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憤怒之器
- 人性的因素:毛姆短篇小說全集2
- (英)毛姆
- 26385字
- 2020-03-16 12:09:28
The Vessel of Wrath[1]
這世上比《航行指南》更耐讀的書怕是沒有幾本了。這套叢書是水文地理局受海軍部委員會的委托編寫出版的,樣子就做得很好看,布面精裝(用的布都極為輕薄),有不同的顏色,最貴的也花不了多少錢。只要掏四先令,你就能拿到一本《揚子江航行手冊》,“從吳淞河到最上游船只無法通行之處,揚子江一路勝景(包括漢江、嘉陵江、岷江等支流),和各處航行指引,盡在書中”;花三先令,能買到《東方群島航行手冊》第三卷,“囊括西里伯斯島東北部、摩鹿加群島、濟羅羅島[2]航線,班達海和阿拉弗拉海[3],以及新幾內亞的西南、西、北海岸線”。如果你生性最厭惡作息習慣被打亂,或者有份大事業困住了你的腳步,那買這套書就要三思了。它們固然實用,卻能把你的心神送去一場場妙不可言的旅行;那些一板一眼的文字,有條不紊的編排,精簡扼要的材料呈現,和每一行都讀得出的那種嚴苛、務實,卻掩蓋不了其中的詩意,如同撲鼻的芬芳,從每一頁的印刷油墨中散發出來——這種感覺,就像你靠近東方某個如夢似幻的海島,微風拂來,那種馥郁仿佛攜著一種切切實實的慵懶,一下鉆進你的五臟六腑。它們會告訴你泊船和上岸的地點,在每一處可以買到什么樣的補給,在哪里可以找到飲用水;它們會介紹每個地方的燈塔、航標、潮汐、風力風向和天氣,此外還會簡略談到當地的居民和貿易。那些敘述是如此不著修飾,幾乎沒有一個冗詞,難免叫人琢磨,它是如何給了讀者那么多額外的東西。而那額外的東西又是什么?這么說吧,是神秘和美,是浪漫,是未知的魅惑。一本書在你隨手翻閱時能給出這樣的段落,一定不是凡品:“補給:島上是大量海鳥匯集之地,也有圈養的少量野禽;澙湖中可找到海龜,和不同數量、種類的海魚,如鯔、鯊魚、狗鯊等;圍網捕魚無用,但有一種魚可用釣竿捕到。一個小屋之中存有少量罐裝食物和烈酒,用于救濟船舶失事人員。登岸不遠處可從井中獲取干凈的飲用水。”人的想象若要穿越時空,依靠這樣的素材難道還不夠嗎?
寫出上述引文的編纂者,在同一本書中描繪阿拉斯群島[4]也同樣克制。它們由一組或一列島嶼構成,“大部分區域海拔較低,被森林覆蓋,東西向七十五英里,南北向四十英里”。書中寫道,關于這些島嶼的信息非常匱乏;它們構成的小群體之間確有航道穿過,個別船只也曾成功通行,但這些路線都未曾仔細勘查,很多危險尚未測定;建議船只避開。阿拉斯群島人口估計在八千左右,其中有兩百個中國人和四百個回教徒,其余的都是未開化的土著。最主要的島嶼叫做巴魯,由礁脈環繞,長官[5]即寓于此島。他的房子白墻紅頂,建在小山上,最為醒目。荷蘭皇家蒸汽班輪公司的船只每兩個月去往望加錫[6],以及每四周朝相反方向去往荷屬新幾內亞的馬老奇[7]時,都會在巴魯停靠,船上人員最難以錯過的標識也就是那幢房子。
世界歷史運轉到某一時刻,長官成了一位埃夫特·格萊特先生;他統治阿拉斯島的住民既有鐵腕,但也時時不忘其中的荒誕之處。比如二十七歲便被放到這樣重要的職位上,他自己都覺得好笑極了,到了三十歲還是覺得有趣。他的這些島嶼和巴達維亞[8]無法電報往來,而靠郵件通訊耽擱太久,即使他尋求意見,收到回復的時候也毫無用處了。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按照自己的判斷行事,求老天保佑不要招惹上級的責難。他個頭很矮,最多不過五英尺四英寸[9],而且奇胖無比。本身就氣色極佳,又為了涼快把頭發剃光了,一張沒有胡子的臉又紅又圓。他的眉毛是金黃色的,但太淡了,幾乎看不見,一雙小藍眼睛十分靈動。他知道自己缺乏威嚴的氣度,但為了履行職責,就靠穿極為考究的衣服彌補。只要去辦公室,或是主持法庭審案,或只是走出家門,他身上都會是一套潔白無瑕的衣服。那件配有閃亮銅扣的短外套[10],剪裁得非常貼身,讓所有人都見證他年紀輕輕,但肚子卻圓得驚人。一張和氣的臉上常因為汗珠而閃閃發亮,手上永遠搖著一把棕櫚葉做成的扇子。
但在家里格萊特先生更愛除了紗籠什么都不穿,于是他那滾圓的一身白肉倒更像是個十六歲的好玩的小胖墩。他一般都起得很早,所以早飯都是六點鐘就備好了,內容從來不變,一片木瓜、三個涼好的煮雞蛋、削成薄片的荷蘭球形干酪、一杯清咖啡。吃完早餐,他抽一根碩大的荷蘭雪茄,找那幾張還沒完全翻爛的報紙翻看。然后更衣去辦公室。
一天早上他正忙于此事,總管到臥室里來,說瓊斯老爺問能否見他一面。格萊特的褲子穿好了,正站在鏡子前欣賞自己光滑的胸脯。他直著腰,挺著胸,收了肚子,得意極了,在胸膛上響亮地拍了三四記巴掌。這是男人該有的胸膛。男傭傳了信,他還微笑著跟鏡子里的自己使了個別有意味的眼神。這個訪客能有什么事?埃夫特·格萊特英語、荷蘭語、馬來語說得一樣流利,但心里的事情都是用荷蘭語想的。他喜歡這樣,對他來說,荷蘭語似乎是門粗鄙可喜的語言。
“讓老爺等一下,我馬上就出來。”他赤膊套了件緊身短上衣,扣好扣子,趾高氣揚進了客廳。歐文·瓊斯教士站了起來。
“早上好,瓊斯先生,”長官說道,“你來是為了在我開始工作之前跟我喝口小酒嗎?”
瓊斯先生沒有笑。
“我來找你是為了一件很讓人憂心之事,格萊特先生。”他回答。
對于來訪者的嚴肅神情和他剛剛的話,長官并不感到緊張苦惱。那雙藍色的小眼睛放射著親切的神采。
“我親愛的好朋友,先坐下,來根雪茄吧。”
格萊特先生很清楚歐文·瓊斯教士不碰煙酒,但每次見面他都要問,可能是性格里愛搞怪,覺得這樣好笑極了。瓊斯先生搖了搖頭。
瓊斯先生管著阿拉斯群島上這些浸禮會傳教士,他們的總部放在巴魯,面積最大,人也最多,不過群島里其他幾個地方也有他們的禮拜堂。他又高又瘦,氣質憂郁,一張枯黃的臉,大概四十歲。棕色的頭發鬢角已經白了,發際線也一直在退。這個教士有知識分子的派頭,但又好像沒有什么思想。格萊特先生既討厭他,又尊敬他。討厭他是討厭那種狹隘和古板;長官自己是個開開心心的異教徒,喜歡俗世的享受,只要條件許可,簡直來者不拒,而對于這些享受全持批判態度的人,他自然是合不來的。他覺得這里的風俗正適合這里的百姓,傳教士們不遺余力要摧毀一種千百年來運轉順暢的生活方式,他一點也不贊同。但他也尊重瓊斯先生,因為這人誠實、熱心、善良。教士是澳大利亞人,但祖上是從威爾士過去的。在群島中,這是唯一的正經醫生,一旦生了病,知道除了去找中國郎中還有別的辦法,總是心里安定一些。而且長官比誰都清楚,瓊斯先生的醫術對島上所有人是何等寶貴,而他又是如何慷慨地救助病患。一旦流感傳播開來,這個傳教士工作起來可謂以一當十,除了真刮起了臺風,否則沒有什么惡劣天氣能阻止他趕往另一個島嶼治病。
教士和妹妹住的是一幢白色的小房子,離村子大概有半英里,長官到的時候,他上船迎接,盛情邀請格萊特先住到自己家,等長官府邸收拾好了再搬進去。長官接受了邀請,很快就親身體驗了這對兄妹生活之簡樸。他忍受不了。一日三餐除了飯菜疏淡不說,還只能喝茶;他點起雪茄的時候,瓊斯先生有禮貌但也不容轉圜地請他不要抽煙,因為他和他的妹妹都強烈反對這一愛好。沒過二十四小時,格萊特先生就搬進了自己的房子。他逃離時懷著滿心的倉皇,就像逃離一個瘟疫肆虐的城池。長官喜歡講笑話、聽笑話,也喜歡笑,跟一個永遠一本正經回應你瞎扯的人住在一起,或是住在一個你最好笑的趣聞也換不來半分笑容的家里,真是血肉之軀不能承受的。歐文·瓊斯教士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你無法跟他相處;而他的妹妹比他更糟。他們兄妹都不知幽默為何物,但哥哥本性憂郁,顯然認定世間萬事都不可救藥,只不過要竭力完成自己的職責,而瓊斯小姐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個喜氣洋洋的人。她會不屈不撓地找出所有事情的光明面,就像一個復仇的天使,兇殘地搜尋人類同胞的優良品質。瓊斯小姐在教會學校教書,哥哥行醫的時候她也幫忙,比如手術前她會給病人麻醉。在傳教活動之外,瓊斯先生自發建起了一個微型的醫院,瓊斯小姐就是這家醫院的主管、護士、傷口敷裹員。長官個頭雖小卻性格頑強,從歐文教士與人性弱點的艱難斗爭以及瓊斯小姐不遺余力的樂觀心態中,他總能找到有趣之處。找樂子不容易,任何時候都要盡力而為。荷蘭的船每兩個月來三次,會在港中休整幾個鐘頭,這就夠他和船長、輪機長好好熱鬧一番了。還有十分難得會從“周四島”和“達爾文港”出來采珍珠的船,這些斜桁四角帆帆船一到,格萊特先生就有兩三天歡樂無比的日子。這些采珍珠的工人,一般來說,都有些粗魯,但個個精力充沛,有很多奇聞趣事可講,而且船上還有大量的酒;長官會把他們請到自己家里,好吃好喝,當晚如果還有人能回得去船上,就不算盡興。不過巴魯島上除了傳教士,只有一個白人,叫做“紅頭特德”;這當然是個為文明社會所不齒的家伙。談起這個人,誰都沒有一句好話。白種人的名聲都讓他敗壞了。但不管怎么樣,長官有時候覺得,要是沒有“紅頭特德”,這島上的生活還真有些過不下去。
奇怪的是,瓊斯先生這時本該在把浸禮宗的種種奧秘教授給那些沒有信仰的年輕人,卻一大早為了這個混蛋來拜訪格萊特先生了。
“瓊斯先生,您請坐,”長官說道,“我有什么能幫你的呢?”
“是這樣,我來見你是為了那個他們叫做‘紅頭特德’的人,你現在準備怎么辦?”
“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你沒有聽說嗎?我還以為警長已經告訴你了。”
“如若沒有緊急狀況,我是不鼓勵下屬到我的私人住處來的,”他端著長官的架子說道,“我跟你不一樣,瓊斯先生,我工作只是為了換來閑暇,我不希望自己的閑暇被打攪。”
但瓊斯先生向來不愛閑聊,對空泛的議論也興趣不大。
“昨晚‘紅頭特德’在一家中國人的店里鬧了起來,場面極為不堪,他把整家店都毀了,一個中國人差點為此送命。”
“又喝醉了吧,我猜?”長官平靜地說。
“這是自然,他還有清醒的時候嗎?他們喊來了警察,他又攻擊警長,最后要靠六個人才把他關進了牢房。”
“他塊頭是不小。”長官說。
“我以為你會把他送到望加錫去。”
面對教士義憤填膺的神情,埃夫特·格萊特眼睛里開心地閃了一閃。他并不笨,已經看出瓊斯先生在打什么主意,能逗逗他讓格萊特喜不自勝。
“幸運的是,我有足夠的權限可以自己處理這件事。”他回答道。
“你有權力遣送任何人,格萊特先生。我很確定你只要把他徹底送走,就可以省下一大堆的麻煩。”
“權力我自己是有,但我想你是最不愿看到我濫用權力的人吧。”
“格萊特先生,有這人在島上,是我們所有人的恥辱。從早醉到晚,而且他和眾多當地女子之間的關系,早已臭名遠揚了。”
“這一點倒很有意思,瓊斯先生。我常聽說飲酒過量雖然會挑逗性欲,但對性行為本身卻是種妨礙。可你剛剛所說的‘紅頭特德’的情況似乎和這條理論并不相符啊。”
教士臉紅的時候依然面色暗沉。
“這些生理學上的事情此刻我無意詳談,”他語氣生硬地說道,“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對白人的威信有著難以估量的傷害,當地人看到他之后,會嚴重妨礙我們在各個領域勸導當地百姓過一種更高尚的生活。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敗類啊。”
“請原諒我這樣問,可你有沒有試圖改造他?”
“他最初漂泊至此時,我盡了全力去接觸他,但他毫不接受我的好意。他開始惹麻煩的時候,我直截了當地找他談了,結果他辱罵我。”
“沒有人比我更贊賞你和其他傳教士在這些島嶼上的卓越奉獻,但你是否確定,在你們開展工作的時候,足夠照顧到他人的感受了呢?”
長官對自己這套說法頗為得意。既恭謹無比,又藏了他認為值得提出的批評。教士鄭重地看著他,一雙憂傷的棕色眼睛里全是真誠。
“當耶穌以繩作鞭把貨幣兌換商趕出神殿時,他有沒有照顧別人的感受呢?格萊特先生,他沒有。所謂圓融是懈怠之人用來逃避責任的托辭。”
瓊斯先生這句話讓長官突然想來瓶啤酒。教士一本正經地湊過來說道:
“格萊特先生,對這個人的胡作非為,你其實也和我一樣清楚,就不用再提醒了。本就沒有替他求情的理由,現在他又真的越過了界,這是你最好的機會。我請求你使用你的權力,一勞永逸地把他趕出去。”
長官的眼睛比任何時候更明亮了;他正樂在其中。他琢磨出一個道理:和人打交道的時候,如果你沒覺得非去褒貶他們不可,那他們往往會帶給你加倍的樂趣。
“可是,瓊斯先生,不知我有沒有會錯你的意思。難道你要我在聽到對他的控訴和他自己的辯護之前,就向你保證要遣送他嗎?”
“我不認為他有任何辦法替自己辯護。”
長官站了起來,而且他確實有辦法給自己五英尺四英寸的身上添一分氣度。
“我在這里是遵照荷蘭政府的法令維持公平正義的,請允許我對你居然會試圖干擾我的司法工作表示震驚。”
教士略顯慌張,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這么個比自己小十歲的愣頭小子,居然有膽子用這種態度跟他說話。他剛想開口解釋、道歉,但長官舉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說道:
“我現在要去辦公室了,瓊斯先生。我先告辭。”
教士吃了一驚,欠了欠身就走出了房間,再也沒有說話,他不會想到自己轉過身去之后長官做了什么。格萊特先生臉上展開一個巨大的笑容,拇指頂住鼻子,搖動另外四指,朝歐文·瓊斯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幾分鐘之后,他就到了辦公室。下屬中的領班有一半的荷蘭血統,把他所知的前一晚爭斗的情形講了一遍,跟瓊斯先生的版本并無出入。當天他們就會開庭。
“您要第一個審‘紅頭特德’嗎,先生?”下屬問道。
“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上次開庭還有兩三個案子沒有了結,輪到‘紅頭特德’我再審他。”
“我在想,既然他是白人,或許您會私下里見他一下,先生。”
“朋友,在崇高的法律面前,白人和有色人種是沒有區別的。”格萊特先生略顯浮夸地說。
法庭是個方形的大房間,木頭長凳上密密麻麻坐著很多不同種族的當地人,包括波利尼西亞人、布吉人[11]、中國人、馬來人;當警長把門打開,宣布長官進入法庭的時候,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長官是和自己那位下屬一起進來的,他的座位置于一個略高于地面的平臺上,桌子是上過清漆的北美油松制成的;背后是威廉明娜女王[12]肖像的巨幅雕版印刷品。他很快料理了五六個案子,“紅頭特德”就被帶進來了。他站在犯人欄里,戴著手銬,左右手邊各站著一名警衛。長官看著他雖然表情嚴肅,但眼睛的笑意已經藏不住了。
“紅頭特德”大概酒還沒醒,站著的時候有些搖晃,眼神里空洞無物。他歲數不大,可能只有三十左右,比中等個子略高些,但頗為肥胖,一張臃腫的紅臉,一頭驚人的紅色鬈發。這場爭斗他也沒能全身而退,一個眼眶黑了,嘴唇也被打破,已經腫了起來。他穿的是卡其布的短褲,但又臟又破,汗衫后背已經基本被人扯了下來。胸口也破了個大洞,厚重的胸毛都是紅色的,同時也看得見他白得驚人的皮膚。長官看了案情記錄,傳了證人,看到了腦袋被“紅頭特德”用酒瓶砸破的那個中國人,聽到了警長在逮捕過程中是如何被他一拳擊倒,還聽到了“紅頭特德”是如何發酒瘋,把夠得到的東西全部砸毀;聽完之后,長官轉過去對被告人用英文說道:
“好了,紅頭,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當時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要是他們說我差點要了那人的命,我想我可能是干過。要是給我點時間的話,那些損失我會賠的。”
“賠你肯定是要賠的,‘紅頭’,”長官說道,“但我給你的不是時間,而是刑期。”
他沒有說話,看了一會兒“紅頭特德”,只覺得這真是一個見了會倒胃口的人。他完全就已經垮掉了,一塌糊涂,看著他你會打寒顫。在那一刻,要不是瓊斯先生之前那么討厭,長官是一定會下令把他遣送走的。
“自從上了島你就開始惹麻煩,太不像話了,懶散成性,一次次醉倒在街上不省人事,一次次引起是非。你已經無藥可救。上一回你被帶到這里,我就說如果你再被逮捕我會從嚴量刑。這一回你已經觸碰了底線,是自討苦吃。我現在判處你服六個月的苦役。”
“我?”
“沒錯。”
“對天發誓,我出來的時候你就等死吧。”
他開始破口大罵,嘴里全是下流、瀆神的話。格萊特先生聽得滿心鄙夷。荷蘭語里罵人的話比英文豐富得多,“紅頭特德”的每種罵法他其實都能更勝一籌。
“肅靜,”他命令道,“快被你煩死了。”
長官把自己的判決用馬來語重復了一遍,犯人就掙扎著被帶走了。
格萊特先生坐下吃中飯的時候心情大佳,有時候真是不可思議,只要稍微花些小心思,生活居然能這樣妙趣橫生。在阿姆斯特丹,甚至在巴達維亞和泗水[13],都有不少人把他的這個小島看成是流放之地。這些人完全不知道這里有多舒服,也想象不到局面看似再無趣,他也能從中獲得很多快樂。他們問他是否懷念那些俱樂部、跑馬賽、電影院、“賭場”每周一次的舞會,以及社交圈里的那些荷蘭女子。一點都不懷念。他倒喜歡生活更自在一些。此刻他坐著的這個房間,家具規模都不小,有種讓人贊賞的實在。他喜歡讀那些輕浮的法國小說,能一本接一本讀下去卻不用擔心自己是在浪費時間,這種感覺最為酣暢。對他來說,最奢侈的享受就是浪費時間。一旦他年輕的心思轉向了男女之情,他的主管就會找到一個深色皮膚、眼睛明亮的穿紗籠的小姑娘,把她送到長官府里來。他很小心,從不讓此類關系長久,認為變換花樣能讓心靈年輕。他喜歡自由,不愿被責任拖累。天氣炎熱他也覺得無所謂,至少一天五六次能用冷水沖澡,在這樣的天氣里才成為一種甚至有美學意味的愉悅。他會彈鋼琴,會給在荷蘭的朋友寫信。他不覺得和有文化的人聊天是如何的不可或缺。他覺得能開懷笑一笑自然是好,但又覺得自己從笨蛋身上得到的笑料并不比從哲學教授那里來的少。他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很有智慧的人。
跟所有在遠東的正經荷蘭人一樣,午餐上來總歸是一小杯荷蘭制杜松子酒。這種酒入口有種辛辣的霉味,對它的欣賞的確要慢慢培養,但格萊特先生喜好它勝過任何一種雞尾酒。每次喝的時候,他都覺得像是在把民族傳統發揚光大。然后他要吃印尼抓飯[14]了,這是每天都不能漏的。先是自己在湯盆里盛滿滿一大盆米飯,三個侍餐的男仆第一個送上咖喱,第二個端來荷包蛋,第三個捧著辣椒醬供他取用。然后這三個男仆又分別拿來了培根、香蕉和腌魚,湯盆里轉眼就堆起一座高高的金字塔。他把菜和飯全攪和在一起,吃了起來。他吃得慢條斯理,津津有味,還喝了一罐啤酒。
他吃飯的時候什么都不想,注意力只放在眼前這堆食物上,用一種愉悅的專注將它們一點點填入腹中。他從來沒有吃膩過;飯盆底朝天之后,他心里的慰藉是想到明天又可以吃印尼抓飯了。就像我們吃不膩面包一樣,格萊特先生吃不膩印尼抓飯。啤酒喝完,他會點起雪茄。男傭會端上來一杯咖啡。他往椅背上一靠,就可以悠閑地回味之前的事情了。
他想想也覺得好玩,判了“紅頭特德”六個月的苦役,還算是輕的;到時他要跟其他囚犯一起去修路,想到這場面長官露出了笑容。把他遣送走就太不聰明了,畢竟這島上除了他之外自己就再沒有第二個人能難得說幾句心里話了,另外,那樣會讓教士非常得意,這對他的修身養性是有害的。“紅頭特德”當然是個無賴,是個惡棍,但長官對他總心存一絲仁厚。他們面對面喝過不少瓶啤酒了,每次采珍珠的人從達爾文港過來,徹夜狂歡的時候,他們也曾一起喝得昏天黑地。長官喜歡“紅頭特德”那種把無價生命棄若敝屣的草率。
有一天他自說自話就上了一條從馬老奇到望加錫的船。船長都想不通他是怎么到那個地方的,只見他和當地人坐了統艙。到了阿拉斯群島,他覺得順眼,就下船了。格萊特先生猜測,這里能吸引他,或許是因為看到了荷蘭國旗,就不用受英國法律的管轄了。他的證件都沒有問題,當然只能讓他留下。他自己號稱在給澳大利亞一家公司收購珍珠貝,可大家很快看出來他的工作態度似乎并不認真。喝酒占據了太多他的時間,以至于其他的事業都顧不上了。每個月他會從英國收到一筆錢,是按照一周兩英鎊給的,非常規律。照長官的判斷,寄這些錢的人唯一的訴求大概就是要“紅頭特德”別回去找他們,不管怎樣,這筆收入也的確不夠他自由地選擇目的地。“紅頭特德”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從護照上,長官知道他是個英國人,名字叫做愛德華·威爾遜,后來去了澳大利亞。至于他為什么離開英國,在澳大利亞又做了些什么,一無所知。長官也吃不準“紅頭特德”屬于哪個階層。看到他身上骯臟的汗衫、襤褸的褲子、頭上那頂破舊的遮陽帽,再看到他跟采珍珠的人廝混的模樣,聽到他像文盲一樣說著粗鄙、下流的話,你會覺得他一定是個棄船而逃的水手,或者是個干粗活的苦力;可你要是見了他的字,就會驚訝地發現他一定受過一些教育;最后,你如果能和他單獨相處,讓他喝了幾杯又還沒醉的時候,就會聽他聊起一些水手和苦工可能連聽都沒聽過的事情。長官這方面頗為敏感,他意識到“紅頭特德”跟自己說話時,并不覺得有什么地位高下,而是當成平等的人在交談。他收到的大部分匯款,早已被他用來抵押借債了,每個月收到信的時候,借他錢的那些中國人一定就守在他旁邊。但不管還剩下多少,他都立馬用來買醉。這就是他惹麻煩的時候,因為“紅頭特德”只要喝醉就愛動手,做出來的事情往往會把他送到警局。之前長官都是把他關到酒醒就算了,到時再訓斥他一頓。錢用光了,他就半討半騙,別人給什么酒就喝什么,朗姆、白蘭地、亞力酒[15],對他來說都一樣。有兩三回,格萊特替他在中國人的莊園里找了份工作,總之都在群島中的某個地方,但他干不下去,沒過幾個禮拜就又回到了巴魯的海灘上。窮成這樣居然能活得下去簡直是個奇跡。當然這人也的確有辦法。這些島嶼上各種各樣的方言土語,他都會一點,很懂得怎么逗當地人笑。這些島民看不起他,但佩服他身體強壯,也喜歡跟他玩在一起。結果就是他從來都有飯吃,有席子能睡覺。可奇怪的是——歐文·瓊斯教士對這一點最為憤慨——他對于女人似乎有予取予求的能力。長官也不明白她們喜歡“紅頭特德”哪一點。他對女人很隨便,甚至有些粗魯。她們給的東西照單全收,而且根本不覺得感激。他把異性全當成取樂的工具,之后再無情地扔掉。有時候他也會因此惹出事端來,有次格萊特先生就審判了一個憤怒的父親,他半夜在“紅頭特德”的背上捅了一刀;一個中國女子吞了不少鴉片想自殺,只因為被他拋棄了。有一回瓊斯先生來找格萊特先生,情緒極為激動,因為這個海灘流浪漢勾引了一個皈依宗教的島民。長官也對此表示遺憾和譴責,但除了建議瓊斯先生對這些年輕人更為留心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但有時候長官就略感不快了。比如他自己很喜歡一個姑娘,一連好幾周都和她見面,到頭來卻發現這段時間她也把愛意同樣獻給了“紅頭特德”。念及此,想到這家伙要做六個月的苦工,他又笑了起來。還未升天轉世之前,能在盡忠職守的過程中順便報復一下那個在你背后耍卑鄙伎倆的人,倒也難得。
幾天之后,格蘭特先生出門散步,一是為了活動筋骨,二是檢查他吩咐下去的某個工程是否在及時推進。這時候他遇到一個獄卒領著一隊囚犯經過,里面就有“紅頭特德”。他下半身圍了條囚犯統一的紗籠,上半身是一件短上衣,馬來語叫“巴汝”[16],頭上還是他自己那頂破爛的帽子。這幫人正在修路,“紅頭特德”手里握著把重鎬。那條路很窄,長官發現自己經過他的時候兩人相距不會超過一尺。格萊特想起了對方的威脅。他知道“紅頭特德”沖動起來不計后果,而且從他在被告席上使用的語言也聽得出來,他并沒有意識到長官判他六個月的苦役是多么詼諧的一個玩笑。要是“紅頭特德”突然將那把鎬朝他劈來,只有神仙顯靈才救得了他了。雖然獄卒會立刻將“紅頭特德”擊斃,但與此同時長官的脖子上也只剩下一個碎腦殼。囚犯都是兩兩搭配勞作,相互之間不超過幾尺,他在其中穿過,心下有種說不清的感覺。他已經打定主意,腳步既不加快,也不拖延;走到“紅頭特德”邊上的時候,他正掄著鎬朝地面鑿,抬頭看到長官,兩人目光相接時他還眨了一下眼睛。長官一下就要笑出來,還是忍住了,恢復了長官派頭朝前走去。可“紅頭特德”眨的那一下眼睛,里面都是輕松的譏諷,妙不可言,讓他覺得開心極了。如果他不是荷蘭政府的一個低階行政人員,如果他是巴格達的哈里發,他就當場釋放“紅頭特德”,派奴隸幫他沐浴并灑上香水,給他穿一件金色的袍子,請他享用山珍海味。
“紅頭特德”在監獄里堪稱楷模,一兩個月之后,外圍一個島嶼上有些工作要派一隊人去干,長官正好把“紅頭特德”也列入其中。那邊沒有監獄,所以獄警帶著那十個人過去,吃住都在百姓家里,一天勞作之后就可以自由活動了。這份差使可以一直干到“紅頭特德”的刑期結束。他們出發前長官去見了他。
“這么著吧,‘紅頭’,”他說,“給你十個荷蘭盾,到那兒之后可以買些煙草什么的。”
“能不能再多給點?我反正每個月有八英鎊一直寄來的。”
“我覺得十個荷蘭盾夠了。那些信我替你保管著,你回來之后也算有筆小積蓄,想去哪里都夠了。”
“我在這兒挺自在的。”“紅頭特德”說。
“行,你回來的時候,好好洗個澡,然后上我那兒來。我們一起喝瓶啤酒。”
“這安排不錯,看來我要準備好熱鬧一番了。”
世事無常。“紅頭特德”要去的那個島叫做馬普提提,和這里其他的島嶼一樣,主要由巖石和森林覆蓋,礁脈環繞。對著礁脈缺口的那段海灘上,在椰樹林中間有個小村子;還有另一個村子,在島中央一片低鹽湖邊上,村民有一些已經信奉了基督教。這個島和巴魯的交流全靠一條會在不同島嶼間不定期停靠的汽艇,既載乘客,也運送農產品。不過這些島民都是在海上謀生的,如果有什么急事,與巴魯之間那五十英里的航程,他們駕著一艘馬來帆船便自己去了。就在“紅頭特德”刑期還剩半個月的時候,低鹽湖邊那個村子信基督的村長突然病倒了。土方子都沒有效用,村長痛苦不堪。信使已經派往巴魯向教士救助,但偏巧瓊斯先生也正好害了瘧疾,躺在床里無法動彈。他和自己的妹妹商量道:
“聽上去像是急性闌尾炎。”
“歐文,你不能去。”她說。
“我不能眼看著那個人就這么死了。”
瓊斯先生高燒一百零四度[17],頭痛欲裂,一整晚都神志不清。此時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妹妹覺得他能勉強說話完全是憑意志力在硬撐。
“你現在的狀況也做不了手術。”
“確實做不了。那讓哈桑去。”
哈桑是他們的配藥師。
“哈桑靠不住的,他從來都不敢一個人做手術。他們也不會讓他做。我去吧。哈桑可以留在這里照顧你。”
“割闌尾你還不會啊。”
“有什么不會的?我看你做過,而且我自己已經完成很多個小手術了。”
瓊斯先生覺得自己聽不明白妹妹在說些什么。“汽艇到了嗎?”
“沒有,汽艇去另外一個島了,但我可以坐來的那艘馬來帆船過去。”
“你?我沒說你,你不能去。”
“我會去的,歐文。”
“去哪里?”他問。
她知道哥哥的思想已經模糊了,滿懷溫情地摸了摸他干燥的額頭,然后給他打了一針。瓊斯教士含糊地說了句什么,她發現哥哥已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當然她很擔心哥哥,但也知道這個病并不危險,把他留給傳教團里幫她一起照顧哥哥的仆人和當地的那個配藥師,不會有什么問題。她悄悄出了屋子。她把梳洗用品、睡衣和一套換洗衣服塞進包里。裝手術工具、繃帶、抗菌敷料的一個小箱子,時刻都是預備好的。她把東西都交給從馬普提提來的兩個當地人,又把自己的去向告訴了配藥師,并讓他等教士恢復神智之后再將事情一一說明。最主要的,是讓他不要擔心妹妹。瓊斯小姐把遮陽帽往頭上一戴,朝海邊進發了。路程大約是半英里,她的腳步很快。碼頭邊上有一條馬來帆船在等著,開船的有六個人,她在船尾坐下,大家立刻就飛快劃起槳來。在礁脈的范圍之內,算是風平浪靜,可一旦經過了沙洲,就遇到了大浪。不過瓊斯小姐不是第一次這樣出海了,心里還是相信這條船是經得起風浪的。時近正午,燥熱的空中陽光火辣辣地照下來。唯一讓她不安的問題是天黑前恐怕到不了,要是必須立刻動手術,那就只能用防風燈照明了。
瓊斯小姐快四十了,如果只是看她,絕對想不到她會如同方才顯現的那般堅定果敢。她有種疲乏的優雅,像是每陣微風吹來都站不穩一般,幾乎可說是矯情,這就讓你接觸她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剛強性格顯得有些可怕了。她胸部很平,高個子,極其的瘦,一張長臉上面色灰黃,而且經常會發熱疹。平直的棕色頭發從額前全部往后梳。她的眼睛偏小,是灰色的,因為雙眼靠得有些近,讓她面相有些潑辣。鼻子又長又窄,總有些紅紅的。她的消化很不好,但身體的這點不適并不能動搖她尋找事物光明面的義無反顧。她也毫不懷疑世界是邪惡的,人類墮落到難以啟齒,所以她更要找出他們中善良的一面,那種樸素的自豪就像魔術師剛從禮帽中掏出了只兔子一般。她反應敏捷,善于應變,很干練。上了馬普提提島,她知道要救村長的性命,一刻也不能耽擱。雖然條件艱難到無以復加,她還是教會了一個當地人如何給村長麻醉,并完成了手術,又費盡心力地照顧了三天病人。一切都很順利,瓊斯小姐意識到即使是哥哥在這里,也不過如此吧。她又等了幾天,準備拆線之后就可以回去了。她暗暗稱許自己,這一點時間也沒有白費。需要醫治的島民她都一一照看過了,讓基督教的小團體更堅定了信念,并勸誡了那些信仰松動的人。她還在一些靈魂中播下了種子,只祈禱上天成全,能讓它們生根發芽。
在群島間來往的汽艇要下午晚些時候才到,但今晚是滿月,他們應該可以午夜之前趕回巴魯。村民把她的東西都搬到了碼頭,送行的還來了不少人,再次不住地道謝。汽艇上裝了不少干椰子仁,但這種刺鼻的味道瓊斯小姐也習慣了,并不以為意。她盡量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一邊和感激不盡的島民聊天,一邊等著汽艇發動。她是唯一的乘客。突然從遮蔽村莊的一片樹林里鉆出一隊當地人,其中還有一個白人。圍了條監獄統一的紗籠,穿了巴汝。從那頭長長的紅發中,她一下認出是“紅頭特德”。有一個警察和他走在一起,他們握了握手,然后他又和一起走來的幾個村民握了握手。他們帶了幾大包水果和一個壇子,都放進了汽艇;瓊斯小姐猜那壇子里大概裝著當地的烈酒。讓她吃驚的是“紅頭特德”居然也跟他們同船而行。他的刑期滿了,指令剛到,說他可以坐這一班汽艇回巴魯。他朝瓊斯小姐掃了一眼,但沒有點頭——確實瓊斯小姐也把頭轉開了——上了船。機械師發動了引擎,一眨眼,他們已經突突突地開在了澙湖中的一條水道上。“紅頭特德”爬到一袋干椰子仁上,點了一根煙。
瓊斯小姐對他視而不見。當然,對這個人她很是了解。想到他又要回到巴魯,她的心都沉了。“紅頭特德”到時不過又是喝酒,制造丑聞,危害女性,又成為所有正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知道為了把他遣送走,自己的哥哥都做了哪些努力,本來就是長官的職責所在,他卻視而不見,瓊斯小姐有些看不慣他。過了沙洲,到了海面上,“紅頭特德”拔了酒壇的蓋子,把嘴湊上去,飲了一大口當地的亞力酒。然后他把壇子遞給了船上的兩個機械工,一個是中年人,還有一個是小伙子。
“我不希望你們在航行的過程中喝酒。”瓊斯小姐對那個年長一些的船工嚴厲地說道。
他朝瓊斯小姐笑了笑,喝了一口。
“一點點亞力酒有什么關系。”他回答道。他把酒壇遞給了同伴,那個年輕人也喝了一口。
“要是你再喝一口,我就向長官投訴你們。”瓊斯小姐說。
年長的船工說了幾句她聽不懂的話,但估計極為粗魯,然后把酒壇還給了“紅頭特德”。他們又航行了大概一個多小時。海面如鏡,落日耀眼;當它落到一個島嶼后方時,幾分鐘之間,那個島嶼成了一座迷幻的空中之城。瓊斯小姐轉頭看它,心里對世界的美充滿感激。
“只有人才是惡的。[18]”她把這句話引給自己聽。
他們是往東開的,她知道遠處有一個小島就在他們的航線上。那是個無人居住的小島,島上全是亂石和茂密的原始森林。船工點起了燈。夜色降得很快,天空中厚厚的全是星光。月亮還沒有升起。突然聽到微微的一聲響,汽艇奇怪地震動起來,引擎也格格地發出噪音。年長的機械師喊同伴來掌舵,自己鉆到了蓋子下面。他們似乎越開越慢,然后引擎就停了下來。瓊斯小姐問那個年輕人怎么回事,他不知道。“紅頭特德”從干椰子仁袋子上下來,也鉆進了蓋子下面。他出來的時候瓊斯小姐很想問他船是怎么了,但顧及尊嚴,只能忍住。她靜靜坐著,想著心事。這時又一個大浪卷過來,船也隨著漂了一小段。機械工出來,發動了引擎,雖然噪聲響得嚇人,船還是往前開動了,只是整個船身都在震動。船開得很慢,顯然哪里出了問題,但瓊斯小姐與其說緊張,其實更是焦躁;本來這艘汽艇的航速是六節,但按照現在這種緩緩挪動的速度,要凌晨才能到巴魯了。那個機械工還在蓋子下忙活,朝掌舵的人喊了一句什么。他們說的是布吉語,瓊斯小姐基本聽不懂。但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們已經換了航線,正朝那個無人小島的背風面開去,他們早就應該開過了。
“我們這是去哪兒?”她突然擔心起來,問那個掌舵的人。
他指了指那個小島,她走到引擎蓋邊上,大聲喊那個機械工出來。
“怎么不往航線上開?為什么,出了什么問題?”
“這樣到不了巴魯。”他說。
“但你必須到巴魯。必須聽我的。我命令你去巴魯。”
對方聳了聳肩,轉過身,又鉆到了蓋子下面。這時“紅頭特德”跟她說話了。
“其中一葉螺旋槳壞了,他估計最遠只能開到那個小島。我們只好在那里過夜了,明天退潮他會裝一個新的螺旋槳。”
“我不可能跟三個男人在一個荒島上過夜。”她喊道。
“很多女人巴不得呢。”
“我不允許你們改變航線,不管什么情況,必須今天晚上回到巴魯。”
“別激動,大姐。船必須得靠岸才能換螺旋槳,而且我們去那小島過一夜挺好的。”
“你怎么敢這么跟我說話!你太放肆了。”
“你放心好了,我們這兒有不少吃的,上岸之后,我們就來頓夜宵。你再舔一口亞力酒,保證渾身都跟燒起來一樣。”
“你不要太猖狂。要是你們不去巴魯的話,我讓你們全都坐牢。”
“我們現在不去巴魯。沒辦法去。現在我們會去那個小島,如果你非不肯去,跳船游回巴魯好了。”
“哦,你會付出代價的。”
“閉嘴吧,你這死婆娘。”“紅頭特德”說道。
瓊斯小姐憤怒地深吸一口氣,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在這里,在萬頃汪洋之中,她也不會不顧身份到跟這種十惡不赦的混蛋做口舌之爭。伴隨著引擎可怕的噪聲,汽艇繼續在海上挪動。周圍一片漆黑,她已經看不見他們要去的小島。瓊斯小姐怒不可遏,鎖著眉頭,緊閉雙唇;很少有人敢這么違抗她。然后月亮升起來了,她看見“紅頭特德”龐大的身軀就攤開在那些干椰子仁的袋子上。他煙頭一閃一閃的,說不出的邪惡。現在,小島的輪廓朦朦朧朧在夜幕前顯現出來;終于到了,船夫把船開上了岸。突然瓊斯小姐倒抽一口涼氣,她明白了怎么回事,憤怒變成了恐懼。她的心跳得厲害,四肢都在顫抖,頓時全身無力,就要暈倒。她已經看清楚了。螺旋槳壞了到底是圈套還是意外?這點她吃不準,但不管這情形是如何造成的,“紅頭特德”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她會被他強奸的。她知道這個人是什么德性,滿腦子只想著女人。對教堂的那個女孩,說到底他不就是這么干的嗎?那個純良的一個姑娘,還做得一手好針線。他們本該依法辦理他的,他本該承受很多很多年的牢獄之災,只是非常不幸,那個單純的孩子又好幾次回到他身邊,只是在他移情別戀的時候,才抱怨他欺負了自己。他們還去找了長官,但他不愿采取任何措施,說話依然像平日那么粗俗,說就算那女孩說的全都屬實,看起來這段關系也有讓她留戀的地方嘛。“紅頭特德”是個流氓,而且她是個白人女子,他怎么可能會放過自己?完全不可能。她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但她要振作起來,一定要頭腦清醒,一定不要害怕。她已經下了決心絕不作踐自己,要是被“紅頭特德”殺了——那有什么,她就是死也不會屈服。她死了就能安息于耶穌的懷抱之中。這時一道強光讓她睜不開眼睛,她看見了天堂的模樣,似乎是一座氣勢恢宏的電影院和富麗堂皇的火車站融合在了一起。機械師和“紅頭特德”都跳了下去,在齊腰深的海水里圍著壞了的螺旋槳研究。她趁此機會找到了手術箱,將里面四把手術刀取了出來,藏在自己的衣服上。只要“紅頭特德”敢碰她,她立刻就把手術刀扎進他心里。
“我跟你說啊,小姐,你還是出來吧,”“紅頭特德”說,“你上岸比在船里安全。”
她也這么覺得。不管怎樣,到了岸上她至少可以自由行動。她一言不發就翻過了干椰子仁的袋子。他伸手要扶。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她冷冰冰地拒絕道。
“我管你去死。”他回答。
下船的時候要把腿全部遮起來有些麻煩,但她費了不少巧思,總算達成了這個目標。
“我們運氣還真不錯,帶著吃的東西。待會兒生個火,你最好吃些點心,喝口亞力酒。”
“我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你們不要打攪我。”
“你餓肚子對我一點妨礙也沒有。”
她沒有回答,昂著頭沿海岸一路走。最大的那把手術刀她一直攥在手里。憑借月光,腳下還是看得清的,她只想找個藏身的地方。森林茂密,一直延伸到海岸邊緣,但她有些怕黑(說到底,依舊是個女子),不敢深入其中。她不知道里面潛藏著什么猛獸或毒蛇。另外,她本能地覺得最好還是要把那三個男人放在視線之內,這樣要是他們過來的話,至少有所準備。又走幾步她看到一個小洞。她回頭一望,那些人像是在忙著自己的事情,看不到她。于是她鉆了進去。中間隔著塊大石,這樣她就能觀察他們,而他們卻看不到她。這些人來來回回從船上搬了些東西下來,又生了火,在火光照耀下越發可怖;然后他們圍著火在吃東西,那壇亞力酒在三個人中間傳來傳去。他們都會喝醉的。到時她要怎么辦呢?對付“紅頭特德”一個人,雖然他那么強壯,讓她覺得害怕,但或許還能對付,可三個人她就完全無計可施了。她心里忽然有個瘋狂的念頭,就是跪倒在“紅頭特德”面前,請求他放過自己。他心里必定還有一星半點的憐憫吧,她從來都認定最惡之人也殘存著善心的。他也有自己的母親。或許,他還有姐妹。啊,但一個被欲望蒙蔽的男人,又被亞力酒灌醉了,跟他求情說理有什么用?她開始覺得虛弱不堪,怕自己會哭。絕不能哭。這是對她自制力的考驗。她咬著嘴唇觀察他們,像是老虎注視著自己獵物;這說法不對,應該像是羔羊注視著三匹餓狼。她看著他們又往火里加了些木料,“紅頭特德”裹著紗籠,火光映出他的剪影。或許他得逞了之后,會把自己再交給其他兩個人,要是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她還怎么回去面對自己的哥哥?當然他會同情妹妹,但以后兩人相處的感覺總不會完全一樣了吧?這會讓他傷透心的。或許他會覺得妹妹抵抗得還不夠。為了哥哥或許她應該什么都不說。自然這些人是不會說的,那可是二十年的牢獄之災。但萬一她懷孕了呢?瓊斯小姐驚恐地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手術刀差點傷到自己。當然,如果她抵抗的話,只會更激怒他們吧。
“我該怎么辦?”她哭喊道。“我做了什么,要這樣懲罰我?”
她撲通跪倒在地,祈禱上帝能拯救她。她祈禱得很久,很真摯;她提醒上帝自己還是個處女,另外,怕無所不知的他一時忘記,還提到圣保羅[19]是多么看重這種美好的狀態。這時她又探頭從石后看那三個人。他們似乎都在抽煙,火也慢慢快熄滅了。現在“紅頭特德”的淫邪頭腦應該想起那個全憑他處置的女子了吧。這時她捂住嘴,不讓驚呼聲傳出去,因為“紅頭特德”突然站起來朝她這個方向走來了。她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雖然心跳得厲害,還是牢牢握著手里的手術刀。但“紅頭特德”起身是為了另外一件事,瓊斯小姐紅著臉別過頭去。他踱了回去,再次坐下,舉起酒壇湊到嘴邊。瓊斯小姐躲在大石后面,越看越吃力。火邊的談話也越來越冷清了,她已經看不清,但大致判斷出兩個船夫裹了毯子,安靜下來準備睡覺。她明白,“紅頭特德”等的就是這一刻。等另外兩個人睡熟了,他會小心地爬起來,一點聲響都沒有,怕吵醒他們,然后偷偷朝她逼近。是他不愿意將她分享,還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行徑太過可恥,所以不想讓別人知道?說到底,他是白人,她也是白人;“紅頭特德”再卑鄙,也不至于讓當地人來侮辱她。既然她已看透了“紅頭特德”的計劃,倒有了個主意,等他過來的時候,她會尖聲大叫,直到吵醒那兩個船工。她記得那個年長一些的雖然一只眼睛壞了,但面相還是仁慈的。不過“紅頭特德”沒有動。她覺得疲憊不堪,開始害怕自己沒有力量來抗拒他。這一天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她只想讓眼睛休息一會兒。
當她睜開眼睛之時,天已經大亮。之前一定是睡著了,而且被煎熬的心情透支,太陽升得老高才醒。這讓她驚慌失措。她想爬起來,腳卻被纏住了。低頭發現是兩只空的干椰子仁布袋蓋在自己身上。昨天夜里有人來幫她蓋的。“紅頭特德!”她呀的驚叫了一聲,腦子有個恐怖的想法一閃而過:她一定是在睡夢里被侮辱了。不會,那倒是不可能的;可明明她就任憑他擺布啊,睡夢里她根本就是沒有防備的。但他還是饒過了她。她臉一下漲得通紅,雖然站了起來,但渾身僵硬,整了整自己凌亂的裙子。手里的那把手術刀落在地上,她撿了起來,拿好了兩個干椰子仁口袋,從藏身之處走出來,朝他們的船走去。那艘船正漂在澙湖的淺水中。
“趕緊了,瓊斯小姐,”“紅頭特德”說,“我們都弄好了,正要喊你起來。”
她沒法正眼看他,只覺得自己已經紅得像只雄火雞。
“香蕉來一根?”他問。
她沒有應答,把香蕉接了過來。她太餓了,吃得很有滋味。
“你上船先踩在這塊石頭上,鞋子就不會濕了。”
瓊斯小姐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鉆下去,但還是照著“紅頭特德”的指示做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天吶!他的手就像鐵鉗一樣,她原以為還能抵抗一二,怎么可能呢?——把她扶上了汽艇。船夫發動引擎,他們駛出澙湖,沒過三小時就到了巴魯。
那天“紅頭特德”就被正式釋放了,晚上就去了長官的房子。囚服已經脫掉,換回了他被逮捕時穿的那身破汗衫和卡其褲。頭發也剪了,現在就像戴了一頂毛茸茸的紅帽子。他瘦了一些,減了不少浮腫和松松垮垮的樣子,看上去更年輕了,也健康、精神得多。格萊特先生的圓臉上是一個友善的笑容,和“紅頭特德”握了握手,請他坐下。男傭端來了兩瓶啤酒。
“你沒忘了我的邀請,紅頭,我很高興。”長官說。
“忘不了,這頓酒我等了六個月了。”
“干杯,‘紅頭特德’。”
“干杯,長官。”
他倆一飲而盡,長官拍了拍手。男傭又端上來兩瓶啤酒。
“說起來,希望你不要因為我的判決而記恨我啊。”
“不用操這個心,我當時是很氣,但一會兒就過去了。實話說,我過得還真不賴。那島上的姑娘不錯,長官,你什么時候自己去瞧瞧。”
“‘紅頭’,你可真不是好人。”
“壞透了。”
“這啤酒還不錯,是吧?”
“挺好。”
“我們再來兩瓶。”
“紅頭特德”每個月的匯款長官都替他收了,現在一共存到五十英鎊,扣除他給中國人店鋪的賠償之后,還有不下三十英鎊。
“這筆錢也不是小數目,‘紅頭’,應該派到正經用場上去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紅頭說,“我會把它花了。”
長官嘆了口氣。
“也是,錢就是用來花的。”
長官把近來的新聞講給客人聽,可過去半年也沒發生什么。對阿拉斯島上的人來說,時間沒有什么要緊的,而外面的世界就更無所謂了。
“哪里打仗了嗎?”“紅頭特德”問。
“沒,要么就是我沒注意到。哈里·杰維斯找到了挺大一顆鉆石,他說要賣一千塊錢。”
“希望他成功。”
“還有查理·麥考馬克結婚了。”
“這家伙一向有些蠢。”
突然男傭進來說瓊斯先生想問一下能否見他。長官還沒回答,瓊斯先生已經進來了。
“我不會打攪你太久的,”他說,“你身邊這位先生我找了一天了,聽說他到了這里,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找來了。”
“瓊斯小姐還好嗎?”長官有禮貌地問道。“在外面累了一個通宵,應該沒事吧?”
“她自然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還有些發燒,我已經勸服她躺下休息,但應該不嚴重。”
教士進來之后兩個喝酒的人就站起來了,教士走到“紅頭特德”面前,伸出了手。
“我要謝謝你。你做了件了不起的、高尚的事情。我妹妹是對的,對人類同胞永遠應該找他們身上的閃光處;恐怕我過去對你有不少錯誤的判斷——我請求你能諒解。”
他說得鄭重其事,“紅頭特德”一臉訝異地看著他。這個摸不著頭腦的人剛剛沒留神,讓教士握住了手,直到現在還沒放開。
“你究竟在說些什么?”
“你本可對我的妹妹做任何事,但卻放過了她。我本以為你只有邪惡的想法,現在我很羞愧。她當時已經沒了防備,完全任由你擺布,但你對她心生憐憫。我從心底感謝你。不只是我的妹妹,還有我自己,我們永遠不會忘的。上帝永遠保佑你、守護你。”
瓊斯先生的聲音有些顫抖,還把臉轉到了一邊。他松開了“紅頭特德”的手,快步朝門口走去。“紅頭特德”滿臉茫然地看著他走出去。
“他見了鬼的在說些什么啊?”他問道。
長官大笑起來,本想憋住的,但越憋笑得越厲害。他渾身上下顫動著,紗籠下的幾層胖肚子也全抖了起來。他還靠回到椅背上笑得翻來覆去。這一笑不僅在臉上,而是整個身體都在笑,兩條腿上的肥肉也在快活地抖動著。他笑得肋骨都疼了,用雙手捂住。“紅頭特德”看著他皺起了眉頭,又因為不知道好笑在哪里,生起氣來。他一把抓住一個啤酒瓶的瓶頸,說道:
“你要是再笑我就讓你腦袋開瓢。”
長官抹了一把臉,喝了一大口啤酒。他嘆了口氣,還因為身體兩側笑得疼了,“哎喲”喊了一聲。
“他謝你謝的是保全了瓊斯小姐的貞操。”他結結巴巴終于把這句話說全了。
“我?”“紅頭特德”喊道。
這句話在他頭腦里運轉了好久,最后總算想通了之后,勃然大怒,從他嘴里噴出的一大串污言穢語估計一個海軍士兵聽了都要為之改色。
“那個老婆娘,”他罵完了,“這教士以為我是什么人了?”
“你名聲在外,姑娘們見了你都情難自已啊,‘紅頭’。”小個子長官咯咯笑著說道。
“給我一根撐船的篙,用另一頭碰那女人我還嫌棄呢。那種想法我壓根就沒有過。這臉皮厚得……我要把他脖子給擰斷。行了,把錢給我,我先去喝個醉。”
“我很理解你。”長官說。
“那個老婆娘,”“紅頭特德”反復說道,“那個老婆娘。”
他真的驚訝不已,難以接受,有這種想法實在是不知廉恥為何物了。
那些錢就在手邊,讓“紅頭特德”簽了必要的憑據之后,長官就把錢給了他。
“去大醉一場好了,‘紅頭特德’,”他說,“不過我話說在前頭,要是再惹禍的話我就要判你十二個月了。”
“我不會惹禍的。”“紅頭特德”郁郁地說道。他依然覺得被侮辱了。“這是對我人格的攻擊,”他朝長官吼道,“這他媽的就是對我人格的攻擊。”
他幾步就出了屋子,一邊走一邊跟自己嘟囔著:“下流胚子,骯臟的下流胚子。”“紅頭特德”連著醉了一個禮拜。瓊斯又去見了長官。
“聽說那個可憐的人又走回了不堪的老路,我很遺憾,”他說,“我妹妹和我都大為失望。我之前就擔心,一下子給他這么多錢是不明智的。”
“那是他自己的錢,我沒有權利不給他。”
“可能法律上是沒有權利,但道德上一定是有的。”
他把那一晚可怕的情形復述給長官聽。瓊斯小姐有女人的直覺,明白那男人已經欲火焚身,一心要毀她節操。她決心以死相抗,已經握住了手術刀。當時的煎熬是難以描述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受辱,絕對活不下去。她不住顫抖,每一刻都覺得對方要過來了。當然沒有任何人能幫她,后來她就睡著了;這可憐的女人實在太疲憊了,她所承受的痛苦換了任何人都受不了,然后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身上蓋了裝干椰子仁的空袋子。他找來的時候見她睡著了,一定是她的單純、她的無助打動了他,讓他沒有辦法玷污她;而是溫柔地替她蓋了兩個袋子,悄悄走開了。
“這就說明他性格深處還是有非常高尚的東西。我妹妹覺得我們有責任拯救他,必須為他做點什么。”
“要我說,他這些錢沒花完還是不要嘗試為好,”長官說道,“要是到了那個時候他還不在監獄里,那就隨便你了。”
但“紅頭特德”并不想被拯救。被釋放大概兩個星期之后,他坐在中國人的一家店門口,無所事事地看著街道;瓊斯小姐從街那頭走了過來。他朝瓊斯小姐看了一分鐘,心里還是覺得詫異;他說了幾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話,不過言辭難聽倒是一定的。這時他發現瓊斯小姐也注意到了他,就很快把頭轉開了。她本來走得很快,正接近特德的時候明顯感覺放慢了腳步。他以為瓊斯小姐要來跟他說話了,立馬站起來進了店里。最起碼在里面待了五分鐘沒敢出來。半個小時之后瓊斯先生自己走了過來,伸著手徑直向“紅頭特德”走來。
“你好啊,愛德華先生。我妹妹說在這兒能找到你。”
“紅頭特德”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并沒有握手,也沒有回答。
“我們想請你下周日來用餐,如果能賞光的話我們會很高興的。我妹妹燒菜很不賴,能讓你嘗嘗真正的澳大利亞風味。”
“去死吧。”“紅頭特德”說。
“你這樣可沒什么風度啊。”教士說道,但稍稍笑了一下,表明他并不生氣。“你時不時地就會去拜訪長官,為什么不能也來拜訪一下我們呢?偶爾能跟白人聊會兒天是很愉快的事情。以前的事情能不能就讓它過去了呢?我保證你能來的話我們會很熱情歡迎你的。”
“我連做客能穿的衣服都沒有。”“紅頭特度”煩躁地說。
“這就別在意了,就像這樣來吧。”
“我不會來的。”
“為什么呢?總得有個理由吧?”
“紅頭特德”是個直來直往的人,收到不喜歡的邀請時,我們都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他就完全沒有顧慮。
“我不想來。”
“那太遺憾了,我的妹妹會很失望的。”
瓊斯先生打定主意要顯示自己大度,滿面春風地朝他點了點頭,朝前走了。四十八小時之后,“紅頭特德”寄宿的公寓里收到了一個神秘的包裹,里面有一身帆布西服、一件網球T恤、一雙襪子和一雙鞋。收到禮物對他來說是稀罕的事情,后來見到長官的時候“紅頭特德”問這些東西是不是他寄的。
“別做夢了,”長官回答,“對你衣櫥的狀況我是絕對漠不關心的。”
“那就怪了,這能是哪個家伙呢?”
“我哪知道。”
瓊斯小姐時不時會有公務要來和格萊特先生見面,這件事之后沒多久,一天早上她又到了長官的辦公室。這是個能干的女人,雖然提的要求十有八九是長官不愿做的事情,但他們的討論也很少是白費功夫。這一回,長官倒驚訝地發現她所為之事很無關緊要,而且等長官表達了自己實在無心處理此事,她把這種拒絕也當成了定論,而不像平時一樣試圖說服他。她起身要走,然后裝出是臨時想到的一樣,說:
“哦,格萊特先生,我哥哥很希望能讓一個叫‘紅頭特德’的人來跟我們共用晚餐,我給他留了個小條,把時間定在后天。不過我覺得他是個害羞的人,所以在想,不知你是否愿意跟他一起來。”
“你太客氣了。”
“我哥哥是覺得我們應該為這個可憐的人做些什么。”
“要發揮女性改變人的力量,是這意思吧?”長官莊重地說。
“你能不能勸勸他?我很確定只要你跟他說這事情重要,他就會來的,而且只要來過一次,就會有第二第三次了。看著這樣的年輕人完全荒廢了自己實在可惜。”
長官抬頭看她。瓊斯小姐比他高了好幾英寸。在他看來,這位女士毫無魅力可言,不知為何總讓他想起掛在繩子上晾干的濕亞麻布。長官的眼睛里有亮光,但表情還是一本正經的。
“我盡力。”他說。
“他今年什么歲數?”她問。
“護照上說是三十一歲。”
“他本來真名叫什么?”
“威爾遜。”
“愛德華·威爾遜。”她輕柔地說道。
“看他平時過的日子,我感到難以置信的是他的身體居然還那么強壯,”長官低聲說道,“跟頭牛一樣。”
“這些紅頭發的男人有的是這樣的。”瓊斯小姐說,但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的確。”長官說道。
這時,也看不出什么道理來,瓊斯小姐就臉紅了。她匆匆道了別,離開了長官的辦公室。
“該死![20]”長官念道。
他這算知道“紅頭特德”的新衣服是誰送的了。
那一天晚些時候,長官就見到了“紅頭特德”,問他是否收到了瓊斯小姐的便條。“紅頭特德”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已經揉成一團,交給了長官。這就是那封邀請信,信里是這樣說的:
親愛的威爾遜先生:
我哥哥和我想請你下周四七點半共進晚餐;如果你能來,我們會非常高興的。長官也答應會大駕光臨。我們從澳大利亞收到了幾張新的唱片,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我知道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對你不很友善,但我當時對你還不太了解,而我也有足夠的度量承認自己的錯誤。希望你能原諒我,讓我成為你的朋友。
謹啟
瑪莎·瓊斯
長官注意到她稱呼對方為“威爾遜先生”,而且提到了自己赴約的承諾,所以瓊斯小姐之前跟自己說她已經邀請了“紅頭特德”,顯然比事實領先了幾步。
“你準備怎么辦?”
“我不會去的,如果你問的是飯局的事。這幫人臉皮真他媽厚。”
“但信總要回的。”
“我不回。”
“跟你這么說吧,‘紅頭’,你把那些新衣服穿上,就當是給我個面子,去一下。見了鬼的,我已經不能不去了,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就去吃頓飯害不了你。”
“紅頭特德”有些懷疑地看著長官,不過后者的表情依然嚴肅,神態也很誠懇:他是猜不到這個荷蘭人的肚子里已經樂開了花。
“這幫人到底干嗎要請我啊?”
“我不知道。大概是覺得跟你相處非常愉快吧,我猜。”
“會有酒嗎?”
“不會,不過七點先去我那兒吧,我們先小酌一下。”
“行,那就這樣。”“紅頭特德”繃著臉說道。
長官喜不自勝地搓著自己一雙胖手,他知道這場聚會一定妙趣橫生。可是到了周四七點鐘,紅頭特德已經爛醉如泥,讓格萊特先生只能一個人去赴約了。他沒有向教士和他的妹妹隱瞞另一位客人的狀況,瓊斯先生搖了搖頭。
“恐怕這都沒有用,瑪莎,這個人無藥可救了。”
瓊斯小姐沉默了片刻,接著長官看到她長長細細的鼻子邊上滾下兩顆熱淚。她咬著嘴唇說:
“沒有人是無可救藥的。每個人心里都有良善。我每晚都會為他祈禱。懷疑上帝的力量是邪惡的。”
或許瓊斯小姐的這句話并沒有說錯,但天意有時候會用一種讓人啞然失笑的方式成為現實。“紅頭特德”酒癮比以往更嚴重了,惹出的麻煩事連格萊特先生都失去了耐心。他心里已經決定,不能再把這個家伙留在島上,等下一班船到了巴魯,就把他遣送走。這時候有個人離奇地死了。長官還了解到,他剛去過的那個島上最近死了好幾個人。他派一個中國人——也是群島的官方醫生——去查看一番,很快收到回報,說那些人皆死于霍亂。巴魯島上也發現了兩個霍亂病人,他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那就是群島上爆發了瘟疫。
長官不再壓抑天性,破口大罵,用荷蘭語罵,用英語罵,還用馬來語罵;然后他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根雪茄;開始盤算。他知道中國醫生是不頂用的,這個從爪哇來的家伙膽小怕事,當地人不會聽他的安排。長官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很明白接下去要做什么,但不可能只靠他一個人,雖然他不喜歡瓊斯先生,但此時還是很感激他就在島上,于是立刻派人去請。他和他妹妹一起來了。
“你知道我找你來的目的吧,瓊斯先生。”他省了寒暄直接說道。
“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傳話給我。這也是為什么我妹妹跟我一起來了。我們全力以赴,供你調遣,不用我跟你說,我妹妹和男人一樣能干。”
“我知道,她能來幫忙我非常高興。”
他們沒有浪費時間,直接開始討論接下來必須要做的事。先是建一些木屋作為治療點和隔離區。群島上不同村莊的居民都要強制施行防范措施。有不少被感染的村莊和健康的村莊從同一個井里汲水,這個難題要分具體情況加以解決。有必要派專人去發布指令,并確保島民遵照指令辦事。對于任何疏忽都要毫不留情地加以懲治。此時的情形中最難以解決的是當地人不會聽當地人發號施令,當地的警察自己就對這些政策沒有全心信服,當然百姓也不會理睬他們。巴魯人口最多,也最需要好醫生,所以瓊斯先生最好還是留在巴魯,而官方事務又讓格萊特先生必須和總部保持聯絡,所以他也不可能親自跑遍其他各島。那就只剩瓊斯小姐了,但偏遠的一些小島上民風狂野、兇惡,長官自己跟他們打交道都出過不少亂子,讓瓊斯小姐只身涉險有些說不過去。
“我不怕。”她說。
“這我也看得出來,可要是你被割了脖子我就麻煩了,另外,我們人手本來就緊張,你能出力很重要,我不想冒這個險。”
“那讓威爾遜先生跟我一起去吧,他對當地人比誰都了解,而且會說他們的土話。”
“‘紅頭特德’?”長官瞪著她。“他剛發過兩次震顫性譫妄,還沒恢復呢。”
“我知道。”她答道。
“你這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瓊斯小姐。”
雖然情勢如此嚴峻,格萊特先生還是忍不住微笑起來。他掃了瓊斯小姐一眼,目光犀利,但瓊斯小姐不動聲色地看著長官。
“讓一個男人承擔責任,會讓他展現出本色來,我覺得這次的事情會真正讓他成長的。”
“你覺得這是否明智呢,一連幾天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人?”教士問道。
“我相信上帝的安排。”她嚴肅地答道。
“你覺得他能派上用場?”長官問。“他什么樣子你也知道。”
“我完全相信他會有用的。”然后她臉紅了一下。“說到底,我比誰都清楚他是個有自制力的人。”
長官咬了咬嘴唇。
“那我先把他喊來吧。”
他跟警長交代了一下,沒過幾分鐘“紅頭特德”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他看上去狀態很糟,很明顯最近的發作讓他有些抵受不住,整個人的精神垮了。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的,胡子應該有一個禮拜沒有剃。一個人能看上去如此不體面也著實不易。
“是這樣,‘紅頭’,”長官說,“跟這回的霍亂有關。我們必須對當地人采取一些預防措施,需要你的幫忙。”
“我為什么要幫你們?”
“沒有什么原因,只當是做慈善。”
“一點也沒說動我,長官。我不是個慈善家。”
“那就這樣,沒別的事了,你走吧。”
正當“紅頭特德”轉頭朝門口走去時,瓊斯小姐攔住了他。
“威爾遜先生,這是我提的建議。你看,他們想讓我去拉波波和撒昆其[21],那里的島民太奇怪了,我不太敢一個人去,我想如果你也一起來的話,我能安全一點。”
他看了瓊斯小姐一點,神情鄙視之極。
“要是他們想割你喉嚨,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瓊斯小姐看著他,滿眼的淚水。她哭了起來。“紅頭特德”只是站在那里,不解地看著她。
“你的確沒什么理由會在乎。”她又鎮定下來,抹干了眼淚。“我在犯傻了,沒事的,我自己一個人去。”
“一個女人去拉波波真是蠢到家了。”
她朝他微微一笑。
“大概是吧,但是你看,這是我的工作,沒有辦法的事情。剛才提出那個想法如果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你一定別放在心上。的確,要你冒這樣的險,也不太公平。”
“紅頭特德”立在原地停了很久,看著瓊斯小姐,兩只腳動來動去,那張充滿敵意的臉越來越陰沉。
“該死的,隨便你吧,”他最后說道,“我跟你去。什么時候走?”
他們第二天就帶著藥和消毒劑出發了,坐的是政府的汽艇。格萊特先生先安排好了工作,也坐著一條馬來帆船朝另一個方向去了。霍亂肆虐了四個月。雖然盡了一切努力將病原隔離,被感染的島還是一個接一個。長官從早忙到晚,有時回到巴魯處理一些事情,馬上又趕往下一個島。他分發食物和藥品;他鼓舞驚恐的百姓;他事無巨細一一過問;他嘔心瀝血地苦干。“紅頭特德”后來他就一直沒有見到,不過從瓊斯先生那里聽說,這個實驗效果好得超出所有人的預期。這個無賴行事變得很是端正。他對付當地人很有一套,不管是連哄帶騙,還是態度強硬——有時甚至直接靠拳頭說話,總之成功地讓他們接受了必要的預防措施。瓊斯小姐的計劃成功了,她可以為之自豪。不過長官太辛苦,連從中取樂的心思也沒有了。傳染病結束的時候,他高興的是群島上總共八千人,只有六百人送了命。
他終于又可以宣布這個地區恢復健康了。
一天傍晚他穿著紗籠坐在門廊上讀法國小說,得意的是自己又可以悠閑度日了。家里的主管過來說“紅頭特德”想要見他。長官從椅子里站起來,大喊著讓來訪者直接進來。這時他正好覺得缺了個同伴。之前長官也想到過今晚把自己灌醉,但一個人喝酒沒意思,就作罷了。但好巧不巧老天就把“紅頭特德”派來了。他暗暗發誓今晚要喝個盡興。四個月勞苦,他們放縱一番總為不過。“紅頭特德”進來了,他穿了一身潔白的帆布衣服,胡須剃得干凈,和過去全然換了個人一般。
“怎么回事啊,‘紅頭’,你看上去像剛在海濱療養了一個月,哪里看得出是照顧了一群差點死在霍亂手里的當地人。再看看這些衣服,你是剛從禮帽盒子里走出來嗎?[22]”
“紅頭特德”害羞地笑了笑。主管端了兩瓶啤酒過來,倒入杯中。
“放開了喝,‘紅頭’。”長官接過杯子的時候說道。
“我覺得我就不喝了吧,謝謝你。”
長官放下杯子,驚訝地看著“紅頭特德”。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不口渴嗎?”
“我倒不介意來杯茶。”
“來杯什么?”
“我在戒酒。瑪莎和我要結婚了。”
“‘紅頭’!”
長官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撓著自己的光頭。
“你怎么可以娶瓊斯小姐呢?”他說。“沒人能娶瓊斯小姐的。”
“可我就是要娶她了。這也是我為什么來找你。歐文會在教堂里給我們主持婚禮,但我們也希望這個婚姻能被荷蘭政府認可。”
“玩笑可不能開得太大,‘紅頭’。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結婚是她的想法。螺旋槳壞了擱淺在小島上那晚,她就喜歡上我了。了解她之后,覺得這姑娘不討厭。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了,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想做件事情讓她高興。她希望有個人能照顧她,這點是毫無疑問的。”
“‘紅頭’,‘紅頭’,不等你回過神來,她就要把你變成一個他媽的傳教士了。”
“要是我們倆能一起傳教也沒什么不好吧。她說看我跟當地人打交道簡直神奇,說我能用五分鐘在一個當地人身上完成的事情,歐文花上一年都不一定能做到。她說她還從來沒見過有誰像我這樣有吸引力。這樣的天賦白白浪費了也怪可惜的。”
長官看著他,沒有說話,緩緩地點了點頭。她真的是給這家伙下了藥了。
“我已經讓十七個當地人皈依基督教了。”“紅頭特德”說。
“你?我都不知道原來你是基督徒。”
“說起來,我也不能我說是信教的,但我就跟他們聊著聊著,這些人就像一大群羊羔似的全入了教會了,說真的,我自己都嚇一跳。我就說,天吶,可能這里邊兒還真有那么點意思。”
“你應該強奸她的,‘紅頭’。我也不會重判你;最多三年,很快就過去了。”
“我得跟你說一句,長官,你千萬不要讓她知道那個想法我壓根就沒有過。女人很容易為小事介意,你也懂,要是她知道的話會難受死的。”
“我大致也猜到了她對你有意思,可我真沒想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長官焦躁地在門廊上走來走去。“你這家伙,聽我說,”他想了半天之后說道,“我們那么些回也確實喝得盡興,朋友不能就這么袖手旁觀。我能做的事情是這樣,我把汽艇借給你,你可以去藏在某個島上,下一班輪船來的時候,我就讓他們停一停,把你帶走。你現在只有一個機會了,那就是趕快逃。”
“紅頭特德”搖了搖頭。
“不行的,長官,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一定得娶這倒霉姑娘了,沒什么好說的。你不知道讓那些罪人開始懺悔是他娘的多么痛快的事,還有,耶穌啊,這姑娘真是會做糖漿布丁。我長大之后就還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糖漿布丁。”
長官為此心神不寧。這個無賴醉鬼是他在這片海域里唯一的同伴了,不想失去這個人。他甚至發現自己還有些喜歡這個“紅頭特德”。第二天他去見了教士。
“我聽說你妹妹要和‘紅頭特德’結婚是怎么回事?”他問道。“我一輩子還沒聽過這么稀奇古怪的事。”
“可又是千真萬確的。”
“你得阻止啊,這太瘋狂了。”
“我妹妹歲數夠大了,有權利照著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你不是要告訴我你認可這門親事吧。‘紅頭特德’你也了解,他是個流浪漢啊,這可沒什么好避諱的。你有沒有跟她分析過風險有多大?我是說,讓罪人悔過那些玩意兒都挺好,但也得有個限度吧。你聽說過改換斑點的豹子嗎?”
長官生平第一次見到教士的眼睛里饒有興味的一閃。
“我妹妹是個非常有決心的女人,格萊特先生,”他回答道,“小島上那一晚之后,‘紅頭特德’就根本逃不掉了。”
長官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這種驚詫不亞于驢子開口時先知的心情。當時驢子對巴蘭[23]說:我如何對不住你,你要鞭打我三次?或許瓊斯先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
“我的耶穌啊![24]”長官嘟囔了一句。
還未來得及多談,瓊斯小姐大步走了進來。她精神煥發,看上去年輕了十歲,面色紅潤,鼻子倒不紅了。
“你是來恭喜我的嗎,格萊特先生?”她喊道,神情活潑,一如少女。“你看,我自始至終就是對的。每個人心里都有良善,你不知道在那段可怕的日子里,愛德華多么讓人贊嘆。他是個大英雄。他是個圣人。就是我也很吃驚呀。”
“我希望你會非常幸福,瓊斯小姐。”
“我知道我一定會的。啊,要是我還心存懷疑就是罪惡的了,因為是上帝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你是這么想的?”
“我知道就是這樣。你看不出來嗎?要不是來了霍亂,愛德華也不會發現真正的自我。要不是霍亂,我們也不會有機會了解彼此。我從來沒見過上帝之手顯現得如此明確。”
長官只是覺得,要想成就兩個人的姻緣非得搭上六百條性命,那這只手還真有些笨拙了,但因為自己對全知全能者的工作方式不很熟悉,他沒有多加評論。
“你一定猜不到我們去哪里度蜜月。”瓊斯小姐說道,似乎語氣還有些調皮。
“爪哇。”
“不對。要是你肯借給我們那條汽艇的話,我們要去那個曾經擱淺的小島上。對于我們來說,那都是溫存的回憶。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猜出愛德華是這樣一個高尚、美好的男人。我要在那里獎賞他。”
長官一下喘不過氣。他很快就離開了,心里想的是:如果再不馬上來瓶啤酒的話,他立時便要昏厥。他活到現在還沒受過這么大的驚嚇。
注釋
[1] 首次發表于1931年,收錄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阿金》(Ah King)。“憤怒之器”,出自《圣經》,指上帝造人如陶工制器(vessel,可指器皿也可指宗教意義上的人),其中一些只為顯現上帝的憤怒,造來就是要被懲罰、毀滅的。
[2] 西里伯斯島(Celebes)、摩鹿加群島(Molucca)和濟羅羅島(Gilolo),分別為印度尼西亞中部蘇拉威西島、東北部馬魯古群島和東北部哈馬黑拉島的舊稱。
[3] 班達海(Banda)是南太平洋西部海域,為摩鹿加南部諸島環繞。阿拉弗拉海(Arafura)位于澳大利亞和印度尼西亞之間。
[4] Alas Islands,毛姆虛構的一個群島;字面上有“哀嘆、惋惜”之意味。
[5] 此處原文為荷蘭語:Contr?leur,本義為檢查者,一般指荷蘭在殖民地處理本地事務的低階官員。
[6] Macassar,或譯孟加錫;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西南岸港市烏戎潘當的舊稱。
[7] Merauke,印度尼西亞東部港口。
[8] Batavia,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的舊稱。
[9] 大約一米六二。
[10] 原文Stengah-shifter,此英文名稱似只見于毛姆的作品;按當時荷蘭殖民者在東南亞的著裝習慣,這種服飾應相似于中山裝,但有多排紐扣。
[11] Bugis,印度尼西亞蘇拉維西島的當地民族。
[12] Wilhelmina(1880—1962),荷蘭女王(1890—1948)。
[13] Surabaya,或譯為蘇臘巴亞,現為印尼第二大城市,位于爪哇島東北角。
[14] Rijsttafel,字面意思為“米飯桌子”,據說是在荷蘭殖民時期發展出來的印尼飯食,大致是在米飯上配以大量當地菜肴,多時可達數十種。
[15] Arak,或arrack,亞洲特有的烈酒,原料為椰子汁、糖蜜、米或棗子。
[16] Baju,一種無領長袖衫。馬來西亞男子傳統服裝是上身穿巴汝,下身圍紗籠。
[17] 相當于攝氏四十度。
[18] 出自雷吉納爾德·希伯(Reginald Heber,1783—1826)主教的贊美詩。他的這一句詩“每一處景色都美,只有人才是惡的”,形容的是當時的錫蘭。
[19] 圣保羅(Saint Paul),基督教早期最具影響力的傳教士之一,他的寫作是《圣經·新約》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一個觀點可大致概括為,基督徒獨身比結婚更好,從而迎接即將到來的基督復臨。
[20] 此處原文為荷蘭語:Godverdomme!意思類似于“該死”、“見鬼”,表達的語氣依說話者而定。
[21] 拉波波(Labobo)和撒昆其(Sakunchi)是印度尼西亞兩個島嶼的名稱。
[22] 英文習語:“從圓筒形紙板盒(一般用來盛放帽子、領圈等)走出”,形容衣冠楚楚。
[23] Balaam,《圣經》中的先知,被請去詛咒以色列人,路上驢子三次提醒他耶和華的使者在路上,被巴蘭鞭打,后來巴蘭發現了使者,聽從耶和華指示,轉而祝福了以色列人。
[24] 此處原文為荷蘭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