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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看見的景象

韋勒先生越來越令他的鄰居擔憂了。韋勒是一名鰥夫,八十七歲,一個人住。他因為老年性黃斑病變失去了視力,這是老年人失明的常見原因。有一天,鄰居的擔憂到達了新的高度,因為他說他又開始看見東西了——一些出乎意料的東西。過去六個禮拜,他常看見有人在他的房子里出沒,那些人他都不認識,也不和他說話。上個禮拜,又有一只熊闖進了他的廚房。他還常常看見牛群在他的起居室里吃草。它們一邊直瞪瞪看著他,一邊靜靜地咀嚼著從地毯中長出的青草。韋勒先生還說他曾經看見一群藍魚在房間里游動,在墻壁間快速穿梭。

鄰居們擔心這位和藹的老先生得了癡呆癥。但韋勒先生自己卻并不在意。他知道這些景象不是真的,也不怎么為它們煩心。一位神經科醫生給他做了徹底檢查,發現他根本沒有癡呆癥。因癥狀吻合,他被診斷為“邦納綜合征”(Charles Bonnet syndrome)。

我們聽到“幻覺”這個說法,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種精神或者神經的病態(要不就是吃了禁藥),然而韋勒先生的腦部卻沒有任何病變。邦納綜合征的患者具有豐富的幻視,但原因不是神經出了問題,而是視覺出了問題。它只發生在視力完全喪失或者部分喪失的人身上。他們的幻覺,短的只有幾秒,長的持續大半天,可以在幾年的時間內反反復復地出現和消失。幻覺的內容各有不同,但往往都包含了人物、動物、建筑和各種形狀。許多患者都曾嘗試畫出自己的幻覺。比如藝術家賽西爾·賴利(Cecil Riley)就畫出了自己看到的一只只藍色和綠色的眼睛,它們環繞在他周圍,對他投來威脅的目光。

下面是另外一位有老年性黃斑病變的邦納綜合征患者(這位不是藝術家)畫的一幅草圖,他說自己看到了“一張拉寬的臉,上面長著不成比例的大牙齒和大耳朵”。

在具有視力障礙的人群中,大約10%患有邦納綜合征,不論其視覺障礙發生的原因為何。為什么會出現邦納綜合征?這是不是腦在用幻覺填補視力的空缺?卡尼薩三角告訴我們,腦確實會填補我們視覺的空缺,我們看到的東西也未必真的是擺在我們眼前的東西。不過,因為錯覺而看見一只白色的三角,和看見牛群在你的起居室里吃草,兩者還是有一些不同的。當我們出現視錯覺,我們并沒有產生幻覺。錯覺(illusions)只是我們的腦在加工外界的視覺線索,以此擴充一幅場景;而幻覺(hallucinations)完全是在我們的腦內產生的,與外界無關。

邦納綜合征的患者往往是盲人,這一點不是巧合。視力障礙是邦納綜合征的關鍵因素。倫敦的一組研究者已經能夠展示邦納綜合征患者在出現幻覺時的腦部活動了。他們召集了六名患者,要他們報告幻覺在何時開始、何時結束,并同時記錄他們腦部的活動。這些志愿者都有視力障礙,所以大多數時候,fMRI都只在他們的視皮層發現了最低水平的活動。然而每當他們報告幻覺,他們的枕葉就瞬間活躍了起來;而當幻覺結束,屏幕上的視皮層又黯淡了下去。

除了幻覺開始和結束的時間,fMRI還透露出了許多關于它們的其他信息。BOLD信號揭示了腦是用哪些視覺加工器來制造這些幻覺的。

邦納綜合征發作時,視皮層在沒有任何眼球信號輸入的情況下就被激活了。有兩種理論對這個現象做出了解釋。第一種認為,由于受損的眼球無法傳來信號,使得視皮層的神經元只能采取一些錯誤的行動,百無聊賴的它們有時會自作主張,隨意發出一些電信號。視皮層不再受到視覺輸入的牽制,于是開始自己制造信號。因為這一點,有人也將邦納綜合征的這個癥狀稱為“釋放性幻覺”(release hallucinations)。

即便是短暫的視力障礙,也可能使人產生釋放性幻覺。2004年9月3日,一名年輕女子在攀登阿爾卑斯山時被閃電擊中,當場倒地昏厥。醒來之后,她失明了。一支空中救援隊伍將她送入醫院,CT掃描顯示她的枕葉周圍有液體淤積,干擾了她的視覺加工。當夜幕降臨,她開始出現幻覺。她先是看見一名老婦坐在墻邊的暖氣上,接著那名老婦的身體開始收縮,越變越瘦,最后滑進一處暖氣縫里消失了。接著又不時出現了一些幻覺。一次她看見一名牛仔騎馬朝她奔來,還舉著一把來復槍不斷射擊。后來她又看見了兩個大夫在她的病房里欲行性事,接著又過來抽她的血。不過,隨著積液從她的后腦抽出,她恢復了視力,幻覺也就此停止了。

在這個病例中,雖然失明只是暫時的,但視覺輸入的缺失也使得腦產生了自己的影像。有理論認為,沒有得到充分利用的視皮層會無緣無故地開始發放。而當腦探測到這些自行發放的信號,就會錯誤地認為它們是視覺信號,因為它們畢竟是從視皮層發出的。這一點和做夢十分相像,唯一的區別在于做夢時隨機信號是從上游的腦干產生的,而在釋放性幻覺中,是視覺回路本身用夢一般的圖像填充了病人因失明造成的空白。片刻之后,由視皮層制造的圖像進入意識,患者的眼前也隨之出現了逼真的幻覺。

還有第二種理論也對盲人的邦納綜合征提出了解釋,它牽涉到神經的可塑性,也就是我們的神經網絡中那些廣泛而能動的聯系。我們常常認為自己的五種感官是相互獨立的,但其實我們的腦并沒有阻止它們來往。人腦無法區分視覺、聽覺和觸覺的信號,只知道它們來自不同的感覺通路。只要這些通路的回路不出差錯,信號就能傳送到正確的地方。在腦中,一切都是電化學信號,神經元并不知道自己傳遞和接受的信號代表視覺還是聽覺。我們之所以體驗到五種獨立的感覺——眼睛見到是視覺,鼻子聞到是嗅覺——是因為神經被分別安排進五條獨立的通路。

雖然每種感覺傳導都有自己的路線,但它們相互之間還是有些交搭。你可以把這些神經通路想象成交會的高速干道。它們大多數時候都相互隔離,但是在某些出口匝道,它們卻連接在了一起。必須有這樣的匝道,對吧?畢竟我們是同時體驗到這五種感覺的,它們彼此也總是融合無間。試想你正在喝一杯咖啡,你不僅同時聞到了這杯法式烘培的氣息、嘗到了它的味道,你還感受到了杯子觸碰你的嘴唇、看見它朝你傾斜,并聽到了自己啜飲的聲響。在這里,每一種感覺都和其他感覺完全協調,它們共同組成了一支感官交響樂,把你從清晨的睡意中喚醒。如果是五個完全獨立的系統,就不可能產生這樣絲絲入扣的連貫感覺體驗。在通路的某個地方,我們的感覺必然是彼此交融的。

因此,在視皮層的高速地圖中,也必然有幾條上匝道和下匝道與腦中的其他系統相連。現在再想象有一個人不幸失明了。根據神經可塑性的原理,神經會在不活躍的區域萎縮,在活躍的區域增生。當一個人失去了視力,枕葉便不再從眼球接收視覺信號,視覺通路也隨之退化。而當視覺的道路清空,來自非視覺系統的車輛就順著上匝道源源駛來。這根連接其他感覺系統的通道曾經只是視皮層的一小部分,現在卻隨著視覺系統的萎縮而壯大了起來。這里的神經元不斷增長,強化了不再活躍的視覺通路和腦中的非視覺系統之間的聯絡。

交錯的回路一旦接通,就可能會有一些視覺之外的信號進入枕葉皮層,并且被錯誤地當作來自眼球的視覺輸入。要記住,腦是無法分辨不同信號的,它只能區分通路的不同。于是,當之前孤立的回路相互連通,由另一個感覺系統發出的信號就可能順著匝道進入視皮層,并被加工成視覺圖像。它可能原本是花園里的一縷花香,或是地鐵車廂的一陣轟鳴,然而它只要進入了視覺回路,就可能引起幻視。

幸好,邦納綜合征的患者都知道自己失明了,因此他們大多明白自己看見的不是真實的景象。和做夢不同的是,患者的前額葉仍在工作,使他們能夠反省自己的奇怪知覺。那么,要是有人不知道自己已經失明了呢?那就會導致“安東綜合征”,這種病我們已經在引言中討論過了。我們在那里知道了沃爾特先生的故事,他否認自己已經失明。當那位又高又瘦的神經科醫生叫他形容自己的相貌時,他卻自信地宣稱對方是個“矮矮的小胖子”。在安東綜合征的患者身上,視覺系統和監控它的高級感覺區域之間切斷了聯系。由于無法檢測到視皮層的故障,患者會錯誤地認為自己的視力沒有問題。一旦他們像邦納綜合征的患者那樣出現了釋放性幻覺,他們的腦就可能無法認識到那是虛假的。許多安東綜合征患者都會把自己內心的想象誤認為是真正的視覺。這大概就是沃爾特為什么會虛構那位醫生的相貌了:他的腦在無意識中填補了視知覺的空缺,自己則并未察覺這一過程。

如果真像這些病例所顯示的那樣,喪失了視覺會導致幻視,那么其他的感官是不是也該出現同樣的現象?比如,要是破壞了控制聽覺的回路,也會使我們產生幻聽嗎?

再來看一個病例。帕舍先生五十二歲,長期耳鳴;他來到一家精神衛生診所,說自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新癥狀:在最近幾周里,原來單純的耳鳴變成了一種重復的尖銳滴滴聲,就好像鬧鐘在響。和真實的鬧鐘一樣,耳鳴也會在半夜把他吵醒。后來鬧鐘聲漸漸消退,音樂聲又響了起來。他有時會聽見帶著人聲的流行歌曲串燒,有時又會聽見古典的交響樂,就仿佛是他的腦調到了一個想象中的電臺。他還注意到,如果附近有非常響亮的噪聲,比如一輛地鐵駛過,他的幻聽就會減弱。而較輕的噪聲反而會加重幻聽,比如當他在街頭聽見有人在打手鼓,他腦海中的音樂便會與手鼓的節拍同步。

帕舍先生去做了神經病和精神病檢查,都沒有發現問題,他于是又去看了一個耳鼻喉科醫生。對方給他測試了聽力,結果發現他的聽力非常糟糕,已經夠得上耳聾的標準了。研究發現,在幻覺中聽到音樂,往往發生在有聽力障礙的人群中間。這個現象甚至獲得了“聽覺邦納綜合征”(auditory Charles Bonnet syndrome)的名稱。

當聽覺通道中的活動降到最低,帕舍先生的腦就用自創的聲音填補了這個空白。如果外界的聲音足夠響亮,比如有地鐵呼嘯而過,帕舍先生還是能夠聽見的,這時聽覺的空缺填滿,幻覺也隨之消失。然而較輕的聲音卻無法克服他的聽力障礙;當他的聽覺通路空閑下來,腦中的無意識系統就會打開幻覺的收音機,填滿這片寂靜。

雖然帕舍先生體驗的是幻聽而非幻視,但是有研究者認為,他的病因和邦納綜合征并無不同,也可以做出兩種解釋:第一種,喪失了正常功能的腦組織開始自發行動、發出隨機信號。根據這些信號發出區域的不同,患者會相應表現出幻視或者幻聽。第二種,沒有得到充分利用的腦區漸漸長出了其他系統的神經,并出現了新的互動模式。當一條感覺的干道疏于使用,某條連接著其他感官的細小上匝道就變成了車輛的主要來源。接著人腦給這條交會匝道擴出新的車道,直到它成為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不知不覺之間,聽覺皮層已經是由來自其他感覺通道的信號來激活了。

如果相比交通,你更喜歡用電腦作為比喻,那就想象你拆開了一位朋友的筆記本電腦,并重新連接了其中的電路。你接著把電腦還給朋友,但他很快發現在鍵盤上輸入元音字母,音響系統就會爆出說唱音樂。人腦和電腦一樣,也會隨著神經通路的演變和融合而獲得新的功能。對于失去視力或聽力的人,這些神經的變化能夠補償他們在知覺上的損失。要將我們的不同感官混雜,腦只須將本來已經就位的交會處強化就行了。實際上,我們的不同感覺之間的聯系遠比我們想象的密切。這一點問問天行者盧克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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