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關于國體
- 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1931-1945
- (日)鶴見俊輔
- 8252字
- 2020-03-11 16:24:10
1979年10月4日
鎖國性這種文化特征,比1931年至1945年間,日本政治史上廣泛使用的“國體”概念更具根源性,所以我們可以把國體概念放在鎖國性這種文化特征的延長線上來加以理解。國體的概念在這段漫長的戰爭時期被當成強而有力的語言工具,用來防御或攻擊日本人的政治地位。
隨著1945年日本戰敗,美國對日本進行軍事占領,“國體”一詞,才被吞沒在新的政治論點中而消失無蹤。然而,無關乎語詞,其功能(亦即曾借由這語詞所表現的概念)仍以隱蔽的形式寄存在目前的日本政治中發揮作用。
“國體”一詞的起源,可見于吉田寅次郎(吉田松陰)與山縣大華的往來書簡中。[1]吉田認為,此語指涉日本民族特有的推進力量。他的論敵山縣大華則不承認日本民族中有這種特有的東西。山縣指出,世界上每個民族都有同樣的推進力量,因此“國體”概念并非日本所特有。吉田的國體概念可以視為日本民族繼承的傳統,如果這樣解釋,我們也可以把這概念當成是足以被實證檢驗的事物。但是在此之后,這概念卻未朝著此種方向發展。明治維新以后,“國體”已被用來指稱日本國現在的政體,以及現存政治秩序所特有的東西。所以,這個用語已經完成如下任務,即照亮現今日本的政治秩序,把現存秩序視為自古不變的投影。《古事記》是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文字記錄,這本書記載著天皇家族的祖先從天而降的過程。根據這個故事,“國體”可解釋成:以眾神之后綿延不絕、萬世一系的天皇家系為中心,并以天皇家系為信仰核心的概念。
現在,我就從橋川文三的記述來討論國體概念的歷史。橋川指出,明治憲法公布之前,憲法的主要設計師伊藤博文與其助手金子堅太郎間曾發生爭論,仿佛重演吉田寅次郎與山縣大華間對國體概念起源的對立。伊藤主張國體并非限于日本所特有,其他國家也有各自的國體;金子則認為不應該只把國體拉回到國家的基本結構,而主張那是日本特有的東西。在戰爭期間的日本,金子的主張是日本政府所認同的正統立場,其他的觀點均無存在余地。
十五年戰爭開始之前,日本教育體系的設計分為兩種:在小學教育與士兵的教育里,采用以日本國家神話為主軸的世界觀;在作為最高學府的大學和高等教育中,則采取以歐洲為范本的教育方針。這些被期待成為日本領導者的人,都必須被訓練成在國際汪洋中,具有充分知識為日本掌舵前進的專家。明治日本的建造者即有此一區別。
依明治時代建造者的觀點而言,日本人應該讓作為一個國家宗教的密教和顯教部分的信徒[2],分別接受不同的訓練。這是新國家的建造者對日本自鎖國狀態以來各種困難的解決方式。他們在國際政治權力的波濤中為國家掌舵的同時,便盡量在不損及明治之前家族制度與村落制度的強大結合力下,來完成這項工作。為了達此目的,他們試圖把自己新發明的“家族國家”牢牢地置于天皇家族乃由天而降、萬世一系這個神話上。然而,他們認為僅此仍不充分,還必須訓練那些可能成為未來國家領導者的青年,習得足以和同一時代西歐各國領導者抗衡的教養與技術。
在日俄戰爭以后,依舊存活的新國家的建造者,被稱為“元老”。他們雖然垂垂老矣,但其中仍有人致力于把幕末時代經歷的危機感傳承給年輕的繼承者,期望這些繼承者在充分理解國家宗教的密教部分后,能指揮顯教的部分。元老中最后一位公卿出身的是西園寺公望,去世于1940年,可是他的繼承者近衛文麿公爵卻辜負了上述的期待。[3]
包括元老在內的重臣階層,雖然沒有對議會或官僚機構負責的公眾地位,卻能夠和天皇直接對話。因此在遇到重大議題必須做出決斷而引發意見對立時,他們就發揮了一種居中折沖的屏風功能。但隨著青年軍官的登場,這些元老的功能逐漸失去效用。青年軍官利用統帥權的特權,再通過軍部機構向天皇施加壓力。1931年至1945年,可說是重臣階層無法隱身于屏風后發揮作用的時代。不過,戰爭即將結束的1945年中期,那些比較年輕的所謂準重臣階層,雖然不像明治國家的建造者那般年老,卻繼承著明治維新時代的危機感。他們在明治初期被培育出來,形成與自身的法律地位無關的不定型團體。他們通過秘密行動與交換機密來逼退軍事機構的領導者,成功地引出肯聽老人忠告的退伍老軍人。戰爭時期的最后首相——鈴木貫太郎(1867-1948),是日俄戰爭時水雷戰隊指揮官,其后擔任天皇的侍從長。1936年2月26日,鈴木遭到反對軍事獨裁的青年軍官襲擊而負傷。他于1945年4月被任命為首相,引導日本接受投降。剛開始,他聲明要致力于維護國體,借此讓民眾期望這場戰爭會戰到最后,同時也讓與他共同行動的少數近臣,期望可用徹底抗戰以外的方法來護持日本。在做出接受《波茨坦宣言》(Potsdam Declaration)的決定之后,他對報紙聲明:國體已獲得維護。從鈴木對全體國民及其同伙的活動方式中,可以看出靈活運用國家宗教的密教部分與顯教部分的精彩事例。
日本國家宗教的密教部分受到歐洲文明的強烈影響。明治維新后不久,1871年新政府將機構的領導階層一分為二,也就是把部分富有學習能力的年輕人送去歐洲與美國學習西方的制度。當時一舉派出106名高級官員到海外,對貧窮的后進國而言,絕對是花費金錢的冒險,況且當時的日本正為嚴重的經濟問題所苦。遣歐使節團是由掌握新政府的最高權力、當時四十一歲的巖倉具視所率領,同行的包括時年三十八歲的木戶孝允和同齡的大久保利通。也就是說,其中包括了被稱為“維新三杰”的多數派,而“維新三杰”中留在日本國內的僅剩西鄉隆盛一人。歐美使節團歸國后,西鄉隆盛即領導反政府的內亂,表明反對現居新政府要職的歸國者所采行的歐化政策。派遣團中還包括當時年僅三十歲的伊藤博文,他在政府采行歐化內閣制度以后,出任日本首位內閣總理大臣,也成為日本君主立憲國的主要設計師。
這些高級官員派遣團對西方諸國科技的發達與效率印象深刻,也對推行有效率的統治組織所依據的宗教及倫理信條感到羨慕。因此他們試圖修改日本的神道傳統,采納作為支撐高效率技術文明的力量。于是,“天皇崇拜”被當成可讓日本更加繁榮的技術文明殿堂之思想基礎。
換句話說,有關皇室的傳說,即依此構想在政府制造的意識形態中被改造了。我們閱讀日本最古老的書《古事記》時可以發現,天皇及其祖神們曾犯下許多錯誤,因為他們世俗的動機而相互牽制、爭戰與失敗的記載,但這些愚行卻在書中不以為恥地傳頌下來!
我們從《古事記》的傳說中看不到眾神無謬的思想,其中顯然包含一種作為多神教的神道教。然而,現今在新生日本文明的設計圖,被改寫的國家宗教中,神道已扮演極似西方諸國的基督教角色,而帶有濃厚的一神教特性。于是,永不會犯錯的天皇形象出現了。此一形象在明治時代與大正時代具有比喻的性質——這是日本國家由熟悉國家宗教密教部分的元老、重臣階層與高級官員共同推動的時代。
明治政府采用的政治思想順利地根植在日本國民的心中,善惡價值判斷的基準全依據天皇發布的敕語。所謂“敕語”,就是繼承自傳說時代以來,歷代天皇公布旨意的形式。明治維新之后,《軍人敕諭》和《教育敕語》是最重要的文獻。另外還有中日戰爭開始與結束時發布的敕語、日俄戰爭開始與結束時發布的敕語、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與結束時發布的敕語,以及太平洋戰爭開始與結束時發布的敕語。這一系列敕語由1946年元旦天皇發表的《人間宣言》[4]宣告結束,而最后宣言是由占領軍所起草的。
這些敕語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詞匯,被日本人用來保護自身道德和政治上的地位,而熟練地使用,成為忠誠臣民對天皇效命的最佳證明。在小學六年的義務教育中,即灌輸這些詞匯的使用方法。另外,單就男子而言,也會在年滿二十歲,于軍中服兩年義務兵役期間接受這種思想灌輸。教育敕語在全年重大節慶的日子由校長宣讀出來,其間學生們被要求至少在儀式進行中低頭站著聽完敕語。這對體弱的小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刑罰。在軍隊里,新兵被要求完整背誦出冗長的《軍人敕諭》,這非常耗費腦力。許多孩童和新兵因為不能順暢地背誦出敕語,或因為無法流利寫出敕語中的漢字而遭到毆打。這些儀式把相同的條件反射灌輸給日本全體國民。除了敕語的朗讀和背誦之外,還有一種儀式,就是在小學校園的特殊儲藏室內懸掛天皇的照片表示敬意。教師和學生經過儲藏室時,被要求恭敬地行最敬禮。這是十五年戰爭結束前,天皇在宗教、道德與政治上權威的根源。
這些敕語中的關鍵詞匯,無論背誦或正確寫出都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來練習。一旦掌握使用這些詞匯的訣竅,就能不假思索地隨口說出或隨筆寫下。如此一來,由于這些關鍵詞匯的使用方法具有一定的排列組合規則,依據此規則,無論組織什么樣的文章,都會變成具有相同的內涵,不需結合實際經驗加以證實。當時的中央團體及其下面的各種分會,和許多擔任名譽職的人,就是依據這種排列組合的規則發表演說。此外,下級軍官對士兵的訓話也如出一轍。
我不認為這是近代日本才有的特殊現象,在實行神權政治的地方,絕對有其類似的政治慣例。明治以后的政府,除了具有民主政治的性質之外,也包含這種神權政治的特質。至于兩者是如何組合交集的,我們必須審慎看待。從1929年的世界經濟大恐慌,以及日本為從大恐慌中尋求出路,而于1931年侵略中國所開啟的時代里,我們可以直接看到神權政治的特質。此時,日本國民經由政府的六年小學教育和只針對男性的征兵制度,八十年來幾乎都習慣地處于相同的條件反射下,所有的男性都能為同一目標行動。問題是,在日本投降后,日本人這種慣性難除的條件反射都到哪里去了?不過,這并不是我們在這里要討論的問題。
根據丸山真男的研究,日本人的政治活動乃以三種功能分類:第一是神轎,第二是官吏,第三則是無視法紀的人。[5]明治新政府成立之后,官吏獲得了很大的權力。他們經過公平的考試制度,從全國人民中被挑選出來,政治上的重要決策就由各部門擔任重要職務的官吏決定。負責各個專門領域的官吏,在中央政府中的地位雖然不高,但也占有很大的分量。現在日本中央政府的各部會,實際上已經被細分為更小的迷你部會,里面的長官,就是各課的課長。一旦官吏所做的行政處分受到人民的批判,沒有地位的人民便會通過各種壓力團體表達他們的不滿,這些壓力團體的代表就是無視法紀的人。所謂神轎代表權威,官吏代表權力,無視法紀的人則代表暴力。
當明治國家建造者所設計的秩序無法運作時,國民就通過無視法紀的人表現他們積存的不滿,迫使當權的官吏們真正落實明治國家所采用的政治思想。若如實地解釋這政治思想,其基本原則就是所有宗教、道德與政治上的價值都將源于繼承諸神以來、萬世一系地位的現任天皇。因此對西方傳入的民主思想和世界觀,以及同樣從西方引進以人本為主的解釋觀點,都必須完全否定。過去由政府高官當作譬喻假設使用的各種詞匯,現在都必須如實地加以接受,而且直接用以指涉事實和行動。
倡導此一運動的論者蓑田胸喜曾在1933年寫道[6],日本民族在對現今擁戴的天皇(意即“現人神”[7])的信仰中,因為具有建國神話和國家宗教,因此可用儒教、佛教、基督教以及社會主義至今都無法實現的方法,來實踐世界史托付給人類的使命。當我們奉天皇為“現人神”,忠誠守護我們的祖國時,我們也依此服務人類。
依蓑田的觀點,讓日本成為世界最強的國家,乃日本人為人類貢獻的唯一的可能之路。當時,蓑田在日本少數私立大學的慶應義塾大學擔任邏輯學和心理學教授。隨著蓑田論點的日漸得勢,使得京都大學法學院的自由主義教授們遭到去職。京都大學在日本各學校金字塔組織中占有次高的地位。由此可見,蓑田胸喜的論點具有足以改變這所大學法學院性質的力量。接著,他的攻擊目標轉向金字塔頂端的東京大學,迅即又成功地打敗了先前的憲法正統解釋——美濃部達吉的“天皇機關說”。
美濃部達吉在1935年遭到檢察署傳喚,就日本現行法下是否可以批判“敕語”而不受法律制裁,接受調查。擔任調查的戶澤檢察官,就讀東京大學時,曾跟隨美濃部達吉學習法律。他是因為學習天皇機關說的憲法而通過司法官考試的人,因此非常了解其師的學說。調查結束后一天,美濃部達吉探討憲法的三本著作迅即遭到查禁,也就是依法不得公開販售。美濃部達吉并沒有撤回他的理論,但于同一年辭去貴族院的職位。
被當作神轎抬著不放的天皇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當時,擔任天皇侍從武官長的本莊繁陸軍上將(1876-1945)在日記中,曾記下他與天皇的對話。[8]本莊試圖把當時陸軍的想法傳達給天皇,天皇對此說出這樣的感想:“如果我們用思想或信念壓抑科學,世界的進步就會停頓下來。如此一來,連進化論之類的思想也被推翻了——然而,這并不是說不需要思想和信念。總之,我認為思想與科學應該同時并進。”
這是天皇1935年時的想法。然而,無視法紀的人要求政府如實解釋建國神話而展開運動時,多數掌權的官吏都不敢本于職責而賭上自己的地位予以否定。天皇雖然在本莊陸軍上將的日記里留下他的私人對話,但他并沒有公開指陳政府新訂政策的不妥。相反地,天皇隨著對中國戰爭的展開而改變想法。這可以從他沒有支持撤出“大陸派遣軍”,以結束對中國戰爭動向的政治動作看出來。[9]
明治初期以來,日本的官僚機構極力把有能力的年輕人安排在重要的職位上,軍隊的組織也不例外。在1931年以后的年代里,至少在形式上還保留這種架構。在陸軍和海軍雙方參謀本部的成員中都有能力卓越的青年士官,他們的任務是就日本與假想敵國雙方的資源提供最新情報。我曾得到當時最年輕的參謀軍官——陸軍的林三郎與海軍的高橋甫親口證實,當我問及日本對英、美開戰是否有勝算時,他們當時都提不出肯定的答案。[10]盡管從參謀部官員僅得到這種消極的預測,太平洋戰爭還是爆發了。其宣稱的理由是石油存量不久即將告罄,倘若再延緩開戰的時間,對日本將更形不利。而隱藏在這判斷背后的理由是,已經持續十年為總體戰所做的努力,不能因為政府機構受到打擊而停頓下來。
至少自1931年以來,領導者對日本與假想敵國在軍力和經濟力上的差距,一直提供給國民相反的資訊,導致自己也因此陷入自我欺騙的境地。對國家的領導者而言,要從對國民的持續欺騙中,保持自我的清醒,是非常困難的。讓當時日本的領導者踏上太平洋戰爭之路的決策背后,就隱藏著這種困難。回到前述的譬喻來說,由于日本國家宗教的顯教部分在漫長的歲月里吞沒了密教部分,使得日本國家原始建造者們的構想因而瓦解了。
隨著事件的發展,國家主義運動者相繼暗殺掉自由主義政治家和財經界人士,也造成無視法紀的人與青年士官結合,試圖展開軍事政變失敗的結果。不久,派至中國的參謀軍官發動“九一八事變”,中央政府卻對派遣軍發動的意外行動表示支持。此行動也導致“滿洲國”的成立,遂發展成與中國長期交戰的局面。缺乏結束這場戰局的能力,是日本后來陷入太平洋戰爭泥沼的原因。簡單地說,日本在中日戰爭中被打敗了。不過,至今仍有許多日本人在日本戰敗后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
在對抗英、美的壓力下,為了致力于不受矚目也沒有宣戰卻持續與中國進行的困難戰斗,政府發布非常時期宣言,借由各種法律來統一國民的思想。政府決定在使用“國體”一詞上有更新的解釋和更明確的意義,以作為統一國民思想的工具,并二度進行“國體明征”[11]的宣示。由此看來,高級官僚已經敗給那些與青年軍官結合展開活動的無視法紀的右翼分子。“大政翼贊會”成立,目的在于尋求各種職業的日本人協助,借此貫徹政府的既定政策:堅持打完這場未公開宣戰的戰爭。此方向意味著與美國、英國、荷蘭三國的沖突。不久,日本政府向美、英、荷宣戰。這段期間,議會制度仍被保留,但政黨皆自動解散,并加入現政府支持的單一政黨。1942年舉行所謂“翼贊選舉”的大選,這不是自由選舉,警察和右翼暴力干涉了選舉。當時受大政翼贊會提名當選的眾議院議員有381人,非大政翼贊會提名當選的議員只有85人。此一選舉顯示,即使到這時期,仍存在著抗議政府指導戰爭與鉗制言論的反對聲音。
《漫畫》雜志于1942年5月號刊出一則漫畫,作者是杉浦幸雄,題為《徹底革除英美思想》。在這則漫畫發表的當時,凡是頭發燙成卷曲狀者都被視為“非國民”[12]和違反國體。國家主義者甚至發起所謂的“反燙發運動”。此一事件的背景是,漫畫里一名年輕女性正用力搔著頭皮,西方傳來的思想便像頭皮屑般從她頭上掉了下來。1931年政府展開的轉向誘導至此已到達終點。所有外國傳來的思想像頭皮屑般從日本人的頭上掉下后,最后還會留下什么呢?就這則漫畫發表的當時而言,留下來的只有日本政府所灌輸的思想吧?那就是以“現人神”——天皇的無謬性為中心所建構出的國體觀念。然而,隨著日本的戰敗,同一個天皇親自宣稱自己是“人”而不是“神”之后,國體觀念也像一小片頭皮屑般從頭上掉下來,之后就只剩下肉體而已。這就是戰敗后流行至今,經過形態變化而留存下來的所謂“肉體主義”的思想由來。坂口安吾、田村泰次郎和田中英光等“無賴派”[13]所代表的戰后文藝主張,忠于肉體的需求就是最崇高的價值!有關田中英光,容后再行討論。1960年起所發生的“經濟動物”傾向,可說是從戰爭期間播下的種子中萌芽、茁壯、成熟的思想。不過,長年根植日本人肉體中的條件反射依然存在。這是把過去的文化儲存在心底的潛在記憶。從這意義來說,國體概念的形態仍存在著。雖然言語已經消失,但言語所指涉的東西依舊存在。在此,我們再回到因為戰敗后的條件發生些許變化,卻依舊殘存的鎖國性形態。與大多數日本人是農民的德川時代相比,現在農民只占全國總人口的十分之一,想必鎖國性會難以獲得日本人的支持。然而,日本四面環海,完全沒有陸上的國界,又使用相同的語言,只要狹窄的島嶼中繼續住著稠密的人口,鎖國性就沒那么容易消除。因此,今后我們還必須不斷提問:國體觀念會以何種形式保留下來?
注釋:
[1]“密教”是指在前述的高等教育中,“將天皇的權威與權力視為由憲法及其他所限定的限制君主”的解釋體系;“顯教”則是指在小學教育和士兵的教育里,“將天皇視為具有無限的權威與權力的絕對君主”之解釋體系。參見久野收、鶴見俊輔,《現代日本的思想》,頁132。——編注
[2]在這個宣言中,天皇宣布自己是人,不是下凡的神,即否定天皇擁有的神權。
[3]借人的形象出現在現世的神,日本人對天皇的尊稱。
[4]明確以天皇為中心的國體概念,為戰前喧囂一時的右傾思想。
[5]意指“賣國賊、叛徒”。
[6]“無賴派”為“二戰”后出現的文學流派,主要成員有石川淳、織田作之助、坂口安吾、太宰治等作家。作品采用反傳統的自嘲式的手法,對社會罪惡和人生予以揶揄、抨擊、渲染幻滅情緒,試圖在沉淪中發現美。
[7]引自橋川文三的《國體論的聯想》一文(《展望》1975年9月號)。吉田松陰〔即吉田寅次郎〕與山縣大華的論戰如下:“……道為天下公共之道,同也;國體為一國之體,獨也。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五者天下同也;皇朝君臣之義,如卓越于萬國者,一國之獨也。”吉田松陰這樣闡述自己的國體論,當時代表長州藩的儒者山縣大華,則歸咎“國體”的用語只具水戶學的怪異性質,又說:“道為天地間之一理,其乃天理所生,我與人無差,我國與他國亦無別。”“天地以陰陽五行之氣生成人物,而后以陰陽五行之理蘊藏其中。此理即為人倫五常之道。此為天地之間,大凡人物者皆同之處,豈唯和漢有之?乃世界萬國皆同也。”他自始反對一國獨自之道(國體)的想法,并以“我國君臣之義卓越于萬國者,所在何處”加以反駁。橋川指出,幕末時期吉田松陰與山縣大華的國體論戰,似乎也延續到明治十七年(1884)左右伊藤博文與金子堅太郎的論戰。這時候,代表普遍主義的伊藤博文類似山縣大華,而代表特殊主義的金子堅太郎則類似吉田松陰。
[8]原田熊雄的《西園寺公與政局》(原田日記)全8卷(1950-1956,1982年再版)。有關追蹤重臣們如何發動戰爭的記述,最近(在加拿大講學時,無法加以運用)有勝田龍夫的《重臣們的昭和史》上下(1981)。這本書不僅運用原田的文件,還引述《木戶幸一日記》(1966)、《木戶幸一關系文書》(1966)以及木戶幸一所發表的談話。竹山道雄的《昭和的精神史》(1956)雖然是較早發表的作品,但我的思考方式深受其影響,這本書是從重臣階層自由主義的視角來掌握戰爭的時代。
[9]丸山真男,《軍國統治者的精神狀態》,收入《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1957)。
[10]“試想,儒教、佛教、基督教乃至社會主義都不能實現之際,地球上唯有我大和民族、日本國民在現人神的信仰中具現建國神話傳說與國民宗教,日后勢能實現世界史所賦予的人道使命。是故,我們日本國民應該‘忠誠地供奉現人神——吾皇大君’守護‘祖國日本’,即守護‘人道’。‘日本的’即是‘人道的’。”(蓑田胸喜,《學術維新原理日本》,1933)。
[11]依戰敗后自決的本莊繁陸軍大將(1876-1945)的遺囑表示,日記內容不得外流,但作家尾崎士郎用抄錄的方式,將其對話披露在紀實小說《天皇機關說》(1951)中。本莊與天皇的談話內容載于1935年4月25日。
[12]井上清,《天皇的戰爭責任》(1975)。
[13]高橋甫、林三郎,《舊軍人的場合》,《芽》1953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