入城。
而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臥醒花影,除林和靖、李岣嶁之外,亦不見有多人矣。即慧理[311]、賓王,亦不許其同在臥次[312]。
袁宏道《冷泉亭小記》: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313]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西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粹[314];夏之日,風泠泉渟[315],可以蠲煩析酲[316]。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于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余,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靈隱寺
明季昭慶寺火,未幾而靈隱寺火,未幾而上天竺又火,三大寺相繼而毀。是時唯具德和尚[317]為靈隱住持,不數年而靈隱早成。蓋靈隱自晉咸和[318]元年,僧慧理建,山門匾曰“景勝覺場”,相傳葛洪所書。寺有石塔四,錢武肅王所建。宋景德[319]四年,改景德靈隱禪寺,元至正三年毀。明洪武初再建,改靈隱寺。宣德[320]七年,僧曇贊建山門,良玠建大殿。殿中有拜石,長丈余,有花卉鱗甲之文,工巧如畫。正統十一年,玹玄理建直指堂,堂文額為張即之[321]所書,隆慶三年毀。萬歷十二年,僧如通[322]重建;二十八年司禮監孫隆重修,至崇禎十三年又毀。具和尚查如通舊籍,所費八萬,今計工料當倍之。具和尚慘淡經營,咄嗟立辦[323]。其因緣之大,恐蓮池金粟[324]所不能逮也。具和尚為余族弟,丁酉[325]歲,余往候之,則大殿、方丈尚未起工,然東邊一帶,閣精藍[326]凡九進,客房僧舍百什余間,棐幾藤床,鋪陳器皿,皆不移而具。香積廚[327]中,初鑄三大銅鍋,鍋中煮米三擔,可食千人。具和尚指鍋示余曰:“此弟十余年來所掙家計也。”飯僧之眾,亦諸剎所無。午間方陪余齋,見有沙彌持赫蹄[328]送看,不知何事,第對沙彌曰:“命庫頭開倉。”沙彌去。及余飯后出寺門,見有千余人蜂擁而來,肩上擔米,頃刻上稟,斗斛無聲,忽然竟去。余問和尚,和尚曰:“此丹陽施主某,歲致米五百擔,水腳挑錢[329],纖悉自備,不許飲常住[330]勺水,七年于此矣。”余為嗟嘆。因問大殿何時可成,和尚對以:“明年六月,為弟六十,法子[331]萬人,人饋十金,可得十萬,則吾事濟矣。”逾三年而大殿、方丈俱落成焉。余作詩以記其盛。
張岱《壽具和尚并賀大殿落成》詩:
飛來石上白猿立,石自呼猿猿應石。
具德和尚行腳來,山鬼啾啾寺前泣。
生公叱石同叱羊,沙飛石走山奔忙[332]。
驅使萬靈皆辟易,火龍為之開洪荒。
正德初年有簿對,八萬今當增一倍。
談笑之間事已成,和尚功德可思議。
黃金大地破慳貪,聚米成丘粟若山。
萬人團族如蜂蟻,和尚植杖意自閑。
余見催科[333]只數貫,縣官敲撲加鍛煉。
白糧升合尚怒呼,如坻如京[334]不盈半。
憶昔訪師坐法堂,赫蹄數寸來丹陽。
和尚聲色不易動,第令侍者開倉場。
去不移時階亂,白粲[335]馱來五百擔。
上倉斗斛寂無聲,千百人夫頃刻散。
米不追呼人不系,送到座前猶屏氣。
公侯福德將相才,羅漢神通菩薩慧。
如此工程非戲謔,向師頌之師不諾。
但言佛自有因緣,老僧只怕因果錯。
余自聞言請受記,阿難[336]本是如來弟。
與師同住五百年,挾取飛來復飛去。
張祜[337]《靈隱寺》詩:
峰巒開一掌,朱檻幾環延。
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五更樓下月,十里郭中煙。
后塔聳亭后,前山橫閣前。
溪沙涵水靜,洞石點苔鮮。
好是呼猿父,西巖深響連。
賈島[338]《靈隱寺》詩:
峰前峰后寺新秋,絕頂高窗見沃洲。
人在定中[339]聞蟋蟀,鶴于棲處掛獼猴。
山鐘夜度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樓。
心欲懸帆身未逸,謝公[340]此地昔曾游。
周詩《靈隱寺》詩:
靈隱何年寺,青山向此開。
澗流原不斷,峰石自飛來。
樹覆空王[341]苑,花藏大士臺。
探冥有玄度[342],莫遣夕陽催。
北高峰
北高峰在靈隱寺后,石磴數百級,曲折三十六灣。上有華光廟[343],以祀五圣[344]。山半有馬明王[345]廟,春日祈蠶者咸往焉。峰頂浮屠[346]七級,唐天寶[347]中建,會昌[348]中毀;錢武肅王修復之,宋咸淳七年[349]復毀。此地群山屏繞,湖水鏡涵,由上視下,歌舫漁舟,若鷗鳧出沒煙波,遠而益微,僅覿其影。西望羅剎江[350],若匹練新濯,遙接海色,茫茫無際。張公亮有句:“江氣白分海氣合,吳山青盡越山來。”詩中有畫。郡城正值江湖之間,委蛇曲折,左右映帶,屋宇鱗次,竹木云蓊,郁郁蔥蔥,鳳舞龍盤,真有王氣蓬勃。山麓有無著禪師[351]塔。師名文喜,唐肅宗時人也,瘞骨于此。韓侂胄[352]取為葬地,啟其塔,有陶龕焉。容色如生,發垂至肩,指爪盤屈繞身,舍利數百粒,三日不壞,竟荼毗[353]之。
蘇軾《游靈隱高峰塔》詩:
言游高峰塔,蓐食[354]始野裝。
火云秋未衰,及此初旦涼。
霧霏巖谷暗,日出草木香。
嘉我同來人,又便云水鄉。
相勸小舉足,前路高且長。
古松攀龍蛇,怪石坐牛羊。
漸聞鐘馨音,飛鳥皆下翔。
入門空無有,云海浩茫茫。
惟見聾道人,老病時絕糧。
問年笑不答,但指穴梨床[355]。
心知不復來,欲歸更彷徨。
贈別留匹布,今歲天早霜。
韜光庵
韜光庵在靈隱寺右之半山,韜光禪師建。師,蜀人,唐太宗時,辭其師出游,師囑之曰:“遇天可留,逢巢即止。”師游靈隱山巢溝塢,值白樂天守郡[356],悟曰:“吾師命之矣。”遂卓錫[357]焉。樂天聞之,遂與為友,題其堂曰“法安”。內有金蓮池[358]、烹茗井,壁間有趙閱道、蘇子瞻題名。庵之右為呂純陽[359]殿,萬歷十二年建,參政郭子章[360]為之記。駱賓王亡命為僧,匿跡寺中。宋之問[361]自謫所還至江南,偶宿于此。夜月極明,之問在長廊索句,吟曰:“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后句未屬,思索良苦。有老僧點長明燈,同曰:“少年夜不寐,而吟諷甚苦,何耶?”之問曰:“適欲題此寺,得上聯而下句不屬。”僧請吟上句,宋誦之。老僧曰:“何不云‘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之問愕然,訝其遒麗,遂續終篇。遲明訪之,老僧不復見矣。有知者曰:此駱賓王也。
袁宏道《韜光庵小記》: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后一二里,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絡,達于山廚。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余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362]。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363]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韜光之次日,余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
張京元《韜光庵小記》:
韜光庵在靈鷲后,鳥道蛇盤,一步一喘。至庵,入坐一小室,峭壁如削,泉出石罅,匯為池,蓄金魚數頭。低窗曲檻,相向啜茗,真有武陵[364]世外之想。
蕭士瑋[365]《韜光庵小記》:
初二,雨中上韜光庵。霧樹相引,風煙披薄[366],木末飛流,江懸海掛。倦時踞石而坐,倚竹而息。大都山之姿態,得樹而妍;山之骨格,得石而蒼;山之營衛,得水而活;惟韜光道中能全有之。初至靈隱,求所謂“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竟無所有。至韜光,了了在吾目中矣。白太傅碑可讀,雨中泉可聽,恨僧少可語耳。枕上沸波,竟夜不息,視聽幽獨,喧極反寂。益信聲無哀樂[367]也。
受肇和《自韜光登北高峰》詩:
高峰千仞玉嶙峋,石磴攀躋翠藹分。
一路松風長帶雨,半空嵐氣自成云。
上方樓閣參差見,下界笙歌遠近聞。
誰似當年蘇內翰[368],登臨處處有遺文。
白居易《招韜光禪師》詩:
白屋炊香飯,葷膻不入家。
濾泉澄葛粉[369],洗手摘藤花。
青菜除黃葉,紅姜帶紫芽。
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
韜光禪師《答白太守》詩:
山僧野性愛林泉,每向巖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370],惟能引水種青蓮。
白云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飛錫至,恐妨鶯囀翠樓前。
楊蟠[371]《韜光庵》詩:
寂寂階前草,春深鹿自耕。
老僧垂白發,山下不知名。
王思任《韜光庵》詩:
云老天窮結數楹,濤呼萬壑盡松聲。
鳥來佛座施花去[372],泉入僧廚漉菜行。
一捺斷山流海氣,半株殘塔插湖明。
靈峰占絕杭州妙,輸與韜光得隱名。
又《韜光澗道》詩:
靈隱入孤峰,庵庵疊翠重。
僧泉交竹驛[373],仙屋破云封。
綠暗天俱貴,幽寒月不濃。
澗橋秋倚處,忽一響山鐘。
岣嶁山房
李茇號岣嶁,武林人,住靈隱韜光山下。造山房數楹,盡駕回溪絕壑之上。溪聲淙淙出閣下,高厓插天,古木蓊蔚,人有幽致。山人居此,孑然一身。好詩,與天池徐渭[374]友善。客至,則呼僮駕小肪,蕩槳于西泠斷橋之間,笑詠竟日。以山石自磥生壙[375],死即埋之。所著有《岣嶁山人詩集》四卷。天啟甲子[376],余與趙介臣、陳章侯、顏敘伯、卓珂月[377]、余弟平子讀書其中。主僧自超,園蔬山蔌[378],淡薄凄清。但恨名利之心未凈,未免唐突山靈,至今猶有愧色。
張岱《岣嶁山房小記》:
岣嶁山房,逼山、逼溪、逼韜光路[379],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380]。門外蒼松傲睨,蓊以雜木,冷綠萬頃,人面俱失[381]。
石橋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橋下交交牙牙[382],皆為竹節。天啟甲子,余鍵戶其中者七閱月,耳飽溪聲,目飽清樾[383]。山上下多西栗、邊筍,甘芳無比。鄰人以山房為市,蓏果[384]、羽族日致之,而獨無魚。乃潴溪為壑,系巨魚數十頭。有客至,輒取魚給鮮。日晡,必步冷泉亭、包園、飛來峰。一日,緣溪走看佛像,口口罵楊髡。見一波斯胡坐龍象,蠻女四五獻花果,皆裸形,勒石志之,乃真伽像也。余椎落其首,并碎諸蠻女,置溺溲處以報之。寺僧以余為椎佛也,咄咄作怪事,及知為楊髡,皆歡喜贊嘆。
徐渭《訪李岣嶁山人》詩:
岣嶁詩客學全真,半日深山說鬼神。
送到澗聲無響處,歸來明月滿前津。
七年火宅三車客[385],十里荷花兩槳人。
兩岸鷗鳧仍似昨,就中應有舊相親。
王思任《岣嶁僧舍》詩:
亂苔膏古蔭,慘綠蔽新芊。
鳥語皆番異,泉心[386]即佛禪。
買山[387]應較尺,賒月[388]敢辭錢。
多少清涼界[389],幽僧抱竹眠。
青蓮山房
青蓮山房,為涵所包公[390]之別墅也。山房多修竹古梅,倚蓮花峰,跨曲澗,深巖峭壁,掩映林巒間。公有泉石之癖,日涉成趣。臺榭之美,冠絕一時。外以石屑砌壇,柴根編戶,富貴之中,又著草野。正如小李將軍[391]作丹青界畫,樓臺細畫,雖竹籬茅舍,無非金碧輝煌也。曲房密室,皆儲偫[392]美人,行其中者,至今猶有香艷。當時皆珠翠團簇,錦繡堆成。一室之中,宛轉曲折,環繞盤旋,不能即出。主人于此精思巧構,大類迷樓[393]。而后人欲如包公之聲伎滿前,則亦兩浙薦紳先生所絕無者也。今雖數易其主,而過其門者必曰“包氏北莊”。
陳繼儒《青蓮山房》詩:
造園華麗極,反欲學村莊。
編戶留柴葉,磊壇帶石霜。
梅根常塞路,溪水直穿房。
覓主無從入,裴回走曲廊。
主人無俗態,筑圃見文心。
竹暗常疑雨,松梵[394]自帶琴。
牢騷寄聲伎,經濟[395]儲山林。
久已無常主,包莊說到今。
呼猿洞
呼猿洞在武林山。晉慧理禪師,常畜黑白二猿,每于靈隱寺月明長嘯,二猿隔岫[396]應之,其聲清皦。后六朝宋時,有僧智一仿舊跡而畜數猿于山,臨澗長嘯,則群猿畢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因建飯猿堂。今黑白二猿尚在。有高僧住持,則或見黑猿,或見白猿。具德和尚到山間,則黑白皆見。余于方丈作一對送之:“生公說法,雨墮天花,莫論飛去飛來,頑皮石也會點頭。慧理參禪,月明長嘯,不問是黑是白,野心猿都能答應。”具和尚在靈隱,聲名大著。后以徑山佛地謂歷代祖師多出于此,徙往徑山[397]。事多格迕[398],為時無幾,遂致涅槃。方知盛名難居,雖在緇流,亦不可多取。
陳洪綬《呼猿洞》詩:
慧理是同鄉,白猿供使令。
以此后來人,十呼十不應。
明月在空山,長嘯是何意。
呼山山自來,麾[399]猿猿不去。
痛恨遇真伽,斧斤殘怪石。
山亦悔飛來,與猿相對泣。
洞黑復幽深,恨無巨靈力。
余欲錘碎之,白猿當自出。
張岱《呼猿洞》對:
洞里白猿呼不出,崖前殘石悔飛來。
三生石
三生石在下天竺寺后。東坡《圓澤傳》曰:洛師[400]惠林寺,故光祿卿[401]李憕居第。祿山陷東都[402],憕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游子豪侈善歌聞于時。及憕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游蜀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荊州溯峽,澤欲取長安斜谷[403]路。源不可,曰:“吾以絕世事,豈可復到京師哉!”澤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荊州路。舟次南浦[404],見婦人錦襠[405]負罌而汲者,澤望而嘆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之。公當以符咒助吾速生。三日浴兒[406]時,愿公臨我,以笑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觀之,兒見源果笑。具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源遂不果行。返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407]矣。后十三年,自洛還吳,赴其約。至所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呼問:“澤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盡,慎弗相近,惟勤修不墮,乃復相見。”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唐[408]。”遂去不知所之。后二年,李德裕[409]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諫議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一。
王元章[410]《送僧歸中竺》詩:
天香閣上風如水,千歲巖前云似苔。
明月不期穿樹出,老夫曾此聽猿來。
相逢五載無書寄,卻憶三生有夢回。
鄉曲[411]故人憑問訊,孤山梅樹幾番開。
蘇軾《贈下天竺惠凈師》詩:
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412]。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別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凈師以丑石贈,作三絕句:
當年衫鬢兩青青,強說重來慰別情。
衰鬢只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說來生。
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
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閑居二十年[413]。
在郡依前六百日[414],山中不記幾回來。
還將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415]到處栽。
上天竺
上天竺,晉天福[416]間,僧道翊[417]結茅庵于此。一夕,見毫光發于前澗,晚視之,得一奇木,刻畫觀音大士像。后漢乾祐[418]間,有僧從勛自洛陽持古佛舍利來,置頂上,妙相莊嚴,端正殊好,晝放白光,士民崇信。錢武肅王常夢白衣人求葺其居,寤而有感,遂建天竺觀音看經院。宋咸平[419]中,浙西久旱,郡守張去華[420]率僚屬具幡幢華蓋迎請下山,而澍[421]雨沾足。自是有禱輒應,而雨每滂薄不休,世傳爛稻龍王焉。南渡時,施舍珍寶,有日月珠、鬼谷珠、貓睛等,雖大內亦所罕見。嘉祐[422]中,沈文通[423]治郡,謂觀音以聲聞宣佛力,非禪那[424]所居,乃以教易禪[425],令僧元凈[426]號辨才者主之。鑿山筑室,幾至萬礎[427]。治平[428]中,郡守蔡襄[429]奏賜“靈感觀音”殿額。辨才乃益鑿前山,辟地二十有五尋,殿加重檐。建咸[430]四年,兀朮入臨安,高宗航海。兀朮至天竺,見觀音像喜之,乃載后車,與《大藏經》[431]并徙而北。時有比丘知完者,率其徒以從。至燕,舍于都城之西南五里,曰玉河鄉,建寺奉之。天竺僧乃重以他木刻肖前像,詭曰:“藏之井中,今方出現”,其實并非前像也。乾道[432]三年,建十六觀堂,七年,改院為寺,門匾皆御書。慶元[433]三年,改天臺教[434]寺。元至元三年毀。五年,僧慶思重建,仍改天竺教寺。元末毀。明洪武初重建,萬歷二十七年重修。崇禎末年又毀,清初又建。時普陀路絕,天下進香者皆近就天竺,香火之盛,當甲東南。二月十九日[435],男女宿山之多,殿內外無下足處,與南海潮音寺[436]正等。
張京元《上天竺小記》:
天竺兩山相夾,回合若迷。山石俱骨立,石間更繞松篁。過下竺,諸僧鳴鐘肅客[437],寺荒落不堪入。中竺如之。至上竺,山巒環抱,風氣甚固,望之亦幽致。
蕭士瑋《上天竺小記》:
上天竺,疊嶂四周,中忽平曠,巡覽迎眺,驚無歸路。余知身之入而不知其所由入也。從天竺抵龍井,曲澗茂林,處處有之。一片云、神運石,風氣遒逸,神明刻露。選石得此,亦娶妻得姜[438]矣。泉色紺碧[439],味淡遠,與他泉迥矣。
蘇軾《記天竺詩引》:
軾年十二,先君[440]自虔州歸,謂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云[441]:‘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鳴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442]。’筆勢奇逸,墨跡如新。”今四十七年[443],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在耳。感涕不已,而作是詩。
又《贈上天竺辨才禪師》詩:
南北一山門,上下兩天竺。
中有老法師,瘦長如鸛鵠。
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
見之自清涼,洗盡煩惱毒。
坐令一都會,方丈禮白足[444]。
我有長頭兒[445],角頰峙犀玉。
四歲不知行,抱負煩背腹。
師來為摩頂[446],起走趁奔鹿。
乃知戒律中,妙用謝羈束。
何必言法華,佯狂啖魚肉[447]。
張岱《天竺柱對》:
佛亦愛臨安,法像自北朝留住。
山皆學靈鷲,洛伽[448]從南海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