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琦
技術帶來了真正的共時體驗,人和人在聊天中完成了許多啟蒙,完成了自我確認。生活到底是怎樣組成的?我和他人之間有沒有共同點?什么時候才可以去看世界?這些嚴肅的躁動,在時代和青春的撞擊中誕生,好像有大事發(fā)生,自己想要參與,卻并不知道參與的是什么。
1990年代結束之前,我的青春期才剛剛開始。
一個正在中國大都市里昂揚向前的小鎮(zhèn)青年,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寫文章來紀念它。
時間的密度并不是均質的,那個隆重的20世紀的末尾,同時也悄然作為我的青少年時光,在我并不強大的記憶系統(tǒng)里,沒有占據(jù)一個顯赫的位置。或者說,在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都太過顯著,又充滿變數(shù),以至于我忽略了這段已經(jīng)被完成、被靜止的“史前時代”。
我試圖去想它,而它像南方家鄉(xiāng)的空氣一樣,寡淡稀薄,是灰色的。在不斷后退的景片中,這想念幾乎就如同一種想象。
如果我比現(xiàn)在年輕,或者再老一點,懷舊可能會來得自然。年輕時很難滿足,又缺乏承擔,只能把目光投向就近的生活,等有了年紀,過去全部成為經(jīng)驗,對經(jīng)驗的消化成為所剩不多的欲望的替代品。只有此刻所處的人生,開在中間車道,又再次踩上了時代節(jié)奏,被“進步的幻覺”推動著,不用在過去或未來停留太久。
懷舊就是這樣一個按鈕,一個客觀甚至辯證的制動裝置,在那些舉棋不定、魚目混珠的時刻才會被按下。有時我們把它當作棒棒糖,借它來吞下生活的苦澀;有時又拿它當警報,指出眼前的正確未必那么正確,錯誤在從前早就發(fā)生。更多的時候,這些味道摻雜在一起。回憶和展望,甜蜜和危機,都有意無意地偽裝成彼此的樣子,混為一談。
這種混亂可能是一個更加充分,也更挑戰(zhàn)的理由來開啟回憶。因為新的生活并沒有完全兌現(xiàn)它的承諾,今天我們仍然不斷在對結束混亂的期待中迎接新的混亂,從20世紀一路開來的龐然機器,越來越?jīng)]有對手。轉眼間,21世紀已經(jīng)過去快二十年了。
我在21世紀生活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我的20世紀,客居北京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話也將超越我的湖南老家。那個沉默的1990年代及其終結,好像真的具有了某種分割的意義,而且這種分割正在變得越來越快速,也越來越劇烈。流行詞匯、科技產(chǎn)品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整體更迭,張牙舞爪起來,好像隨時都準備將人甩到另一邊。
如今我每天的生活,都可以通過手機來組織,并且由它來證明。這種巨大的便利并沒有什么不好,但一個令人遺憾的副作用是,它降低了人類想象過去的能力,尤其是想象那些沒有手機的過去。光是這句話就足夠暴露年紀了,真正的數(shù)碼原住民和電腦、手機一同長大,甚至比它們更嶄新,他們并不需要這種舊式的想象能力。
于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誕生了,它難倒了我們當中的許多人:過去沒有手機,人們到底是怎么處理那些遍布我們周圍的空虛、無聊和尷尬的?
努力想了想,我用過的辦法大概有這些。在最熱的夏天,循環(huán)往復地坐公交乘涼;上課無聊時把所有文具幻想成兵卒與大臣,在課桌上廝殺;坐長途汽車無法忍受,就盯著正前方,把所有顯眼的建筑物作為階段性的目的地,一個又一個地數(shù)過去,這也同時有效地緩解了暈車;在電子游戲廳看別人打游戲——我從小就對玩游戲沒興趣,但那段時間了游戲廳就沒有其他專門供青少年停留的場所。更傳統(tǒng)的辦法還有和朋友爬山,軋馬路,打乒乓球,傳統(tǒng)到我有一幫朋友至今還在使用它們。
閱讀似乎從來不是主要的場景,我是指在堆滿教材的教室和堆滿教輔的書店之外。我記得,二舅家的廁所里常會擺幾本布滿水漬、被翻到脫頁的《故事會》,其他親戚家里也會零星地出現(xiàn)《知音》《家庭》和長得像這兩本雜志的盜版,政治課要求大家讀的《環(huán)球時報》和英語老師推薦的英文報紙《21世紀》我都乖乖訂了,而自己每期都會跑去報攤上買的是當時覺得非常先鋒的《童話世界》。這些讀物有著迥異的背景,但在我的年紀和那個年代,根本沒有標準,我?guī)缀跏青駠魍虠検降厝P接受,結果是它們和課堂上的許多具體知識一樣,幾乎被忘光了。我既不想批評它們,也沒有太多想念。
要說有什么長期固定的閱讀物,我只想到了《老年世界》。爺爺是我身邊唯一會訂閱報紙雜志的人,這是他訂閱的唯一一本雜志。我總是在他家里一些角落找到它們,看上去已經(jīng)被放在那里很久了,而我似乎是唯一會翻開它們的人,如果奶奶不把它們撕了墊飯桌的話。只要找到一本我就會讀一本,那是我在無所適從的大家庭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不多的出口。
雜志的主題當然非常正面,總是關于全國各地的老人如何找到了更有意義地度過晚年的方式,或者政府在這方面又有了什么新的政策。但我停留最久,也是每次最先翻開的部分,是中間的字謎或者迷宮,以及最末的副刊,里面有散文、笑話、讀者的投稿文章和書畫作品。沒有什么驚人之作,但我的確在這種凌亂、散漫的結構里看到一個隱匿的大世界。想到我后來的雜志工作,心中猛然一驚,難道這才是最初的起源?
等到1999年,新概念作文大賽一聲炮響,把《萌芽》雜志送到了全國各地潛在的文學青年面前。我第一次系統(tǒng)地讀到有人整理自己的青春,而不是自己的晚年。這些人的年紀竟然還和我差不多。這可能也是我的拐點,一個不玩游戲的年輕人終于在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有了自己打發(fā)時間的陣地。我坐公交時也帶著它,后來還試圖參與,還沒來得及寫完寄出,高考大戰(zhàn)就要開始了。那是另外一個拐點。這個過程中濕漉漉的部分,好像也已經(jīng)被記憶瀝干了,核心事實是,這兩個拐點加在一起,決定了我的今天。
“新概念”徹底改變了一部分人的人生,而對更多的人來說,它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的是人生的輪廓。畢竟文學的意義依然奢侈,而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青春期都必須跨越。劇本輪到我們自己來寫了。
1990年代發(fā)生了許多大事。亞運會在北京舉辦、南方談話、國企職工下崗、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每一件事都是轉折。這些大事通常都要經(jīng)過漫長的反射弧才會打到我們身上,尤其是遠在湘中的小地方,我的父母和許多親戚都在下崗的大潮中,但我所見的家庭生活并沒有立刻改變,也可能是我沒有觀察到更普遍的慶祝或抗議,所以未能在當時就理解這些變化。
在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里,作者用“界限消失”這個詞來形容人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突然找到完全的自我的時刻,那時我的感受完全相反,也許可以叫作“界限出現(xiàn)”,少不更事的懵懂、無序,經(jīng)過一段時間極度自我中心的膨脹之后,突然觸到了邊界。原來外面還有好大一個世界啊。
1997年的夏天,香港回歸。我躺在爸媽臥室地板的涼席上,提前跟幾個同學信誓旦旦地打了賭,一定要親眼見證這件大事。結果連10點都沒熬到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懊悔萬分,只好勉強在街邊的議論和后來電視不斷的重播里,第一次主動尋找一樁國家大事到底會給眼前的生活帶來什么改變。結果又什么都沒感覺到。真正的體會要等到十幾年后有機會去香港才算得到了一些。
“開放”是1990年代的標簽,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在理解這種“開放”,并且別無選擇地生活其間。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它尤其特殊,因為改革開放與青春期的重疊,使得這個集體的政治議程和我們每個人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道路幾乎同步。這一次,我們不只是接受自上而下的教育,而是在一種共同的浮現(xiàn)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個人的困難和喜悅,前所未有地在漂在時代的表面上,為時代的口號所鼓動,又勝于一切口號。
尤其在接近新世紀的幾年,網(wǎng)絡興起,也包括青春文學的迅速蔓延,見證并鞏固了這種共時性的體驗,同時也在內在于這體驗之中。
早就過了對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革命性變化大呼小叫的時候了,尤其是擁有話語權的人們,已經(jīng)初步適應了新的局面,并且發(fā)明了新的成功和焦慮。而我當時所經(jīng)歷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的確不是一個多么驚心動魄的過程,它在最日常、最隱秘的層面上悄然改變了我們。
我初中才開始上網(wǎng),考上大學前才有自己的電腦,遠遠落后于我的同學和朋友,因為沒有玩游戲這個最大的動機,所以沒有積極去和爸媽爭取。甚至內心還有點保守的抗拒,以至于學習五筆輸入法竟成了最令我痛苦的課程。如果說真的沉迷過網(wǎng)上沖浪,可能是時常也會躲去網(wǎng)吧,用QQ滿世界找人聊天,根本也不談什么復雜的事,就問你在哪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夢想,感覺和七八十年代寫信交筆友差不多。
技術帶來了真正的共時體驗,人和人在聊天中完成了許多啟蒙,完成了自我確認。生活到底是怎樣組成的?我和他人之間有沒有共同點?什么時候才可以去看世界?這些嚴肅的躁動,在時代和青春的撞擊中誕生,好像有大事發(fā)生,自己想要參與,卻并不知道參與的是什么。用英國學者齊格蒙·鮑曼在他的隨筆集《此非日記》中的一個描述,這種心理正發(fā)生在“世界為它前所未有的繁榮富足而舉行自鳴得意的慶祝盛典,正如高潮之際”。
在那本書的結尾,鮑曼引用了英國作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在《未來互聯(lián)網(wǎng)紓》(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書中的一段,里面寫,“世界將按我們的意愿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完全在我們的力量與想象可以把握的范圍之內。為物質存在的奮斗已經(jīng)結束了。它已經(jīng)獲勝了。鎮(zhèn)壓和紀律已成為過去。為了真理,以及那難以描述的必需品——美——而的奮斗開始了,而它永遠不會被低層次的奮斗所影響的”。
也許這正是1990年代傳遞給我們的?
我總是錯誤地使用阿甘本說的“同代人”這個概念。他指的是,不同的時空中那些相近的靈魂,可以歷經(jīng)相當長的跨越分享某種共性。而我總是對同等的時空條件下不同人的感受更為在意。這可能是問題的不同層次,他指向的是更為真理性的發(fā)現(xiàn),而我想要發(fā)現(xiàn)的是“發(fā)現(xiàn)”的普遍性。這真是1990年代所塑造的情感結構,至少在我的個案中是如此,強調自我的感受(這個“自我”將來自更廣泛的社會階層),不論在肉體還是靈魂的意義上,前所未有地不再需要他人的證明,自我就等于自我的體驗。
尷尬的是,我的嘗試常常失敗。人與人的意志沒有那么容易溝通,而且就算在個體的生命里,感知到的時代情緒也始終存在時差。
比如談論1990年代就必須提到的流行音樂。即便我的抽屜里也滿滿地堆著磁帶,至今保留著那時每晚伴我入睡的CD機,但我有點懷疑那些流行的港臺歌手,并沒有真正唱到我的心里,而僅僅作為整個社會的背景音樂。要等到21世紀,更年輕的一代港臺歌手才讓我有切身的共鳴。畢竟劉德華只俘獲了我媽作為粉絲,而當我聽說內地也選出了自己的“四大天王”,反而更加震驚。
再比如從那時開始流行起來的動畫片,對漸漸走出童年的我來說,也僅僅是一種出于慣性的陪伴。有真人出現(xiàn)的劇集更能觸動我,比如《小龍人》《女生賈梅》《男生賈里》這些,他們能喚起我更直接的參與和共情。和游戲一樣,我可能真的無法在虛擬的形象中獲得有效的投射,因此才呈現(xiàn)出這種不可救藥的現(xiàn)實主義怪癖。
同樣在1990年代出現(xiàn)、并很快在中國地下和國際電影界獲得認可的賈樟柯,我那時顯然還不知道他。2000年之后我才會看到他的電影,并深深認同于導演對那段歷史中這些灰暗青春的發(fā)現(xiàn)。蘇芮的《是否》,也是從他的電影中進入我的生活,在她走紅很久以后。
重新去辨認1990年代對我的影響,如同一次考古,在時間的地表上摸索,一層又一層地清理那些覆蓋在上面的塵埃、石子和泥土,分別來自哪里。一張在1999年發(fā)行的專輯,似乎在當時就想完成一次總結。當我接到這個題目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它。那就是樸樹的《我去2000年》。最紅的當然是那首《那些花兒》,但除了這種清新的憂傷以外,里面還有改編自蘇聯(lián)民歌的《白樺林》,重新作詞作曲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以及為Windows98創(chuàng)作的廣告歌《New Boy》。每一首都可以作為時代隱喻。
這個似乎距離俗世很遠的民謠歌手,在1990年代尚未結束之前就把住了它的脈搏,慵懶而準確地唱著:“荒唐是吧,悲傷是嗎,沒有辦法,就祝咱們都小康吧。”
對1980年代的懷念,已經(jīng)成為精英話語中一個頑固而顯性的部分,而1990年代重回討論,主要就是在大眾文化的意義上被提出的。直到今天,交通與通信技術的持續(xù)下沉,一些人崛起,一些人俯沖,我們才開始走進一個真正的大眾文化的混戰(zhàn)時代。1990年代是這一切的先聲。而“自由”,終于從少數(shù)人的自由,過渡到了共同自由的話語之中。
想來也是1990年代,十幾歲時,我讀到了《基督山伯爵》,迄今對我的人生影響最大的一本書。這個故事我竟老生常談講過多次了。那個驚世駭俗的復仇故事里,可能也蘊含著世紀交替時的秘密,正是這個秘密,決定了1990年代并不是一個朦朧不清的過渡,它真正定下了新世紀的主題,那就是,“希望”與“等待”。在1980年代和21世紀正在掀起的巨浪之間,很多喜劇和悲劇早已化作暗流蘊含其中。
于是我暫時找回了這個年代。作為無數(shù)次斗爭的結果,作為無數(shù)次新的斗爭的準備,它的形象清晰了起來。我好像也同時找回了即將在1990年代之后結束的青春期,原本以為那會是一番莽撞、叛逆和精彩的景象,但這匆匆的回頭一瞥,卻遠比我的想象要沉重得多。21世紀已然勢不可當,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做好了準備接受它的考驗。還是樸樹老師唱得比我說的好聽,音樂、美酒和對未來的許諾,沒有一樣是那么容易兌現(xiàn)的——
當我準備去告別
我心中荒草家園
真理出沒的夜
新的人間化裝舞會
早已經(jīng)開演
好了再見
我要走了
我去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