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釋“臣”和“鬲”
西周金文中,常有賞賜“臣”和“鬲”的記載。解釋清楚有關這方面的記載,將有助于我們對當時社會性質的認識。
“臣”在殷周時代,本來作為奴隸的稱謂。《尚書·費誓》記述伯禽在費的誓辭,命令所屬部隊不準追逐逃亡的馬牛和臣妾,也不準引誘偷竊人家的馬牛和臣妾,很嚴厲地說:“馬牛其風,臣妾逃逋,勿敢越逐,祗復之,我商(賞)賚汝;乃越逐不復,汝則有常刑。無敢寇攘;逾垣墻,竊馬牛,誘臣妾,汝則有常刑。”這樣把“臣妾”和“牛馬”相提并論,其為奴隸的性質,無可置疑。西周金文中的“臣妾”,同樣是指奴隸,如大克鼎載:“易(賜)女(汝)井(邢)家
田于
,以(與)其臣妾。”這個連同田地一起賞賜的“臣妾”,當然是奴隸。西周金文中被用作賞賜物品的“臣”,屬于奴隸性質,很是明顯。
現在我們所要談的,就是西周金文中常見賞賜“臣若干家”,這個“臣”的“家”應作如何解釋。在西周、春秋文獻中,“家”常被用來指貴族的宗族組織,也常被用來稱呼貴族的政治組織,因為在宗法制度之下,貴族的政治組織是和宗族組織密切結合在一起的。這個“臣若干家”的“家”,是否也能解釋為宗族呢?不能。在西周時代,天子只有在分封大塊土地時,才會臣民整族的分賞。《左傳·定公四年》記載周成王分封魯、衛、晉等國,曾分賞給“殷民六族”、“殷民七族”、“懷姓九宗”作為“職事”的人。至于西周金文中有關“臣若干家”的賞賜,都是由于某種恩典或某種功勞而臨時分賞的,其賞賜的規模比較小,是不能和分封土地時的賞賜相提并論的。例如
令因為“尊俎于王姜”,王姜賞給他“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又如令因為“王歸自淇田”,與奮“先馬走”,受到王的賞賜“臣十家”。又如不
因為對嚴允作戰有功,受到伯氏賞給“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如果把“臣若干家”解釋為“臣若干族”的話,那么,
令等人僅僅因為“尊俎”、“先馬走”等,所受到的賞賜就相當于魯衛受封時的賞賜,甚至還要超過,豈不是太不近情理了。當時各種物品的賞賜,應該是相互配稱的。《左傳·定公四年》載魯國受封時,除了賞得“殷民六族”之外,還賞得“大路、大旗、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大弓名)”,“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宗司彝器”等,這是相互配稱的。
令除了賞得“臣十家”之外,只有“貝十朋”和“鬲百人”;不
除了賞得“臣五家”之外,只有普通的弓一把,矢一束和“田十田”。如果把“臣十家”和“臣五家”解釋為“臣十族”和“臣五族”,就和其他的賞賜物品太不相稱了。“田”在西周金文中是一個較小的面積單位,如曶鼎記載匡季用“田七田、人五夫”來賠償“禾十秭”。如果“臣五家”是“臣五族”的話,這和“田十田”顯得太不相稱了。如果不
僅因一次戰功,就分賞得“臣五族”,何以分賞得的“臣”如此其多?而同時分賞得用來生產的田只有“十田”,何以又如此其少?還有麥尊說:“侯易(錫)者
臣二百家”,不管是把“臣二百家”賞給也好,交給管理也好,如果把“臣二百家”解釋為“臣二百族”,這個數字就未免太大了。從種種方面來考察,這個“臣若干家”是不能解釋為“臣若干族”的。
西周、春秋時代,貴族的組織是以宗族為主要單位的,因而貴族的所謂“家”是指宗族而言的。至于國都中的“國人”和在鄙野的勞動人民,則以小家庭為其基本單位的,則其所謂“家”應該是指小家庭而言的。例如《國語·齊語》記載管仲制定國都和鄙野的戶口編制,在“國”中以五家為軌,十軌為里;在“鄙”中以三十家為邑。這些“家”都該是指小家庭的。西周金文“臣若干家”的“臣”,既然是奴隸的性質,他們的“家”當然也只是小家庭。所謂“臣若干家”,正確的解釋,應該就是成家的奴隸若干“戶”。在西周金文中,“田”是田地中較小的單位面積,分賞時,有時很零碎,東“一田”,西“一田”,有時用整數來分賞,賞給“十田”或“五十田”,其中以“十田”較多。同樣的,“臣”的“家”是指小家庭,是較小的單位,分賞時,也常用整數,有賞給“五家”、“十家”以至“二百家”的,其中以“十家”較多。
西周金文中,確也有把“臣”整個族來賞賜的。例如井(邢)侯簋說:“
井(邢)侯服,易(錫)臣三品:州人、
人、墉人。”所謂“臣三品”,就是指三個品種的“臣”,也就是指州人、
人、墉人等三個部族的人。因為井侯簋所載,正是周天子賜封邢侯時的大賞賜。中方鼎說:“中,茲
人入史(事),易(錫)于珷(武)王作臣,今兄(貺)畀女(汝)
土,作乃采。”這里說:因為“
人”的臣服于周武王,作為“臣”,周王把“
土”賞給了中,作為中的采地。很明顯,周天子把“
土”賞給中作采地時,是連同作為“臣”的“
人”在內的。這個“
人”如同“州人、
人、墉人”一樣,是指整族的人。因為中方鼎所載,是賞給采地,也是個大賞賜。這樣以整族的“臣”來賞賜的例子,在西周金文中不多見。
從西周金文看來,當時作為奴隸性質的“臣”,被用作賞賜或賠償的物品時,多數是以“家”(小家庭)為單位的,也有以整個部族為單位的,同時也還有以“夫”為單位的。曶鼎載:“昔饉歲,匡眾、厥臣廿夫,寇曶禾十秭。”又說:“匡稽首于曶:用五田,用眾一夫曰益,用臣曰疐、曰
、曰奠、曰用茲四夫。”這里把“臣”和“眾”同樣以“夫”來計數,而且同樣用作賠償物資,同樣屬于奴隸性質,但是,“臣”的身份要較“眾”低一等。前引
令簋說王姜賞賜“臣十家,鬲百人”,又把“臣”和“鬲”同樣作為賞賜的物品,但是有“家”的“臣”,其身份要較“鬲”高一等。“臣”在西周金文中,除用作一般奴隸的稱謂以外,也用來專指某一種奴隸,其身份要比“眾”低一等,比“鬲”高一等。
上面解釋西周金文中有關“臣”的記載完畢,接著解釋有關“鬲”的記載。
“鬲”又稱“人鬲”,大盂鼎載:“易(錫)女(汝)邦司四白(伯),人鬲自
(御)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易(錫)尸(夷)司王臣十又三白(伯),人鬲千又五十夫。”許多學者都認為“鬲”就是《逸周書·世俘解》的“磿”,《世俘解》說:“武王遂征四方,凡憝(敦)國九十有九國,馘磿億有七萬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按古時“鬲”確與從“厤”之字音同通用,如《周書·大誥》:“嗣無疆大歷服”,魏三體石經“歷”作“鬲”。
從來解釋“磿”和“鬲”的學者,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認為“人鬲”即《尚書·大誥》的“民獻”,如方濬益《綴遺齋彝器款識》卷二說:“鬲疑獻之省,《書·大誥》:民獻有十夫,與此語合。”另一種,認為“磿”和“鬲”是俘馘的名冊。孫詒讓的《周書斠補》、《周禮正義》、《古籀余論》,就是如此主張。他引《周禮·地官·遂師》:“抱磿”(鄭注:“磿者,適歷執
者名也”),來證明“磿”是名冊;又認為“磿”和“歷”同聲假借,取其歷歷可數之意,并引《禮記·月令》:“命宰歷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數”、《禮記·郊特牲》“簡其車賦而歷其卒伍”作為佐證。因此認為《世俘解》的“馘磿”是“謂所執俘馘之名籍”,而大盂鼎的“鬲”也即《世俘解》的“磿”。
上述兩種解釋,我們認為都是不確切的。《尚書·大誥》說:“民獻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寧(應作“文”)武圖功。”又說:“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尚書大傳》“民獻”作“民儀”,《漢書·翟方進傳》載王莽仿造的《大誥》作“民獻儀”,注引孟康說:“民之表儀為賢者。”所謂“民獻有十夫”,很明顯,是指周公最重要的十個助手,即十位大臣,猶如古本《泰誓》所說:“予有亂(司)臣十人,同心同德”(《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引,杜注:“武王言我治臣十人,雖少,同心也”)。可知“民獻”和西周金文中用作賞賜物品的“鬲”,性質根本不同,兩者不容混為一談的。至于《周禮·地官·遂師》“抱磿”的“磿”,性質上也和《逸周書·世俘解》“馘磿”的“磿”不同,也是不可混為一談的。如果把“馘磿”作為“所執俘馘之名籍”解釋,那么,武王攻伐九十九國,所得的將不是俘馘,而僅僅是俘馘的名冊,這就很不近情理了。我們認為,《世俘解》所載武王攻伐所得“馘磿億有七萬七百七十有九”,就是指戰爭中所得俘虜,至于“俘人三億萬有二百三十”,那是戰勝之后俘得的一般敵國人民,包括男女老少在內。猶如師
簋記載師
征伐淮夷,除了在戰場上“折首執訊”之外,還曾“毆孚(俘)士女羊牛,孚(俘)吉金”。
關于“鬲”和“磿”的舊有解釋既然都不確切,現在我想提出另一種解釋。
西周金文的“鬲”和“人鬲”我們認為即是《尚書·梓材》的“歷人”。《尚書·梓材》說:“肆往奸宄殺人歷人宥,肆亦見厥君事戕敗人宥。”孫詒讓《尚書駢枝》解釋說:“歷人謂搏執平民而歷其手(《說文》木部云:櫪
,柙指也。歷即櫪之省)。《莊子·天地》篇云:罪人交臂歷指,《呂氏春秋·順民》篇云:
其手,
亦歷之借字也(當從磿,傳寫誤從磨)。”這個解釋是比較可取的。《一切經音義》引《通俗文》也說:“考囚具謂之櫪
”。“人鬲”、“鬲”、“歷人”、“磿”的名義,該就是由“櫪”得名的。殷墟曾出土三件陶俑,雙手都是用手銬銬起來的,同時甲骨文“執”字正像俘虜被執后雙手用手銬銬住的樣子,甲骨文“圉”字又像雙手銬住后被關住的樣子。
櫪
原是指并列著的木條,在古時不僅用來作手銬,也還用來作為關閉俘虜和奴隸的欄柵,這種欄柵就被稱為“櫪
”或“櫪”。《墨子·備城門》說:“城四面四隅,皆為高櫪
(原誤作“磨
”,從王引之校正)。”洪頤煊認為“櫪
即欄檻”(《讀書叢錄》卷十三),這是正確的。這是指當時城上四角所建的高欄柵,是為了防御用的;但是在古時,這種柵欄的建置,多數是用來養家畜和關閉俘虜、奴隸的。《方言》卷五說:“櫪,梁宋齊楚北燕之間或謂之樎,或謂之皂。”《方言》卷三又說:“苙,圂也。”“苙”、“櫪”聲同,豬圈叫做苙,猶如馬棧叫做“櫪”。《方言》郭注說:“皂隸之名于此乎出”,這個解說是正確的。皂隸之所以稱為“皂”,就是因為被關在稱為“皂”的欄柵里。由此可見,西周的俘虜和奴隸的所以稱為“鬲”或“磿”,該是由于這種俘虜和奴隸,被稱為“櫪”的手銬銬起來,和被關在稱為“櫪”的柵欄中。“人鬲”和“鬲”正是一種這樣被監禁著的俘虜和奴隸,他們都是單身漢,所以用“人”和“夫”來計數。