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國破之恨
- 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
- 靳國君
- 2998字
- 2020-03-18 11:48:24
中原大好河山淪于敵手,大宋朝廷風(fēng)雨飄搖。
一一二七年,宋高宗在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即皇位后不久,便開始了逃亡生活。他帶著寵臣們,先是逃往揚州,再逃往杭州,又逃往越州(今浙江省紹興),接著又逃往明州(今江西省寧波),再逃回溫州,而后又逃回越州,再逃回杭州,又逃往平江,又逃回杭州,再逃平江。一一三二年,回杭州。
“直把杭州作汴州”
五年里,宋高宗帶一眾大臣和宮人逃來逃去,惶惶然若喪家之犬。
逃到越州時,倉皇中宣布在越州建都。到底在何處建都?主戰(zhàn)派與投降派斗爭激烈。主戰(zhàn)派主張建都關(guān)中或南陽,是為上策;中策則是建都建康(今江蘇省南京)。主戰(zhàn)派主張,即使建都建康,也可守可攻,時機成熟,可跨江北上,突出皖北,收復(fù)東京在掌控之中,繼而北伐,收復(fù)失地。可是宋高宗與投降派之后又極力主張建都臨安(杭州),理由竟是:一則可不引起敵人的猜疑,對敵人也沒有刺激,相安無事;二則金人再南侵時,可立即從海上逃跑,因金人不善水戰(zhàn)。建都臨安竟是為了方便逃跑,此事貽笑千古,然而卻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歷史事實。
在臨安,宋高宗和投降派安于現(xiàn)狀,全無收復(fù)故都之意,更無結(jié)束分裂局面、一統(tǒng)河山的打算,他們竟寄希望于金朝自我崩潰,臆想金朝在享受北宋的豐厚貢品中,沉浸于奢侈而自我滅亡。
這杭州,本是東南大都會,自古繁華。柳永在《望海潮》中極寫其盛:“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高宗到后,在鳳凰山西麓,大興土木,在方圓九里內(nèi),建造紫禁城。史載,有十九宮、三十殿、三十三堂,七樓、二十閣,六臺、一觀、九十亭。高宗為游西湖,建造龍舟巨舫,大者可坐百人。雕欄畫棟,錦幕珠翠。高宗每游湖,動輒百艘船舫相隨。他又命人在禁內(nèi)修小西湖,造飛來峰。朝中大臣上行下效,相繼營造私家園林四十余處,水榭樓臺興作之風(fēng)從此盛矣。
奸相秦檜重金請大師,論陰陽,看風(fēng)水,在望仙橋畔,建格天閣相府,說是一等福地,僅次于皇宮。相府樓高六丈,居高臨下,飛檐斗拱,傲視豪宅,氣焰不可一世。每入夜,隱隱有管弦絲竹之聲傳出,附近百姓聽到側(cè)目而曰:“咸陽(指秦檜)!”
宋代,風(fēng)水之風(fēng)盛行,所謂風(fēng)水師趁勢而出,其中痞子、幫閑者之流居多,他們巧舌如簧,抓住主人心虛心理,說壞,壞到家破人亡;說好,好到代代榮華富貴。陸游成年后,有人問他秦相府風(fēng)水如何?對此,陸游不以為然,他說:“風(fēng)水,環(huán)境也。宅,無兇吉之分;人,有善惡之別。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所謂吉兇禍福,皆系本人所作為也。”他又說道:“蔡太師之父,死后葬于臨平山。術(shù)家說以錢塘江為水,秦望山為案,確乎氣象雄麗。然富貴既極,一旦喪敗,幾近滅族,至今不能振。有山水處宜居,宅寬敞者宜氣,其余皆無關(guān)也。”
詩人林升,看不過高官們的窮奢極欲,寫《題臨安邸》一詩,直刺投降集團偏安一隅,不思恢復(fù)。他在詩中寫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首詩是國人的心聲。當(dāng)時,朝野有識之士、販夫走卒、鄉(xiāng)野老夫,縱然生活在苦難中,卻都期盼收復(fù)失地,重整山河。女詩人李清照,多愁善感,以寫情調(diào)纏綿的身邊事見長。此時,她家破人亡,經(jīng)歷了長途流亡生活,親歷了國家與人民的災(zāi)難,她詩詞內(nèi)容和風(fēng)格大變,她歌頌力主抗戰(zhàn)的愛國志士,鞭撻以大片國土、人民和巨額財富換取茍安江左的宋高宗和“主和”派,寫詩贊美項羽不肯忍辱求生的英雄本色,以春秋筆法批判高宗投降集團怯敵逃跑、茍且偷生。她在《烏江》一詩中寫道:“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陸宰讀到這些動人心魄的愛國作品,反復(fù)誦讀,有時是高聲吟詠,聽者動容,人們知道,他這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
千巖亭上
陸宰和一家人回山陰老宅,陸宰稱之為“云門草堂”。先后就地取材,因陋就簡,草建了雙清堂、千巖亭,旁有清泉環(huán)流,小橋流水。陸宰賦閑在家,不再出仕。其性儉約,不喜飲酒,每與弟子諸生談至深夜,僅飲一杯綠豆粉山藥湯為食。
陸宰不再出仕,是他從徽宗與蔡京集團倒行逆施,促使北宋衰亡,體認宋朝宮廷亂象難息,廉能之吏難以立足的現(xiàn)實中悟出,與其出仕,不如鄉(xiāng)居。宋時,官員致仕年限為70歲,他是正在盛年而早早辭官了。
他和友人聚談,常論宋亡之因,他說:“徽宗在位,蔡京一伙人投其所好,鼓吹神靈異說,誘使徽宗沉溺于享樂。蔡京興師動眾,鑄‘九鼎’,修九殿,造‘明堂’,建‘延福宮’‘華陽宮’,大興道觀。憑借漕運,以十船為‘一綱’,盡選奇花異石,運往京城,美其名曰‘花石綱’。”友人說道:“事事歷歷在目,國人皆知,奈何?莫非天亡我宋?”陸宰說道:“北宋政治、經(jīng)濟、軍事腐敗,民不聊生,方臘造反,勢在必然。軍隊戰(zhàn)斗力日見低下,金國已深有體驗,大舉南下,早有策劃。凡此,絕非天意,而系人為。”
在千巖亭上,與友人談?wù)摷按耍秽叭婚L嘆,皆言此為生死存亡之鑒。言及南宋,無不驚嘆當(dāng)朝秦檜與蔡京何其相似乃爾。
他們眼望南山,縱論天下。陸游一生記得,每言及秦檜喪權(quán)辱國,先輩們或咬牙切齒,或怒目如炬,或傷悲流泣,預(yù)備飯食,沒人食用,“未嘗不相與流涕哀慟,雖設(shè)食,率不下咽。”“當(dāng)時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慟哭,人人思殺賊。”陸游年幼時,不懂長者何以如此動心,陸宰說道:“聽之,聽之,年長自知人當(dāng)以國為命。”
李光,強項之士。高宗時,官至吏部尚書、參知政事,職位相當(dāng)于副相。秦檜權(quán)傾朝野,李光無畏。在朝議政,曾面斥秦檜,揭其懷奸誤國,憤然去職。返鄉(xiāng)后,每來陸家,輒聚談終日,凡言及秦氏,“憤切慷慨,形于色辭。”陸游奉陪在側(cè),覺其“英偉之氣,使人興起”。
一日,李光坐亭上,舉酒對陸宰說道:“我即將貶謫遠行。咸陽(秦檜)最忌恨趙鼎與我。今趙丞相已放邊荒,我豈得免?他不搬除障礙,豈能獨擅權(quán)柄?到時,我不會涕泣而別。青鞋布襪,即日行矣。”諸人聽來,頗覺傷感,陸游聽來落淚了。有人說道:“慶父不死,國無寧日。秦檜不除,國難不止。”
后十余日,果有行。陸宰問道:“何事為罪?”李光默而不語。陸宰多年敬佩李光,遇其遭此厄運,寢食難安,陸游憤憤不平。李光受秦檜陷害,一再貶謫,最遠徙海南島。那時對海南稱為“南荒”,是“荒蠻之地”,“非人所居”。李光走時,陸宰送行到諸暨,歸而言曰:“泰發(fā)(李光字)談笑慷慨,一如平日。”陸游問道:“何時能歸?”陸宰蹙額,至痛至悲,說道:“咸陽豈能饒他?去有日,歸無日矣。”陸宰又對陸游兄弟說道:“丈夫遇難,當(dāng)如是,天地正氣,胸襟人格。”李光一去十一年,秦檜死后得歸。
聽父輩說起“紹興十年(一一四一年)和約”,陸游義憤填膺。
所謂“和約”,主要規(guī)定是:對金俯首稱臣,割讓六百三十二縣,每年奉貢銀二百五十萬兩,絹二十五萬匹。這哪是什么“和約”?明明白白是降約,是賣國條約。南宋割讓土地后,只剩下七百零三縣,真真是半壁江山。
眼見昏君高宗為保皇位,一再俯首屈膝;奸相秦檜為保富貴,甘做內(nèi)奸;昏官庸吏為保官位俸祿,主張裂土而治。三者沆瀣一氣,百姓身遭其害,為給金國納貢,擔(dān)負雙倍的苛捐雜稅,日益貧困。陸游心懷蒼生,猶如身受,其憂國憂民之心,已成為他的長久之思。本來民心可用,軍心可依,可是腐敗的南宋朝廷,卻一直籠罩在寧肯投降也不抗戰(zhàn)的“求和”陰云之中。陸游耳濡目染,面對國家與民族危亡,立志以身許國,立下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君書”的宏愿。維護國家主權(quán)和領(lǐng)土統(tǒng)一完整,成為他一生的最高理想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