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軸心時代:人類偉大思想傳統的開端
- (英)凱倫·阿姆斯特朗
- 6088字
- 2020-04-15 17:46:06
前言 人類精神的重大突破
也許每一世代的人們都相信,歷史已到了一個轉折點,但是我們當下遇到的問題似乎特別難以解決,未來愈發不可預見。我們所面臨的許多困境背后隱藏著更深刻的精神危機。在20世紀當中,我們目睹暴力以空前的規模爆發。令人悲痛的是,我們彼此傷害的才能已然可與人類非凡的經濟和科學進步相媲美。我們似乎缺乏將侵害控制在安全和適度范圍之內的智慧。最早的兩枚原子彈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爆炸,在人類現代文明輝煌成就的中心展現出恐怖的自我毀滅。由于我們不再將地球尊為神圣,而僅將其視為一種“資源”,人類面臨著環境災難的危險。除非發生某種能與人類的科技發展相并行的精神變革,否則我們將不太可能拯救這個星球。純粹理性的教育無濟于事。直到付出代價我們才發現,一所杰出的大學可與集中營比鄰而居。奧斯維辛、盧旺達、波斯尼亞,以及紐約世貿中心的垮塌,無一不是現實真諦陰郁的顯露。這些揭示出,當每個人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種認知喪失之后將會發生什么。
人們認為,宗教是可以幫助我們培養這種態度的,但它卻似乎往往投射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暴力和絕望。幾乎每天,我們都能看到由宗教而引發的恐怖主義、仇恨和褊狹。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傳統的宗教教義和宗教實踐落后于時代潮流并且令人難以置信,從而轉向藝術、音樂、文學、舞蹈、運動甚或毒品,以求得到似乎是人類所需要的超越的體驗。當我們比以往更加充分地關注自己的人性時,會感到被來自內心的東西深深觸動,在剎那間超越自我而感到歡欣鼓舞,所有人都會追尋這種狂喜和入迷的瞬間。我們是探尋意義的造物。而且,不同于其他動物,如若我們不能在生命中找到意義和價值,便很容易陷入絕望。一些人正在尋找信奉宗教的新途徑。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世界許多地區出現了宗教信仰的復興。我們常稱作“基要主義”或“原教旨主義”的好戰的虔信只是后現代社會的人們尋求啟蒙的一種表現形式。
在現今的困境當中,我相信人們能夠找到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所稱的“軸心時代”(the Axial Age)給予我們的啟示,因為它對于人類的精神發展頗為關鍵。
自大約公元前900年至公元前200年,在世界四個非同一般的地區,延綿不斷撫育著人類文明的偉大傳統開始形成——中國的儒道思想、印度的印度教和佛教、以色列的一神教,以及希臘的哲學理性主義。這是佛陀、蘇格拉底、孔子,以及耶利米、《奧義書》的神秘主義者、孟子和歐里庇得斯生活的時代。在這一具有高度創造力的時期,宗教和哲學天才們為人類開創了一種嶄新的體驗。他們中的很多人未曾留下姓名,而另一些成為我們的導師,至今仍能使我們心存感動,因為他們教導我們人之為人該有的樣子。在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中,軸心時代是在知識、心理、哲學和宗教變革方面最具創造性的時期之一。直至創造現代科學技術的西方大變革發生之前,沒有任何歷史階段可與之相提并論。
但是,身處不同境遇中的軸心時代的賢哲們會對我們當下的社會有什么啟示呢?我們為何應當向孔子或佛陀求助呢?的確,當我們需要的是創建一種更具創新性的、反映我們自身之社會現實的信仰時,研究那個遙遠的年代只不過是人類精神考古的一次演練。而事實上,我們從未超越軸心時代的洞見。當人們歷經精神和社會危機之時,往往回溯那段歷史以尋求引導。他們或許以種種不同的方式詮釋了軸心時代的發現,卻從未更勝一籌。例如,拉比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均為軸心時代之后結出的碩果。正如我們將在本書最后一章看到的,這三種宗教傳統都重塑了軸心時代的見解,并且奇跡般地賦予其某種地方特色,使它直接適用于它們各自所處的社會環境。
軸心時代的先知、神秘主義者、哲學家和詩人們是如此超前,他們的見解是如此激進,以至于后世的人們往往傾向于將它淡化。在此過程中,人們常常創造出某種宗教虔信,而這卻恰恰是軸心時代的改革家們希望擺脫掉的。我認為,這種情況也正發生在現代社會當中。軸心時代的賢哲為我們的時代帶來一則重要的信息,而他們的洞見會令當今許多自認為信奉宗教的人感到驚訝甚至震驚。例如,人們往往假定,信仰大概就是相信某些教義命題。的確,人們一般都將信奉宗教的人稱作“信徒”,似乎認同那些宗教信條便是他們的主要活動。然而,大多軸心時代的哲人對任何教條或玄學都不感興趣。像佛陀這樣的人對神學信仰漠不關心。一些賢哲甚至斷然拒絕探討神學問題,聲稱它會分散人的注意力且具有破壞性。另一些人則認為,尋找某種絕對的確定性——這正是很多人都期望宗教能夠提供的——是不成熟、不切實際和不恰當的。
在軸心時代得到發展的各種思想傳統延展了人類意識的邊界,并在其存在之本質當中顯現出超驗的一面。然而賢哲們未必將其視為超自然的,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拒絕討論這個問題。恰恰由于精神體驗是不可言喻的,唯一正確的態度就是謙恭地保持沉默。賢哲們當然不會試圖將其自身關于終極實在的觀點強加于人。與此相反,他們認為,人們永遠都不應將任何宗教教條或道聽途說的東西接受為信仰。質疑一切并對照個人體驗,以經驗為依據去檢測任何教義,是非常重要的。事實上,正如我們將會看到的,如若一位先知或哲人開始強調那些強制性的教條了,這大抵便是軸心時代已失去其前進動力的征兆。假使有人曾問及佛陀或孔子,他是否信仰上帝,或許他會微微皺起眉頭,非常禮貌地說明這并不是一個恰當的問題。假使有人曾問及阿摩司(Amos)或以西結(Ezekiel),他是否是一位“一神論者”,只信仰一個上帝,他或許同樣感到困惑。一神論并非問題所在。我們在《圣經》中很少發現明確維護一神論的語句。然而有趣的是,一些強烈支持這類教義的表述實際上卻背離了軸心時代的精神實質。
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你相信什么,而在于你的行為舉止。宗教關乎你所做的事,而這可以深刻地改變一個人。在軸心時代之前,宗教儀式及動物獻祭曾處于宗教探求的核心地位。人們在神圣的戲劇性場面中體驗神明。正如今天人們所感受到的強烈的戲劇震撼,那些場面引領你進入現實生活的另一層面。軸心時代的賢哲改變了這種狀況:他們仍然重視儀式,但賦予了它新的倫理意義上的重要性,并將道德置于精神生活的中心。唯一能與他們所指稱的“上帝”“涅槃”“梵”或“道”相配的是過一種富于同情心的生活。在當時,宗教就是同情。今天,我們在開始接受一種宗教性的生活方式之前,往往假定一個前提,即必須證實“上帝”或“神”(Absolute)是存在的。這是個有益的科學實踐:首先確立一個原則,然后才能應用。但軸心時代的賢哲們可能會說,這是本末倒置。首先你應當實踐一種道德性的生活;接下來,個人修為和平素的仁愛之心而非理論上的認信,將為你揭示出所要尋求的超越。
這便意味著你必須準備做出改變。軸心時代的賢哲對于訓誡他們的弟子以使其得到小小的進步并不感興趣。在此之后他們可能會帶著重新恢復的活力再次回到以自我為中心的平常生活中。賢哲們的目的是創造一種完全不同的人格。所有圣賢都頌揚一種同情和憐憫的精神,他們強調,人必須摒棄自大、貪欲、暴力和冷酷。不僅殺人是錯誤的,你甚至不應對別人說出一句帶有敵意的話,或者做出一個過激的手勢。進一步說,幾乎所有軸心時代的賢哲都意識到,你不能只對自己的親友行善,而應當以某種方式將你的關切擴展至整個社會。事實上,一旦人們開始局限自己的視野和同情心,這便是軸心時代即將落幕的另一征兆。每一種思想傳統都發展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一“金規則”(Golden Rule)的獨特程式。就軸心時代的賢哲而言,尊重一切生命的神圣權利——而非正統的信條——即是宗教。如若人們懷著善意行事,對其同伴寬大為懷,則有可能拯救這個世界。
我們需要重溫軸心時代的這種精神氣質。在地球村里,我們不能再固守一種狹隘或排他的視角。我們在生活中的行為舉止方面,必須學會將身處遙遠國度的人們看得與我們自身同等重要。軸心時代的賢哲并非在田園牧歌式的環境中創造了其富于同情的倫理規范。每一種思想傳統都是在與我們所處的社會相類似的境遇中發展起來的,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暴力和戰亂的痛苦折磨。的確,宗教變革最初的催化劑往往是有原則地對侵略行徑進行遏制,這些侵略行徑就發生在賢哲身邊,為他們所親歷。當軸心時代的哲人著手從精神層面尋索暴力的緣由時,他們洞察自己的內心世界,并開始探究迄今為止人類經驗當中尚未被發現的領域。
軸心時代的一致見解昭示了人類共同的精神追求。軸心時代的人們都發現,富于同情的倫理規范卓有成效。這一時期創造出的所有偉大的思想傳統一致認同博愛和仁慈的極端重要性。這也告知我們關于人性的一些重要信息。發現我們自身的信仰與他人如此深切地相合,使我們體驗到一種確證。因此,我們在并不背離自身傳統的前提下,即能夠向他人學習如何在現實生活中提升對同情的特殊追求。
如若不熟悉軸心時代之前的歷史,便不能鑒識這一時期的成就。因此,我們有必要了解前軸心時代的古代宗教。它具有某些普遍特征,對于軸心時代非常重要。例如,當時的大多數社會都有對高位神(High God)的早期信仰,通常被稱為“蒼天神”(Sky God),因為他與天空相關。由于不為人們所見,他逐漸淡出了人們的宗教意識。一些人說他“消失”了,另一些則認為他被年輕一代更富有活力的神靈以暴力所取代。人們通常在其周圍世界和內心之中體驗到神圣存在于宇宙萬物之中。一些人相信,神明、男人、女人、動物、植物、昆蟲和巖石共同分享著神圣的生命。萬物均受到維系一切的宇宙蒼穹秩序的控制。即便是神明也必須順從這種秩序,并與人類合作以維護宇宙神圣的能量。如若這些能量得不到更新,世界將會墮入原始的虛空之中。
動物獻祭在古代社會是一種普遍的宗教實踐活動。這是一種使損耗的能量再生,以維持世界正常運轉的方式。人們深信,生與死、創造與毀滅無法解脫地糾纏盤繞在一起。他們意識到,自己能夠存活下來是由于其他生物為他們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故而,獻祭的牲畜因著自我犧牲而受到人們的尊重。由于沒有這樣的死亡便不會有生命,一些人設想,在太初之時,世界是作為一種犧牲的結果而產生的。另一些人則講述一位創造之神的故事,他殺死了一條龍——無形體和未分化的共同象征——以使世界脫離混沌,帶來秩序。當人們在禮拜儀式中重演這些神話事件時,敬拜者感到自己已身處神圣時代之中。他們通常會在展開新計劃時上演再現宇宙誕生初始的儀式,給他們脆弱的凡間活動注入神圣的力量。如若不賦予這些活動一種“生命”或“靈魂”,它們便無法持久。
古代宗教依賴于人們所稱的永恒哲學,因為它以某種形式存在于大部分前現代文化之中。地球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物體或每一種體驗都是復制品——是神圣世界在現實中一個暗淡的影像。因此,神圣世界是人類生活的原型。因為它比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更加豐富、強大和持久,人們不顧一切地想要參與進去。在一些土著部族的生活中,永恒哲學至今仍是一個關鍵要素。例如,相對于物質世界,澳大利亞原住民更為真切地體驗到其神圣的黃金時代王國。他們在睡眠或瞬間閃現的幻象中隱約感受著黃金時代,它是永恒并“時時”存在的。它構成了常常被死亡、動遷和無休止的變化所折磨的人們日常生活的永久背景。一個澳大利亞人去打獵時,會極力模仿“原初狩獵者”的行為,以至于感到完全與他融為一體,能夠企及他那更為強有力的本體。之后,當這個澳大利亞人脫離那種原始而深沉的精神體驗時,他害怕死亡命運的勢力會將自己吞沒,使他和他所做的一切歸于虛無。
這也是古人的體驗。只有當他們在宗教儀式中效法神靈而拋棄世俗生活中孤獨脆弱的個性時,他們才真正存在著。當他們不再僅僅是他們自己,而是再現他人的姿態時,其人性便達到圓滿。
人類是極具模仿能力的。我們常常努力對自身的天性加以改進,使其接近于一種理想狀態。即便是在當下,我們已然遺棄了永恒哲學,一些人仍盲目地追隨時尚的指引,甚至粗暴地對待他們的面容和身形,以迎合對于美麗的流行評判標準。對名人的狂熱崇拜說明,我們仍然敬畏那些“超人”形象。有時候,人們竭盡全力觀察他們的偶像,在偶像面前體驗到一種心醉神迷的提升感。他們模仿偶像的衣著和行為舉止。似乎人類天生即趨向于原型和典范。軸心時代的賢哲們將這種靈性發展成更為可信的形式,教導人們探尋內心深處理想的、原型的自我。
軸心時代并非完美。其主要缺點是對女性漠不關心。軸心精神大多在城市環境中產生,由軍事力量和富于掠奪性的商業活動所支配,婦女在此則逐漸失去了其在鄉村經濟中曾經享有的地位。軸心時代的賢哲中沒有女性。即使當婦女被允許在新的宗教信仰中發揮積極作用的時候,她們也通常是被邊緣化的。并非軸心時代的賢哲們憎惡女性,多數情況下,他們只是沒有注意到她們。當賢哲們論及“偉大的或覺醒的人類”時,他們并非意指“男人和女人”——雖然如若受到責問,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許會承認,女性同樣有資格獲得解脫。
由于女性問題并不涉及軸心時代的本質,我認為繼續討論這一話題有些離題。每當我試圖陳述這個問題,似乎都顯得很生硬。我覺得應當對它進行專門研究。軸心時代的賢哲們并非像教會中某些神父那樣,徹頭徹尾地厭惡女人。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人,全神貫注于男人們富有挑釁性的行為,以致很少認真考慮有關女性的問題。我們不能刻板地遵從軸心時代的改革家;的確,這樣做會從根本上違背軸心時代的精神要旨——它強調,盲目遵從會將人們限制在一種自卑和不成熟的自我當中。我們所能做的是,將軸心時代普遍關切的理念延展到包括女性在內的每一個人。當我們嘗試對軸心時代的見解進行再創造時,必須應用現代社會中的最佳理念。
各個軸心民族并非遵循了同樣的道路,而是沿著各自的軌跡前進。他們有時獲得了在軸心時代完全值得稱道的洞見,而后卻又放棄了。印度人始終引領著軸心時代前進的步伐。以色列的先知、祭司和歷史學家零零星星、斷斷續續地接近理想,直到公元前6世紀被放逐巴比倫,其非凡創造力得到了短暫而激烈地發揮。中國緩慢漸進地發展著,直到公元前6世紀晚期,孔子首先發揚了完滿的軸心精神。希臘人從一開始便走向與其他民族全然不同的道路。
雅斯貝爾斯以為軸心時代在各個地區發生的時間十分接近,例如他以為佛陀、老子、孔子、墨子和瑣羅亞斯德(Zoroaster),都幾乎生活在同一時代。但現代的學術成果修正了這種年代測定。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瑣羅亞斯德并非生活在公元前6世紀,而是早得多。要想確切知道這些社會運動發生的時間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在印度,由于歷史不受重視,很少有確切的年代資料被保存下來。現在,多數印度學研究者一致認為,佛陀生活的年代比人們從前料想的晚了整整一個世紀。而與雅斯貝爾斯所假設的不同,道家的圣人老子并非生活在公元前6世紀。他不是與孔子和墨子同時代的人,而幾乎被確認生活在公元前3世紀。我試圖追蹤最新的學術爭論,但目前這類時間大多都是推測,而且可能永遠也不會確定無疑地為人們所知。
盡管面臨重重困難,我們仍能從軸心時代的總體發展狀況中洞察到這一重要典范時期精神演進的歷程。我們將按時間順序追尋這四個軸心民族的發展進程,以及新見解的生根、發展直至高潮,并最終在公元前3世紀末期慢慢逝去。然而,這并不是故事的終結。軸心時代的先行者們已經為后人奠定了發展基礎。每一代人都設法改造這些原初的洞見,使之適用于他們自身的特殊境況,而這也應是我們當下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