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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歲月也曾蹉跎

  • 觀心寶石
  • 李永生
  • 4651字
  • 2020-03-18 18:28:19

老馬和盧琪間的矛盾其實已經是由來已久了,這要追溯到“文革”時代。

盧琪是“文革”中清華大學的畢業生。滿族,出身于晚清的一個官宦家庭。

據說盧琪的祖父曾經是清末兵部的大員兼軍機處的領班章京。因為出身血統純正又諳熟官場規則,再加上寫得一手好文章,仕途還算是順風順水。就在盧氏準備大展宏圖之際,武昌城密集的槍聲宣告了這個經營了兩百多年的王朝從此落下了帷幕。盧氏也和其他人一樣謝幕落妝,告別了和諸位軍機大臣們親密接觸、談笑風生的日子,從三品大員變成一介平民百姓。好在北洋軍隊是以逼清帝退位的方式完成了政權更迭,清廷的各階層官員基本上沒有遭到什么政治清算,盧氏不菲的家資得以保全。雖然沒有了官場的風光,但日子過得也還是怡然自得、有滋有味。

盧琪就是盧氏三子的小女。

接下來的幾十年,風風雨雨、亂亂治治、興興衰衰,盧氏經歷了北洋政府、軍閥割據、中華民國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等時期。然而不管是哪個政權,對于曾經風光無限的八旗子弟早已是時過境遷、繁華落盡。經歷了人生波峰浪谷、嘗盡了人生苦辣酸甜的盧氏得到了一個人生結論,那就是:“政治以及和政治相關的玩意兒都玩不得。”“書仍堪讀,官不可為。”這是盧氏暮年時對子孫們的叮嚀和囑托。

從高居廟堂到深隱江湖,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從錦衣玉食到粗茶淡飯,巨大的生活落差并沒有消減盧氏那頑強的生命力,他一口氣活了九十三歲。

盧琪依照祖父大人的叮嚀囑咐,從中學時代就開始了不問政治的日子,盡管那是一個政治風云激蕩,政治無所不在、無所不及的時代。考大學時文、史、哲成績優異的盧琪卻報考了清華大學的電力系。盡管平日里對數理化的興趣和所費之功遠不及文史哲,盧琪卻還是以當年的最高分進入了清華大學。這也足以見得她的絕頂聰明。

在新生開學典禮上,主持典禮的副校長在即席講話中談了清華人的一貫理想,談了理論與實踐、政治與業務的相互關系,以及如何做又紅又專的新時代清華人。說到新生的水平和質量,在贊美清華的錄取分數線居全國理工科第一且絕對分數不斷上升時,突然說出了今年新生的狀元是電力系電力系統專業的盧琪同學。然后校長抬頭環顧一下會場:“盧琪同學在哪?請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坐在后排的盧琪紅著臉靦腆地站了起來。同學們紛紛回過頭去,接下來是一片噓聲和驚嘆:“噢,狀元居然是個漂亮的小女生!”

然而按“祖父思想”盡力回避政治遠離運動的平靜日子在大一的下學期就被徹底打破了,這是盧琪萬萬沒想到又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因為一場為期十年的政治運動已徐徐拉開了帷幕。

把本來按祖父教誨已經決意遠離政治的盧琪快速裹挾進政治旋渦的,是一張同班同學的大字報。

那是一個天氣炎熱的中午。喧囂的校園每天只有在中午和深夜才有這么難得的安靜。高音喇叭不叫了,代替的是一陣陣單調的蟬鳴。盧琪有午睡的習慣,那些正常的日子里,每天吃過午飯她都要或獨自或與同學三五成群地在校園里散步二十分鐘,然后回到宿舍小睡一會兒。盧琪覺得中午的休息非常重要,無論下午是上課還是自習,只要中午哪怕有半個小時的小睡也能保證下午的精力充沛、力量倍增。而今天等待盧琪的肯定不是一個平靜的下午了。

中午回來盧琪剛躺下,就被同宿舍的尉遲婕叫了出去,尉遲婕告訴盧琪一個令她震驚又惶然的消息。

“盧琪你上大字報了!”

“瞎說吧你?我就一學生,一不是領導,二不是教授,怎么會呢!”盧琪一臉的茫然。

“千真萬確!我騙你干嗎?我剛從系里回來親眼看見的,就貼在教學樓前廳左墻最顯眼的地方!”

盧琪甩下了尉遲婕急匆匆向教學樓跑去。

果然,她曾經的擔心變成了現實。而盧琪無疑成了修正主義苗子的典型。當然大字報的主人也念念不忘在這里公開盧琪剝削階級家庭的出身,又把她的分數和出身還有校長的講話,用階級觀點進行了一番上綱上線的聯系和分析。

盧琪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那大字報上的文字一瞬間變成了無數個從未見過的光怪陸離的小動物,一下子從垂立的紙面上跑了出來并且把自己團團圍住。那些小動物用各不相同的嘴巴和牙齒在她身上撕咬著。盧琪奮爭、搏斗但是無濟于事,身上已是傷痕累累。

盧琪撲向墻壁,手上黏黏的,貼那張大字報的糨糊還沒有干透,于是她就動手想把這些可恨的東西揭掉。然而在她舉手之間,手腕卻被一只更有力的手捏住拉了回來。

回身一看,是自己的戀人潘志平。

“你發瘋了?大字報你也敢揭?不怕被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

盧琪一看潘志平,收了手,心里頓覺一陣委屈,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走,趕緊跟我走!”潘志平拉著盧琪跑出了教學樓。

這個下午盧琪第一次在既非節日亦非假日的日子離開了校園,和男友跑到圓明園里轉悠了整整一個下午。祖父的那句遠離政治的遺訓也就是在這個下午被盧琪徹底否定了。

面對轟轟烈烈的運動和形形色色的批判,為保全自身,盧琪不得不和從前的心境告別,同時加入批判者的陣營。

再下來,盧琪為表示自己革命的徹底性,接著貼出聲明,宣布和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徹底劃清界限。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盡管距離畢業分配還有三年的時間,盧琪卻高調宣布畢業后絕不留京,以示與剝削階級家庭的徹底決裂。她表示屆時一定聽從黨和祖國的安排,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斗爭最艱苦的地方去……

按當時階級成分劃分的標準,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的同學并不是少數,而這其中一個大二女生能夠革命得如此徹底自是令各路造反組織刮目相看。于是盧琪作為剝削階級后代被改造好的典型,作為被團結和結合的對象,沉浮于各派組織,游說于后來的三年。于是盧琪名人依舊。

本來已經沉淪過半,如果不是圓明園的那個下午與男友想到奮起自衛反戈一擊,結局真就是不得而知了。事實已經否定了祖父的遺言,不是政治靠不住,而是必須靠政治。關鍵問題是要站對隊。

如此說來,革命真正觸及了盧琪的靈魂。

畢業時本來有水電部、電科院、中國核動力研究院等單位的分配名額,但盧琪都沒有報名。她知道,那些單位要么是國家機關,要么是涉及國家的國防建設,單位的密級都是非常高的。就憑自己的出身,政審肯定是無法通過,與其被拒臉上無光或者棲居小廟委曲求全,還不如報一個外地相對比較好但密級程度一般的國家單位,這樣既可以有一個不錯的去處,又兌現了自己大二時的誓言。

一個月后,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短發齊耳、面色潮紅、背一繡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帆布書包,盧琪就英姿颯爽地到院里報到了。

機電設計處是一個四百多人的大處,一次系統和二次系統加起來有十一個設計室。因為運動的問題,積了兩屆畢業生同時分配,那年與盧琪一起分到處里的有三十七名大學生。那么多新來的學生,男男女女人歡馬叫的,加上當時生產停頓無設計可做,新人都在處里集中學習,老馬也分不出個誰是誰來。

直到半年后的一次對漏網右派的批判會,才讓老馬注意到了那個圓臉短發、戴白邊眼鏡、講一口北京話在臺上發言的女孩盧琪。

半年的集中學習對這些新人而言幾乎一無所獲。因為沒有設計工作可做,自然也不需要各個處室、設計單位間的相互聯系。整天就是學毛選、學馬列、學社論,工間的時候打打球、做做操,約好了打牌下棋的就在午飯后溜之大吉。這樣的日子無形中讓這三十多名新人相對封閉了起來。老同志習慣稱他們為新人兒,時間一久,為了對等,他們也稱老同志為老人兒,于是分成了新老兩個群體。

新人里有大學時代的造反派、保守派,也有中間派和逍遙派。然而不論是什么派別,也不論什么觀點,在這里幾乎都被重新清零,原因就是他們都一樣是初來乍到,都一樣是集中學習的新人兒,都一樣不懂院里的歷史。

不過盧琪,是個例外。

來院里不久,盧琪就沿襲著大學時代的風格,開始了繼續革命的生涯。

朗朗動聽節奏起伏的誦讀、邏輯分明剛柔并濟的批判,還有那一口標準的京腔京韻,很快就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再加上一次次積極向組織靠攏的思想匯報,盧琪很快被任命為機電處新同志學習的召集人。三十七人的隊伍不算大,但也頂得上大學時的一個班了。機電處這一行三十七位新人中竟沒有一個是學生黨員。假如有,哪怕是一位,情況也許就不是這樣了。

二次設計室的老主任叫黃慎甫,是當年中央大學的畢業生,很有一番資歷。據說還在解放軍兵臨城下的前兩年,黃慎甫就已經是中央大學學生地下黨的一個負責人了。老先生曾經很多次不無驕傲地告訴別人,是自己接受黨的任務和黨組織一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藏匿將要被迫南飛的教授,保護實驗室的儀器設備和圖書館的圖書資料,組織學生護校防止特務的破壞,和千千萬萬翹首期盼的市民們一起迎來了南京的解放。

就是這樣一個歷史鮮活、政治閃亮的人、竟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漏網叛徒。

叛徒,自然屬于變節者一類。

因為在各種學習和批判上的優秀表現以及向黨組織的積極靠攏,盧琪破例離開了新人學習班而進入了老人兒之列,俞衛東點將,盧琪進入了清隊專案組。

深冬的一天,專案組那邊傳來消息,說黃慎甫好像要不行了,拒絕吃飯,還一口一口地吐血。老馬想起這位共事多年的老先生不由得有些神色黯然。其實老馬對黃慎甫從前的印象并不是非常好,甚至還有過那么幾次與老黃頂牛的經歷。

有一次老馬出差回來去院里報銷差旅費,找室主任在報銷單據上簽字。室里的書記和主任都在,行政上的事兒老馬當然要找主任簽了。老黃接過老馬的報銷單據先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然后開始一張一張詳數貼在單據上公共電汽車那些一毛兩毛的收據,用筆把每列的小計標上,然后拉開抽屜拿出個算盤來,再把這些小計累加在一起。然后是火車費、住宿費、補助費一樣不少,又掐著手指算了算老馬的出差天數,最后把總數記在一張紙上,再翻過報銷單據核對一下老馬算好的總數,抬頭扶了扶眼鏡沖老馬笑了:“老馬你算得很精準,一分不差!”這才在主管欄里簽下了名字。老馬心想:你老黃至于這樣嗎?這對手下也未免太不信任了!共事這么久,誰是什么人品你還不知道?我老馬還能在一天補助費上,在幾毛錢的車票上做文章嗎?老馬終于忍無可忍了,嘴上說“一分不差就好、一分不差就好”,劈手在老黃手里搶下報銷單據奪門而去。老黃一臉愕然,書記在旁哈哈大笑:“你這個老黃啊,至于那么較真兒嗎?”

不高興歸不高興,但老馬承認:老黃是個絕對正派的好人,只是有點兒迂,甚至還有點兒軸。

聽說老黃被折磨得吐血了,想想和老黃曾經共事的日子,再想想專案組給提供的那些一日三餐,老馬就動了惻隱之心。他讓妻子小駱熬了一鍋爛粥,在粥底放了塊五香醬牛肉,就給囚在專案組的黃慎甫送去了。臨出門妻子小駱把粥交給老馬時一臉關切地問:“這樣能行嗎?”

老馬說:“有什么不行!人都快折騰死了,送碗粥吃還能治我個罪?就算老黃真是叛徒也得講革命人道主義啊!再說我也不怕,咱是三代貧農,我怕誰?”

專案組的看守小頭目接過粥打開鍋蓋看了又看,然后交給另一名看守命令:“檢查一下!”又面無表情地對老馬說,“東西留下了,人不能見,你可以走了。”

老馬做夢也沒想到送給老黃的那鍋稀粥竟會讓自己引火燒身!

為此老馬被隔離審查了四個多月,原因是看守們在粥底撈出了一大塊醬牛肉。經過嚴謹、縝密的分析,再結合老黃抗拒的態度,他們認為這是老馬給老黃發出的暗號,叫老黃一犟(醬)到底!

而后來傳出來,這“一犟到底”的天才分析居然是出自盧琪的瞬間靈感。

事后盧琪也感到后悔,其實就是自己當時的一句玩笑話,無奈俞衛東抓住不放,非要在上面大做文章,只是苦了老馬。

自那時起老馬就得出了一個結論:盧琪這小女子人品有點問題。以前認為她那近乎狂熱的積極只是一種小小的機會主義表現。都在年輕時活過,年輕人特有的心態老馬是充分理解的,但凡事要有原則。老馬的原則是:你可以要求進步,但不可以為此整人。

老馬對盧琪結論性的認識就在這時形成了。在老馬看來,選擇了政治投機無疑是等于選擇了與真誠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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