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叫安靜。
雖然從小到大,認識我的人都覺得我不夠安靜,不過名字是父母起的,我也沒辦法。我從小就生長在一個單親家庭,原本很有可能被父母之間的戰(zhàn)爭波及,不僅童年會落下心理失衡的陰影,甚至在青春期時也會出現(xiàn)嚴重的仇視異性的心態(tài),畢竟我的母親是因父親“嫌棄”而被拋棄的。
“所幸”我得了風濕性心臟病。
這里說“所幸”,并不是信口開河。
從懂事起,媽媽就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因病去世了,不過在四年級的暑假幫助媽媽收拾屋子時,我在存放影集盒子的夾層里,無意間翻到了一張被撕扯壞了的照片,照片上是媽媽和一個男人的合影,而那個男人長得和我很像。因為親眼見到媽媽拉扯我有多么的不容易,所以雖然我猜到了那是父親的照片,但卻從來沒有問過媽媽這件事,我甚至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去求證,也絕不可能想見到這樣丟棄我們的父親。
沒想到小學五年級時,我因為風心病住進了這家醫(yī)院的兒科重癥監(jiān)護病房,當時的我真的以為自己會因為病重死去。不知道為什么,絕望中的我變得越來越渴望見到父親,哪怕在臨死前能看到他,讓他用有力而厚重的手撫摸一下我的頭也好啊。這樣的話,我不能同母親講,那樣她會傷心,于是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告訴了自己最信任的蘇醫(yī)生,并懇求他幫助我見父親最后一面。
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清晰地記得蘇醫(yī)生當時的表情。他的臉雖然很平靜,但臉色卻有些蒼白,那雙深邃的眼睛里蒸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隨后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向你保證,不出三天,你的父親一定會來看你的!”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美的話語,果斷、有力,讓人無限的信賴。
我不知道蘇醫(yī)生后來究竟做了什么,但在我12歲的時候,我喜出望外地見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沒有預想中的尷尬與怨恨,父親對我出乎意料地寵愛,不僅經(jīng)常抽時間來探望我,還送給我很多漂亮衣服,甚至還有玩具。他說我很幸運,有盡職盡責的媽媽陪在身邊,給了我加倍的母愛,而我卻覺得,加上爸爸給我的愛,自己的人生很幸福、很完美。
長大以后,我才分別從母親和父親那里,聽到了更多關(guān)于我住院治病期間蘇主任所做的醫(yī)療之外的努力。其實,醫(yī)治疾病雖然并不容易,但比起以實際行動而非“燉雞湯”去呵護心靈還是簡單許多的。
父親告訴我,那時,看上去很年輕的蘇醫(yī)師說出的話像錘子敲醒了他,他說:“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時光是無法倒流的,而倘若父母錯過了這段陪伴他們共同面對是非成敗、分享喜怒哀樂的美好日子,那么隨之而來的,便是原本由分分秒秒的時光和身心交流的感受交織起來的親情日益淡漠與褪色的現(xiàn)實,這些可是根本無法彌補或重來的,最終父女二人便真的會成為路人……有時候放下一段恩怨的重荷,重拾一份遺失的親情真的是太難得了!”
他甚至警告他:“您的女兒漂亮、乖巧,和您長得非常像,而您的前妻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愛護她、照顧她,我個人覺得如果您今天選擇了逃避,那今后的您可能會比之前的您更痛苦、更自責,因為您可能會失去最后一次和女兒相認的機緣,上天不會經(jīng)常給人機會去修正自己的錯誤行為,更何況是一錯再錯……”
于是,突然驚醒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如此自私,并意識到,倘若這次再錯過機會,他將永遠失去我,并再也無法在陽光中站到我的面前。
而媽媽則說,她會永遠記得蘇主任說過的話:“親情是最無私的大愛,讓孩子懂得寬恕和施愛,會讓她的心靈沐浴在陽光中,如果總是抱著敵視和仇恨,就會制造靈魂的陰霾。”
他還告訴她:“選擇隱瞞真相自然有你的苦衷,不過希望你能明白,親情應(yīng)該是最無私的大愛,讓孩子懂得寬恕和施愛,會讓她的心靈沐浴在陽光中,如果總是抱著敵視和仇恨,不肯原諒別人的過錯,就會制造靈魂的陰霾。這些年,你覺得自己過得好么?你若肯真的放下這件事,也許會感覺輕松快樂得多……”
就這樣,我的人生在已經(jīng)離異的父母的愛與關(guān)懷中,沒有走彎路,我能夠了解什么是愛、明白愛的價值、懂得如何去愛、怎樣去珍惜愛,而不是因為失去而抱怨、基于痛苦而仇恨,這一切都是蘇主任賜予的。
他在關(guān)鍵時刻,給了我無法估量的幫助。我也希望自己能像蘇主任那樣,能夠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所以,高考后,我報考了醫(yī)科大學護理專業(yè),因為樂于助人,很快便成為班干部。畢業(yè)后,又順利考入這家醫(yī)院的護理部。現(xiàn)在工作剛滿兩年,由于工作努力、思維活躍、文筆還不錯,被選為護理部秘書,并且兼職管理社工部。
現(xiàn)在的我,忙碌著,快樂著。
摘自楚天晴采訪錄·安靜篇
蘇莫遮的電話果然打不通。對楚天晴而言,打不通電話最多只是有一點點小失望而已,因為她已經(jīng)從齊醫(yī)生那里,獲悉蘇莫遮主任現(xiàn)在正在外省醫(yī)院的病房里,為那些遭遇突發(fā)意外的重傷員忙碌著的消息,而且她也相信一定很快就能夠見到他,可是聯(lián)系不上蘇莫遮的馬福萍感覺可就不太妙了,她的心情簡直可以用絕望來形容。打不通電話,又不會發(fā)短信,馬福萍現(xiàn)在真有一種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感覺,焦躁的她在醫(yī)院門診大廳里下意識地來回溜達著,不知所措,而偏偏兜里揣著的那張名片感覺好硬,甚至隔著衣服布料都能硌得皮膚有些刺痛。當她第三次路過門診導診臺時,楚天晴叫住了她。
在齊杰的幫助下,楚天晴已經(jīng)在醫(yī)院的社工部順利登記,成為一名醫(yī)院的“準義工”。之所以說是“準義工”,那是因為醫(yī)院規(guī)定所有的義工都必須經(jīng)過崗前培訓才可以正式上崗。要說也對,如果一個人連醫(yī)院有幾棟大樓,分別都是做什么用的,哪個部門在哪層這樣簡單的事都弄不清楚,別說做義工,就連指路也指不明白啊。更何況,接觸之下,楚天晴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醫(yī)院里的義工工作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復雜得多。首先講,這里把義工的工種分得很細,包括分診接待、護送陪診、探訪患者、健康教育、專業(yè)輔導、慢病之家、文書撰寫、捐贈收集、手工制作、專題策劃、滿意調(diào)查、刊物借閱……林林總總,不下十幾種之多。由于醫(yī)院每天來報名做義工的人員多少不均,所以一般社工部會在周五下午集中對本周所有新申請加入義工隊伍的人員進行四個小時的綜合培訓,然后根據(jù)每個人填報的《義工申請表》中的志愿和自己認為擁有的專長進行分類,安排適合的崗位。而且醫(yī)院社工部除了一個固定的工作人員外,其余的都是團委、護理部、工會的兼職人員。填完《義工申請表》后,楚天晴向醫(yī)院社工部的秘書安靜說,自己這幾天都沒有什么事兒,非常愿意現(xiàn)在就在醫(yī)院里跟著那些資深義工邊干邊學,慢慢熟悉崗位,安靜想了想,又看了看她的履歷,爽快地答應(yīng)了。于是現(xiàn)在楚天晴便站在醫(yī)院門診大廳里,像模像樣地干起了業(yè)余導診的活兒。
“您是馬嬸吧,您這是怎么了,是不舒服還是丟了東西啊?”楚天晴剛為一個找不到廁所的老奶奶指完路,抬頭正好看到馬福萍魂不守舍的樣子,忍不住招呼著,“您沒聯(lián)系上蘇莫遮主任吧?”
馬福萍仔細辨認了一下,恍惚想起剛才好像在兒科重癥病房的醫(yī)生辦公室里見過這個女孩,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說:“啊,是啊,沒聯(lián)系上蘇主任,可急死我了!”
楚天晴看了看她手里的那個老舊的“非智能”手機,問:“要不您給他發(fā)條短信吧,那樣只要他打開手機就能及時收到的。”
“哦,是嗎?可是……我不會發(fā)短信啊,而且等他看到了……估計也已經(jīng)晚了!”馬福萍泄氣地回答。
“什么晚了?您要是有急事,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給您幫上忙?”一時間,楚天晴覺得馬福萍有些神神秘秘的。
“謝謝你,你幫不了我,連齊醫(yī)生都幫不了我,這事,也就蘇主任能幫到我,我可……現(xiàn)在該怎么辦啊……”馬福萍聲音哽咽,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幾乎不能自已。
“不試試怎么知道一定沒用呢?不過,就算我?guī)湍l(fā)短信,也得大概其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啊。”楚天晴忍不住說,“希望您能相信我,我見過您愛人,在您愛人花店里買過花,就是那個‘馨恬花店’,而且您兒子的小學班主任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有……”說到這里她抿了抿嘴兒,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喘了口大氣說,“干脆和您直說了吧,十二年前,我在這家醫(yī)院兒科重癥病房里住過院,當時就是蘇莫遮主任和齊杰大夫為我治的病,我可感謝他們呢,這也是我現(xiàn)在跑到這里來當義工的原因。而且我還記得當時加護病區(qū)里住著一個叫王馨恬的患兒,病情特別重,難道她就是您的女兒嗎?”
很明顯,最后幾句話打動了馬福萍,她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一下楚天晴,眼前這個女孩透著一種讓人喜歡的機靈勁兒,于是自言自語道:“怪不得覺得你看上去不知哪里有些眼熟呢,原來是十二年前的事啊,那時候我的女兒的確也在兒科重癥病房住院呢,我可能還真見到過你的。”隨后她輕輕垂下頭,認真想了想,終于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我可以讓齊醫(yī)生幫我發(fā)短信的,可是我不想讓醫(yī)院里的人知道這件事……我愛人的腦子有病,這事兒又不能刺激他,所以……只能請你幫忙給蘇主任發(fā)條短信了,拜托你了!”
“蘇主任好,抱歉打擾,請看到短信后盡快給我回個電話,事情非常緊急,切記!多謝!馬福萍”楚天晴向馬福萍反復確認了信息的內(nèi)容后,用馬福萍的手機將短信發(fā)了出去。
看上去這條不知什么時候能收到回復的短信并沒有真正解決馬福萍的問題,也沒有減少她的煩惱。馬福萍喃喃自語:“唉,現(xiàn)在幾點了呢?呀……都三點一刻了,最后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啊……”
楚天晴睜大眼睛瞪著她,看著她游魂一樣的狀態(tài),開始擔心是不是她的精神受到了什么刺激,現(xiàn)在的她似乎比她的丈夫看上去顯得更像一個“不太正常”的人,而馬福萍則向她道了聲謝,匆匆轉(zhuǎn)身離開大廳回到她做衛(wèi)生的病房里去了。
大約下午四點左右,當天的靜脈用藥已經(jīng)全部輸完,午后的斜陽將絲絲縷縷秋日獨有的光芒,從心內(nèi)科病房單人間的窗戶外投射進來,透過半掩著的深藍色窗簾映照著病床上的曹教授,雪白的頭發(fā)有氣無力地貼到了有著幾道深深的皺紋的額頭上,眼角明顯下垂,下眼瞼也腫了起來,加上臉上氣色不怎么好,現(xiàn)在的他根本看不出是一位醫(yī)學世家的兒外科專家,最多只是一個身體不健康的老人而已。
“曹主任,您喝點水嗎?”醫(yī)院特地為曹教授安排的護工老白看到他睡醒了趕忙問,“需要我為您做什么事情嗎?”
曹永維咽了口唾沫,輕輕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有些有氣無力地說:“能不能麻煩您幫我個忙,給我弟弟打個電話,電話號碼就在我的手機里,在通訊錄里找到‘曹永新’這個名字就可以直接撥出去了,請您告訴他,這些日子我有義診的任務(wù)出差了,這幾天不方便接電話;還有,讓他一定要替我通知一下我在美國的女兒,讓她一周以后再和我聯(lián)系。您受累了。謝謝了!”
老白很認真地把老教授的話,一字一句地記了下來,然后拿起老人的手機,走到病房外面按照他的叮囑去打電話了。
就在此時,虛掩著的病房的門被一個穿著一雙光可鑒人的皮鞋的年輕人輕輕推開了,隨后,他便悄無聲息地閃身“溜”了進來。
“您是哪位?”閉眼小憩的曹教授,顯然聽到了門所發(fā)出的聲響,他睜開雙眼,卻被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面孔嚇了一跳。
這明明是一張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臉,給人的整體感覺卻頗為老練、精明——稍窄的額頭,濃重的粗眉下一雙閃爍的眼睛隱藏在彩金鏡架的眼鏡后面,偶爾能從鏡片的反光間歇看到一對淺褐色的瞳孔,略帶鷹鉤的鼻子下面是很薄的嘴唇,人很精神,卻顯得略微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聽到曹教授的問話,年輕人原本緊繃著的臉突然笑了笑,說:“曹教授,您好,我是慕名而來找您看病的一位患兒的親戚,孩子在當?shù)匾呀?jīng)治療有半年多的時間了,可沒想到當?shù)蒯t(yī)院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推薦我們來這家醫(yī)院救治,我們可是趕了很遠的路才到這里來的,結(jié)果剛巧在門診看到您被患者……我們來得可真不湊巧啊。”年輕人稍微停頓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隨后干脆坐到了護工之前坐著的椅子上,繼續(xù)輕聲說,“我們真的衷心希望您能早日康復呢。”
曹教授用胳膊支著床掙扎著坐起來,年輕人眼疾手快,趕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同時將他病床上的枕頭豎了起來,墊在背后,讓他倚著。
“謝謝你,小伙子,謝謝。”曹教授稍微喘了口氣,扶了扶吸氧用的鼻塞,將目光再次投向年輕人,關(guān)心地問,“您親戚的孩子在當?shù)乜紤]是什么病呢?”
這時,護工推門走了進來,恰好看見曹教授正在和椅子上坐著的年輕人交談著,年輕人臉上掛著關(guān)切的神色,于是以為是老人的親戚得到消息趕來探望教授的,于是急忙將老人的手機放到他的床頭柜上,恭敬地說:“教授,電話按您吩咐的打完了,您放心吧,我先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隨時按鈴我就會過來的,不打攪您了。”隨后便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并把房門帶好。
年輕人的唇邊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隨后繼續(xù)用誠懇的腔調(diào)對曹教授說:“我親戚的孩子才兩歲多,在當?shù)蒯t(yī)院查了腹部B超,說是有腫瘤,一家人都快嚇死了。您說這孩子肚子里怎么還能有腫瘤呢?”
曹教授一聽仿佛來了精神,這也難怪,有時候,人的最強優(yōu)勢恰恰就是其最大的弱點,因為自覺在某方面擁有過人的本領(lǐng),所以更容易被人利用,像曹永維這樣一輩子行醫(yī)、近乎醫(yī)癡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很有挑戰(zhàn)意味的疑難雜癥,而很明顯,他的這些反應(yīng)都在對方的“計算”之中——面對千里迢迢奔著自己而來的患者和家屬,對方對疾病的無可奈何和對醫(yī)生的尊重信任,當然會令剛剛遭遇了患者不信任的老專家感動不已,于是便會竭盡所能為其提供醫(yī)療救治方面的幫助,那么接下來就很有可能“截取”自己想要的重要信息。
“這位家屬,抱歉,我不知道您叫什么,我想說的是,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不太理解,也不愿意相信,但其實兒童腫瘤并不少見,比如胚胎發(fā)育異常或殘留組織、遺傳因素、放射線異常接觸……這些都可能成為誘發(fā)兒童腫瘤的原因,您剛才說孩子的腫瘤在腹腔內(nèi),就腹腔的實體瘤來說,比較多見的是神經(jīng)母細胞瘤、腎母細胞瘤、肝母細胞瘤等,不過即便是腫瘤,也分良性的和惡性的,在沒有最終確診前,先不必過于擔心,但應(yīng)該盡早帶著孩子到正規(guī)的醫(yī)療機構(gòu)就診才對。”
“哦,聽您這么一說,我覺得我們還真來對地方了,孩子的病就全靠您了,不過……就是不知道您什么時候才能出門診啊?”年輕人看上去很是遺憾。
話說到這里,只見原本精神抖擻的曹教授就像遭遇了兜頭一盆冷水,瞬間精神變得萎靡不振,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說:“唉,我也不確定什么時候能出門診啊,也許真的老了,現(xiàn)在的我比不得從前了,反應(yīng)也變得遲鈍了,我一直也想不明白,那個孩子的腎怎么就會沒了呢?”
“您說會不會因為孩子在這期間又出過什么意外?”年輕人似乎非常認真地在幫著教授尋找著托詞。曹教授卻偏偏搖了搖頭,說:“我覺得不會,要說孩子這次發(fā)病的確和上次間隔了一年的時間,不過看家屬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完全不知情,而且我看了郭長華主任寫的病歷本,查體并沒發(fā)現(xiàn)其他刀口啊。”
“那,可就麻煩了。”年輕人看上去特別遺憾,仿佛在說,如果不是患兒家屬別有用心地誣陷,那就只剩下一種對教授最為不利的一種可能性咯。
這邊曹教授卻依舊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如果不是上次手術(shù)前緊急給他做過腹部B超和CT,我肯定會認為他存在先天腎發(fā)育不良、腎缺如,這完全解釋不通嘛,除非……”
年輕人的眼睛一亮,滿懷好奇地看著曹教授,但卻一言未發(fā),好像生怕打斷對方的言語。曹永維長嘆了口氣,接著說:“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不過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孩子當年的外傷引發(fā)了某種病變,之后造成了腎萎縮。”一想到這些,老教授原本有些昏暗的眼睛立即迸發(fā)出明亮的光彩,“對了,十有八九就是這個原因,我得盡量說服孩子的家長完善檢查。”
“那,如果真的是因為一年前的那次事故造成的,您覺得孩子的家長會不會質(zhì)疑當初給孩子實施手術(shù)時,為什么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呢?醫(yī)院方面又是否存在責任呢?”隨著太陽的慢慢西沉,年輕人的鏡片也閃動著奇怪的光芒。
“你說的這些,在沒完善檢查前,并不能輕易地判斷是與非。不過從理論上講,也不能完全否認這種可能性。”曹教授就像在做學術(shù)報告,一絲不茍地回答著,“我也在反思,如果真的是因為當年的外傷造成的遲發(fā)性腎萎縮,當初實施手術(shù)時為什么就沒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不過關(guān)鍵是,在手術(shù)方面,我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我以這么多年的醫(yī)學成就和榮譽擔保,我對孩子的治療絕對沒有問題,敢說自己是問心無愧的。”
“您別激動,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希望您能早日康復,我們親戚的孩子還盼著您能給治病呢。”年輕人的鏡片又閃了閃,他伸手看了看表,又點了點頭,“呦,耽誤了您這么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先告辭了,您還是再休息一會兒吧。”隨后,他站起身來,朝曹教授微微欠了欠身子,隨即轉(zhuǎn)身走出了單人病房,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他的手伸進上衣口袋,按下了袖珍錄音筆的暫停按鈕。
對馬福萍而言,今天下午的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時針剛剛轉(zhuǎn)到五點鐘,她便一反常態(tài)地急急忙忙收工,然后幾乎是一溜小跑地闖進了馨恬花店,直到親眼見到丈夫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賣剩下的鮮花,兒子馨安正趴在保鮮柜后面的小桌子上認真地復習功課,這才松了口氣。現(xiàn)在的她,根本不知道那位姓晉的大記者究竟了解些什么、到底想做些什么,她甚至擔心對方會強行出示某種證據(jù),把小馨安從自己的身邊“搶”走。要知道,自從女兒王馨恬病重不治“走”了以后,馬福萍很久都沒有睡過一場安穩(wěn)覺,她幾乎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從痛苦的深淵中一點點緩了過來,現(xiàn)在要是有人再把兒子奪走,她真的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發(fā)瘋,抑或會不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來。
“自清,趕快帶著兒子回家去吧,我在這邊照顧花店,到了六點鐘就打烊,咱們今天晚上吃炸醬面。”面對丈夫、兒子,馬福萍盡量克制著情緒,把聲音放緩和些,她實在不想讓丈夫覺察到內(nèi)心的戰(zhàn)栗。
連哄帶攆,叮囑他們一定要徑直回家,目送丈夫和兒子離開了花店,馬福萍開始繼續(xù)埋頭收拾花花草草,其間又有幾波購買鮮花和花籃的人們來“照顧”花店的生意,盡管今天的收入委實不錯,可馬福萍就是高興不起來。有時“等待”一件已經(jīng)預知肯定馬上就會發(fā)生的“壞事”,還真不如與之突然遭遇來得痛快些,這就像相聲段子里說的扔靴子,那只一直落不下來的靴子是會讓人一夜守候、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其實人生也是一樣,有時候“死”也許并沒有那么可怕,反而是“等死”的那段時間才最煎熬人。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以馬福萍的見識,根本猜不到那個晉記者下一步究竟要干些什么。事實上,如果她現(xiàn)在去趟報亭,買上一份當天下午剛剛發(fā)行、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微風晚報》,她就會立即明白晉記者上午丟下的那句“如果你不肯說,我會用筆替你說的”話的真實含義了。
五點五十五分,一個戴著淺色墨鏡,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走進了馨恬花店,隨后,花店的玻璃門被他反手關(guān)好。馬福萍覺得這個很有教養(yǎng)的戴墨鏡的年輕人很是面生,應(yīng)該不是之前每天這個時間都會走進來購買鮮花的那一男兩女之中的那個年輕人。雖然稍微有一點點失望,不過馬福萍的遺憾很快就被揮之不去的擔憂沖淡了,無論如何,這應(yīng)該是今天關(guān)閉店門前的最后一位主顧了,于是她打起精神,問道:“你好,看看花?想買送給什么人的?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推薦……”
對方“哦”了一聲,看上去似乎是在很認真地打量著花店的環(huán)境,在心里盤算著該挑選什么樣的花束,可事實上,馬福萍卻覺得那墨鏡鏡片后面的一雙眼睛,幾乎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周遭。她私底下琢磨著,現(xiàn)在天色已黯,即便花店里亮著燈,怎么也用不著戴墨鏡啊!也許是因為上午受到了驚嚇,感受到了那位記者濃濃的惡意,現(xiàn)在的她恍若驚弓之鳥,再也受不得半點刺激。
“阿姨您好。”幸好對方開口后那文質(zhì)彬彬的聲音很是讓人放心,這多少平復了馬福萍的心情,“請問您這里最好的花是不是都在保鮮柜里啊?”
“是的,因為快下班了,所以就把嬌貴的花放到保鮮柜里存儲了,你看看想要什么花,我馬上就可以拿出來的。”聽到這樣的問話,馬福萍又覺得他可能和以前老是在這個時間來買花的那些人是一回子事。可對方雖然問著花的事,墨鏡后面的眼睛還是緊緊盯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眼看對方?jīng)]有回答,馬福萍使勁兒清了清嗓子:“嗯嗯”,隨后重復問道,“小伙子……看中哪種花了?”
戴墨鏡的年輕人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態(tài)度略有不妥,于是有些尷尬地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鏡架,隨即指了指保鮮柜的玻璃門,說:“這里面所有的花,我都要了。”
付了款,他并沒有急著離開,也沒去抱那一大束七七八八的玫瑰、郁金香,反而轉(zhuǎn)身伸手從放置一般鮮花的桶里,抄起一束包著瓦楞紙的鮮紅色的康乃馨,對馬福萍說:“這束花多少錢?”
“這一把是20枝,紅色康乃馨,1元5角一枝,總共30元,你買了那么多花,這束就按進價給25元吧。”馬福萍趕忙說。
“啊?為什么康乃馨反而這么便宜啊?這不是專門獻給母親的鮮花嗎?”戴墨鏡的年輕人小聲自言自語著,似乎在替“母親花”打抱不平。
馬福萍笑了笑,說:“是啊,就因為康乃馨是送給母親的花,紅色康乃馨是祝福母親健康長壽,白色康乃馨用于告慰并紀念已經(jīng)逝去的母親……所以每年只有母親節(jié)前后那幾天才會漲價,漲到二三元一枝,平常就相當便宜了。”
年輕人握著康乃馨的手,似乎微微有些顫抖,他想了想,終于把墨鏡摘了下來,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雖然是單眼皮,但目光靈動、炯炯有神,眸子里似乎隱藏著一些秘密,裝滿了說不出的感情。他看著馬福萍,認真地說:“阿姨,這束紅色康乃馨雖然價格不貴,但卻是我的微薄心意,這花我是買來送給您的。我叫陸羽波,這是我的名片。您別看我年輕,我和幾個朋友合開了一家‘瞽曠’律師事務(wù)所,在業(yè)界還是挺有名氣的,因為工作需要,之前我們經(jīng)常會到您這里買花,也受到了您的關(guān)照,您要是遇到什么難事兒,無論什么時候,請一定告訴我,我們會竭盡全力幫助您的!相信我!”
說這些話似乎耗費了他很大的力氣,連臉都有些發(fā)紅了,說完,他把錢和康乃馨還有一張名片都放到了馬福萍的面前,然后彎腰抱起之前購買的其他鮮花轉(zhuǎn)身像“逃跑”一樣快步走出了花店,留下了目瞪口呆的馬福萍愣在那里,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這是什么個情況?這個年輕人為什么要送給自己紅色康乃馨啊?他看自己的眼神為什么會那么特別?為什么這個孩子摘下墨鏡的瞬間,竟讓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雖然現(xiàn)在知道了這半年來究竟是誰在“關(guān)照”自己花店的生意,但對于這家律師事務(wù)所為什么會在經(jīng)濟上幫助自己,依舊想不明白、猜不透緣由。還有,他為什么認為我會“遇到難事兒”呢?
太多的為什么讓馬福萍感到暈頭轉(zhuǎn)向,她恍恍惚惚地關(guān)上燈、拉下閘、鎖好門,手里握著紅色康乃馨,腳下踩著棉花般騰云駕霧地來到門診大廳,就在她走到醫(yī)院大門口時,正好碰上這個時間段看管醫(yī)院停車場的老楊頭,對方一看到她立即用洪亮的大嗓門打著招呼:“嗨,馬嬸,你怎么才走啊?對了,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我琢磨著你們家的事兒可能上了報紙了。”
“啊,你說什么?”今天馬福萍遇到的新鮮事兒太多了,一時間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講些什么。
現(xiàn)在是晚餐時間,也是下班的人們擁堵在路上的時光,所以進到醫(yī)院里來的車子很少,于是老楊頭抓這個空當兒一溜煙兒跑到平常歇腳的小屋里,抓起幾張報紙跑過來遞到她的面前。馬福萍定睛一看,原來是今天的《微風晚報》。翻到“生活焦點版”,只見在報紙的顯著位置上赫然有這樣一個令人側(cè)目的題目——《系列報道:掀起白色的黑幕(一)》,下面的副標題則是《憑空‘撿’來的孩子……》馬福萍當時就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雖然受的教育不多,文化也不高,但這兩三千字的報道,即使是磕磕絆絆她也能讀得明明白白。
“2009年的大年三十兒,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街道上的鞭炮聲聲脆響,辭舊迎新。此時此刻,我市某大型三甲醫(yī)院的診室門可羅雀、寂靜非常,和這濃郁祥和的節(jié)日氣氛呈現(xiàn)出巨大的反差。在大廳的轉(zhuǎn)角處,是同樣冷冷清清、乏人問津的藥房,藥房的側(cè)門旁放置著一個半人多高,套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這些更與吉慶有余的新年味道顯得格格不入。突然,一陣微弱的響聲從垃圾桶里傳了出來,如果不是發(fā)生在醫(yī)院里,人們沒準兒會覺得一定是淘氣的小貓小狗不小心掉進了桶里,因為被困所發(fā)出的求救信號……”
文章的開篇真可謂起筆平緩,娓娓道來,讓人不僅閱讀起來很是順暢,而且還頗有繼續(xù)讀下去的欲望。
“……然而,當聞聲而來的醫(yī)院保潔阿姨掀開桶蓋后,赫然發(fā)現(xiàn),這聲音竟然是一個氣息奄奄的嬰兒竭盡所能發(fā)出的無力的哭喊,保潔阿姨的心立即被揪得緊緊的,她急忙伸手把裹著一條骯臟毛毯的寶寶從垃圾桶里抱了出來,仔細一看,這個寶貝竟然還是一個男娃娃。也許從見到寶寶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保潔阿姨與這個孩子之間的那份無法割舍卻有悖道德的‘緣分’。”
行文至此,文章筆鋒一轉(zhuǎn),似乎暗喻出了后面即將真正觸及的“故事與隱秘”。
接下來,文章寥寥數(shù)筆講解了那位保潔阿姨在意外救起孩子之后,如何將孩子送到了自己工作的這家醫(yī)院的某一兒科病房里,提到了孩子當時的情況的確并不樂觀,不僅周身污濁、臍帶滲血,還有肺炎和硬腫癥等毛病。接著提及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兒科病房的值班人員首先撥打了“110”報警電話,在警方把患兒作為“棄嬰”記錄在案的同時,院方對其進行全力救治,孩子終于在三周后完全恢復了健康云云。
截止這里,一切的記錄不僅基本客觀真實,而且似乎對醫(yī)院和保潔阿姨還頗有贊許褒獎的意味,但很快,文章的內(nèi)容便急轉(zhuǎn)直下。
文章披露,這位撿到孩子的保潔阿姨來自農(nóng)村,她和自己老公的親生女兒早在2003年便病死在這家醫(yī)院的兒科某病房,其后兩人便一直相依為命、膝下無子,所以這么多年,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個將來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孩子。而現(xiàn)在,這個被她發(fā)現(xiàn)的棄嬰所在的病房恰好就是當年她孩子去世的病房,而這個病房的主管大夫又剛好是當年沒能救活她孩子的那位醫(yī)生。在一系列水到渠成的巧合之下,遍尋不到棄嬰家長的兒科病房將孩子送到了福利院,其后,這對夫婦如愿以償?shù)氐矫裾洲k理了有關(guān)手續(xù),順利收養(yǎng)了這個孩子。
在這里,并沒有一句話涉及違規(guī)辦事、暗箱操作,但字里行間隱藏著的濃重的曖昧感,只要是明眼人便可以看出,這順利的收養(yǎng)、諸多的巧合,很可能是某些人借助人脈關(guān)系、施展手腕兒,而促成的。
隨后,文章出現(xiàn)了高潮,它指出,現(xiàn)在,這對夫婦還在該醫(yī)院開了一間小小的花店,而那個棄嬰也成長為一名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一切看上去似乎皆大歡喜,然而收養(yǎng)孩子的夫婦卻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養(yǎng)父一直患有嚴重的精神病,而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yǎng)法》第二章第六條第三款之規(guī)定,收養(yǎng)人應(yīng)未患有在醫(yī)學上認為不應(yīng)當收養(yǎng)子女的疾病,那么他們究竟是怎樣成功取得收養(yǎng)權(quán)的呢?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將潛在的無限可能性拋給了公眾。
看了這篇文章,對于孩子究竟是誰拋棄的,應(yīng)該沒人會想去追究,反倒是醫(yī)院和收養(yǎng)者之間似乎應(yīng)該存在著某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往好里想,醫(yī)院仿佛是在“贖罪”,因為之前沒能救活患兒這一失職行為,而盡力幫助失獨家庭突破國家規(guī)定的底線領(lǐng)養(yǎng)了嬰兒;往壞里說,醫(yī)院也許是在“犯罪”,未必不涉及出假證明、隱瞞真相、醫(yī)療事故等敏感事項……
但妙就妙在通篇文章對這件事、這家醫(yī)院,并沒有一處直白、確鑿的不良描寫,雖然是白紙黑字,卻只是在一面墻上畫出一扇窗,窗內(nèi)懸掛著白色的幕簾,窗外是無限漆黑的夜空,所有的隱喻只是在掀起“白色黑幕”的同時能給讀者以任意想象的空間。
手里捏著報紙,馬福萍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別看不過才幾個街區(qū),卻令她舉步維艱,仿佛雙腳被綁上了粗粗的麻線,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在拼命向后拽她的腿腳。鑒于已經(jīng)有幾次因為沒有聽到背后汽車的喇叭聲而差點被機動車碰到,馬福萍不得不停下腳步,站在街對面冷靜一下自己幾乎膨脹得接近爆炸的內(nèi)心的焦慮,恰好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拿起一看,上面顯示的是“蘇莫遮主任”,那一刻,已經(jīng)被慘淡愁云籠罩了幾個小時的她,仿佛看到一縷陽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層,照在了自己的身上。馬福萍急忙接通了電話,終于聽到了久違的蘇莫遮那平靜而親切的聲音,不知為何,瞬間便覺得心里的一塊巨石總算落了地。
就在馬福萍接聽蘇莫遮電話的時候,這座城市里的很多家庭都在翻閱《微風晚報》,還有不少的年輕人在網(wǎng)絡(luò)上、微博里、微信朋友圈,看到了那篇署名為晉青朔的《系列報道:掀起白色的黑幕(一)憑空“撿”來的孩子……》。
作為《微風晚報》的當家人,黃晶瑩放下報紙,摘下花鏡,用手指輕輕揉了揉有些刺痛的眼睛,然后將頭微微仰靠在扶手椅里,暗自思忖:“正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xiàn)在天時、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應(yīng)該到了和那家醫(yī)院清算舊賬的時候了。許明哲,當初你讓我這輩子‘斷子絕孫’,現(xiàn)在我讓你永遠都‘走投無路’,這是不是也算一件公平的事呢!也許在這個過程中會有很多池魚,那就只能怪你們命不好了,攻城奪池,哪能沒有誤傷呢?”
與此同時,當在門診大廳站了小半天兒,累得腰酸背痛的楚天晴終于回到租賃的火翼報社實習職工宿舍,打開電腦,瀏覽新聞時,目光一下子就被網(wǎng)絡(luò)版的《微風晚報》深深吸引了,一口氣閱讀完整篇文章后,她不得不對這位同行——“鬣狗”晉青朔同志——表示由衷的“欽佩”,盡管這份“欽佩”中更多包含的是不齒。難怪今天馬福萍一直那樣焦慮不安,試想,如果就連她這個剛剛接觸了馬福萍一天的人,都能猜到這個故事寫的是哪家醫(yī)院、哪個病房、哪位保潔阿姨的話,估計這座城市應(yīng)該得有成千上萬的人都會知道吧。晉青朔果然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從這篇報道的題目看,這只是“掀起白色的黑幕”的第一篇文章而已,后面這個家伙還不知道要折騰起多高的浪頭來呢。反過來看看這邊,自己的進度可是遠遠被落在后面了啊。
想到這里,她立即覺得完全坐不住了,可霍然站起身來后,卻又茫然不知究竟該做些什么。那天,在火翼報社召開的那次“秘密會議”上,風總給她安排的工作,就是到醫(yī)院去當志愿者,然后調(diào)動所有聽覺、視覺、嗅覺、觸覺、感覺,去挖掘醫(yī)院的真實的良心故事,這些聽上去好像很虛,完全沒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性。不過仔細回憶一下,今天這半天她還是有些收獲的,于是她打開空白文檔,開始將自己今天下午的所見所聞記錄了下來,以備后用。可僅僅這些能有什么用呢?思前想后,楚天晴忍不住舉起手機,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半了,顧不上肚子咕咕直叫,她編寫了一條長長的短信:“蘇莫遮主任好,您還記得12年前那個叫萬楚天晴的患兒嗎?她在住院時曾經(jīng)說過,那次莽撞的服藥自殺行為至少有三大收獲:第一,知道了可以找爺爺幫忙解決問題;第二,決定重新審視日本文學的深刻內(nèi)涵;第三,要不是吃了安眠藥,怎么能有幸認識蘇醫(yī)生呢?時光荏苒,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并且成為您所在醫(yī)院的義工志愿者了,她真的特別想和您聯(lián)系,因為今天看到《微風晚報》上有一篇報道可能會損害您和您的朋友的利益。期待您的電話。謝謝啦。楚天晴。PS:搜了半天您的微信號,能不能加上微信啊,這樣還能省點錢。”隨后,她便把短信發(fā)了出去。
沒想到,兩分鐘后,微信通訊錄上的“新的朋友”處便閃現(xiàn)出了一個申請,那是以希臘克里特島的橄欖樹為頭像的微信號,而他發(fā)來的訊息為:“您好,我是蘇莫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