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亨于西山
- 素履之往
- 木心
- 2754字
- 2020-03-11 16:14:15
“你沒有必要離開屋子。待在桌邊聽著就行。甚至聽也不必聽,等著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獨就行。大千世界會主動走來,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這樣不可的。它會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擺?!?
“康樂平生追壯觀,未知席上極滄洲?!?
卡夫卡的說法豐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簡練痛快。
諸大先哲,皆以其悖謬,為后來的思想者留下大片余地,明的余地之外,暗的余地更多,更非先哲們所夢想得到的。“霍拉旭呵,天地間的事物……”哈姆雷特身邊總得有一個霍拉旭,到現代,哈姆雷特固少,霍拉旭少之尤少。
“小聰明”是長不大的。
個人與人類的關系,通常是意味著的關系。
藝術家尤其自以為與人類意味著什么關系,意味消淡時,藝術家就受不了,而另一些藝術家反而感到,唯其消淡,更加意深味長——前者是家禽型,后者是野鳥型。
少小時,聽父輩敘談,每涉什么“愚而詐”“歿后思”“小取”等等語匯,似懂非懂,我自身尚無閱歷經驗,只是那“愚而詐”,似乎煞有介事,然則到底也不求其解,聽過就忘了。
其解又如何呢:
一、唯其愚,故只能用詐來謀利益。
二、愚相、愚言,是行詐的本錢。
三、見愚人來,不戒備,被詐去了。
四、百事愚而一事詐,其詐必售。
五、受了愚人之詐,還以為他是好心辦壞事。
六、詐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詐及。
七、愚者亦有苦悶,每逞一詐,樂不可支,于是樂詐不疲。
八、愚者平時少作為,忽有機會施詐,便悉心以赴。
九、世無純愚者,所謂愚者也具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彰,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十、無數次“詐”的總和,還是“愚”。
總此十解,猶不足言甚解,蓋智者往往不敗于智者之詐而敗于愚者之詐,乃知愚者勿可輕也,且愚人多半是福人——君子遠福人。
新逮到野馬,馴師拍拍它的汗頸:
“你要入世呀!”
他說:我已經告訴大家我要墮落了,怎好意思就這樣上進起來呢。
一個清早,但丁醒來,敲了七下鐘,天色漸明,史學家把這叫做“文藝復興”。很多年后,但丁又醒來,敲了七下鐘,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勸但丁再敲,但丁說:我沒錯,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錯了。
達芬奇的公式“知與愛永成正比”,似乎缺了一項什么,尋思之下,其“知”其“愛”已飽含了“德”。
“我小時候,有一天傍晚坐在樓梯口睡著了,忽然覺得被人抱起來,一級一級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貼著我,煙草的氣味,鼻息吹動我的頭發,可惜樓梯走完,進房放在床上,脫鞋蓋毯,我假裝睡,又睡著了。下一天傍晚,估計爸爸即將到家,我便坐到老地方去,閉上眼,一動不動……
‘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著了?’
小人被大人用指節骨擊在頭上,叫做‘吃火爆栗子’——我的悲觀主義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我說:“沒什么,你爸爸缺乏想像力?!?
歷史、時代的進展,既非周而復始的輪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紀至十六世紀,歐洲天災不斷,瘟疫流行,怪誰呢,一切都歸罪于長得美貌的女孩,燒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紀,她們是時裝模特兒,每天沒有五千美金的報酬是不起床的。
偷懶絕招之一:
教育家認為應靠宗教信仰來提高道德素質。
之二:
經濟學家主張由慈善事業以解決民生問題。
野生的,貴族的,玩世甚恭的野生貴族——確鑿見過幾個,就只幾個。
不管你以為與卡夫卡多相熟,他總有點曖昧。
“是有罪心理產生了他的藝術?還是藝術產生了有罪心理?”
喬伊斯·卡羅爾·奧茨這一問就問傻了自己。
有罪心理醞釀了卡夫卡的藝術。藝術酦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聽到普希金對貢斯當的《阿道爾夫》的贊賞,我又快樂了半天。
海涅是第一個道出希臘的神與基督教義的沖突(真奇怪竟有那樣長的年月兩者相安無事),后來,許多作家紛紛議論這個問題,詳審、該博。海涅沖謙地表示了他曾以一己之頓悟,啟迪了別人,他也不忘添上一句:“他們都沒提這位領頭者的姓名?!?
有些事,就這樣自己不啼,鴉雀無聲,所以還是麻煩自己啼一聲的好,讓人家便宜,莫讓人家便宜太多。
人性,忽然對“人性”茫無所知。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帶傘的便撐傘,無傘的照常地走,沒見有聳肩縮脖子的狼狽相。
在西方,道途兩車相撞,雙方出車,看清情況,打電話,警察來公斷處理(從出事起到警察到達之前,雙方不說一句話)。
僅此二則,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國,一百年后也未必能做得到。
甲為了乙的安全,勸告乙:
“你的那幾個親密者,看來都不一定是君子,倒有點近乎小人,可能將會禍害你?!?
乙(大聲):“你有什么根據?”
沒多久,禍害迭起,幾乎弄得乙家破人亡。
乙對甲的預見和判斷,一點也不佩服,乙佩服是那些禍害他的人,用心之險、手段之辣、意志之強,非要乙吃虧上當不可,乙向甲談到這些時,眉飛色舞,佩服極了。
于宗教,取其情操。于哲學,取其風度,有情操的宗教,有風度的哲學,自來是不多的,越到近代,那種情操那種風度,越浮薄越衰,只有在非宗教非哲學的藝術中,還可邂逅一些貞烈而灑脫的襟懷和姿態。
不必諱言藝術曾附麗于宗教,藝術也曾受誨于哲學,而今宗教、哲學都老了,還是藝術來開門,攙扶宗教、哲學進屋里避避風雨、喝杯熱咖啡,天氣實在太壞。宗教、哲學、藝術,都不快樂,靠回憶往事來過日子總不是滋味。
“毋友不如己者”,毋友太不如己者吧。
近年來與童明先生不晤而談“尼采”,多半可說是關于這一精神血統的人物志的演義,我自來海外,亦屢有發現,漸漸心也靜了,反正這一精神血統的苗裔沒有斷絕。童明卻繼續尋訪,真會繼續發現,電話中奔走相告,若賀慶節,我們這種窺人隱私似的行徑,幸虧是宏偉陽剛的對象,故亦顯得磊落無愧恧。尼采之后的尼采消息既如上述,尼采之前的尼采是東方先于西方出現的。童明說:“西方悲劇精神慣以黑作徽章,宣示、詠嘆,都意味著黑,東方好像不講黑,講恬淡空靈?!蔽艺f:“也講黑,玄,就是黑,不過中國哲學是知黑守白,企望最終形成透明,雖然道家禪家都未能抵達這個頂點,而取向和趨勢無疑是童貞透明(童明一笑)——尼采的‘三變’,三種境界,東方西方能參入成事者都止于一變二變,那第三變(第三境界),至今猶為東西方的共同向往。西方哲學是壯年哲學,東方,是老年哲學,要回到青年也回不去,怎能回到童年。問:何以尼采精神彌漫于尼采之前尼采之后?答:正可就此大現象,佐證尼采是藝術家而非邏輯學家,他明白,建立體系,那是大題小作了。尼采之后,精神胤嗣們各以一己之性格折射強光,然而說完也就要完了?!蓖骱闷妫骸澳岵?、尼采哲學、尼采精神血統,智者中的泛尼采現象,能不能一言以蔽之?”我想,也許是——“最大可能的叛逆”,李耳、莊周都叛逆得厲害,李重儀態,莊矜風姿,故庶士看不出他倆內心的暴烈,白發蒼蒼的耶穌必是個大叛逆者,四福音書中已經多次流露征兆。凡是偉大的,都是叛逆的。
與童明先生夜譚,這次到此為止,祝他在興奮中漸漸入眠,年輕的博士,不該貿然讓他知道“最大可能的叛逆”是假想出來的,我們有什么可叛可逆的呢,我們什么也沒有——潘多拉的盒子在打開之前就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