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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創作沖動

The Creative Impulse[1]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寫出《阿喀琉斯雕像》的前前后后,大概沒有幾個人知道。既然都說這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小說之一,它的誕生記想必所有要認真研習文學的人都會感興趣。而且,如果文評人所言不虛,此書將不朽于世,那么接下來的敘述就不只是用來消遣片刻了,它會有一個更了不起的功能,就是在今后所撰寫的當代文學史中,成為一個有趣的注腳。

這本書出版時的轟動當然是每個人都記得的。一連好幾個月印刷機和裝訂工都沒有閑下來,英美的出版商加班加點,也很難滿足書店的需求。很快歐洲的所有語言都有《阿喀琉斯雕像》的譯本了,近日還發布官方消息,說馬上就能在日語和烏爾都語中讀到它。不過,之前大西洋兩岸的雜志上都已經連載過這部小說,據說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經紀人從中為她謀取的稿酬只能用非同小可來形容。這本書也改編成了戲劇,在紐約演了整整一季;沒有人懷疑它搬到倫敦的舞臺上一定也是萬人空巷。電影改編權也已經高價被搶走。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因為這本書掙到的錢(在文學圈里)有不少傳言,很可能是夸大的,但毫無疑問此生再不用為經濟狀況擔憂了。

一本書得到公眾與評論界的一致推崇,并不多見,而作家之中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完成這化圓為方[2]之事(如果我能這樣形容的話),她自己一定分外得意。之前批評家對她也頗有些欣賞之詞(說實在的,那些話她已經覺得是理所應當了),但公眾不知為何對她的作品向來冷淡。每次她有作品出版,都是薄薄一小冊,印刷精美,白色的麻布面精裝,報紙常用一整欄的篇幅盛贊又是一部杰作,在歷史悠久的俱樂部里,還可以在它們少人問津的圖書館中找出那些書評周刊,用整頁的長文推舉她的新作。所有的讀書人都會讀它,贊揚它,只是讀書人似乎都不買書,所以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銷量一直慘淡。一個想象如此細膩、文筆如此精雅的作者,卻為無知的大眾所忽略,長久以來都讓人難堪。在美國簡直就沒有人知道她:雖然卡爾·范維欽先生[3]寫過兩篇文章痛斥公眾的愚鈍,但公眾對于這位英國女作家依然無動于衷。她的經紀人極為欣賞她的才華,威脅某個美國出版商如果不買下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兩部作品,就拒絕授權另外幾本他特別想要的書(自然都是廉價的垃圾),于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作品很快出版了。媒體對她的評價很高,說明美國最出色的頭腦是能感知她的才華的;但等到要給那位出版商推薦第三本書的時候,他告訴經紀人(用出版界那種粗鄙的方式):要是有這閑錢,寧可去買合成酒[4]。

《阿喀琉斯雕像》暢銷之后,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之前的作品也得以重新出版(卡爾·范維欽先生又寫了一篇文章,指出自己整整十五年前就提醒讀者們,要留意這個作家非凡的才華,遺憾的語氣中帶著自豪),因為宣傳力度極大,有文化的讀者很難再錯過它們。所以我在此處描述這些作品恐怕沒有必要,而且卡爾·范維欽先生的精湛評論在前,我再寫難免嚼之無味。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寫作起步很早。第一部作品(一卷挽詩集)問世之時,她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在那之后,她每隔兩三年才會出一本詩歌或散文,因為她對自己的文字看得極重,所以下筆從不倉促。寫作《阿喀琉斯雕像》之時,她已經到了五十七歲這個體面的年紀,很容易推斷出她的作品數量是非??捎^的。她已經留給世界半打的詩集,都用拉丁文做書名,像《幸?!贰逗推街!泛汀度劂~甲》,[5]都是些偏于沉重的詩作,因為她的繆斯不愿翩翩起舞,只愿踏出大致更莊嚴一些的步點。她依然忠誠于“挽歌”,“十四行詩”上也花了很多心思,但她最可稱道的功績是重振了“頌歌”這一個被當代詩人忽略的體裁。誰都可以篤定地說一句:她的那首《總統法利埃[6]頌歌》在今后所有的英文詩選中都該有一席之地。那首詩的動人,不僅在于韻律深沉、高貴,而且它描繪法蘭西大地的勝景也讓人沉醉。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寫盧瓦爾河谷[7],寫其中倍雷[8]的記憶;她寫沙特爾[9]和那里教堂中珠光寶氣的窗戶;寫陽光掃過普羅旺斯。要是想到她去法國最南只到過布倫[10],那些詩句中的動情之處就更顯得難能可貴了;那是她婚后不久從馬蓋特[11]坐短途游輪去的。身體上她遭受了極度的暈船之苦,而心智上所受的羞辱則是發現這個海濱度假勝地的本地居民都聽不懂她流暢而地道的法語,所以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決定再也不要經受這樣狼狽而不快的體驗。此后,離海水之類包藏禍心的自然元素她就敬而遠之了,雖然在《和平之海》幾段莊重而溫柔的詩篇里,她還是將它們好好地歌頌了一番。

《伍德羅·威爾遜[12]頌歌》之中也有不少筆力精湛的段落,很遺憾,雖然這個人物的可敬之處自不待言,但女詩人對他的感觸有了一些變化,決定不再重印這首詩了。不過在我看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最了不起的創作一定還是她的散文。她那幾卷文集里寫過蘇塞克斯郡的秋天、維多利亞女王、死亡、諾??丝さ拇禾?、喬治王時代的建筑、佳吉列夫先生[13]、但丁,每篇都很簡練,但都有精心安排、無可挑剔的構思和脈絡。她還寫專著闡釋十七世紀的耶穌會建筑,從文學角度審視百年戰爭,既學淵五車,又才思輕盈。正是這些散文作品為她贏得了一群“少而精”(這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自己的說法,她遣詞造句的天才可見一斑)的忠實擁躉,而這些崇拜者認定她是這個世紀英文世界里最了不起的語言大師。她承認自己出眾的地方就是她的文風,既渾厚又生動,既精巧又雄辯;而且只有在散文中,她才得以展示那種含蓄又美妙的幽默,每每讓讀者難以抵御。她的幽默不是想法上的幽默,甚至也不是文字上的幽默;那些都太粗糙了,她的幽默是標點的幽默:在靈光一閃之間她發現了分號有喜劇的無限可能,而且她運用起來更是花樣百出、精妙絕倫。如果你是一個有文化和幽默感的人,見到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筆下的分號,倒也不會像鉆進馬軛里那樣張牙咧嘴[14],而是會心一笑,而且文化越高,笑得越會心。她的朋友說,任何其他形式的幽默都因此顯得粗鄙和浮夸了。也有幾個作家想要模仿她,但都無功而返。不管你怎么看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至少都會承認她把分號中每一盎司的幽默都榨取出來了,而在這方面沒有人可與她同日而語。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住在大理石拱門[15]附近的一所公寓,地段既佳,房租也不甚昂貴。朝街有一個漂亮的會客廳,寬敞的臥室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自己用的,往里一直走是餐廳,有些暗,而在廚房旁邊則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先生的狹小的臥房,不過房租倒是他來出的。正是在那間漂亮的會客廳里,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每周二下午會招待她的朋友。這是一所極為簡單樸素的公寓。墻紙是威廉·莫里斯[16]本人設計的,上面掛著簡單的黑色畫框,里面裝的美柔汀[17]版畫都是在這種畫還沒有變貴的時候收集的。家具多出自齊彭代爾時期,只有那個卷蓋式書桌隱約是路易十六的風格。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寫作的。每位初次來訪的客人都會被告知這一點,他則十有八九要心潮澎湃地凝視那張桌子。地毯很厚,燈光也很黯淡。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會坐在一張紅色織錦包面的直背扶手椅中,這椅子本身沒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因為它是這屋里唯一一張坐著舒服的椅子,就不但讓她與客人顯得不同,更像是凌駕于他們之上??床璧氖且晃荒挲g不好判斷的女士,從不說話,平平無奇,主人從來沒介紹過她,只知道在這位女士心中,能讓夫人免去倒茶之類的煩人雜務是她的光榮。這樣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就能全神貫注地聊天了——必須承認,她在這方面的才能是不凡的。這些談話倒也算不上生機勃勃;而且因為口頭表達標點符號不太容易,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欠缺點幽默,但它們涵蓋很多話題,言之有物,寓教于樂。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對于社會科學、法學和神學都非常熟悉。她閱讀量很大,記性也好,能順口引出漂亮的句子,就再也不用臨時想聰明話了;而且三十年來她跟不少偉人可說是相交甚篤,積累了不少有趣的軼事,而她選擇講述的時機也很得體,縱然有重復也在可以體諒的范圍之內。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有一項才華是能吸引到各種各樣的賓客,所以在她的會客廳里極有可能同時見到前首相、報紙的老板,和一流大國的使節。我始終揣測這些大人物到這里是為了接近放蕩不羈的文化圈,而此處的文化圈又不羈得很干凈,不用擔心會沾上塵土。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極為關心政治,我親耳聽到一個議員很誠懇地對她說,她的思維是男性化的。她之前反對為婦女爭取投票權的運動,但后來女性得了這項權利,她有了想進議會的心思,可難就難在她弄不清自己該選哪個政黨。

“畢竟,”她會調皮地聳一聳她那略嫌寬厚的肩膀,說道,“我不可能組一個只有我一個人的政黨?!?

跟很多一本正經愛國的人一樣,在舉棋不定的時候,她懸置了自己的政治主張;不過最近她明確地倒向了工黨,認定國家的未來只能寄托在他們身上,要是誰能給她提供一個安全席位,她覺得自己應該會毫不猶豫地從政,為受壓迫的勞苦大眾而奔走呼喊。

她的客廳向來為外國人敞開,她歡迎捷克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法國人,只要他們是重要的人物;她也歡迎美國人,甚至可以是默默無聞的那種。但她不是個只看出身貴賤的人,在她的客人中你很少會見到什么公爵,除非是某公爵有特別正派而深刻的心智,而女貴族除了有自己的高貴身份,還需要攜帶一些社交場上讓人詬病的經歷作為通行證,比如離過婚,寫過小說,或偽造過支票,這些事會引發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這個天主教徒的同情心。她不怎么喜歡畫家,他們大多靦腆,不愛說話;音樂家她也沒什么興趣,不管他們是否愿意表演——有名的音樂家經常是不肯表演的,而音樂對談話始終是個妨礙——要是想聽音樂就去音樂會好了;她自己喜歡的音樂更高妙一些,那就是靈魂的歌聲。不過她款待作家的熱情始終如一,尤其是對那些有潛質或不為人知的作家。她善于發現剛冒頭的青年才?。荒切└羧钗鍟孟挛绮璧闹骷遥瑒偲鸩降臅r候基本都得到過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鼓勵和指引。她自己的地位太穩固了,不可能再去羨慕別的人,而她也太常聽到別人稱自己為天才,即使別的作家靠才華獲得了一些她沒有得到的物質上的富足,她也不會生出一絲妒忌。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相信后世會有公正的評判,于是就能大方把個人得失置之度外。有了這些因素,也難怪她能營造出這樣的氛圍,讓她野蠻的國民第一次如此接近十八世紀的法國沙龍。收到她“星期二來吃點東西、喝口茶”的邀請,沒有幾個人不感到無比的榮幸,當你坐在那張齊彭代爾的椅子上,坐在那個昏沉和清苦的客廳里,你只會感覺自己經歷著正在發生的文學史。美國大使曾這樣對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道:

“跟你喝上一杯茶,福里斯特夫人,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就是智識上最豐厚的享受了。”

有時候那樣的聚會的確有一點點讓人承受不起。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品位太完美了,她的欽佩從來不會錯,她的贊賞也一貫允當,你會因此覺得呼吸困難。我自己常常要喝一兩杯雞尾酒壯膽,才敢深入她那氛圍崇高的聚會。有一個下午,我差點就永遠被取消了資格——對開門的女仆我本該說的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在家嗎”?但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成了“今天有禮拜嗎”?

當然這只是無心之語,但不幸的是女仆咯咯笑了起來,而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最忠實的崇拜者之一艾倫·漢娜維正好在門廊里脫她的高筒橡皮套鞋。我進客廳之前,她就把我那句話告訴了女主人;見到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時,她一雙鷹眼死死盯住了我。

“你為什么問今天有沒有禮拜?”她問道。

我的解釋是我剛剛在想別的事情,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目光只能形容為讓我無所遁形。

“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的派對……”她在找一個合適的詞,“像圣禮?”

我沒聽懂她的意思,但在這么多聰明的賓客面前不愿顯現自己的無知,于是決定往嘴上抹蜂蜜。

“您的聚會跟你本人一樣,親愛的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美得無可挑剔,如同上天的恩賜?!?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魁梧的身軀顫了一顫,就像一個人進了一間裝滿風信子的房間,醉人的香氣差點把他熏倒。不過她放了我一馬。

“要是你不打算正經說話,”她說,“最好把你那些笑話都說給客人聽,而不是我的女仆……沃倫小姐會給你倒茶的?!?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揮了揮手,示意她暫時放過我了,但她并沒有放過這個話題,因為接下來的兩三年間,跟別人介紹我的時候她從來都不忘加上這么一句:

“你一定要讓他好好表現。他來這里是當成苦行的,每次進門前都要問:今天有禮拜嗎?這人真是風趣極了,你說是吧?”

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沒有把自己作東的天賦限制在每周一次的下午茶上,一到周六,她還會辦一個八人的午餐會:在她看來,這個人數最適合一起談話,而她的餐廳也正巧只能坐八個人。如果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有引以為傲的地方,那不是她對英文詩學無以倫比的領悟,而是她遠近馳名的午餐會??腿硕冀涍^精挑細選,能收到邀請不單是種褒獎,而是一種授予圣職的儀式。要將餐桌上的談話維持在一個更高的水準上比在魚龍混雜的下午茶會上容易,每個走出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餐廳的人,都一定對女主人的才能愈發確信無疑,也對人性有了更光明的期待。她的午餐會只邀請男性。雖然她一直矢志不渝地擁護自己的性別,而且也很樂意在其他場合與女性相處,但她無法否認,女士們都只愛和鄰座說話,一定會妨礙餐桌上的共同交流,而她的聚會不僅僅要愉悅身體,更要款待靈魂。必須要提的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給客人奉上的食物向來是精美無比的,還有上乘的紅酒和一流的雪茄。在文學圈里做過客的都知道這是件多么難能可貴的事情,因為舞文弄墨之人大多內心奢華而生活簡樸,他們的心靈都忙著務虛,而忽略了羊肉沒烤熟而土豆已經涼了,他們端來啤酒倒是能喝,但紅酒喝了反而會提神,至于咖啡是不建議入口的。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樂于接受客人們恭維她的豐美伙食。

“如果有人能賞光前來共餐,”她會說,“至少我提供的食物不能比他們在家里能吃到的更糟,才算不虧待了賓客?!?

不過要是夸贊過了頭,她是要抗拒的。

“如此過譽倒讓我尷尬了,你應該贊揚的是布爾芬奇太太?!?

“布爾芬奇太太是誰?”

“我的廚師。”

“那她可真是個寶貝了,但你總不至于要我相信這紅酒也歸功于她吧?”

“紅酒還不錯嗎?我對這類事情真是一竅不通,完全就拜托給了我的酒商。”

要是誰提到了雪茄,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會頓時容光煥發。

“啊,說到雪茄你一定得夸阿爾伯特了。都是他挑的,據說沒有人比阿爾伯特更懂雪茄?!?

她會看著桌子那頭自己的丈夫,眼神驕傲、明亮得像名種母雞看著自己唯一的后代——如果非要細說,那一定是只淺黃奧平頓雞[18]。這時候客人們會立馬亂糟糟地一起贊揚起了男主人,因為他們一直在等機會要對他客氣一番,終于找到了這項難得的長處,可以表達欣賞之意。

“大家謬贊了,”他說,“你們喜歡今天的雪茄我很高興?!?

然后他會就雪茄發表小小一段感言,談他挑雪茄是在追求哪些品質,并對高級雪茄成了商品之后水準每況愈下表示惋惜。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邊聽著一邊露出滿意的笑容,顯而易見很享受丈夫的這場小小的勝利。當然關于雪茄也不能無休無止地聊下去,只要發現客人有不耐煩的跡象,她馬上會提出一個更寬泛的新話題,或許也是更有意義一些的話題吧。阿爾伯特退出視線,再不發一語,但他已經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時刻。

對于一些客人來說,正是阿爾伯特讓福里斯特夫人的午餐會比下午茶少了幾分吸引力,因為阿爾伯特是個無趣的人;女主人無疑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她特別在意要讓阿爾伯特參加,把午餐會定在周六也正是因為阿爾伯特其他幾天都太忙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覺得在這些宴飲盡歡的場合中不能缺了丈夫,是她欠自己尊嚴的一筆躲不掉的債,絕不能一時疏忽,就向全世界承認她嫁給了一個在精神上無法與自己相當的人——或許在夜深人靜之時,她也會自問那樣的男子世上哪里找得到。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可以暢所欲言,表示像她這樣的女人被這樣的丈夫拖累實在不值得。她們互問福利斯特夫人怎么會嫁給她的,最后都絕望地歸結為(因為大多數是禁欲的人)結婚本身就莫名其妙。

阿爾伯特的無趣倒也不是喋喋不休、避都避不開的那種,他不會用冗長無邊的故事讓你脫不了身,或者用毫無意義的笑話糾纏你;他也不會用陳詞濫調折磨人,或是說出特別平庸的話讓你無所適從;他就是沒意思罷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知曉法國浪漫派文學所有秘密的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自己就是個可圈可點的作家,他說你要是跟著阿爾伯特進了一個空房間,會發現那房間還是空的。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都覺得這句話妙極了,其中有個出名的小說家叫羅茲·沃特福德,是個無所畏懼的女人,壯著膽子就把這句話轉達給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雖然她假裝生氣,卻也來不及抹掉嘴角的笑意。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看到她對丈夫的態度,對她就愈發尊敬了。她總是強調,不管這些朋友內心深處如何看待阿爾伯特,她的丈夫自有他的地位,不能輕慢。她自己的舉止就很讓人佩服。如果阿爾伯特難得評論了一句,她會滿面欣喜地仔細傾聽,如果他幫忙取來一本書,或者她有什么靈感借用了丈夫的鉛筆記錄,她總會表示感謝。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也從來不允許朋友們故意冷落自己的丈夫,但她畢竟是個識大體的女人,知道不能對世界要求太高,不可能永遠把丈夫帶在身邊,所以她也會經常自己出門,但朋友們都清楚她等著他們每一家一年至少得有一次請阿爾伯特去吃飯。如果那些面向公眾的宴會要她演講,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定會帶上自己的丈夫,如果她要做講座,也一定確保臺上有丈夫的一個席位。

據我看,阿爾伯特應該是中等個頭,但或許是因為你想到他就會想到他的妻子(身材尺寸驚人),所以總以為他個子很小。他瘦削、虛弱,比實際年齡顯老;這后一條倒跟妻子一樣??偸羌舻煤芏痰陌最^發有些稀疏,白色的一字須也只是胡茬。一張臉除了瘦,除了皺紋多些,沒有別的什么值得注意;藍眼睛以前或許是有魅力的,現在也倦怠無光了。他永遠穿著一條挺括的芝麻呢褲子,剪裁方式他也永遠要求一個樣。上身都是一件黑色的大衣,灰色的領帶,別著小小的一個珍珠領帶夾。他太不容易發現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辦午餐會,他站在會客廳里迎接賓客的時候,你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就像你不會注意到一件靜靜守在那兒的有教養的家具。阿爾伯特禮數周到,每回跟人握手都會露出恭敬、隨和的笑容。

“你好??;你能來我可就太高興了,”就像他們是多年的好友,“最近怎么樣,還行吧?”

要是有頭有臉的客人第一次來,而且和阿爾伯特沒有見過,他們進門的時候他會迎到門口,說:

“我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丈夫。我來替你和我夫人引見。”

然后他會把客人引到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背光站著的地方,而后者會欣喜地急忙走來歡迎這位客人。

阿爾伯特含蓄地為妻子的文學聲望感到驕傲,又為了妻子的事業甘愿如此卑微,外人見了都會覺得溫馨。需要他的時候,他永遠都在,不需要他的時候,一定消失,這種圓通敏銳若不是苦心造詣,那就一定是本能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是最知道丈夫好處的人:

“我真不知道要是沒有他我該怎么辦。他的重要性是不可估量的。我寫的每個字都會讀給他聽,他的意見經常都很有用?!?

“莫里哀和他廚師的故事。[19]”沃特福德小姐說道。

“你覺得自己很風趣嗎,親愛的羅茲?”福里斯特夫人問話的語氣似乎有些尖刻。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認可你的某句話時,她會說自己太笨了,聽不出你是不是在開玩笑,說話的人就必然局促起來。但沃特福德小姐是不吃這一套的;在她漫長的一生中也曾有過幾場戀情,但真愛都付給了印刷在紙上的文字。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對她是容忍多過認可。

“得了,得了,親愛的,”她回答道,“你也很清楚,要是沒有你,他就什么都不是。他不會認識我們。能結交這個時代最出色的頭腦和最杰出的人物,他一定覺得幸運極了?!?

“沒有蜂巢的遮蔽,或許蜜蜂的確無法存活,但蜜蜂也有它自己的重要性。”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對于文學藝術無所不知,但對自然科學都是門外漢,所以這句判斷誰都沒法反駁。她繼續說道:

“他從來不會干涉我,下意識就明白我哪些時候不愿被打擾;當我有思路的時候,如果他在房間里,不但不是種妨礙,反而讓我更自在?!?

“就像一只波斯貓?!蔽痔馗5滦〗阏f。

“但就像一只訓練有素、血統高貴、溫馴有禮的波斯貓。”福里斯特夫人這句話說得嚴厲,讓沃特福德小姐一時不敢回話。

但關于自己的丈夫,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們都是知識分子,”她說,“知識分子容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抽象的概念而非實在的事物更感興趣。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在用一種過于抽離的姿態、在一個無憂無擾的高度審視紛繁的人世,你們不擔心會丟失一點點人性嗎?我永遠都會感激阿爾伯特的,因為他讓我一直能接觸到平凡的路人?!?

雖然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都承認,這句話跟夫人的很多妙語一樣,有不可多得的透徹和精妙,但正是這句話,讓她最親密的社交圈有段時間都把阿爾伯特稱為“平凡的路人”。不過這個稱謂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后來大家也就忘記了。接著他又成了“集郵家”;這是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用他那奇詭的才思發明出來的。一天他正和阿爾伯特聊天,腦力枯竭,為了不至冷場沒了辦法,問道:

“你集郵嗎?”

“不集郵,”阿爾伯特溫和地答道,“恐怕我并沒有這個愛好?!?

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這問題才剛出口,就已經覺得此事大有可能。他寫過一本所有法國文學愛好者都很關注的書,關于波德萊爾妻子的姑母,而且他對法國精神的研究是巨細靡遺的,自然也就吸收了不少法式的機靈和法式的才情。他無視阿爾伯特的否認,一有機會就告訴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他已經發現了阿爾伯特的秘密。他集郵。之后每次見到阿爾伯特他都會問:

“福里斯特先生,跟我說說吧,最近郵票集得如何了?”或者“上回見面之后又購得什么新郵票了嗎”?

阿爾伯特的一再否認并沒有什么用,這個生造的形象太貼切了,誰都不愿輕易放過。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都認定他一定在集郵,跟他說話基本都會打聽最近是否順利。甚至連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自己,真到了心情極為舒暢的時候,也會把丈夫稱為“集郵家”。這個稱號實在適合阿爾伯特,就如同一副定制的手套。有時候他們就當著阿爾伯特的面這樣稱呼他,于是只能贊嘆他的溫厚性情,因為他聽到之后只會笑笑,似乎并不介意,而且沒過多久甚至不再指出這是一個誤會。

當然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太明白社交圈的門道了,不會在午餐會時安排那些真正身份顯赫的客人坐到丈夫身邊,從而把餐桌上的整個氛圍置于險地。她會花心思只讓相識更久、關系更親密的朋友坐那兩個位置,而等那兩個事先定下的受害者進屋之后她會跟他們說:

“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介意坐在阿爾伯特旁邊吧,對不對?”

對方只能說他們樂意至極,如果臉上明明白白顯露出了懊喪,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就會故作輕松拍拍他們的手,補上一句:

“下回你坐我的旁邊。阿爾伯特碰到陌生人太靦腆了,只有你特別知道該如何跟他相處?!?

他們的確知道——只要忽略他就行了。在他們看來,就當阿爾伯特坐著的那張椅子是空的也沒關系。其實照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收入,不可能讓客人吃上春天的三文魚,或是反季的蘆筍,所以說到底這些忽略阿爾伯特的人其實嘴里都是他掏錢買來的佳肴,但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對此有什么氣惱。他只是安靜地坐著,難得開口也一定在吩咐侍餐的女仆。如果有客人是他沒有見過的,他就會盯著對方看,若不是他的目光如此單純,對方一定很不舒服。阿爾伯特的表情似乎在問自己,這個奇怪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如此考察得出了什么結論他從來沒有公布過。當餐桌上氛圍漸漸熱鬧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神會跟著說話的人,但對傳遞在他們之間那些奇談怪論他持什么態度,那張瘦削、滿是皺紋的臉上是看不出來的。

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所有的這些智慧和機鋒對阿爾伯特的頭腦來說,就像水沖刷過鴨子的背脊。他已經不再試著費心理解了,甚至聽也只是做做樣子。不過那個涉獵多個領域的評論家哈里·奧克蘭說,阿爾伯特其實把所有話都聽了進去;他只覺得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因為智力有限、頭腦混沌,所以一直都在努力揣摩這些美妙的話大致是什么意思;當然他去了城里一定會跟人吹噓自己見到了哪些大人物,或許他的學識和文采還在他的圈子里光芒四射,人人向他求教何為盡善盡美;要是能聽到他如何描述那些飯局就太好了。哈里·奧克蘭是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最忠實的崇拜者之一,寫過一篇才情洋溢的文章極為精湛地分析她的文風。他五官長得精致,甚至可說是精美,但毛發異常茂盛,像是個使用生發劑出了什么意外的圣塞巴斯蒂安[20]。他還很年輕,不足三十歲,但先后當過戲劇評論人,小說評論人,音樂評論人和繪畫評論人。不過他現在對藝術有些倦怠了,號稱將來要把自己的才華奉獻給體育評論。

我應該早些說明,阿爾伯特是每天要去城里工作的;也真是不幸,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們認為她何其堅忍,才接受丈夫居然還不是個有錢人。她們覺得,要是阿爾伯特是個商業巨擘,能隨手擺布國家的命運,能派遣載滿名貴香料的商船隊開往黎凡特[21]的各個港口——那里的諸多地名曾給詩人捎去了如此豐饒而珍奇的韻腳——要是這樣,那或多或少還有些浪漫的意味。但阿爾伯特只是個醋栗經銷商,賺的錢只是勉強能讓妻子過上一種優越甚至闊綽的人生。因為每天要在辦公室待到六點,等阿爾伯特趕回妻子的周二沙龍,最重要的客人都已經走了,最多就三四個與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更要好的朋友還留在會客廳里,終于能放下拘束,風趣地評點已經離場的人。聽到大門上阿爾伯特鑰匙的聲音,他們就同時意識到時間不早了。片刻之后,門打開了,阿爾伯特用他那猶猶豫豫的方式帶著溫和的表情朝里看。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笑容明媚地跟他打招呼。

“快進來,阿爾伯特,快進來。我想,這里每個人你都認識吧?!?

阿爾伯特進門,跟妻子的朋友們握了手。

“你剛從城里回來?”她很關切地問道,雖然心里明白他只可能從那里來。“要喝杯茶嗎?”

“不用,謝謝了親愛的。我在辦公室里喝了茶?!?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笑得更燦爛了,其他在場的人都覺得她對自己的丈夫真是好得無可挑剔。

“啊,不過我知道你是喜歡再續一杯的。我自己來給你倒?!?

她走到茶桌邊,倒了茶還加了牛奶和糖,完全忘記這壺茶是一個半小時之前煮的,已經完全涼了。阿爾伯特接過茶杯說了聲謝謝,溫馴地攪了攪,這時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重新談起之前被丈夫回家打斷的話題,阿爾伯特就把沒有嘗過的這杯茶放下了。每次阿爾伯特的出現都是一個信號,那就是聚會該散了,剩余的賓客也會逐一告辭。但有一回,因為對話太引人入勝,而牽涉的議題太過重要,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執意要幾位客人留下。

“這件事必須在此談清楚。而且說到底,”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對她來說已經接近調皮,“在這個問題上,說不定阿爾伯特也有話要說。讓他來指點我們一二吧。”

那時候女士開始流行把頭發剪短,她們正在討論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是否應該做一個蓋瓦式短發[22]。夫人是個身材很有威嚴的女子,骨架就大,而且骨架上蓋得很厚實,要不是生來魁梧,你大概很容易會想到用肥胖來形容她。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胖得有豪俠之風;同時,她尺寸偏大的五官也讓她文化人的氣質顯得分外陽剛,當然,這種勇武的智性她本來就是有的。她的皮膚很黑,會讓你覺得她或許會有一點黎凡特的血統:她也承認自己定然是有些吉普賽人的特質,否則無法解釋詩歌中那樣狂野而放縱的激情。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眼睛又大又黑亮,鼻子長得好比是那個了不起的威靈頓公爵[23],就是還更肉感一些,下巴方正、透著堅毅。她有一張大嘴,嘴唇豐滿,鮮紅的顏色一點沒借助化妝,因為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是從不屑于此類玩意的。而她的灰白頭發又硬又密,全都堆在頭頂,讓她更顯得高不可攀了。從外表看,這真是一個氣勢逼人的女子,甚至讓人懼怕。

她的著裝永遠都是得體的,材質華美,但色調冷清,如何看都是一個女文人的樣子;不過(說到底她也是人,也難免虛榮),她以某種方式悄悄地追隨著時尚,長裙的剪裁基本都很新潮。在我看來,她想剪那種蓋瓦式短發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又覺得在朋友勸說下跨出這一步,比自發去做要好。

“哦,你絕對要剪,絕對的,”哈里·奧克蘭說道,語氣從來都像一個著急的小男孩,“一定會好看得不行。”

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正在寫一本關于曼特農夫人[24]的書,他持懷疑態度,認為這樣的嘗試頗具風險。

“我覺得,”他說道,用一塊細紡手絹擦了擦他的單片眼鏡,“我是覺得,一個人選擇了某種形象就該堅持下去。要是路易十四沒了假發就誰都不是了?!?

“我在猶豫,”福里斯特夫人說,“說到底,我們都得與時俱進。我活在當下,不想落后。就像威廉·邁斯特說的,美國就是此時此地?!盵25]她容光煥發地轉向阿爾伯特?!拔业姆蚓惺裁聪胝f的?你是什么態度,阿爾伯特?‘蓋瓦’還是不‘蓋瓦’,這是個問題。[26]”

“恐怕我的態度并不重要,親愛的?!彼麥睾偷鼗卮?。

“對我來說,它重要至極?!卑柌亍じ@锼固胤蛉苏f道,語氣很是討喜。

毫無疑問,她也知道自己對待“集郵家”的一言一行,在朋友眼中都十分美好。

“你一定得說,”她繼續道,“我就是想聽。沒人比你更了解我,阿爾伯特。你覺得我適合那個發型嗎?”

“可能吧,”他回答,“我唯一的擔心,是你的形象如雕塑一般,剃了短發或許會讓人想起——這么說吧,讓人想起火熱的薩福高唱戀歌的希臘島。[27]”

廳內一時間都尷尬地定住了。羅茲·沃特福德強忍住了笑,不過其他人全都成了化石一般。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微笑凝固在臉上。阿爾伯特失言了。

“我一直覺得拜倫的詩都不過如此。”最后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了一句。

聚會散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沒有去剪蓋瓦式短發,甚至這個話題之后也再沒有人提起。

那是另一個周二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發生了那件對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文學生涯產生重大影響的事。

這是她氣氛最好的幾次派對之一。工黨的一個領導人也來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言語間已經足夠直白,就差明白無誤地告知對方自己準備投靠工黨。時機已經成熟,如果她還想擁有一段政治生涯的話,必須盡快做出決定。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還帶來了一位法蘭西學院的院士,雖然她知道此人對英文一竅不通,但對方好意贊賞自己華美卻又清澈的文風,她還是聽得很得意。美國大使也來了,還有一個俄羅斯的王子,幸好有純正的羅曼諾夫家族的血統,否則一定讓人以為是個舞男。一位不久前才離婚下嫁給賽馬騎師的公爵夫人,一晚上都很雍容華貴;她的那些草莓葉[28],雖然有些枯黃,無疑為眾多到場嘉賓增添了一抹亮色。其中文壇名家群星璀璨。不過到最后只剩下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哈里·奧克蘭、羅斯·沃特福德、奧斯卡·查爾斯和西蒙斯。奧斯卡·查爾斯是個矮小得像侏儒一般的男人,歲數不大,但臉上干癟得像只狡詐的猴子;他戴一副金邊眼鏡,在政府里供職,業余時間追求文學。他給六便士周報寫小文章,激烈地鄙夷著整個世界。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喜歡他,覺得他有才華;但另一方面,雖然查爾斯對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精湛文風一直推崇備至(實際上就是他造出了“分號女王”的稱號),但他鄙夷的對象太廣泛,讓她不知怎的一直有些忌憚。西蒙斯則是她的經紀人;圓臉,眼鏡度數深得讓眼睛看上去都變了形,如同水族館里某種怪異的甲殼類生物。他經常參加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派對,既是對女主人的天才五體投地,也因為很容易在她的客廳里遇到潛在的客戶。

他為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辛勤多年,回報甚微,所以女主人并不介意為他光明正大的生意鋪路,每回碰到哪位有文學貨品要售賣的客人,就帶著真摯的感激介紹這位朋友。她一想起圣斯維金夫人那本臭名昭著但收益大為可觀的回憶錄就不無自得,因為那本書就是在她的會客廳里第一次被提起的。

他們現在的座位以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為中心構成一個圈,歡快地——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惡毒地——議論著當天到場的各路客人。沃倫小姐是個皮膚蒼白的女子,今天已經在茶桌邊侍奉了兩個小時,此時正悄無聲息地在屋里走動,收起客人四處留下的茶杯。她似乎也有份正式工作,但總能告假來給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倒茶,而且傍晚時候還會把她的手稿用打字機打出來。女作家從來沒有給過酬勞,她的想法沒有錯,就是實際上這個可憐的女子已經得了她莫大的恩惠;不過她還是會把別人免費寄來的電影票送給沃倫小姐,或是把不再穿的衣物留給她。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用她深沉飽滿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說著,周圍的人都仔細在聽。女主人此時狀態甚佳,口中涌出的言辭可以不用修改直接落在紙上成文。突然過道里哐啷一聲,像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然后傳來爭執的聲音。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停了下來,何其高貴的眉宇間微微有些陰沉。

“他們早該明白,這樣駭人聽聞的喧鬧聲怎么能在我的公寓出現?沃倫小姐,能否麻煩你搖一下鈴,然后問一下外面的騷亂到底是怎么回事?!?

沃倫小姐搖了鈴,女仆很快就出現了。為了不打斷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講話,沃倫小姐走到門口,非常小聲地和女仆交談。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似乎是有些氣惱地打斷了自己。

“行了,卡特,是怎么回事?是房子倒了還是紅色革命終于爆發了?”

“抱歉,夫人,那是新廚師的行李箱,”女仆答道,“搬運工拿進來的時候掉在地上了,廚師特別生氣?!?

“你說‘新廚師’是什么意思?”

“布爾芬奇夫人今天下午走了,夫人?!迸驼f道。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瞪著她。

“之前完全沒有人跟我說過。布爾芬奇夫人提前申請了嗎?福里斯特先生一到家就告訴他,我有話要跟他說?!?

“好的,夫人?!?

女仆出去了,沃倫小姐回到了茶桌邊,機械地倒了幾杯沒人想喝的茶。

“這是場災難!”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你一定得把她請回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那個女人,她是個寶貝,廚藝了不得,而且每天還在長進?!?

不過這時候那個女仆又走了進來,銀托盤上有一封信,她遞給了女主人。

“這是什么?”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問。

“福里斯特先生關照我說,如果你找他,就把這封信給你,夫人。”女仆說道。

“那福里斯特先生人呢?”

“福里斯特先生走了,夫人?!笨瓷先ミ@個問題讓女仆有些意外。

“走了?那沒事了。你出去吧。”

女仆走出客廳,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一張大臉上滿是狐疑,打開了那封信。羅茲·沃特福德跟我說她最先想到的,是阿爾伯特懼怕妻子因為廚師出走生他的氣,已經自投泰晤士河。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讀了信,一臉的震怒。

“哦,太荒謬了,”她喊道,“荒謬絕倫!荒謬絕倫!”

“怎么了,福里斯特夫人?”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用腳刨著地毯,像是一匹剛烈而不安的馬,用一種無法描述的姿態將雙手插在胸前(不過有時候你會看到罵街潑婦準備大鬧一場前也會這樣),怒視著她這些好奇但又不知所措的朋友們。

“阿爾伯特和廚師私奔了。”

大家都驚愕地倒抽一口涼氣??蛇@時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站在茶桌后面的沃倫小姐突然像被嗆住了。這個從來沒有開過口的沃倫小姐,這個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話的沃倫小姐,這個雖然三年來每周必到,但到了街上沒有人會認得出的沃倫小姐,突然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在場的人一定就像巴蘭聽到驢子開口時一樣。她真的笑到幾乎在尖叫。這場面有種無法確指的恐怖,就像是某種自然現象出現了變異,要是你看到桌椅突然在地板上滑稽地跳起舞來,驚詫也不過如此。沃倫小姐試圖壓抑自己的笑聲,但越努力越是難以自持,直到她抓起一塊手絹塞進嘴里,匆匆出了客廳。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瘋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

“當然,純粹是瘋了?!惫铩W克蘭說。

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什么都沒說。

那封信已經掉在她的腳邊,經紀人西蒙斯過去撿了起來,要遞給她。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接。

“你讀一下,”她說,“讀給大家聽?!?

西蒙斯先生把眼鏡推到額頭頂上,把信湊近到眼睛跟前,讀了起來:

親愛的:

布爾芬奇夫人需要改變,決定離開;既然她走了我也無意留下,就此跟你告別。我已經被文學撐飽,也再受不了更多藝術了。

布爾芬奇夫人不在意結不結婚,但如果你不介意跟我離婚的話,她愿意嫁給我。希望新的廚師能讓你滿意;她之前雇主的評語都漂亮極了?;蛟S我把布爾芬奇夫人和我的住址告訴你,能省去你一些麻煩:倫敦東南坎寧頓大街四一一號。

阿爾伯特

沒有人說話。西蒙斯先生讓眼鏡又滑回到鼻梁上。這些人縱然才思敏捷,平時最擅長在任何情勢下找到話題,此刻也確實想不出能說什么。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是那種你能表達同情的對象,而且每個人又很怕自己不小心說了什么毫無創見的話,被其他人嘲笑。最后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勇敢地救場了。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彼治龅?。

又是一段沉默,羅茲·沃特福德開口了。

“布爾芬奇夫人長什么樣?”她問道。

“我怎么知道?”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回答,帶著些許怒氣?!拔覐膩頉]正眼見過她。雇傭仆人都是阿爾伯特的事情,當時她就進來讓我看了一眼氣場是否合適?!?

“但每天早上布置家務的時候總會見到她吧。”

“布置家務也是阿爾伯特的活兒。這是他愿意的,好讓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人生在世不可能什么都做?!?

“你的那些午餐會也是阿爾伯特替你安排的嗎?”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問。

“當然了,這都是他擅長的?!?

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微微挑了挑眉毛。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那些珍肴美饌都是她丈夫的手筆,他居然從來沒想到過,真是太愚蠢了!不用說,那些夏布利酒也是因為阿爾伯特,才涼得恰到好處,既讓舌頭體會那陣冰爽之感,又不會凍到失了香氣和回味。

“他的確知道哪里去找好菜好酒。”

“我一直跟你們說他有他的好處,”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道,就像是大家正在批評她,“你們都只顧著嘲笑他。我跟你們說過,我有不少事情全是他的功勞,你們都不信?!?

沒有人知道怎么接這句話,大家感到沉默而可怕的寂靜又壓了下來。突然西蒙斯先生扔出一枚炸彈。

“你一定得把他找回來?!?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太吃驚了,要不是她正背靠著壁爐,一定得往后跌出好幾步。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她喊道?!拔矣猩杲^不會再見他。重新接受他?絕不可能。就算他跪下求我也沒用?!?

“我沒有說‘重新接受他’,我說的是‘把他找回來’?!?

但這句提醒插得不是地方,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根本沒有聽到。

“什么事我都為他做了。我要問問你們,沒有我,他又算得了什么?我給他的這個地位,是他最渺茫的夢里面也不敢癡想的?!?

誰都無法否認,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憤慨也有它讓人嘆為觀止的地方,但似乎西蒙斯先生并沒有感受到。

“你靠什么生活下去呢?”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白他的那一眼,已經一點和藹都不剩了。

“上帝會照看我的。”她用冰涼的語氣回答。

“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極小。”西蒙斯回道。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聳了聳肩,一臉的震怒。不過西蒙斯先生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完全放松了下來,點了一支煙。

“你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推崇你的藝術?!彼f。

“沒有人比‘我’。”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糾正道。[29]

“或許是沒有人比你?!蔽髅伤共粸樗鶆拥卣f,又繼續對福里斯特夫人說道:“在世的作家里,和誰相比你都不遑多讓,這一點我們都沒有異議。寫詩、寫散文,你都絕對是一流的。還有你的文風——不用多說,這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托馬斯·布朗爵士[30]的豐沛,加上樞機主教紐曼[31]的暢達,”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道,“約翰·德萊頓[32]的辛辣,加上喬納森·斯威夫特[33]的精準?!?

唯一能說明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聽到了這句話的跡象,是有一點點微笑在片刻之間浮現在她無比憂傷的嘴角。

“而且你幽默?!?

“除了你,世界上還有誰能在一個分號中放下這么豐富的聰明、譏諷,以及風趣的觀察、評點?”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但事實依然無法回避,那就是你的書賣不出去,”西蒙斯先生不依不饒地繼續說道,“我打理你的作品也有二十年了,可以坦率地說,靠這其中抽的傭金我是發不了財的。之所以我還在做,是因為有時候我也喜歡盡可能為好的作品出點力。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偉大的作家,也希望什么時候能讓大眾接受你。不過,要是你想靠你寫的那種東西謀生,我只能說,一點機會都沒有。”

“這個世界我來得太晚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我應該活在十八世紀,有錢的資助人為了一句題獻可以拿出一百幾尼?!?

“你估計他的醋栗生意能賺多少?”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輕輕嘆了口氣。

“少得可憐。阿爾伯特經常告訴我他一年的收入是一千兩百英鎊。”

“那他一定很會理財,不過依靠這樣的收入是不可能再負擔你的多少開銷的。信我這一句:你只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把他找回來。”

“我寧可住到一個閣樓里去。你覺得被他如此羞辱我就逆來順受嗎?你要我和我的廚師爭搶他的愛?不要忘記,像我這樣的女人,比生活優渥更可貴的是她的尊嚴?!?

“我正要說尊嚴的事情?!蔽髅伤瓜壬淅涞卣f道。

他掃了一眼其他在場的人,那一雙倒掛的怪眼睛此時更顯得可怕,更像某種魚類了。

“我一點都不懷疑,”他繼續道,“在文壇你有非常崇高,甚至獨一無二的地位。你代表著一些和他人截然不同的東西。你從來沒有為骯臟的銅幣出賣過自己的才情,你也始終高舉著純藝術的大旗。你正在考慮加入議會,我個人不覺得政治有什么意思,但不能否認這是種很好的宣傳,如果你成功了,我敢說憑借這一點就能幫你安排美國的巡回講座。你有你自己的情懷,即使是那些從來沒有見過你只字片語的人都敬重你,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但以你的地位,成為某一種人的后果是你承擔不起的——那就是成為一個玩笑?!?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驚得明顯看到身子一震。

“你這話到底什么意思???”

“我完全不認識布爾芬奇夫人,就我所知道的來看,這是個體面的女人,但一個男人帶著廚師跑了,他的妻子一定會顯得可笑,這是不會改變的。如果那個女人是個舞者或是貴族夫人,或許對你沒什么傷害,但一個廚師能讓你無法翻身。一周之內,你會成為整個倫敦的笑柄,如果說有一樣東西能殺死作家或政客,那就是嘲笑。所以你一定得把你的丈夫找回來,而且一定得趕緊把你丈夫找回來。”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臉上頓時變得陰沉,一時間沒有作答。在她的耳中突然回想起了沃倫小姐沖出房間時肆無忌憚又詭異莫名的笑聲。

“這里都是朋友,你可以放心,我們不會亂說的。”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看著自己的朋友,覺得在羅茲·沃特福德的眼睛里已經閃過一抹惡毒的光芒。奧斯卡·查爾斯干癟的臉上,看不出神思飄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后悔剛才一下子情緒失控,本不該泄漏自己的秘密的。不過西蒙斯先生深諳文壇門道,讓自己的目光停在了這些客人的身上。

“說到底,你是這個團體的中心和領袖。你的丈夫出走不僅僅是離開你,也是離開了這群人。對他們也不是好事。其實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已經讓你們所有人都看上去很愚蠢了?!?

“所有人,”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說道,“我們所有人都在同一條船里。福里斯特夫人,他說得沒錯,‘集郵家’一定得回來?!?

“連你也,布魯圖。[34]”

西蒙斯先生不懂拉丁語,可即使他聽懂了,恐怕也不會被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感嘆所打動,他清了清嗓子。

“還好我們有他的地址,我建議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明天就去見他,求他重新考慮。我不知道在那種場合女人該說什么,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言談老到,也有想象力,她會想出來的,而且她必須把那些話說出口。如果福里斯特先生提什么條件的話,她必須全部接受。為了達成目標,要窮盡一切辦法?!?

“手里的牌要是打得好,沒有什么道理你不能明天晚上就把他帶回來。”羅茲·沃特福德輕巧地說道。

“你愿意這樣去做嗎,福里斯特夫人?”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背對著他們,最起碼怔怔對著空壁爐看了兩分鐘;然后她挺直身子,轉過來面對大家,說道:

“這是為了我的藝術,而不是為我自己。我不允許庸人粗鄙的笑聲玷污所有我在心中敬奉的真善美。”

“太棒了,”西蒙斯先生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明天回家我順路過來探望一下,希望到時能看到你和福里斯特先生你儂我儂的樣子?!?

于是他便告辭了,其他人唯恐最后只剩自己面對一個心緒不寧的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也伙同著跟西蒙斯先生走了出來。

第二天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出門的時候,下午都過了大半;她穿一條黑色的綢裙,戴一頂絲絨的無邊女帽,氣勢威嚴。她要在大理石拱門坐一輛公交去維多利亞車站。西蒙斯先生已經在電話里跟她講解了一條去坎寧頓大街的線路,既便捷又省錢。她既沒覺得自己是大利拉[35],看上去也不像。在維多利亞車站她搭乘了一輛沿沃克斯霍爾橋大街開的電車,過了河,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與往日所見不太相同的倫敦,更嘈雜,更污穢,也更熙攘,但她心事太重,沒多加留意這紛繁的場面。電車開上了坎寧頓大街,她松了一口氣,讓司機在她要找的屋子隔幾扇門的地方把她放下。她下來之后,電車便隆隆開走了,只剩她一個人在忙碌的街上;奇怪的是她覺得自己好像迷路了,像一個東方傳奇中的旅人,被精靈丟在了一個未知的城市中。她慢慢踱著,往兩邊打量,雖然憤怒和窘迫爭斗著要霸占她可謂豐滿的胸膛,但她還是不由覺得眼前所見可以寫出一篇很漂亮的散文。這些小小的房子彌漫著過往的氣息,那時這里還幾乎是鄉村;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記性不錯,告訴自己回去后要查一查坎寧頓大街有什么文學典故。四一一號是一排破舊屋子中的一幢,離街邊還隔著一段距離;屋前有一小片稀稀落落的草坪,一條地磚小徑通往門廊的木格護欄,看上去實在應該好好上一遍油漆了。屋子正面墻上爬著藤蔓,但也長得萎靡,再加上那門廊,讓它的鄉村風味顯得有些虛假,特別是在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聲中,更有些詭異,甚至險惡。這屋子總有些可疑之感,似乎住著一個一生尋歡作樂的女子,末了卻沒有換來足夠的報償。

門開了,出來一個十五歲左右皮包骨頭的女孩,腿很長,頭發亂糟糟的。

“你是否知道,布爾芬奇夫人是住在這里嗎?”

“按錯門鈴了。二樓?!彼噶艘幌聵翘?,同時尖聲喊道:“布爾芬奇夫人,有人找你。布爾芬奇夫人?!?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沿昏暗的樓梯往上走,腳下是破爛的地毯。她走得很慢,為的是等會兒不至于呼吸急促。上到二樓的時候一扇門開了,她認出了自己的廚師。

“下午好,布爾芬奇,”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失尊貴地說道,“我希望見你的男主人?!?

布爾芬奇夫人的猶豫眨眼間就過去了,然后把門完全打開。

“請進吧,夫人,”她轉過頭,“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來見你了?!?

福里斯特夫人快步從她身邊進了屋,阿爾伯特就坐在爐火邊,那張扶手椅雖然是皮質的,但破舊不堪,他穿著拖鞋,上身只穿著襯衫,正抽著雪茄,讀著晚報。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進門之后他就站了起來,布爾芬奇夫人跟著客人進屋,接著把門關上了。

“你怎么樣了,親愛的?”阿爾伯特高高興興地問道?!斑€行吧,我猜?”

“你最好還是把外套穿上吧,阿爾伯特,”布爾芬奇夫人說道,“否則福里斯特夫人看到你這副樣子會怎么想?真是受不了你?!?

她從一個掛鉤上取了外套,幫著阿爾伯特穿上。她往下拽了拽背心,不讓它蓋住領子,一看就是對男人著裝的細節十分熟悉。

“我收到你的信了,阿爾伯特?!备@锼固胤蛉苏f道。

“我想也是,否則你怎么能知道我住在哪兒呢,對吧?”

“您愿意坐一會兒嗎,夫人?”布爾芬奇夫人問道,嫻熟地拍了幾下椅子上的灰塵,推了過來。這張椅子屬于一整套家具,都包著紫紅色的絲絨。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微微一欠身,坐了下去。

“我希望能和你單獨談,阿爾伯特?!彼f。

他的目光亮了一亮。

“既然你要說的事情同樣牽涉到我們兩個人,最好還是讓布爾芬奇夫人也一起聽吧?!?

“隨便你們?!?

布爾芬奇夫人拖過一把椅子,也坐了下來。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之前只見過她印花裙外面套著大圍裙的樣子,現在布爾芬奇夫人穿的是一件白綢鏤空襯衫,黑色的裙子,漆皮帶銀扣的高跟鞋。她大概四十五歲,微紅的頭發,微紅的面色,不漂亮,但一副和善的樣子,胸部豐滿。她讓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想起過去荷蘭大畫家那些明快的畫作里某個略嫌粗壯的女傭。

“好了,親愛的,你要跟我說什么呢?”阿爾伯特問道。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給了他一個最明媚、最友善的笑容,一雙大大的黑眼睛閃耀著寬厚的好脾氣。

“當然你也清楚這件事荒唐透頂,阿爾伯特,我想你一定是精神錯亂了。”

“你真這么想嗎,親愛的?這我倒是沒料到?!?

“我并不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有趣,但玩笑終歸是玩笑,不能玩過了頭。我來是帶你回家的?!?

“是我的信寫得不夠清楚嗎?”

“信非常清楚,我什么都不問,也不會有一句斥責。我們就把這當成是一時脫離了正軌,以后再也不去提它了。”

“沒有什么能說服我再跟你一起生活了,親愛的?!卑柌卣f道,不過他的語氣完全是友善的。

“你不是說真的吧?”

“很真。”

“你愛這個女人嗎?”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依舊笑得很燦爛,但其中感受得到急切和某種金屬的質感。她打定主意要輕松地面對這件事。她的是非感十分敏銳,意識到這個局面其實是很滑稽的。阿爾伯特看著布爾芬奇夫人,滄桑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笑容。

“我們還是挺處得來的是吧,姑娘?”

“還行。”布爾芬奇夫人說。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聳了聳眉毛;結婚這么多年,丈夫從來沒有稱呼她為“姑娘”。說實在的,她也不愿被這樣稱呼。

“如果布爾芬奇夫人對你還有任何尊重,她一定知道這是絕對難以維系的。你經歷過那樣的生活,出入過那樣的圈子,她如何能奢望在這樣一個糟糕的宿舍里讓你永久地幸福呢?”

“這里不是宿舍,夫人,”布爾芬奇夫人說道,“家里的這些東西都是我自己的。你知道,我是那種愛獨立的人,一直喜歡有一個自己的家。所以不管有沒有工作我都會保留這樣的房間,讓我自己永遠都有家可回。”

“而且是個很溫馨很舒服的家?!卑柌卣f道。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朝周圍看。灶臺是嵌在火爐中的,上面有個水壺快燒開了;壁爐臺上有個黑色的大理石鐘,鐘的兩側都是一個黑色大理石的燭臺。屋里有個大圓桌,上面鋪了紅色的桌布,有一個梳妝臺,一臺縫紉機。墻上掛了照片和裝了畫框的畫,應該都是年底發放福利時送的。往屋后還有扇門,擋著紅色長毛絨的門簾,考慮到房子大小,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她利用一些空閑的片刻已經對公寓的結構做了比較徹底的研究)只能認為那是唯一的臥室。在這樣局促的住處,阿爾伯特和布爾芬奇夫人的關系當然也就確鑿無疑了。

“你跟我一起生活的時候不開心嗎,阿爾伯特?”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語氣更低沉了一些。

“我們結婚三十五年了,親愛的。太長了。實在太長了。作為一個女人,你有你的好,但不適合我。你是文人,我不是。你是藝術家,我不是。”

“我一直很在意讓你分享所有我的追求。我付出多少苦心,讓你不被我的成功所遮蔽。你至少得承認,什么事我都讓你參與了?!?

“你是個了不起的作家,我完全不否認這一點,但說實話我不愛讀你寫的那些書?!?

“要是你允許我這樣說,那只能表明你的品位很差。所有的評論家都認同我的作品有力量,有魅力?!?

“我也不喜歡你的朋友們。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親愛的。在你的派對上我經常有一股幾乎壓抑不住的沖動,就想把衣服脫光看那些人會怎樣?!?

“什么都不會發生,”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微微皺著眉頭說道,“我只會讓人把醫生喊來?!?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行,阿爾伯特?!辈紶柗移娣蛉苏f道。

西蒙斯向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暗示過,如果必要,她得毫不猶豫地動用自己女性的魅力,將誤入歧途的丈夫帶回婚姻的屋檐之下,但她全然不知該如何實施。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只感到要是她今天穿了夜禮服,這策略使用起來該輕松一些吧。

“三十五年的忠貞對你來說是無足輕重的嗎?我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另一個男人,阿爾伯特。我已經習慣了和你在一起。沒有你我會不知道怎么辦的?!?

“我把所有菜單都留給新的廚師了,夫人。你只要告訴她午餐會有多少人來,她就能搞定的,”布爾芬奇夫人說,“她很靠譜,而且我認識的人當中,做起油酥點心來就屬她的手最巧?!?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開始有點泄氣了。布爾芬奇夫人的這句話一定是出于好意,但現在要再把談話引到動之以情的層面上就困難了。

“親愛的,恐怕你再說下去也是浪費時間,”阿爾伯特說,“我的決定是不會更改的。我也歲數不小了,希望找個人來照顧我。當然我會盡我的能力多給你一些生活費??蔓惸认M夷芡诵?。”

“柯麗娜是誰?”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大為不解。

“我的名字叫柯麗娜,”布爾芬奇夫人說,“我母親有一半的法國血統?!?

“那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福里斯特夫人說道,抿緊了嘴唇,因為她雖然欣賞鄰國的文學成就,但也知道他們在品行上可是有不少缺憾的。

“我的意思是阿爾伯特工作得也夠久了,到了該享受享受的時候。我在濱??死祟D[36]有一點點房產,在一個很正派的街區,空氣棒極了。我們住到那里去會非常舒服的。而且有海灘、堤壩什么的,也總不至于找不到事情做。那里有很多好相處的人。只要不去干涉別人,別人也不會來打擾你?!?

“我今天已經跟我的合伙人都談過了,他們愿意把我的份額買下來。當然會有些犧牲,可一切都打點好之后,我一年也能有個九百英鎊的收入。我們一共有三個人,每個人就分三百英鎊?!?

“這點錢我怎么活得下去?”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高聲問道?!拔疫@樣的身份地位總是要有些排場的吧?!?

“你有一支流暢、豐產、卓著的筆啊,親愛的?!?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耐煩地聳了聳肩。

“你自己也知道,我的書除了聲望,什么也換不來。出版商總說出我的書是賠錢的,實際上他們這么做只是賺名聲罷了?!?

就在這時,布爾芬奇夫人提了那個影響如此深遠的想法。

“你為什么不寫一個扣人心弦的偵探故事呢?”她問。

“我?”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大喊一聲,生平第一次置語法于不顧。[37]

“這主意可不錯,”阿爾伯特說,“這主意簡直好極了。”

“那些評論人會像千百塊磚頭一樣砸死我的?!?

“這可不一定,給那些高眉的人一個可以低俗的機會,而且還不用丟人現眼,他們都會感激涕零的,他們簡直會不知所措?!?

“為此紓解,大為感激。[38]”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低聲念道,似乎想到了什么。

“親愛的,評論者都會叫好的。而且這個故事是用你那優美的英文寫成的,他們就不怕稱之為杰作了?!?

“這個想法太荒唐了。這種寫作完全跟我的才華不沾邊。我無法想象如何娛樂大眾?!?

“為什么不能呢?大眾也想讀好書,只是他們討厭無聊罷了。你的名字他們都聽過,但你的書他們不看,就因為覺得你無聊。這也是事實,親愛的,你挺沒勁的。”

“你這話說得一點道理也沒有,阿爾伯特。”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回道,一點也不氣憤,就像赤道被人指責太涼快一樣。“所有人都認可我有那么精妙的幽默感,沒有人能從一個分號里提取出那么多有益身心的笑料?!?

“要是你給大眾一個精彩的懸疑故事,同時還讓他們覺得是在提升自我,你會發財的?!?

“我出生至今還沒有讀過偵探故事,”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說,“之前聽過一位紐約的巴恩斯先生,說他寫了一本書叫《高檔出租馬車疑案》[39]。但我也從來沒有去讀。”

“當然你得知道一些竅門,”布爾芬奇夫人說道,“最要緊的是記得不要寫什么談情說愛,放在偵探故事里總歸不合適,你要寫的是謀殺,是大警犬,而且不到最后一頁不要讓人猜出來是誰干的?!?

“但是對于讀者也得公平,親愛的,”阿爾伯特說,“有的故事一開始嫌疑都在那個秘書或者貴族夫人身上,最后卻發現是那個二號男仆,之前那家伙除了‘馬車就在門口’之外,可什么都沒說,每次讀這樣的故事我都很惱火。的確要盡可能地迷惑你的讀者,但也不要把他當成傻子耍?!?

“一個寫得好的偵探故事真是太讓人著迷了,”布爾芬奇夫人說,“我只要看到一個穿著夜禮服的貴婦,滿身珠寶,流光溢彩,躺在書房地板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我就知道肯定有一場好戲可看了?!?

“每個人的口味都不一樣,”阿爾伯特說,“換了我,倒喜歡有那么一個體面的家庭律師,絡腮胡,金表鏈,面相和善,結果發現死在了海德公園?!?

“是被割了喉嚨嗎?”布爾芬奇夫人急切地問道。

“不是,是背上被捅了一刀。一個名聲毫無瑕疵的中年紳士被殺,對讀者有特別的吸引力。想到我們之中那些看上去最無可指摘的人也有不可告人之處,是很愉快的事情。”

“我懂你的意思,阿爾伯特,”布爾芬奇夫人說,“他身上藏著一個致命的秘密?!?

“這樣的小建議我們是給不完的,親愛的,”阿爾伯特朝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溫和地笑道,“我讀過幾百本偵探故事?!?

“你!”

“我和柯麗娜就是這樣走到一起的,以前我把書讀完了就會給她?!?

“有多少次我聽到他關掉電燈的時候,凌晨的光都快從窗口鉆進來了,我忍不住偷偷要笑,對自己說:‘瞧,他終于把書給看完了,現在他能好好睡覺了?!?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站了起來,并且挺直了身子。

“現在我明白我們之間隔著怎樣的一道鴻溝,”她說道,醇厚的女低音有點顫抖,“過去三十年,你周圍都是英語文學中的精粹,但你卻讀了幾百本偵探小說?!?

“得有上千本吧?!卑柌卮驍嗟?,還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到這里來是讓你回家的,為此我可以做出任何合理的讓步,但現在我已經斷了這樣的念想了。你已經讓我明白,我們兩人之間沒有共同點,也從來都沒有過。我們之間是跨不過去的深淵?!?

“這樣就好,親愛的,”阿爾伯特溫柔地說,“我服從你的決定。不過偵探小說的事情你考慮一下。”

“我將起身離開,”她喃喃道,“去往茵尼斯弗利島。[40]”

“我送你下樓吧,”布爾芬奇夫人說,“樓梯的地毯要不是清楚知道坑在哪里,可真得小心一些?!?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走下了樓梯,氣度高貴,但也不失警惕。布爾芬奇夫人替她開門,問是否需要替她喊一輛出租車,她搖了搖頭。

“我坐電車?!?

“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福里斯特先生的,夫人,”布爾芬奇夫人和顏悅色地說道,“生活各個方面他都會舒舒服服的。布爾芬奇先生病故前最后三年都是我在照顧他,病患方面幾乎沒有什么是我不懂的。我不是說福里斯特先生身體不好,在這個歲數,他算是身強體壯了。當然,他到時會找個興趣愛好。我一直覺得男人該有個興趣愛好。他以后會收集郵票?!?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怔,可這時正好一輛電車出現在視野中,她像所有女人一樣(即使是她們之中最了不起的那幾位也不例外),不顧生命危險沖到路當中,狂亂地揮舞著手臂。車停了,她上了車。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西蒙斯先生;到家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在那里等她了??死5隆げ┮翣査诡D或許也會在那里。大家都會在的,但她只能告訴他們自己一敗涂地。對于這個忠心追隨自己的小團體,此時她感受不到友誼的溫暖。她想知道有多晚了,抬頭想看一眼坐在對面的是怎樣一個男人,因為有些人是不方便問時間的。她驚得渾身一顫:對面正是一個外表極為正派的中年男子,留著絡腮胡,表情和善,連表鏈都是金色的。這不就是阿爾伯特所描繪的那個死在海德公園的人嗎?她忍不住也要貿然斷定,這一定就是個家庭律師。這巧合太詭異了,實在像是命運在朝她招手致意。這個男人戴一頂絲質禮帽,穿黑色大衣、芝麻呢褲子;他略有些發福,但整個人有種孔武有力的架勢。他手邊放著一只公文包。沃克斯霍爾橋大街開到一半,他告訴售票員要下車,然后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看到他走進了一條破敗的窄街。為什么呢?啊,他要去干嗎呢?到了維多利亞站,她完全沉浸在遐想之中,直到售票員提高了嗓門,她才回過神。愛倫·坡就寫過偵探故事。她搭上了一輛巴士;坐在車里,思緒萬千。可是車到了海德公園角的時候,她突然打定主意要下車。她不能繼續坐著了,一定得走一走。進了公園大門,她走得很慢,朝四下看著,既像是在找尋什么又心不在焉。對啊,愛倫·坡的確寫過,這一點沒人可以否認。說到底,這個文學門類就是他發明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對帕爾納斯派[41]有多么大的影響。還是象征派?沒關系。就是波德萊爾還有那些誰吧[42]。當她走過阿喀琉斯的雕像時,她停了一會兒,豎起眉毛盯著它看。

最后終于到了家,打開公寓的門,門廊里已經掛著好幾頂帽子。他們都在。她進了會客室。

“夫人終于到了?!蔽痔馗5滦〗愀吆暗?。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走上前,帶著生氣勃勃的笑容,一個個握了向她伸來的手。西蒙斯先生、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在那兒,哈里·奧克蘭和奧斯卡·查爾斯也來了。

“哎呀,你們這些可憐的人,茶都沒得喝嗎?”她興高采烈地喊起來。“我完全不知道現在什么時間了,但一定晚得嚇人吧?”

“那么……”他們說?!霸趺礃樱俊?

“親愛的,我有件很奇妙的事情要告訴你們。我有靈感了。憑什么最好的曲子都屬于魔鬼呢?[43]”

“你指什么?”

她停頓了一下,為的是讓自己接下來給他們的這下意外有最強烈的效果。然后她也不加鋪墊,直接說道:

“我要寫一個偵探故事。”

他們都張大了嘴巴瞪著她。她舉手示意大家不要打斷她,但本來就誰都沒有一丁點要插話的意思。

“我會把偵探小說提升到藝術的高度。這是我在海德公園里突然想到的。核心是一起謀殺,真相會在最后一頁揭曉。我會用完美無瑕的英文講這個故事,而且最近我發覺分號的妙用似乎已經被我窮盡,接下來我會好好用一用冒號。之前還沒有人開掘過它的潛能。我追求的就是幽默和懸念。這本書的名字叫《阿喀琉斯的雕像》。”

“好名字!”西蒙斯先生喊起來,他比其他人恢復得都要快?!皟H憑這書名和你的聲譽,我就能把連載權賣出去了?!?

“但阿爾伯特這事怎么樣了?”克利福德·博伊爾斯頓問道。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重復道?!鞍柌??”

她看著博伊爾斯頓,似乎是拼了命也想不出對方在說什么。然后她輕輕喊了一聲,像是突然記起來了。

“阿爾伯特!我就說之前出門是要辦件什么事的,竟然完全給忘了。穿過海德公園的時候,靈感就來了。你們一定都覺得我糊涂極了吧!”

“所以你沒有去見阿爾伯特?”

“親愛的,我完全沒有想起他來,”她笑了笑,像是覺得這事很有趣,“就讓阿爾伯特留著他的廚子吧。我現在沒空管他了。阿爾伯特屬于我的‘分號期’?,F在我要寫一部偵探小說。”

“親愛的,你真是太妙了,太妙了。”哈里·奧克蘭說。

注釋

[1] 首次發表于1926年,收錄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用第一人稱單數寫作的六個故事》。

[2] 英文習語,指完成了難度很大的事情。

[3] Carl Van Vechten(1880—1964),美國小說家,音樂、戲劇評論家,二十年代紐約文學界的重要人物,對于哈萊姆文藝復興(即二十年代黑人文學的蓬勃發展),他是早期重要的推動者。

[4] Synthetic gin,在美國禁酒時期(1920—1933),大部分酒精飲料是地下工廠用蒸餾法提取乙醇之后合成的,口感極壞。

[5] 原文分別為Felicitas、Pax Maris和Aes Triplex?!叭劂~甲”與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散文同名,取自賀拉斯的詩句,用胸口的護甲指代勇氣。

[6] Clément Armand Fallières(1841—1931),1906至1913年任法國總統。

[7] 盧瓦爾河位于法國中部,是法國最長的河流;盧瓦爾河谷位于該河中段,長二百八十公里。

[8] Joachim du Bellay(1522—1560),法國詩人,七星詩社代表人物,該社宣言《保衛和發揚法蘭西語言》的作者,是用法語寫作頌歌和愛情十四行詩的先驅。

[9] Chartres,法國西北部城市。中世紀為布魯瓦伯爵和香檳伯爵的領地,1286年賣給法國,1417至1432年被英國人占領,1594年亨利四世在此登基,1870年被德國人占領。哥特式的沙特爾大教堂是當地主要建筑。

[10] Boulogne,法國北部港市。

[11] Margate,英國東南肯特郡海濱小鎮。

[12] 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1924),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曾先后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新澤西州州長等職,1919年獲諾貝爾和平獎。

[13] Sergei Pavlovich Diaghilev(1872—1929),俄羅斯戲劇和藝術活動家,后長期僑居國外,在巴黎創建俄羅斯芭蕾舞團(1909),在歐美巡回演出。

[14] 指英國舊時一種游戲,大多在酒吧外,眾人輪流將臉探出馬軛做鬼臉,以表情最夸張者為勝。

[15] 指十九世紀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凱旋門,位于白金漢宮外,為皇室禮儀性建筑;于十九世紀中期遷于海德公園東北角。

[16] 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國畫家、美術設計家、詩人。十九世紀后半期英國的社會美學運動致力于確立機械化和批量生產時代手工藝的重要性,他是發起人。1861年他和羅塞蒂等人成立藝術家聯合會,生產各種家居裝飾品,其中以墻紙最為有名。

[17] Mezzotint,一種版畫技法,印刷后可產生一些大面積的柔美細膩的色調濃淡層次;十七世紀由德國人路德維?!ゑT西根發明,后流行于英國。

[18] Buff Ophinton,這種雞的大致特點就是肥胖,羽毛蓬松。淺黃是這個品種最常見的顏色。

[19] 莫里哀會把自己的劇作讀給廚師聽。

[20] San Sebastian(?—288?),基督教殉教士,在繪畫藝術中常被描繪成帶有陰柔之美的俊秀少年。

[21] Levant,指地中海東部諸國及島嶼,包括敘利亞、黎巴嫩等在內的自希臘至埃及的地區。

[22] Shingle,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一種標志性的女式短發發型,類似波波頭,脖根處推剪得很短,跟上面垂下的頭發形成兩個層次。

[23] 1st Duke of Wellington(1769—1852),英國陸軍元帥、首相,以在滑鐵盧戰役中指揮英普聯軍擊敗拿破侖而聞名,有“鐵公爵”之稱;他還有個眾所周知的特點就是鼻子非常大。

[24] Madame de Maintenon(1635—1719),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第二個妻子,原為宮廷女官,曾創辦圣路易王室教養院,教育貴族出身的貧苦少女。

[25] 威廉·邁斯特(Wilhelm Meister)是歌德兩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學徒威廉·邁斯特》中,他用相近的一句話所表達的觀點是不需要去美國尋求新的人生。

[26] 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尷尬地戲仿莎士比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27] 出自拜倫的《哀希臘》。

[28] 英國貴族按一定規格用冠飾上草莓葉的多寡指代身份高低。

[29] 按照規范的英語語法,此處的‘我’應為主格“I”,而不是西蒙斯上文所用的賓格“me”;但在口語中,刻意強調這一點也可認為是略顯做作。西蒙斯下面一句回應,似乎是沒能理解或者故意調侃博伊爾斯頓的糾正。

[30] Sir Thomas Browne(1605—1682),英國醫生、作家,以沉思錄《一個醫生的宗教信仰》為人所知。該書為十本日記,主要談論上帝、自然和人的奧秘。布朗爵士探究自然世界,學識淵博,而文風隨體裁多有變化,其中有一部分作品確以華美、雄辯為特色。

[31] 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英國基督教圣公會內部牛津運動領袖,后改奉天主教,教皇利奧十三世任其為天主教樞機助祭,著有《論教會的先知職責》《大學宣道集》等;文字坦率,有活力,詹姆斯·喬伊斯就對他非常贊賞。

[32] John Dryden(1631—1700),英國桂冠詩人、劇作家、批評家,有文學史家把他創作的時代稱為“德萊頓時代”,對后世詩人影響很大;雖然在格律上很有建樹,他也試圖在詩歌中展現口語化的風格。

[33] Jonathan Swift(1667—1745),愛爾蘭作家,以諷刺散文聞名,后世將對社會現象極為大膽的反諷稱為“斯威夫特式”的文字;著有諷刺小說《格列佛游記》。

[34] 此處原文為拉丁語。愷撒被共和派刺死時,發現好友布魯圖也在其列,據稱愷撒當時感慨道:“連你也(背叛我),布魯圖?!痹谏瘎 遏昧λ埂鹑觥分校瑒∽骷夜室庥昧死∥模▌”局惺菃柧洌?,凸顯愷撒的激烈心緒,加強戲劇沖突;這句話由此廣為流傳(參見下句,或許暗指西蒙斯先生不但完全不了解莎劇,甚至連基本的文學修養也沒有)。

[35] Delilah,《圣經》人物,大致是一個為了金錢出賣自己情人的妖艷女子。

[36] Clacton-on-Sea,英格蘭東南埃塞克斯的一個城市,曾經是著名的海濱度假地。

[37] 與前文提到的語法點類似,英文中此處的我應該用主格“I”,而不是口語中也常見的賓格“me”。

[38] 出自《哈姆雷特》。全劇開場時,兩個守衛換班,其中一人終于不用忍受天寒地凍,對另一位說了這句話。

[39] The Mystery of a Hansom Cab(1886),英國作家福格斯·休莫(Fergus Hume)的一本懸疑小說。被約翰·薩瑟蘭(John Sutherland)稱為“二十世紀最轟動的探案懸疑小說”,據稱柯南·道爾創造福爾摩斯的靈感便來源于此。

[40] 此處引用的是葉芝的詩《茵尼斯弗利島》。阿爾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所用的文學典故大多只是字面上可借用,其實意思毫不相干。

[41] Parnassians,又譯作“高蹈派”,以勒孔特·德·李勒和泰奧菲爾·戈蒂埃為首,強調詩歌的嚴謹、客觀、完美的技巧和準確的描寫,反對浪漫派詩人多愁善感和言過其實的表現手法。

[42] 愛倫·坡對波德萊爾影響很大。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可以說開啟了法國詩歌的象征主義時期,而帕爾納斯派在象征主義之前,它所鼓吹的清晰、精準是象征主義所反對的,但兩派詩人的觀點并不對立,常有互通之處。

[43] 原意是指很多圣歌用的是流行的、非宗教的旋律,一般認為最早說這句話的是英國傳教士羅蘭·希爾(Rowland Hill,1744—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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