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山疊巒,十月深秋,層林五色,美不勝收。
紅的是楓樹,綠的是松樹,黃的是柞樹,白的是樺樹,加上落葉次生林黑褐色的樹干參差其中,又有紅日、藍天和白云襯托,真是色彩斑斕,風景如畫!
這里是小興安嶺張廣才嶺的延綿地帶,再往東南,就是完達山脈了,山地、丘陵、平川相互交錯是這一區(qū)域地貌的明顯特征。一條一級高速公路G401國道像一條巨龍盤旋、彎曲、延伸著,它不僅是貫穿于此地的交通干線,而且也是歐亞大陸架在我國境內(nèi)的重要一段。
此時,一輛黑色奧迪A6L小轎車正在大車、小車中飛快奔馳。這車由西北方向的省城而來,往東南邊陲的冠東礦區(qū)而去。車內(nèi)后排右側(cè)坐著國家總局派駐省城的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局長辛家,左側(cè)坐著紀檢監(jiān)察室主任林冬,辦公室主任王帆坐在駕駛員“黑章”的旁邊。
“開慢點!”王主任壓低聲音悄悄對“黑章”說。
王帆之所以用這句話反復提醒“黑章”,主要的原因有三個:一來是最近全國和全省都在嚴肅認真地開展《道路交通安全法》宣傳月活動,高速路上安設了多處電子眼,車輛超速將被拍照,不僅要罰款、通報,還要在媒體上曝光。要是真的違章了,罰點款倒是小事,可又通報又曝光,那真是丟不起人,誰不知道東A00055是辛局長的車呀!再就是辛局自從上了車就面無表情,雙眼緊閉,一言不發(fā),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還是睡著了,怕車速太快影響了他。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這條路坡陡、彎急、車多,車速太快總不如慢點安全。安全監(jiān)察局嘛!不僅要管煤礦的安全生產(chǎn),首先自身也得保證安全哪!要不誰服你?
“黑章”這一路緊張得不得了。平時,辛局坐車很少有這種狀況,他不是與同車的同志談談工作,就是就某些問題讓他們談談意見和建議,再就是不斷地接打手機,也可以說,他有許多工作的思路和決策都是在旅途過程中萌發(fā)、動議和形成的。像今天這樣不吱聲、不睜眼、不接打一個電話的情況還真沒見到過。
“黑章”今年29歲,給辛局開車已經(jīng)六七年了,小伙子為人忠厚、老實、穩(wěn)當,駕駛技術好。他最大的特點是不多說一句話,有人想從他嘴里摳出點辛局的情況來,那是枉費心機。由于他長得黑,所以,辛局和全局的人都管他叫“黑章”。這話說起來,還有段故事。每當單位的同志把他介紹給外人時,人家就會問:是姓弓長張啊,還是立早章啊?“黑章”想也不想立即回答說:“不清楚,反正大家都管我叫‘黑章’。”弄得大家一陣大笑。
“黑章”今天的臉可不僅僅是黑了,而是緊張得黑里透紅。每當王主任提醒他開慢點,他就全身冒一次熱汗。后來他又一想,算了吧,緊張啥,司機的任務就是保證領導安全、準時、順利地到達目的地,別的事都和咱無關。想到這,心里頓時踏實了許多,車也開得更穩(wěn)了。
其實,辛局一直沒有睡。兩個多小時,他一直在深深思考著國家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管理總局局長那份重要批示和如何落實好總局紀檢組組長的電話指示精神。辛局是今天中午才從北京回到省城的。他在總局開了兩天匯報會,內(nèi)容是通報全國小煤礦關井壓產(chǎn)的進展情況,對下一步工作進行了階段性部署,并提出了三點剛性要求:即列入關井名單的一個也不能漏;屆時應該關井的一天也不能拖;國務院關井的六條標準一條也不能差。會議期間,他與一同參加會議的省政府主管工業(yè)的牛副省長進行了幾次溝通,從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部門和地方政府兩個角度,就全省關井壓產(chǎn)的現(xiàn)狀、問題和工作規(guī)劃很快形成了共識。兩人甚至在今天上午共同返回省城的飛機上,還商定下午三點就召集有關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開個緊急會議,以便盡快把國家總局的這次會議精神落實下去。可是,計劃不如變化快,辛局和陪同他前去開會的王主任下了飛機后,本打算到局里把這兩天壓在辦公桌上的文件處理一下,順便看看局里還有什么事情。可是,剛坐上接他的汽車還沒來得及打開手機,司機“黑章”的電話就響了,說紀檢組林冬有重要事情向辛局匯報。
二
辛局走進辦公室還沒坐定,林冬就把一份重要批件遞了上來。
總局局長在一封舉報信上做了如下批示:“擬請安興組長牽頭速查清此事原委。今年的關井壓產(chǎn)已到收尾階段,如果存在如此嚴重問題,必須嚴肅處理。可否讓辛家同志組織調(diào)查,并將結(jié)果告知我。”接下來就是狀告的內(nèi)容了,信寫得很長,但歸納起來大體是四個問題:賀新煤礦不具備安全生產(chǎn)的基本條件,不僅拒不執(zhí)行國家和省、市安全監(jiān)管部門的停產(chǎn)指令,而且至今還在照常生產(chǎn);該礦超層越界,井下做了很多隱蔽工程;該礦8月20日發(fā)生一起死亡3人的重大惡性事故,不僅隱瞞不報,而且偷偷地把尸體掩埋了;該礦與冠東礦業(yè)集團原主要領導有關,該領導不僅有明股,也有暗股。此信署名是鄭心,留下了兩個聯(lián)系電話,一個是座機,一個是手機。批示的時間是今天上午9點,怪不得昨天晚上在北京散會后,總局局長在見到辛家時沒有提及此事。
林冬對辛局說:“安書記還交辦了兩件事,一是請您看一下這個批示,再就是他在辦公室等您,請您給他回個電話。”聽到林冬這句話,辛局邊看批示,邊毫不猶豫地拿起了辦公桌上的座機話筒。
安書記即總局局長批示中提到的安興,是中紀委駐總局紀檢組組長。由于他曾在包括冠東在內(nèi)的幾個礦務局任過多年的黨委書記,又在全行業(yè)德高望重,因此,無論他調(diào)到哪個部門,走上哪個崗位,擔任哪個職務,大家都一直稱呼他為安書記。別人叫著順口,他也覺得親近。
這電話一通就是半個多小時……
剛放下電話,鈴聲就響了,聽筒里傳來了牛副省長那響脆的聲音:“辛家呀!你跟誰在聊啊?是不是又惹老婆生氣了?哈哈哈哈……”玩笑過后,辛家把他看過批示,與安書記通電話,又請示了省長和省委書記等事,詳盡地做了表述。
“看來,咱們的計劃又泡湯了,辛家,你立即動身吧,省紀委梁副書記明天早晨就到,我安排一下緊隨其后。我看咱們把各產(chǎn)煤地市的主管領導集中到冠東去,在那兒貫徹國家的會議精神,也借此把冠東的關井壓產(chǎn)推動一下,你看怎么樣?”牛副省長這么客氣,辛局能說不行嗎!放下電話,辛局抬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數(shù)碼萬年歷電子鐘:2006年10月27日11時55分。
他一邊整理桌上的文件,一邊對站在左右的王帆和林冬說:“咱仨半個小時吃飯,半個小時收拾東西,告訴‘黑章’,下午一點出發(fā)去冠東。”
王、林二人對了一下目光,盡管他倆對剛才的一切看得、聽得都很清楚,但還是感到有些突然和驚訝:“這就走?”
“對,這就走!”辛局頭也沒抬。
“我倆也去?”王、劉幾乎是同時說。
“廢話!”辛局繼續(xù)在批辦文件。
“我說辛局,關井壓產(chǎn)是各級政府的事,咱這個安全監(jiān)察部門去管合適嗎,這不是自家的墳塋地沒哭過來,又去哭亂葬崗子嗎?”王帆的俏皮嗑兒多,這在全局都出名。
“咱去查人家礦業(yè)集團領導違紀違規(guī),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不太愛吱聲的林冬也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得,得,得,有完沒完?咱們?nèi)齻€是你大(辛局瞧了瞧林冬)?你大(又看了看王帆)?還是我大?”
“看論啥唄?”林冬嘟囔著。
“論啥?這個時候論啥?還能論同學,論哥們,論朋友,當然是論官呀!”辛局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那還用問!”王帆接了一句。
“這不就得了,別在那兒沒事瞎嘰咕,走!去餐廳。”他們每天午間都在省局吃自助工作餐。
三
其實,王、林二人講的,也正是辛局心里想的。
辛局確實很為難。難就難在總局下屬已成立了6年的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在各產(chǎn)煤省、市、自治區(qū)下設的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和分轄區(qū)組建的監(jiān)察分局,是一個垂直管理機構(gòu),人、財、物均由國家局直屬領導和管理,對其機構(gòu)、人員、職能、責任,國務院辦公廳的兩個文件專門做了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而國有和地方大中型煤炭企業(yè)下放管理后,企業(yè)的黨、政、工,人、財、物,產(chǎn)、供、銷,均分別由所在地的省、市和自治區(qū)黨委、政府及主管部門管理。煤礦安全監(jiān)察機構(gòu)主要是對各類煤礦在安全生產(chǎn)的監(jiān)察上、特殊工種和人員的培訓上,各類事故的調(diào)查處理上履行自己的五項職責,依法行政,嚴格監(jiān)察,同時對地方政府和主管部門進行檢查指導并提出意見建議。而對于關井壓產(chǎn),國務院、總局和有關部門的文件、領導講話,甚至是媒體每次提及都明確提出由各級政府負責。自己這次去冠東調(diào)查此事,怎么擺正角色,怎么開展工作,怎么表明態(tài)度呢?再說了,自從煤礦企業(yè)管理體制改革之后,煤監(jiān)機構(gòu)的紀檢監(jiān)察工作除了抓好系統(tǒng)內(nèi)部的黨風廉政和班子隊伍建設,就是調(diào)查事故,其他的事情也不在自己的職責范圍之內(nèi),對此,林冬說的完全在理。這就是辛局一路上面無表情的原因之一。
辛局確實心里很煩。他倒不是因為這封上告信心煩,而是他對信中所告的這個煤礦的大事小情是再清楚不過了,根本不用調(diào)查。因為這次上北京開會之前,他作為省政府關井壓產(chǎn)調(diào)查組負責冠東地區(qū)的組長,在冠東整整工作了兩周,剛剛離開。他心里十分清楚,盡管上告信告了好幾件事,可實質(zhì)問題就是說這個井口必須關閉。只要把賀新煤礦列入關井名單,一切矛盾就會迎刃而解。辛家之所以能果斷地做出這樣的推論,是因為在上次他來調(diào)查關井壓產(chǎn)期間,有幾個小井曾公開叫號:只要賀新煤礦關閉,我們就全部關井,如果把賀新煤礦留下,只關我們,那根本沒門兒!辛局也一直弄不明白,按國務院下發(fā)的“小井關閉九條規(guī)定”衡量,一個小井只要違反其中一條就得關閉,而賀新煤礦是九條違反了八條。對此,管轄這個井口的江東監(jiān)察分局已經(jīng)三次提出關閉井口的建議書,分局的張青局長也多次向自己做過匯報,省局也向省有關部門幾次表明了建議關井的態(tài)度,可為什么就是落實不了?和尚頭頂?shù)氖印鲾[著的事,光調(diào)查不落實頂個屁用!真不知道這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這是他一直雙眼緊閉的原因之二。
辛局確實感到很累。雖然在省城當官,可是不管是干企業(yè),抓管理,還是搞監(jiān)察,只要是和煤礦搭上邊,那就是苦,就是累,就是活遭罪。自打調(diào)到省局四年來,無論是當處長、副局長還是局長,他每年下基層都在二百天左右。有一次,王帆給他算了一下工作記錄,最多的一年在基層待了二百零四天,最少的一年是一百九十七天。也就是說除了開會、學習和大假,幾乎2/3的時間工作生活在產(chǎn)煤地、市、縣和各類煤炭企業(yè)中。就拿今天走的這條路來說吧,他每個月都不知道要來回穿梭多少次。他記得最清楚的是2001年6月,為陪國家總局和省里的領導檢查、組織小煤礦整頓驗收和調(diào)查處理幾起重特大事故,他一個月就跑了五趟。許多老伙計都跟他開玩笑:“辛局長,您這工作跟您這名字應驗了,真是辛家,辛家——辛苦到家了,來冠東跟通勤差不多了。”本來回省城了,可第二天又因為公務非來冠東不可。前幾天見到的人又問了:“辛局,還沒走哪,差不多來了二十天了吧?”弄得他哭笑不得。
這不,今天快中午才下飛機,連家也沒回,下午又出發(fā)了,連老婆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從北京回來又去往冠東。他尋思著到了冠東再打個電話,連報平安都有了,還能省一次電話費。為此,他特意囑咐王帆:“我把手機關了,心靜一會兒,你把手機開著,不是你認為非我接的電話一律應付回去。”王帆這個老道的辦公室主任,自然心知肚明,立即把手機調(diào)到靜音狀態(tài),不管電話怎么震動,他一看就能分辨出輕重緩急,對那些沒用的電話,他連接都不接。怪不得“黑章”兩個多小時,一直沒聽到辛局接打電話。
還讓辛局感到沉重的是,煤礦安全的責任真是重于泰山。雖然礦井下黑亂臟臭,設備傻大黑粗,煤炭生產(chǎn)看起來是個粗拉活,但是煤礦安全來不得半點的粗心大意,必須細之又細,慎之又慎,嚴之又嚴,否則“一失足成千古恨”。回想起這幾年全省發(fā)生的兩起死亡人數(shù)都在百人以上的特別重大惡性事故,不就是責任跑粗、管理跑粗、操作跑粗造成的惡果嗎?因此,這幾年,他無論擔任什么職務,總是堅持在常年深入調(diào)查研究的基礎上,極力從國家監(jiān)察、地方監(jiān)管、企業(yè)負責和社會監(jiān)督等方面,探索出一條符合區(qū)域?qū)嶋H和實現(xiàn)煤礦安全生產(chǎn)的新招法。殊不知,這種正常的工作往往總被今天這樣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務所打斷,真是砍了頭的竹子——節(jié)外生枝。這也是他一直一言不發(fā)的原因之三。
可是,讓辛局感到欣慰的,倒是總局紀檢組安書記和省政府牛副省長的一番話。“辛家呀,你今天辛苦辛苦,打打前站,做做準備,我今天下午有個必須參加的黨組會,明天晚上就到。從你的角度,有些話也不好講,到時候該說的話我去說。我當調(diào)查組組長,你和省紀委的梁副書記當副組長,放心大膽地干,有什么問題我兜底兒。”安書記的話讓人聽了心里熱乎乎的。
牛副省長也說:“辛老弟呀,這本來是我的事,結(jié)果讓你受累了,我下午安排一下工作,明天中午就到。我跟紀委老梁說了,你倆先拿出個意見來,到時候我去沖鋒陷陣,絕不往里裝你們。但你是專家,你得出點兒好主意,三人同行老弟受苦嘛!哈哈哈哈……”
想到這里,辛局沉重的心情總算透進了一絲光亮,頓時輕松了許多。
四
車子顛簸了幾下。
辛家不自覺地睜開雙眼向窗外一瞥,也巧,正好掃到了高速路旁一閃而過的一塊綠色路標:距冠東180公里。憑著對此處地容地貌的了解,他知道快要走出張廣才嶺的東南麓了。這一帶地勢險要,怪峰突兀,山崖陡峭,路狹窄,坡度大,急彎多,是司機師傅們尤其是在冬季駕車時最為打怵的一段,但這里山峻、樹高、林密,也是風光最美的一段。當年,作家曲波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所描寫的,就是人民解放軍在這一帶圍剿國民黨殘匪的故事。特別是家喻戶曉的偵察英雄楊子榮喬裝扮匪,深入虎穴,活捉座山雕的精彩章節(jié),就發(fā)生在離此不遠的老爺嶺上。想到此,他禁不住觸景生情,竟輕聲哼起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那段膾炙人口的西皮唱腔:“共——產(chǎn)——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專撿重擔挑在肩……越是艱險越向前……”他哼的是有板有眼,京韻京味。最后那幾句“立下愚公移山志,能破萬重困難關,一顆紅心似火焰,化作利劍斬兇頑”,他竟字正腔圓,節(jié)奏準確,一氣呵成地唱到了位。
“弟兄們,怎么樣?”辛局一反常態(tài),滿臉微笑地問。
“好!”“好,好!”車里的另外三人雖然沒能齊口同聲,但都表達了各自贊許的心情。
從哲學的觀點講,精神狀態(tài)是意志品質(zhì)和信念決心的外在直觀反映。這一點對大學本科畢業(yè)的哲學系高才生王帆來說,那是最簡單不過了。他十分清楚,此時的辛家,對這次去冠東調(diào)查,肯定是思路明達,胸有成竹了!
從推理的角度看,樹立信念能夠堅定信心,進而才能下定決心。林冬這個學數(shù)學的大學畢業(yè)生,一直善于用邏輯思維去觀察人,去處理事,去干工作。他也十分清楚,此時的辛家對這次去冠東調(diào)查,不,準確地說應該是關井壓產(chǎn),肯定是勝券在握,誓在必奪,因為這項工作任務已經(jīng)迫在眉睫,時不我待了。
辛局的情緒變了,對大伙兒的稱呼改了,車內(nèi)的氣氛也頓時活躍了起來。
“辛局,從省城出發(fā)時,你既不讓通知冠東市委、市政府,又不讓告訴冠東礦業(yè)集團,還不許我安排吃飯和住宿的地方,這‘三不政策’我實在是領會不透意圖,難道今晚局長大人和我們這幾個拎包的要住露天地兒?”王帆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下午三點半了,五點左右就應該到達目的地了。辦公室主任的職責,讓他實在忍不住問了起來。但是,言辭和腔調(diào)充滿了玩笑味。
“王主任,都說你這主任能力、水平,尤其是頭腦反應是全國、全省‘煤’字系統(tǒng)最棒的,通過今天這事,我怎么沒看出來呀!當辦公室主任的,凡事都得至少提出個一、二、三來,供領導選擇和決策吧!你問我,我問誰呀?你是我的主任,還是我是你的主任呢?”辛局的話已經(jīng)完全不是上級對下級布置工作的味道了,而是哥們兄弟間的一種調(diào)侃。
接著,他沖著林冬問:“你說呢?”
“我說個啥?我就知道官大、嘴大、口氣大,金口玉牙,說啥是啥。”林冬和王帆是同一級別的處級干部,當然要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去對付正廳級的辛局了。
“平時你小子蔫了巴嘰的,可到了節(jié)骨眼兒上是說話有勁,不用上糞!”辛局開始“罵人”了。
“哈哈哈……”三人一同大笑,“黑章”也“嘿、嘿、嘿”地咧著嘴角撿了個樂兒。
五
辛家、林冬和王帆,這三人的關系非同一般。他們不單單是同事,而且同齡,是同學,還是同鄉(xiāng),所以感情、友情和親情在他們?nèi)齻€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們都是冠東人,只是一個家在農(nóng)村,一個家在市區(qū),一個家在煤礦;他們初中、高中又都在同一個班級,在省重點校冠東市二中同窗了六年;他們還都以優(yōu)異成績分別考上了國家重點大學,辛家被中國礦業(yè)大學錄取,主修采礦專業(yè),林冬則以他們?nèi)酥凶詈贸煽兛既×吮本┐髮W數(shù)學系,王帆在吉林大學哲學系深造了四年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畢業(yè)后,他們按照事先約定都回到冠東礦務局工作;再后來,三人又先后調(diào)到省城的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成為同事;特別是今天,三人又同車前往老家冠東共同處理一件大事,不,應該說是四個人,“黑章”也是冠東人哪!是辛局把他調(diào)到,不,應該說是帶到省城的。
他們?nèi)说年P系,無疑也招來了局內(nèi)外一些人的非議,甚至連“黑章”也刮上了邊兒。其實,他們?nèi)撕脷w好,但從來都是事歸事,尤其在工作中常常爭論得面紅耳赤,甚至有的時候摔門、拍桌子、砸杯子,弄得很多人都得來“勸架”。可事情過后,少則一兩個小時,多則半天一天,就又恢復原來的模樣了。局里的人都說:“嗨!他們之間的事,誰也弄不明白!”
為了他們?nèi)说年P系問題,辛局在今年七月份的領導班子談心會上,對黨組成員講了一番令人十分感動的話。他說:“俗話說,親戚有遠近,朋友有厚薄。至于我和王帆、林冬的關系,我這個局長以黨組書記,不!以一個普通黨員的身份向黨組匯報,我們?nèi)嘶蛘呤侨水斨腥魏蝺扇酥g沒有任何一點不正常的政治、經(jīng)濟和其他關系。”辛局的語氣十分自信而堅定。
他接著說:“只是除了同事之外,又增加了點同歲、同學和同鄉(xiāng)的緣分。有人說我們?nèi)齻€人的關系好,這是事實。但是,除了談話投機緣,脾氣對撇子,互相能交心外,大家說,他倆沾著我什么光了?處級干部不是我提的,現(xiàn)在的崗位不是我調(diào)的,房子不是我給的……”黨組成員和列席談心會的各處室主要領導干部都在洗耳恭聽,只是王帆和林冬沒有在場,他們分別正在兩個地、市搞關井壓產(chǎn)的摸底調(diào)查。
“倒是沒少跟著我吃苦、受累、遭罪!沒少跟著我背黑鍋!”辛局心里有些內(nèi)疚。
“遠的不說,就說今年總局部署的大打瓦斯治理和關井壓產(chǎn)兩個攻堅戰(zhàn)吧,牛副省長非常客氣地跟我商量,說請我局再抽調(diào)兩個處級干部,參加省政府的三個關井壓產(chǎn)調(diào)查組。按理說,副省長說請,那是客氣!這件事本來咱們局尤其是我就責無旁貸。那么兩個處級干部抽誰呀?按常理說,應該是監(jiān)察一處、二處處長,因為他們對情況熟,又是他們分內(nèi)的活兒。”辛局喝了一口茶。
“可是,我堅持派王帆和林冬二位去。為什么,就是因為有人說我們的關系好。關井壓產(chǎn)這個得罪人、矛盾大、活難干的差事,就得讓這倆人替我去堵槍眼,誰讓我們的‘關系好’呢?當時,班子其他成員并不同意我的意見,可我就是堅持。”辛局有些激動了。
“結(jié)果怎么樣呢?我是堅持了意見,可把他倆害得不淺。他們一人一組,一個在南片,一個在北片。倆人都被委任為省政府關井壓產(chǎn)工作組的副組長,可真干起活來那可不是副組長了,是組長!為啥呀,因為這兩個組的組長都是省里的廳局長,一位公務纏身壓根兒就沒去,一位去了一天就參加省里會議離開了,臨走還給王帆下達了和毛主席一樣的重要指示:‘你辦事,我放心。’”會議室里哄堂大笑。
“怎么辦?干吧!他倆明明白白地知道,不干,我能饒得了他們嗎!結(jié)果他倆是起五更,爬半夜,詳細摸底調(diào)查,協(xié)調(diào)有關部門,進行資料匯總,經(jīng)常忙得通宵達旦。王帆兩個月沒回一趟省城,林冬一天晚上下雨路滑,乘坐的汽車撞到了路邊大樹上,差點把小命丟了,腿到現(xiàn)在還瘸著。”辛局有點心疼。
“最難辦的是最后擬定關井壓產(chǎn)的建議名單了。他倆分別向我匯報,那純粹是個程序!我雖然是局長,可是究竟哪個礦井該關不該關,我知道個啥?但是,我知道他倆誰也不會胡來。于是,我說,你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辦對了,成績是你們的,辦錯了,問題是我的。結(jié)果他倆干得都比我這個局長強。今年全省計劃關閉70個小煤礦,他倆各負責的一片20個,不但建議名單落實了,而且有的已經(jīng)關閉到位了。唯有我負責的冠東地區(qū),對33個井是光調(diào)查摸底了一遍,目前連建議名單都沒定奪。”說到這里,辛局和與會的全體人員都不禁對王、林二位的工作從心里感到佩服。
“最可氣的是,市里有個別人跟小礦主說關井名單跟市里沒關系,都是省調(diào)查組圈定的,還說是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帶隊的人說了算。真是胡說八道!”辛局拿起桌上的文件重重摔了一下。
“弄得小礦主都沖我們來,給王帆、林冬打電話,恐嚇、謾罵,甚至揚言要殺他們?nèi)摇!?
辛局憤怒地說:“這件事不算完,等我騰出手來弄清楚了,我不弄他個人仰馬翻,這個局長我就不干了!”大家還從來沒有見過平時說話總是和氣、干脆的辛局今天發(fā)這么大的火!
“再有一點,就是有的同志對我有意見,但這不要緊,找時間咱們談談嘛!說我批評誰誰誰,是王、林二人上我這里來告的狀,這是哪來的事兒?今天,我當著大家的面保證,王、林二人從沒說過全局任何人一句壞話,反而是一談起某某,他們總是說這個人的優(yōu)點。我也當著大家的面說清楚,劉國明……”他叫著監(jiān)察二處處長的名字。
“上次要處分你的事,你老對他們倆耿耿于懷,認為是他倆上領導這兒說你的壞話,今天我告訴你,后來之所以沒處分你,才正是由于他倆多次說了好話。”
六
說到這兒,大家心里都清楚。去年,在一次全省范圍內(nèi)的安全監(jiān)察工作中,二處的兩名監(jiān)察員發(fā)現(xiàn)冠東一個小井有一個十幾米的上山獨頭沒采取任何的安全措施,不僅瓦斯超限,而且沒有正常供風,也沒有進行密閉。所以與負責這個轄區(qū)煤礦安全監(jiān)察的江東分局一起,依照煤礦安全監(jiān)察的有關條例和規(guī)定,立即下達了停產(chǎn)整頓指令并給予了經(jīng)濟處罰。可是,井口雖然交了罰款,但是沒有停產(chǎn)。更為嚴重的是,作為煤礦安全監(jiān)察部門沒有對這一重大隱患跟蹤問效。結(jié)果僅僅過了三天,這個井口的兩個工人誤入此處導致窒息死亡。這真把辛局氣壞了,作為監(jiān)察部門出了這樣的漏洞,真是丟人!現(xiàn)眼!失職!他提議非處分劉國明不可。
一看局長真的動了肝火,王帆、林冬三番五次輪著班地勸辛局:“這事不能全怪國明,咱們把文書下了,把款罰了,國明還三次給礦主、市里和咱們下面的分局分別打電話。市里的監(jiān)察部門還把該井的提升絞車鎖上了,分局的人又天天去盯著,也確實沒有生產(chǎn),誰知道礦主后半夜又私自把鎖打開偷著干上了。咱們這個部門總不能派人24小時蹲在井口吧!咱省局60來人,分局20來人,要是那么干,全省近千個小煤礦,咱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覺,也看不過來呀!”
“再說了,咱這個機構(gòu)雖然成立5年了,但是有些監(jiān)察的路子、程序和方式畢竟還是處在一個摸索、總結(jié)和完善的階段。您說,有誰愿意出事故啊!”辛局一開始態(tài)度還比較堅決,可架不住他倆反復做工作,而且又說得頭頭是道,也就慢慢地消氣了。后來,只是把劉國明叫來,狠狠地批了一頓。
一看辛局提起了這件事,劉國明的臉漲得通紅,連忙擺著手說:“沒……沒有,不信你問問他們。”他用手指著身邊的幾個與會者。大家看著劉國明這尷尬神情,都禁不住哧哧地笑了起來。
辛局又飽含深情地說:“組織調(diào)我到局里工作后,我總感到能與所有的同志在一起共事是一種緣分,緣分哪!”辛局加重了語氣。
“大家都是我的兄弟姐妹,都是一個大家庭的成員,都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承擔共同的責任,這個目標就是搞好煤礦安全監(jiān)察,保證全省的煤礦平安。我是局長,用大家的話說就是‘一把手’,那么作為我,能去整副手?整處長?整部下?我要真整,得整比我大的官,把他們中間的誰整掉,我再往上爬一爬,我整大家干什么?難道把你們誰整掉了,放著局長‘一把手’不當,我去干你們的活兒?”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我是有時候批評人,但那都是為了工作,我這個人既不記恨人,也不會對誰有成見,都是就事論事,說完就拉倒。咱們都共事多年了,難道對我這一點,大家還沒品透!”
辛局講完了,會場靜得好像掉根針都得擲地有聲。霎時,會場上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這種熱烈的場面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了。辛局和大家都清楚,局里領導班子成員們的心擰得更緊了。
七
辛局看了看手表,又與左右班子成員耳語了幾句,決定把原定下午研究工作的會議提到上午來開。辛局清楚地知道,趁著大家的情緒正高,如果因勢利導,一定會把工作研究得更好。
會議議定了三條,一是由辛局掛帥,和王帆、林冬一起繼續(xù)參加省政府的關井壓產(chǎn)調(diào)查工作組,把今年的關井壓產(chǎn)任務全部落實到位;二是由一名副局長牽頭,抽調(diào)監(jiān)察一處、二處的同志,推進瓦斯治理的攻堅戰(zhàn);三是由一名副局長帶隊,兵分五路,與各監(jiān)察分局一起,全方位地進行為期兩個月的重點監(jiān)察,目標是下半年堅決杜絕一次死亡三人的重大事故,全年百萬噸死亡率一定創(chuàng)出全省歷史同期最好水平,為地方煤礦的安全生產(chǎn)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保駕護航。
很快,有關這次會議的一些情況就傳到了王帆和林冬的耳朵里,尤其是跟他倆描述辛局講話的人學得繪聲繪色,把他倆感動得差點沒掉下淚來。確實,他們?nèi)艘黄疬@么多年,無論是私下交往還是公開場合,辛局還從來沒有對他倆這樣評價過。
后來,在一次三人見面的時候,王帆和林冬你一言我一語,跟辛家推心置腹地說了一番話:“老同學呀!啥也別說了,也別胡思亂想了,嘴長在人家的臉上,說啥人家自己說了算。沒給咱造別的謠就不錯了,不就說咱們關系好嗎?總比壞強吧!”
“咱們能對得起共產(chǎn)黨員這個名,對得起組織任命的這個官,對得起國家給開的工資錢,給國家、社會和百姓干點實事就行了。”
……
慢慢地,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與思考,雖然沒再說話,但他們已經(jīng)心照不宣,形成了思想認識上的共識。
所以,這次來冠東之前,在辛局辦公室說的那些話,他倆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說也白說。全局只有他倆跟辛局是關井壓產(chǎn)調(diào)查組成員,辛局來冠東,他倆還想躲清靜?
八
車子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南,然后徑直開向東南。太陽剛剛落山,時間將近五點,車子距冠東還有十五公里。車沒有向冠東市里開去,而是繼續(xù)直奔路標指向還有十公里的平陽。
“咱這是去哪兒呀?”林冬迷惑地問了一句。
辛局笑吟吟地望著窗外那再也熟悉不過的山山水水和一草一木,并不搭話。
其實,從辛局說出了“三不政策”,王帆就知道了今晚他想去哪兒。因此,在省城還沒出發(fā)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出了安排,但沒有對林冬說,萬一領導的想法再有變化呢?
“到時候就知道了!”王帆邊笑邊說,又順手撥通了手機:“老爹嗎?再有二十分鐘準到!”
“噢!”林冬也笑了起來,他終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