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周王朝的公爵和伯爵
依據可靠的文獻資料并結合金文,我們推定西周中央政權有兩大官署,即卿事寮和太史寮:卿事寮主管“三事四方”,即管理王畿以內三大政事和四方諸侯的政務;卿事寮的長官,早期是太保和太師,中期以后主要是太師,其屬官主要是“三有司”,即司馬、司土、司工。太史寮主管冊命、制祿、祭祀、時令、圖籍等,其長官即是太史,所屬有后稷、膳夫、農正等官。太保、太師和太史,都稱為“公”。這說明西周中央政權中,輔佐天子的執政大臣,確實有“公”的爵稱。這種制度在西周初期已經實行。如召公官為太保,周公官為太師,畢公官為太史,他們都因有太保、太師、太史的官職而尊稱為“公”。
西周金文中大臣稱“公”的有兩種:一種是活著的時候稱“公”,一種是死后子孫稱其謚號為“公”,如史官稱其祖先為“高祖辛公、文祖乙公、皇考丁公”〔見
鐘(戊組)〕;師兌稱其祖先為“皇祖城公”,“皇考釐公”(見元年、三年師兌簋)。這種禮制沿用到了春秋時代,《春秋》記載列國諸侯,有嚴格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但是敘述到葬的時候就一律稱“公”。例如《春秋·桓公十一年》:“夏五月癸未鄭伯寤生卒,秋七月葬鄭莊公。”《春秋·僖公十七年》:“冬十有二月乙亥齊侯小白卒”,次年“八月丁亥葬齊桓公”。何休解釋說:“公者五等之爵最尊,王者探臣子心,尊其君父使得稱公,故《春秋》以臣子書葬者皆稱公”(《公羊傳·隱公元年》何休注)。范寧也解釋說:“至于既葬,雖邾、許子男之君,皆稱謚而言公,各順臣子之辭”(《穀梁傳·隱公三年》范寧注)。
西周金文中這類“稱謚而言公”的例子數量較多,同時生稱為“公”的也有近十人。我們從班簋看來,當時確實存在“公”、“伯”兩等的官爵制度。班簋記載:“王令毛伯更(賡)虢城公服,甹(屏)王位,作四方亟”;接著“王令毛公以邦冢君……伐東國戎”;繼而“王令吳(虞)伯曰:以乃
左比毛父;王令呂伯曰:以乃
右比毛父”。這里,周王接連發布了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毛伯接替虢城公“屏王位,作四方亟”的職位,這個職位肯定是主管“三事四方”的執政大臣,即官為太師。第二道命令毛公統率“邦冢君”等,征伐東國的一個部族。郭沫若說:“上第一命稱毛伯,此第二命稱毛公,因毛伯代替了虢城公的職位,升了級。”
這一推斷很正確,說明當時已存在“公”、“伯”兩等的官爵制度,官升了級,爵也要跟著升級。第三道命令虞伯和呂伯統率所屬軍隊作為毛公的左右翼一起作戰,虞伯和呂伯就是第二道命令中所說的“邦冢君”,即畿內諸侯,爵位次于毛公一等,都是伯爵。
西周金文中,“公”用來作為執政大臣太保、太師、太史的爵稱,十分明顯。旅鼎:“惟公大保伐反尸(夷)年,才十又一月庚申,公才盩,公易旅貝十朋。”“公大保”即是召公,稱為公大保,是爵和官名的連稱,下文只稱“公”,只是爵稱。作冊
卣:“惟公大史見服于宗周年,才二月既望乙亥,公大史咸見服于辟王,辨于多正。”“公大史”是和“公大保”一樣以爵和官名連稱。作冊大方鼎“公束鑄武王成王異鼎,惟四月既生霸己丑,公賞作冊大白馬,大揚皇天尹大保休,用作且丁寶尊彝。”郭沫若、陳夢家都認為公
即是召公奭。《說文》奭“讀若郝”,
“讀若刺”,《廣韻》昔部“刺,七跡切”,可證兩字古音相同。“公
”的“公”是爵稱,“皇天尹大保”是對官職的尊稱,是說“大保乃天命之尹”(從吳北江說)。這樣崇高的尊稱,當時只有召公才相稱。
《詩經》上所稱“召公”和“召伯”是有區別的,召公是指召公奭,召伯是指周宣王時的召伯虎。《詩經·大雅·江漢》:“文武受命,召公維翰。”召公分明是召公奭。《詩經·小雅·黍苗》:“肅肅謝功,召伯營之;烈烈征師,召伯成之。”《詩經·大雅·崧高》:“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國之宅。”這兩處的召伯分明都是召伯虎。《詩經·召南·甘棠》講到召伯住處有茂盛的甘棠,有人追念他的勞績,說是“召伯所茇”,“召伯所憩”,“召伯所說”。王充以為這個召伯也是召伯虎,當有依據。《論衡·須頌》說:“宣王惠周,詩頌其行,召伯述職,周歌棠樹。”高亨《詩經今注》采用此說,是正確的。《史記·燕世家》以為是召公奭,是錯誤的。鄭箋說召公“作上公為二伯”,以為周召二公分陜而治,因稱“二伯”,這是一種勉強的解釋,并不可信。
西周金文中同樣有“召公”和“召伯”的區別。太史友甗:“太史友作召公寶尊彝。”召公即召公奭,太史友是召公之子,被任命為太史。另有召伯父辛,是燕侯旨、伯、龢三人的父親。匽侯旨鼎:“匽侯旨作父辛尊。”
鼎:“惟九月既生霸辛酉,才匽,侯易
貝金,揚侯休,用作召伯父辛尊彝。”伯
盉:“伯
作召伯父辛尊彝。”陳夢家因為認定燕侯旨是召公奭的次子而就封于燕的,于是推定召伯父辛即是召公奭
。唐蘭反對此說,認為“召公已經稱公,不能改稱伯,因此召伯不是召公奭,而應是召公之子”,“燕侯旨就不是召公之子而是召公之孫、召伯之子了”
。當以唐蘭之說為是。召伯父辛當是從召分封到燕的第一代國君,如果是召公奭的話,召公官高功大,聲勢顯赫,他的三個兒子怎么可能一致降級稱“伯”而不稱為“公”呢?
鼎銘文末尾有“大保”兩字作為氏的稱謂。看來伯
是召公之孫,當時他的氏族已失去太保的高位,才會用“大保”作為氏的稱謂。這是合于孫子用祖父高官為氏的通例的。另
卣(或作
觶)“公賞
,用作父辛彝”,日本學者白川靜釋“
”為“
”,認為即是公
,也即召公奭,因而推定召伯父辛是召公奭之父
。看來也不恰當。“
”和“
”,字的結構不同,不能定為一字。這個“
”如果是召公奭的話,他是被稱為“皇天尹大保”的,怎么可能接受另外一個“公”的賞賜呢?怎么可能由于另外一個“公”的賞賜而特為鑄造祭祀父親的禮器呢?何況此器是光緒年間出土于山東黃縣的,同出土的銅器有十件,未見有與召公相關的器銘。這個“
”當是與召公一族無關的人,這個父辛肯定不是召伯父辛,也是另外一人。
成康之際,除召公官為太保,周公、太公官為太師,畢公官為太史以外,稱公的還有毛公和蘇公。這個毛公的官職不詳,蘇公官為太史。《尚書·立政》記“周公若曰:太史、司寇蘇公,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茲式有慎,以列用中罰”。偽《孔傳》以為太史和司寇蘇公為兩人,這是“順其事并告太史”。此說不可從。這是周公冊命蘇公之辭,冊命之辭是給冊命的對象的,怎么可能“順其事并告太史”呢?清代學者有的認為太史是藏書之官,蘇公治獄要參考,因而向太史打招呼;有的認為太史是記言之官,要太史記錄此言,因而向太史打招呼。這些解釋都很勉強,不符合冊命的禮制。惟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蘇公身兼太史和司寇兩職,正因為他官為太史,所以尊稱為“公”。《左傳·成公十一年》記劉子、單子曰:“昔周克商,使諸侯撫封,蘇忿生以溫為司寇,與檀伯達封于河。”蘇忿生在武王時“以溫為司寇”,到成王時當已升為太史,仍兼司寇之職,因而有公爵。
成康之際,朝廷大臣中,稱“公”者以外,還有稱“伯”者。《尚書·顧命》記述成王臨終前,召見群臣,寫臨終遺命。《顧命》有“乃同詔太保奭、芮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句,其中列名的六位大臣,除大保奭、畢公、毛公稱“公”外,還有衛侯稱“侯”,芮伯、彤伯稱“伯”。衛侯是從四方的諸侯進入為卿的,因而稱“侯”;芮伯、彤伯是從畿內諸侯進入為卿的,因而稱“伯”。芮是姬姓諸侯,在今陜西朝邑南,早在文王時已經存在,文王曾排解虞、芮兩個諸侯之間的糾紛。《書序》說:“巢伯來朝,芮伯作《旅巢命》。”說明芮伯曾主管諸侯來朝之事。彤是姒姓諸侯,即《史記·夏本紀》所說禹后有彤城氏,在今陜西華縣西南。成王時還有榮伯。《書序》說:“成王既伐東夷,肅慎來賀,王俾榮伯作《賄肅慎之命》。”《史記·周本紀》記載大體相同,惟“肅慎”作“息慎”,“俾”作“賜”。集解引馬融說:“榮伯,周同姓,畿內諸侯,為卿大夫也。”榮伯這一支,早在文王時已存在。《國語·晉語四》記述胥臣對答晉文公的話,講到文王,“及其即位也,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閎夭而謀于南宮,諏于蔡、原而訪于辛、尹,重之以周、邵(召)、畢、榮”。文王時代的姬姓貴族,八虞(即虞仲一支)是文王的父一輩,二虢是文王的同一輩,蔡、原以及周、召、畢、榮,是文王的子一輩。郭沫若根據卯簋記載,卯及其先世,既“死(尸)司榮公室”,又“死(尸)司宮
人”,推定榮的封邑當與豐京接壤,在今陜西戶縣西
。
成康之際,公卿的官爵制度當已確立。太保、太師、太史等執政大臣稱“公”,其他朝廷大臣,由四方諸侯進入為卿的稱“侯”,由畿內諸侯進入為卿的稱“伯”,很是分明。太保、太師、太史等執政大臣,周王是隨時可以調換的,因而官爵隨時有升降。召公之后不見世襲為“公”的,周公之后也只見一代世襲為“公”(春秋時除外)。令彝記載八月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授)卿事寮”;十月癸未“明公朝(早)至于成周”,發布“三事令”和“四方令”,就稱“明公”。此后三處連稱“明公”,最后作器者“作冊令敢揚明公尹厥休”,又稱為“明公尹”,“公”為爵稱,“尹”指官職,“明”當為其采邑名,這與周、召為采邑相同。
昭王、穆王以后,繼續推行這種公卿的官爵制度,執政大臣有祭公。祭公曾隨昭王南征,一起跌落于漢水中喪身。《呂氏春秋·音初》說:“還反涉漢,梁敗,王及祭公抎于漢中。”穆王時有祭公謀父,與前一個祭公當是同族。《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楚左史倚相說:“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其心。”杜注:“謀父,周卿士。祈父,周司馬,世掌甲兵之職,招其名。”《國語·周語上》:“穆王欲伐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韋注:“祭,畿內之國,周公之后也,為王卿士;謀父,字也。”祭是周公之子在畿內的封國。《說文》:“,周邑也。”段玉裁注:“
本西都畿內邑名。”所在今不可考。后來在東都王畿內有祭國,在今河南鄭州東北。
共王、懿王、孝王、夷王時期的執政大臣,文獻上缺乏記載,需要用金文來補充,留待下節討論。厲王時,榮夷公“好專利”,被任為卿士(即執政者),芮良夫進諫,見《國語·周語上》。《逸周書·芮良夫解》說:“厲王失道,芮伯陳語,作《芮良夫》。”《詩經·大雅·桑柔》相傳為芮良夫所作(《左傳·文公元年》所引《芮良夫之詩》即是《桑柔》第十三章)。《詩序》:“《桑柔》,芮伯刺厲王也。”可知芮良夫是伯爵,當是成康之際芮伯的后裔。榮夷公當是成康之際榮伯的后裔。《呂氏春秋·當染》:“周厲王染于虢公長父、榮夷終。”高注:“虢、榮,二卿士也。”(《墨子·所染》“虢公”誤作“厲公”)《荀子·成相》說:“孰公長父之難,厲王流于彘。”楊注:“孰或作郭。”當以作“郭”為是。“郭”與“虢”,古同音通用。《戰國策·秦策一》:“臣欲王之如郭君。”高注:“郭,古文言虢也。”
宣王的執政大臣有虢文公。《國語·周語上》:“宣王即位,不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賈逵以為虢文公是“文王弟虢仲之后,為王卿士”,韋昭又認為是虢叔之后。從出土虢國銅器銘文來看,虢文公當是虢季氏,出于虢仲之后注45。據《詩經·大雅·常武》,宣王的執政大臣還有大師皇父,以南仲為氏,另有程伯休父官為司馬。程伯封邑,當即《逸周書·大匡解》“唯周王宅程三年”之程,在今陜西咸陽東北。宣王的執政大臣更有尹吉甫,見《詩經·小雅·六月》,即是兮甲,字伯吉父,見兮甲盤。名將有召伯虎,見召伯虎簋和《詩經·小雅·黍苗》等。
注45郭沫若:《三門峽出土銅器二三事》,《文物》一九五九年第一期。又《上村嶺虢國墓地》,科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第五一頁。按虢文公為虢季氏,名子,是北虢之君出任周的卿士,有虢文公子
鼎和虢季氏子
鬲可證。虢季氏子
鬲出土于河南三門峽市上村嶺虢國墓地。
周幽王的執政大臣有虢公鼓和祭公敦。《呂氏春秋·當染》:“幽王染于虢公鼓、祭公敦。”高注:“虢公、祭公,二卿士也。《傳》曰:虢石父,讒諂巧佞之人也。”虢公鼓即是虢石父,鼓是名,石父是字。《國語·鄭語》記史伯說:“夫虢石父,讒諂巧從之人也,而立以為卿士。”又說:“王心怒矣,虢公從矣,凡周存亡,不三稔矣。”虢公即指虢石父。另有畿內諸侯鄭伯,于幽王八年為司徒。鄭伯原來封邑在今陜西華縣東北。《國語·鄭語》說:“桓公為司徒,甚得周眾與東土之人。”又說:“幽王八年而桓公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騷,十一年而斃。”鄭桓公當是死后謚號,當時應稱鄭伯。鄭東遷以后仍稱鄭伯,謚號才稱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